第二章 大米国 米锦因那场大火对小红有了深刻的印象,这印象宛如一根麦管要把他盛了三十 年记忆的脑子给吸干了。他历数着自己的失败,虽然很丑,但那是他自己的伤疤, 怎么看怎么有一种美感。 可这次如此特别,已经从皮肤深入到了神经,在那上面打出了一个蝴蝶结。米 锦觉得自己需要回大理休养了,同时思考一些人生的基本问题。大理现在该是都城 了吧,他并不感到欢欣,心里有一道裂纹,像猫眼里的瑕疵。 他对韩南起说,你不能总是跟着我了,等下一次北伐的时候就由你指挥吧。韩 南起是米锦的心腹爱将,自然领会大将军的意思,诺诺然点头,大将军,你对那些 女人太好了,结果被她们害,这不是你的错。米锦摇摇头说,错在深秋。韩南起觉 出米锦脸上蓦然多了层薄腊,显得与这个世界有了隔膜。韩南起悄悄起身,也不告 退,就隐出了帐子。米锦见韩南起逃走,心中生出露水一般的欣慰。 大米国皇帝米大仓丝毫没因洞庭之事怪罪米锦,反而任命他为定国公,负责军 事事务和官吏整治。而米小粱作为理国公,负责经济和日常事务。米锦对三叔的治 国之道了解一二,但并不欣赏。他认为米小梁以农民为理论的工具,这种纯粹的工 具主义对大米国的事业贻害不浅。 所有与大米教有出入的理论在米锦看来,都是自作聪明者误入了歧途看到的海 市蜃楼。米锦想,米小梁从没亲自指挥过军队,才会有如此无厘头的幻想。军士们 来自大米国的各个省份,受到大米教的召唤,而不是什么理论。他们出生入死,全 在于大脑的混沌。他们的思想基因,和大禹治水时代是一样的。他们就是活着的秦 始皇陵墓,就是烧不毁的阿房宫殿群。他们因土地而永恒,也因土地而卑微。 韩南起在大理城内外的游走中发现了其中的鬼气,他为之一颤,心咯噔咯噔的 如水排一样艰涩。他一直记着米锦对他的许诺,并没像其他将领那样沉沦在爱欲恩 仇中不能自拔。巨大的芭蕉叶弥盖了大大小小的走道和院落,庇护下的空间阴暗滑 腻。蛤蟆在阴沟里爱上了昏睡中的雨蛾,舔着雨蛾毛茸茸的触角。一只短腿蜻蜓在 泥沼里挣扎,本来只是想照照镜子。定国公府里大大小小的奴仆走起路来滑雪一般, 既轻又疾。叮当声远远传来,婢女们却置若罔闻。 石颐堂里,米锦正把一碗碗米饭从瓷碗中甩到地上。按照大米教教义,教徒每 天至少要吃半斤大米饭。就见米锦趴下身用嘴啃食着地上的米饭,不时嗷嗷两声, 紫檀地板上都是珍馐美味。米锦每天就是这样屁股朝天吃饭的,如今吃饭已成为大 米朝高层人士展示个性的一种方式。像米大仓,每天不被鞭子抽一顿就咽不下米粒。 来,一起吃吧,米锦热情召唤站在门口的韩南起。韩南起也不是头一回接受米 锦的盛情邀请了,就很大方地趴了下来。他们一起进食,彼此激励,都颇有胃口。 韩南起的到来让米锦的心情好转许多,瞧着韩南起的屁股很想啃上一口。韩南起也 颇尽力,四肢都用上了,堆出一个四素八荤十六鲜的食山。南起啊,你的老家是不 是鹤庆?鹤庆府北归村。北归,好地方,大富家族韩啊。很久没回去了,我恨韩家。 欸,恨是一回事,如何恨、恨什么、怎么恨又是另一回事,听说理国公把北归村作 为一个新政样板,你不妨去那里走走看看,也算寻根了嘛。 韩南起听了,屁股耸得老高。 云南鹤庆府北归村传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虽说这方面的可信材料少之 又少,但桃源洞、秦村遗址、渊明醉石一应俱全,连采菊篱也修旧如旧完好保存在 村西头。北归村如今长不出一棵桃树,更给传说附上了十足的魅力。这里的韩氏曾 经富甲一方拥万顷良田呼奴使婢的,拉泡屎都晃眼。村子里的异姓,都是来此打工 的穷人,要么就是嫁到这里或陪嫁来的女人。村里的男祠雄伟深奥,村里的的女祠 淡雅玲珑。村子外形似鱼,男祠在鱼腹,女祠在鱼腹和鱼尾相连的地方。韩氏视祠 堂为血脉传承荫后发达之所,在祠堂建设上舍得血本。白果木的无漆梁枋不仅古朴 肃穆可防白蚁,据说还暗喻着阳具的唯美曲线。 北归村地处偏僻,七分山,二分水,一分道路加田园。人口多起来,就迫使他 们走出家乡到山外做起了生意。后来出了一个韩清福,拥有三十家典当行和二十家 钱庄,号称清银福金大江南。韩清福发财后说的一句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 好事只是读书,被北归村大小人家录上了中堂的联子,横批各有千秋。韩氏用重金 聘来名师讲授经文,还根据学生的科举成绩给老师们不同的奖励。乡试、会试,殿 试,金榜题名者年有七八。村里文风昌盛,压过了商气。而北归村出名,更出在村 口那十七座牌坊上。它们分布在一条蜿蜒曲线上迎朝送暮,中间一座最奇特,它是 为一个叫刘福的外乡人建造的。 刘福是一百里以外的刘庄村民,却在北归办义学,兴水利,修桥筑路,不遗余 力。他的义举受到了旌表,村里给他立了乐善好施坊。嘉德帝南巡来此,觉得这个 人思想怪异,不帮助本村,却青睐北归的山山水水。孔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赡养自家的父母才想到帮助别家的老者,养育自己的 子女才想到关心别人的孩子。刘福正好相反,他对北归心有独衷,却对自己的家乡 不闻不问。嘉德帝认为刘福做了件在理论上富有突破的大事,是根据自身利益而不 是生物本能来决定价值取向。嘉德帝让人在乐善好施坊的额坊上敕刻了四个字:义 理庆存。此后地方官或朝廷大员只要来鹤庆府的,没有不到北归村朝拜此坊的,不 断有鲜花绶带吉兽祥云被镌刻上去。后来刘福的真相大白天下,他将在刘庄盗得的 大量资财变卖,在北归村买来荣誉和地位。他尤其看中北归村的牌坊文化,一心想 捐个地地道道的五楼四柱三间大牌坊。北归村人犯了难,是拆,是留?最后村里一 位私塾先生建议把这座牌坊的三间镶上石门。韩氏们连连称好,以为最妙。逃之夭 夭的刘福夜入北归,见三面石门乃上好青石建造,牌坊愈显敦厚浑实,便兴致大起, 在三块石门上各书一字:归、去、来。 作为大米国经济学家的米小粱对北归村自有一番深入浅出的认识,他认为像韩 氏这样的大宗族对土地的垄断是大齐失去半壁江山的一大原因。土地高度垄断,使 贫农失去生存根基,那么他们的前途只有饥寒交迫和揭杆起义两条路。韩氏宗族建 祠堂,重儒学,订立族规民约,使本族兴旺发达,却逼得异族流离失所。韩氏宗族 的典型做法,米小粱叫它“自约发展”。 自约发展到后来,必然走向大土阀,同时必将形成内儒外霸。内儒外霸,在米 小粱给米大仓的《治国方略》里这样解释:在宗族内部,儒学发达。人与人之间文 质彬彬,见面作揖行礼。 礼数并不繁缛,简洁经济。以己达人,相互提携。在对外关系上,在各宗族利 益纷争上,并没有可以调节的手段,儒家那一套至多是面子上的哲学。他们遵循的 仍是竞争哲学,名分都是不择手段争来的。宗族内部越是有序规范,宗族之外就越 混乱无情。社会动荡,贼寇蜂起,也就理所当然了。 米小粱提出土地分耕和文化建设两大方略。土地分耕,就是让大宗族把自己的 大部分土地以低价出售给国家,国家再分给农民,使流离失所的农民能够建立休养 生息的家园。同时大宗族要出钱为农民提供农具机械,提高他们的生产效率。米小 粱还希望通过新的艺术形式,开创新生文化的新局面。 果然,米小粱的经济政策唤醒了北归村的异姓雇农,使他们从低矮潮湿的草屋 搬到了宽敞豁亮的堂屋,像一场轰轰烈烈的住房改革。祠堂里的塑像和画像都被砸 烂,牌位还保留着,作为没落文化的象征。韩氏家族被赶出了北归,寄居在附近几 个村子的亲戚家里。米小粱看到了异姓雇农的热情,就想把这把火点得更旺。他上 书米大仓,建议在各县、乡、村设立农事指挥所,由当地积极分子参加,具体处理 农村政策执行中出现的问题。米小粱雄心广阔,他要改造的决不只是土地制度,而 是那个根深蒂固于土地之上的欲望。 北归村口这片黄黄的油菜花让韩南起想起许多往事。他曾在菜地旁的大义坊下 乐善好施了一泡黄尿,被族长韩显贵罚在祠堂门口站上三天三夜,只许喝水不得进 食。三天后一排排稀屎留在长青石砌成的台座上,韩南起不知了去向。最尊严和最 肮脏的事物一起构成的风景让他的父亲,一位在族里处于中下层的老实巴交的男人 被迫交出了十亩田产,后来抑郁而终。韩南起从北归村出来,就投在米锦麾下。征 南伐北锤炼了他的性格,他再不像拉屎撒尿那样随便表态了。如今他故地重游,别 有用心。这里没一个人姓韩,姓韩的全被赶走了,人们这样告诉韩南起。韩南起吃 了一惊,想想自己也姓韩,不免生出几分忿忿。周遭打听,他才找到了一个被称为 小韩的人。小韩正在院里砍柴,韩南起推开院门冲他点点头。韩南起见了小韩觉得 格外亲,靠近些想促膝谈谈。小韩不明他的来意,也不好乱问,怕问出毛病来。韩 南起说,你姓韩?小韩愣一下,嗯了一声。我也姓韩。韩南起的话让小韩停下手里 的活计问,壮士大名?韩南起。噢,我知道,小韩并无惊讶。你呢?韩南起问。韩 先礼。韩显贵认识吗? 我是他的孙子。韩南起近前一些说,怎么北归村就剩下你了,韩家人呢?都赶 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吗,因为表现积极,被当作韩氏家族的标本,和祠堂、牌坊 一样接受参观,干些粗活糊口自保。正在这时一队人走过来,为首的口口声声吆喝 人们到中心麦场集合。 麦场上聚了很多人,还有很多人正赶过来。白褂短衣在稻浪菽滔上游着,黄狗 黑猫也来凑热闹。村民们对这种表演习以为常了,人手一只大蒲扇或坐或立或蹲。 他们把弄起蒲扇来整齐和谐,很好看,好象已经训练有素了。韩南起听到一个三十 来岁的男的在麦场中心讲话,经小韩介绍知道那是村长宋大为。宋大为说,麦场戏 是一个创举,它预示着农民兄弟从此有了自己的新文化,我们应该像爱护我们的庄 稼那样爱护新文化,使新文化变成家常便饭。最后,宋大为表示他不想耽误大家看 戏,就结束了演讲。 报幕者说,第一场,出土。 陈大虎:(上坟)爹,咱家有地了。 陈贺祥:(身体埋在黄土下,只有脖子和脑袋露出来)有地啦——!哪儿的? 陈大虎:村东头那三亩大斜角。 陈贺祥:那可是顶好的地呀。那地身儿半沙半胶,又经涝又经旱——。 陈大虎:(跟学陈贺祥)半沙半胶儿,又经涝又经旱。 陈贺祥:小子,你也知道啊? 陈大虎:你临死前的遗言里就有这么一句,我把它刻在了墓碑上,每次上坟都 要念叨三遍。 陈贺祥:好孩子,孝顺! 陈大虎:爹,你可以瞑目了,噢。那我走了,该犁地播种收割吃白面去了。 陈贺祥:(从黄土中蹦出来,右手握锄)等等,我也去。 陈大虎:(恐惧,疑惑,惊喜)爹,你没死?! 陈贺祥:臭小子,敢咒我。 陈大虎:爹,等等我,你咋跑那快! 陈贺祥:你爹是鬼,身轻如燕。我一路看了,如今好地真不少,驴球球儿,马 蛋蛋儿,不知沤进多少去。 陈大虎:那敢情!爹,这几年的变化我跟你唠半拉来月也唠不完哪。 陈贺祥:咋的了,观音娘娘养孩子了? 陈大虎:是广西的米家大爷闹翻了天,把韩家和官儿们都赶走啦。 陈贺祥:米……(想)米——大——仓——! 陈大虎:爹,你真活过来了。 陈贺祥:啊,他果然成气候了。我当年就信过大米教,被韩家的认成邪教,韩 显贵把我吊在白门楼上,数九寒天的,就把我的魂儿(悲惨)给逼出来了呀——! 陈大虎:(落泪)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耕田)谁知盘中餐,都是泪花 煮。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 陈贺祥:(与陈大虎相和)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泪滴禾下土— —,粒粒皆悲苦——。(了望四方) 陈大虎:爹,看什么呢? 陈贺祥:儿子,日后咱发达了,也买它几顷地,就不受他韩姓的欺负了。(乐 观) 陈大虎:我也想着,可村长说不行。地是大家的,不是哪个人的。 陈贺祥:咋的,话咋能这么说呢!那这地还有啥好种,倒不如做长工了。 陈大虎:爹,我琢磨着村长说的也有理儿。咱不能学韩显贵他们,那样缺德。 陈贺祥:自己的血汗挣的地,咋叫缺德了! 陈大虎:我也讲不清这个理儿,村长懂。 陈贺祥:李万江那个尿包,屁股帘子扇扇的,他那点儿本事我门儿清。 陈大虎:李叔如今可长进了,说话一套一套的,花盆儿似的。 陈贺祥:小子,你果真跟着李万江走,不听我的了? 陈大虎:爹,你不是入土……。哦呵,你不是刚从土里冒出来吗,我还、还来 不及听……。 啊,爹,你呀刚从土里冒出来,对如今这形势还不清楚。 陈贺祥:那我回去了,噢。 陈大虎:爹,那你回家好好歇着吧,刚出远门回来,别累了。 陈贺祥:我,我回坟里去了,我! 陈大虎:咋刚来就走呢?坟里那么冷清,又不是养老院。 陈贺祥:这样干有啥奔头,还不如呆在坟里舒坦呢。(奔跑下) 陈大虎:爹!喝口水再走啊——!(尾追下) 第二场,原梦,报幕者道。 陈大虎:李叔,我爹他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呢? 李万江:(开导)大虎,你心里想啥李叔知道,谁没个私心杂念。 陈大虎:李叔,不是我想,是我爹想。 李万江:你是不是你爹的儿子? 陈大虎:是啊。 李万江:你爹想就是你想,你爹说就是你说。 陈大虎:我不懂。 李万江:不懂没关系,李叔给你讲啊。懂你爹咋死的不? 陈大虎:知道呀,被韩显贵狗豺打死的。 李万江:是,又不是。不是,又是。 陈大虎:那到底是不是?总得给个理由吧。 李万江:你爹信米教,可米教讲的是“让粮食顺利地通过人民,有米大家吃, 有米勿类”,对不对?像韩显贵…… 陈大虎:等等。你说的对不对,是指米教的教义是不是你刚才说的,还是大米 教教义正确不正确? 李万江:这有什么不同么?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对不对? 陈大虎:大叔,不同就是不同,不能回避。 李万江:大虎啊,你说得好。我们不能回避问题。先说那个韩显贵吧。他把你 爹吊起来打,为的是你爹回心转意,和米教断绝关系。可你爹性子狞,血气方刚, 结果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扔下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孩儿。 陈大虎:(感动)多亏了大叔把我带回家,教会我种地,还让我识文断字会写 信了,我才给我爹重刻了墓碑,在上面写下了“半沙半胶,又经涝又经旱”。 李万江:大米社会讲公道和人道,不允许韩显贵那样的人暴发,也不会让你家 的悲剧重演啊。 陈大虎:好啊! 李万江:你的梦说明你心里还是羡慕韩显贵,却忘记了他所以能显贵,能发大 财,正是靠了把许许多多的穷爷们儿们弄得家破人亡。这作孽的富贵,我们能要吗? 大米国能让吗? 陈大虎:可我是通过自己的血汗呀。 李万江:贫富不均就会不平等,为富不仁啊。你别觉得今天你不会去欺负人, 到时候你当了大地主,你的心就变了,就和韩显贵那样的人同流合污了。 陈大虎:大叔,你的话已经种在了我的心田里,我要好好爱护我们得来不易的 土地,少想自己,多想大家。(激动)我建议搞几个公共茅房,拉屎撒尿都要到那 里去,然后把这些肥料合理分配到田里去。我愿意和大家伙同流合污。 李万江:唔,好想法,虎子也会动脑筋了。(扭头)看,大伙已经下地了,我 们也去吧。 陈大虎:走,大叔!(下) 李万江:走!(下) 很长时间没人正经理过小韩了。小韩习惯了独自走路,现在和韩南起在一起, 便觉得怪怪的。 小韩走路的路线七绕八拐,很多神圣的地方和路口他都不能涉足。可小韩脑子 里对它们的回忆像胶皮糖一样,弄得走路的节奏忽快忽慢,让跟随在后的韩南起不 能适应。 黑黢黢的墙上闪着圈圈光晕,小韩的脸和墙皮一个颜色,韩南起看了便有种连 着根的痛。小韩递给韩南起一碗水,吹了吹说,“你可别觉得我这里寒碜。我喜欢 这里,喜欢这种味道。” “和土包子们打交道的味道?”“是。我是这里唯一用不着每天做自我检讨的 人,他们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对我也另眼看待。”“自我检讨?”“你也看了。今 天的麦场戏实际上就是一次自我检讨。现在他们每天都要演麦场戏,而且每家每户 都要编麦场戏。编不出新花样,就演老瓶子酒。一旦谁家出了新戏,就会敲锣打鼓 让全村人去看。村长会来他家道贺,然后在他家门口左右挂一辫蒜和一辫辣椒。” “好象人们挺厌烦的。”“看出来了。他们心里还是羡慕我们韩家,可能只有一个 人不这样。”“谁?”“宋大为。”“他跟韩家有深仇?”“宋大为跟韩家倒没什 么深仇大恨,他那时和我关系还不错呢。当时宋大为在我家做木工,比我大十岁, 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他经常给我做木头玩具,只要我能说出来,没有他做不来 的。” 宋大为最擅长人物雕,他利用柏、檀、樟、楠、银杏、松、杉等各种木材的木 纹肌理,在平板线刻、凹凸雕、圆雕、深浅浮雕、透雕之间启承转合。当年韩显贵 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就把宋大为召至家中,为新宅做木装修。宋大为的任务是雕 刻一套二十四孝窗心格,四十块以田园诗为主题的隔扇条环板,三十块根据戏曲故 事改编的窗栏板、隔扇裙板、雀替和梁驼,还要在楼沿、额枋、梁枋、雀替和木床 花板上雕三十八幅不重样的富贵寿考。新宅别致的格局让人沉醉在一间一室、一庭 一院,其隔透疏密的格局如置身阳光下的高粱地。室与室之间以悬地六寸的廊桥相 接,廊桥下波水粼粼。新宅重视用水,不仅奇树怪石因水而滋润,那一百多块木雕 也光亮如新。可就在新宅竣工一年刚过,家中的来客在茶碗里发现了一块小木头。 起初来客以为是药材,觉得受到了特殊待遇,后来见地上也有,才发现那是从 高悬梁枋的一副大富贵亦寿考的木雕上掉下来的,便告诉了韩家人。韩家的想在韩 显贵发现前把它粘回去,可仆人刚把木梯搭上,扑扑扑又是三块。三天后的这副大 富贵亦寿考上,就剩下郭子仪孤零零面对着堂下九世同堂的断子绝孙了。韩显贵慨 然无语,也不找工匠修补。又过了几天,二十四孝窗心格子也不同程度破损了,只 不过破损的不是人物头像,而是人物的四肢。隔扇条环板上的田园风光也果落叶凋、 墙倒屋塌。宋大为的木雕手艺从此闻名遐迩,在鹤庆乃至整个云南声名大震。韩显 贵请来众多好手诊断,有人指点道,宋大为正是利用了木纹肌理,并结合了韩宅通 水的特点,雕刻时逆纹理而动,使木材吸水不化,久而久之腐蚀断裂。韩显贵切齿 道,他在我这里干了半年,挣了五千两银子,我捉到他非把这些木屑塞到他屁眼儿 里不可。您和他有什么过结么?过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他常常醉醺醺的, 没想到完成的还挺快。 韩南起很熟悉这所大宅子,很多年前他在这里穿行无阻。这是他大叔家,是村 里最老的一座宅院。它的建筑灵感发源于不同时期的主流文化,朝代的更迭也是文 化的更迭。文化发展到极致,就需要改朝换代来获得新的哺育。在文化和政治办着 离婚手续或度着新婚蜜月的当口,这座宅院又在悄悄运用最先进的建筑技术修饰着 自身。 宋大为在吆喝众人干活。徒弟们卸下门窗,把上面的木雕拆掉,换上新的。新 木雕上的人物面目模糊,用凹凸感来表现五官。而云团、远山、近石与中央人像的 造型颇为接近,浑圆的效果带有本能的整体意识。韩南起鬼使神差地站到宋大为背 后,对他说,你——跟我来。宋大为连头也没抬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别想从我这 里得到什么,我们从来都是听理国公的。 韩南起忽然举起剑,向新木雕连连砍去。宋大为一步跨在新木雕前说,要砍, 你就来砍我好了。整整两个时辰,韩南起就这样将剑抵在宋大为的脖颈上,和他讨 论木雕问题。 韩南起的剑巍巍颤然,把宋大为的脖子弄得很痒。可宋大为刚做出挠的姿态, 韩南起就说,别动! 这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因啊,你怎么说拆就拆呢?韩南起一字一句地 说。 宋大为唏嘘一下,装出很无所谓的样子,基因意味着什么,毒药,越陈年越醇 厚的毒药。 你是个木雕好手,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韩南起发现剑上有一粒瑕疵。 我是木雕匠,可我也最讨厌木雕。当我在木屑翻飞的作坊里劳作时,我是没有 痛饮琼浆醍醐灌顶的感觉的。我只觉得自己应该恨它,越恨它我就越有力量。我要 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这似乎和平常的工匠不一样吧。 宋大为的一瞟让韩南起觉得尿憋,他强忍着说,你的新木雕就好么? 这些新的东西就更不值得珍惜了,我把它们换上去只是表明一个态度、一个立 场。 宋大为的怠慢神色显得比黄昏的阳光还要放松。 粉蝶停在韩南起的剑刃上,一扭头,挥断了一条触角。 韩南起把剑换到另一只手上说,别故作神秘。 宋大为舒了口气,慢慢道,你也看到了,这些新木雕并不费很多工夫。我算琢 磨透了,精雕细作没有任何价值。过分精致的玩意儿对人没好处,不仅对人的欲望 没好处,对人的思想也没好处。过分精致只能导致人的私性膨胀,它根本就不是什 么文化。我干了二十年,到如今,我,二十年,如今我…… 如火纯青或不可救药,风花雪月或病入膏肓,帝王将相或断子绝孙,无知无畏 或难得糊涂,神经过敏或精打细算,前仆后继或狼狈不堪,,晃晃悠悠或空空荡荡, 这些词儿你不能什么都占了吧? 没必要动这么大气,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木雕。 小小的木雕?你真是虚伪! 韩南起的剑头出现了红。宋大为的喉结上下运动,像个压血泵。 我是虚伪,可我不凌驾于人。我虚伪,因为我被人凌驾。我虚伪,因为我必须 活着。我虚伪,因为有比我更虚伪的人站在我面前。我甘当虚伪,我的生命力来自 虚伪。虚伪是我的饮食、我的房屋、我的靠垫。别拿走我的虚伪,没有了它,我连 椭圆的外壳、模糊的表面都造不出来。还有什么比虚伪更虚伪的东西,还有什么比 我更像我的作品。还有什么能让这座宅子变得更真实,只有虚伪。 韩南起等到了黄昏的最后一抹,便将宋大为的灵魂也染上了这样的颜色。木雕 能手在发现了模糊的椭圆后,闭上了灵魂的出口。他的徒弟们弯腿端详着师傅遗存 的笑脸,抹去上面的灰屑。韩南起逍遥而去,没有人敢阻拦。 大理城守备李世都奇怪地问门卒,韩将军哪里去了?怎么好多天都见不着?门 卒并非人人认得韩南起,问了半天才有人说,韩将军锦衣夜行,剑马如常,脸上没 有表情,前几日便出东门去了。李世都和韩南起既是酒肉朋友,也是生死之交。当 年李世都背着韩南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四周坚壁清野隐约可闻大齐军人啸马叫。 韩南起是个酒肉之徒,昏迷之中不时喊,肉来,酒来,声音颇大。李世都怕他把敌 人招来,只好从自己屁股上割下一块肉,生生地塞进韩南起嘴里。韩南起闭眼张嘴, 嚼得津津有味,大呼,好大块的五花肉啊。李世都又心疼,又生气,怀疑韩南起在 开玩笑。这时韩南起又喊,酒来!李世都情急之下,冲着韩南起便尿。 韩南起面露喜色,百年老窖,痛快!喝完便呼呼大睡。第二天韩南起醒来,五 花肉和老窖酒的美味还溢流嘴角,缠绵悱恻的舌头伸出来又扫荡了一番。李世都一 脸痛苦,韩南起追根求底,才知道了内情。不过以尿充酒一节李世都没说,只说是 雨水河水树汁的混合。韩南起立誓要和李世都成为酒肉朋友,日后得了天下天天吃 肉喝酒看美女跳舞。 李世都想到往事,觉得如今韩南起深沉似水也不来找他喝酒了,至奇至怪。想 着想着他一抬手,正巧扣响韩南起家的门环。家仆开门见是李大人,便让进客厅, 说韩将军出去未归,不妨等上一两个时辰。要等那么久,李世都瞟了眼漏钟,亥时 已过。果然是个锦衣夜行的鬼祟之人。亚洲铜悬在空中,色泽灰暗。韩宅静默如冰, 家仆小妞老早便溜号各自快活去了。没人侍候的李世都从客厅出来,见院落里暗暗 积了厚厚的叶子,那是上个秋天的作品。李世都推开门,院外是一条狭长的走道, 几扇孤门嵌在墙上,伤疤一样。他听到的不是一响推门声,而是很多响。声音不断 反射、衍射,浮现出无数低沉的幻听。感觉蹊跷的李世都有了惧色,脚步迟缓犹豫。 顺着走道射来的一道光迫使李世都顽强地寻找着光源,可是没有。亚洲铜依旧挂在 天上,并没什么异常。又是一道光划过他的脸,他朝天叫起来。这时数道光狸猫一 般奔过来,一下子把他撞倒了。 从韩府回来,李世都在家躺了一个月,病情让人琢磨不透。身为靖卫将军二品 武官,他对米大仓派来的人也出言不逊。米大仓为心腹爱将的疯狂而悲怆不已,决 心遍访天下名医为其治病。 韩南起回京那天知道了李世都的噩耗,便来到生前好友灵前做起了俯卧撑。李 家的人以为韩将军悲痛欲绝了,也不好相劝,任其作为。韩南起数到一百五十的时 候站了起来,一语不发地走了。 米锦正在草拟一份北伐出征表,听说韩南起回来急忙召见。韩南起把此次外出 的收获说给米锦,并谈了自己的想法。米锦听罢,就把北伐表中的词句做了修改, 将“奋力与搏,不惜代价”改为“分地与民,使耕者得其田”,将“吾啸傲西北, 且呼唤中原”改为“予民以地,民则有恒心予我”,还加入了“所谓民心,乃先予 后夺,使民不散”。 米锦任命韩南起为征北大将军,另选两员虎将做他的前锋,一个是浔州小太岁 周敬,一个是大理窍不通马怀。韩南起此次北征采取的是先北后南的迂回战术。西 路军由正印先锋周敬将军率领,北出四川至陕西,夺西安进南阳,至承天过荆州, 最后屯兵江北对峙岳州。其东路军由副印先锋马怀将军指挥,斜出江西,先取长沙 再夺岳州。韩南起率中路军出贵州,自永顺占常德,进逼岳州。三路人马的目的便 是合围岳州,占领洞庭。 征战途中,韩南起采取兵田制,号召当地雇农参军参田,也就是参军就可分到 一份私有土地由家属耕种,这势必要侵占当地地主的土地。韩南起对地主们晓以大 义,给予钱物补偿。地主们保住了部分土地,宗祠也安然无恙,就没有外逃,对米 家军也渐渐有了好感。韩南起征用马匹钱粮的时候,他们也踊跃捐赠。 米锦对米大仓称道说,前方捷报频传,将士用命,韩南起功劳卓著。 米大仓却问,那个夏一钧怎么回事,上次为何攻不下岳州呢? 米锦嗓子一热,想米大仓肯定了解实情,不知如何应对。 米大仓向前迈了两步,超过了米锦的余光范围。 米锦一转头,看见一粒苞米从大米皇帝背上掉下来。他眨眨眼睛,就见米大仓 的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苞米叶,一粒粒的苞米不断流出来。过了会儿,嫩绿色的 苞米叶黄了,红了,从血红直奔深红黑红而去,然后化成一阵烟散了。米锦拣起脚 边一粒苞米,太烫,就掐住了边儿,香喷喷。一条苞米瀑布代替了米大仓的位置, 米锦置身在一片无垠的苞米地里。一株株苞米秆儿甩开长长的叶脉,花枝乱颤,一 闪而过。米锦越钻越深,苞米越来越高,恍惚中有人在说,你抬起头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