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门 云佛居门向斜开,凌乱的殿宇错落于山坡石基之上。经掠几蓬灌木和一段残阶, 我步入后堂来向母亲请安。母亲如观音玉座,肃穆的双手捻着骷髅珠。佛光一闪, 母亲的云鬓乌鬟不见了。我转过头,父亲的脸庞挂在墙端的鹿角下,神情失散,却 久久不灭。母亲问,家里如何? 我说,一切由韩青子料理,诸事顺利。母亲长长吸了口气,好象要吐出一道彩 虹。可她好久才缓过来,慢慢点一下头,嘴唇和两腮动了动,又问,你——呢?我 说我经常想念母亲,父亲在世时对我管束有加,如今一下子没人管,反而觉得身上 不舒服,空落落的。母亲说,你父亲管过你?母亲的疑问仿佛一只仙鹤,在我的心 湖里亮了一下翅膀,就腾入高云无影无踪了。我听见母亲念起了他妈的经文,保佑 那些随时可以出卖、随时准备感动、决不想死、也不知所终、开始感觉到撑的人民 吧。我三十岁那年父亲没留下任何交代就撒手人寰,让正该大有作为的我一直耿耿 于怀,心里得不到任何安慰。母亲在得知噩耗当天就皈依佛门,我因此怀疑她的诚 意。云佛居啊云佛居,他日我若为帝,定叫你重修一百次被毁一百零一。 父亲曾是一名铁匠,在一县八乡相当出名。他的作品不仅有马掌这样的大陆货, 还有很多自己设计的造型面具出口西洋。海外订单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他组 建了自己的铁厂,和大多数乡镇企业一样,靠破坏环境赚取原始资本。逐渐地,他 涉足到其它行业,田产、宅产、药材、典当、钱庄。不仅如此,他还为我家留下一 笔精神财富:第一块打铁砧(标志事业的开始);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我)的 第一块尿褯子(说明事业有继);收购三狄农庄时签字画押用的文房四宝;使用了 十年的木制洗脚盆;一幅梅花戏雪图(据传说其中的梅花红来自我母亲的处女血, 我觉得这张画表现了我父亲对忠贞不二的憧憬,而不是什么邪癖。他只娶了我母亲 一个老婆,这为我在财产继承上扫除了障碍);赶路时常戴的一顶草帽(草帽最能 表现劳动的艰辛。它用芦草编就,简易有大用。父亲用它遮阳,扇风,但主要用途 是伪装成农民);一块白绸缎上的汗渍,年轮般优美,大理石一样的天成感,美其 名曰“汗白玉” (父亲为了躲避税卡翻山越岭身藏一批宋代孤本土豆种前往黔西南地区的土家 族寨子里换回来十两黄金,才发现了这块汗白玉,以为吉兆)。 父亲对自己的这些文物十分重视,把它们存放在一个单独院落的正房,作为家 祠。这个院子的东西厢房是那些父亲雇来写家谱家史的捉刀手们工作、学习和生活 的地方。韩青子为了节约开支,遣散了捉刀手,但保留了文物,辟此地为家史教育 基地。韩青子经常把我拉到这里,使我惊异的是此处环境和设施的日新月异。文物 一旦被封到琉璃罩里,再衬以木座和白纸板,就显得神圣不堪。后来还配上了品质 优良的蜡烛,便于夜间观瞻。据说这种蜡烛是古希腊人发明,其烛光专门用于招魂, 柏拉图曾在此烛下写就了《理想国》。很快地,文物们迎来了新的保护者,一只白 色波斯猫。波斯猫脸很尖,腮毛横着,足以吓退那些擅长啃啮的老鼠们。 我对做生意没兴趣,把精力全放在戏剧事业上。我建造了一座大戏楼,系我亲 手设计,八角式,攒尖顶,位于家乡龙门县中心广场。戏楼看台在北,分上下两层。 戏台在南,台下设九口水缸。水缸既能扩音,又能圆声润色。顶部中央藻井里盘着 一条怪兽,它是牛、马、鹰、猴的混合体,躯干上布满塔状突起。它也是我设计的, 名为乱动。乱动的尾巴伸出藻井,构成了攒尖顶的攒尖的尖。木建筑的好处便是门 窗可以随意拆卸和更改,到了夏天除掉门窗就是个特大号亭子。为御寒,戏楼四周 设有暖道。沸水灌入暖道,水加热暖道上的石板,石板再加热空气,热气上来,像 一道又宽又厚的棉布帘把戏楼围起来。从热锅放出的水经暖道冷却后,再用给水排 把水排回锅内,如此循环往复。 我决心改造本地的花戏,创造一种新戏,一种只属于我的新戏。我死了,这戏 也就没了。我不想保留它直到成为什么传统,这个龙门县的传统已经够多的了。在 本县县志里,除了那些模仿鲁氏春秋的口气写出来的监守自盗之语,便是各类文化 史,什么酱油史、酱油食用史、南北酱油比较史、中外酱油交流史,什么蟋蟀史、 蛐蛐罐史、蛐蛐罐雕花史、龙门蛐蛐名家史、蟋蟀声音分类史。戏班已具雏形,戏 楼也粉饰一新。韩青子对我不满,指责我浪费惊人,让戏楼和戏班闲着无用,真是 个实实在在的败家子。于是我想写一部新戏。 我家分为十个院落,由回字形甬道连接。甬道两边有溪渠,溪水潺潺终日不息。 多条小溪穿过院墙汇成小河,再流出我家的高墙。这样的设计在堪舆家眼里犯了大 忌,可我父亲却引以为豪,并宣称夏宅不受风水理论的约束,从而才别具一格。宅 子分中左右三路,中路九进,左右路各七进,俯视下来就如一个大肚子的中。中路 院落华贵庄重,每院一园。左路朴实淡彩,多有花草。右路的房间更多更简易,为 下人所用。父亲造这么大的宅院原以为自己可以和唐代的郭子仪一样九世同堂,他 因为事务繁忙及嗜财如命就只娶了一个老婆。单妻的好处很多,这样家庭和睦不致 生变,也能健身强体生意兴隆。可他教我娶老婆要多多益善,把子孙满堂的希望寄 托在我身上。我深知父亲很看不起我,把我当成了生育工具。我于是学会了如何避 孕,让父亲在百忙之中失望地唱着献给孙孙的儿歌。我就住在中路第三进院里,左 边紧邻家祠,右面挨着戏台,此所谓左祠右戏。在我身面,依次住着母亲(现已人 去楼空)、韩青子、赵宁子和蓝靛子。汉宁氏是我家的老人儿,以仆人身份享有左 路第四进院,和母亲相邻。 我正往钱粮管家秦钟的办公室走,斜刺里就杀出来汉宁氏,吓了我一跳。传说 汉宁氏是我父亲唯一的情妇,很早就不做任何事,只在各院里转悠,指点小辈们的 迷津,对母亲,她无一般下人的低三下四,仿佛天赋的人权。她自称守寡三十年, 据说当年还和我爷爷有过交道。 我们对她都很敬畏,以为历史活宝。她儿子汉枋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仆人。 我给他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任务:寻找快乐。这就是为什么他总不来见我的原因。汉 宁氏经常如波斯猫一般凝望着我,显然对我的无所事事和汉枋的下落不明深为不满。 她有时甚至放肆地挡住我的闲庭信步,迫使我抬起头睁大眼用疑惑中略带敬畏的目 光望着她。然而我的眼神天生不能持久地聚焦,过一会儿就要发散。当她的脸被我 顺着皱纹一层层地揭开,我发觉了她年轻时的容貌,这是一个终生都在蜕皮中挣扎 的生命。老太太,你又在等你儿子么,他就要回来了,我的语言里充满了节制。她 轻松地擞了擞肩,我等的是你父亲,他就要回来了么?她的话总让我难堪。我就说, 我父亲不回来了,他老人家到另一个世界发财去了。她瞟了我一眼,夏少爷,你知 道你父亲临终时对我说了什么吗?我啼笑皆非,绕过了汉宁氏,听见她在背后说, 你父亲死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你听见了吗…… 我家除了钱粮管家,还有人事管家、环境管家和土地管家,但我只对秦钟感兴 趣。我把韩青子的批条交给秦柱的父亲,就坐下来等银子。秦钟把批条翻过来看了 看说,老爷,你要把银子的用处写在上面啊。我听了一阵不悦,但知道这是韩青子 的意思,也不得不写,却又不能写得露骨。秦钟端来一支笔,我在纸上急就:一百 两吟风弄月,一百两流水落花。老爷这样写恐怕在大奶奶那里通不过的,秦钟歪着 脑袋说。那就再加点儿。我在那两行字下添道:一百两吟风弄月照得秦砖汉瓦,一 百两落花流水留下玉叶金枝。秦钟啧啧不止,老爷一派仙风道骨,全不知大奶奶的 艰辛。秦钟无奈收下条子,递来一个破布囊,里面装了银两。我的待遇本来是牛皮 囊,可时间紧迫,也就不计较了吧。 汉枋正靠着李氏大牌坊的石柱,手捧清炖猪手往嘴里塞,眼睛向上眺望,邪狎 之气顿入九霄。 他表情严肃地摸了摸我的钱袋说,足够了。时间还早,我就蹲在牌坊下,让汉 枋买两碗绿豆沙来。商贾们面红耳赤的交易,摊贩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主妇们难得 一见的寂寞,小痞子们略带矜持的疲惫,乞丐极度饥饿的步态,全在我这个夕阳之 子的眼里化作了一丝丝鱼翅落进山环峰抱的万籁之汤。跟前这座大牌坊旌表的李氏 曾是方圆百里的名妓,看看额坊上的香帕、云凤、翠炉就能觉出那股子尤物的魅力。 我的心动了,又想起汉枋在牌坊下那副弥足珍贵的神情。石柱冰凉彻骨,仿佛李氏 的玉肌雪肤。柱底倒立的石狮吐出来残缺不全的舌头,把我的遐思转移到二楼横梁 镌刻的“成節完孝”上。那“節”字少了最后的一勾,也是个缺憾。 据说李氏对自己的过去从不隐瞒,还著有《谁动了我的绣花鞋》,把二十年的 放荡生涯改编成一场轰轰烈烈的床帷奋斗史。我从没见过这本书,可很多舞文弄墨 之流、引车卖浆之徒都说自己看过,而且还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其中的著名段落。这 真让我感到时代的脚后跟实在是难以捉摸,我只得让汉枋多加留意。汉枋后来说, 李氏的书只在外地发行而且脱销很快,后来就靠手抄本扩大影响了,所以龙门附近 的书店一直没有。李氏终因后三十年的节孝超脱了前愆,赢得了这座位于龙门中央 大街入口处的大牌坊。瑞香楼因出了个李氏,也从城西贫民窟搬到了中央大街上, 与县衙成犄角之势。一本书救活了一个产业。 这时街口闪出了史万春,他的样子给人一种来历不明的感觉。他领着我和汉枋 来到他家,把二百两银子放进屋,变出一头毛驴来,带我们出了县城南门。田间地 头,农夫们不约而同地整理着各自的稻草人。我们履着史万春的足迹走入山坳,来 到一处院子。灼灼月光下的土坯围墙开着颓败的棉花,一个似门非门的入口正对着 院里唯一一间屋子。一声锁的涩响和两段门的呜咽之后,油灯亮了起来。巨大的阴 影里有一个洞,火把照过来,洞壁被小铲削得很规整。史万春指了指说,就是这里。 史万春把驴子拴在轮机的木柄上,在驴头前悬一挂香油泡制过的草饼。驴的鼻子好 一番抽搐,驴的身体好一阵痉挛,这头驴才牵着木柄转起来。轮机下面是一条长长 的布筒深入到洞里,这是用来供氧的。 我拖着鼻子往里爬,猜想那股气味一定来自这洞的内心。越往下走,味道就越 浓烈。晕眩尚未出现,我赶紧用兰花草捂住了鼻孔。此刻我舌头的味蕾深处正出现 一种滋味,好像万鼠出洞,那是我曾经尝过的百花酱。我花了三个月从深山中采到 一百种花,在或亦坛里闷了三个月,才酿得一坛好酱。我打开坛子盖,闻到了现在 这洞里的气味。我正在经历一场梦想过的幻境。不时有蝼蛄和蜈蚣路过此地,它们 扬起脖子很绅士地礼让着对方,然后又一起起动,挡住对方的去路。它们习惯在龌 龊的地方表现自己的风度,并跳上一圈垃圾桶一样的华尔兹。 爬着爬着,洞变宽了,成了甬道。石门上刻着两位门神,他们的舌尖上各立着 一个袖珍人儿。 石门上还镌刻了飘逸的窗,众多飘逸的窗形成一种自远飞来的印象。门楣上的 石匾写着:进我者亡,失阳绝后。 史万春让我们在门前肃立,感悟一下这八字咒语的力量,如果幡然悔悟还可以 回头免得日后罹难。我就说,你这个油头,要提醒早不说,给过钱遭了罪你才说。 史万春在石门前行了三拜九叩大礼,惹得我和汉枋也严肃起来。但越严肃,就越兴 奋。汉枋的嘴唇不能自已,像风中的烛光。开墓有神,万气当一——,史万春诵道。 墓室里果然有一具女尸,很安详地躺在石棺里。史万春曾经满嘴脓泡地介绍过,保 存如此完好的贵族女尸不仅因为死后立即进行了药物处理,而且女尸生前必须是处 女,所以如果能吻上她一嘴,也就是阴阳交合,一定终生受用。我就是冲这个来的。 现在我接近女尸,正详细端详。她面色红润,栩栩如生,让我思如泉涌。史万春还 说,当嘴接触女尸的时候她就会弹出舌头,这叫鬼吐舌。我因此去自家西典药店买 了两瓶定魂散,入墓前服了一瓶,想着干完后再倒一瓶。 如一抔春土混着涎水,醉成了甘泥。女尸的唇有点软,软中带着骨气。我一直 渴望着融化,渴望能吻遍青山绿水,就期待着这样的际遇,能在瞬间一劳永逸地解 决我的饥渴。这只客死陆地的青鱼啊,在等待我致命的一吻。那火舌一样的尖尖物 窜了出来,抵在我的门牙上。那火舌如冰山一样在门牙上融化了,泛滥成一道道肆 意的河流、一排排偶然的沟壑、一只只动人的小手、一条条蹒跚的弧线、一面面檐 头的风铃、一寸寸林间的羽毛。 蓝靛子见我脸上泛光,立刻明白我又一次得到了心灵的净化。她的唇上还残留 着甲鱼羹的味道,我的鼻子里还保存着墓室里的阴森。她贴在我身上,像一张质地 精良的虎皮,没有蛀虫留下的洞。在我心里,蓝靛子就是粉色的一团。这粉团在我 脑海里形成了风暴,即使是最隐蔽的港湾也不能幸免。金莲一样的粉色的船,粉色 的桅杆上挂着粉色的帆,粉色的缆绳,粉色的锚,以及粉色的海。我闻见的,要比 我听见的多。我听见的,要比我看见的广。大奶奶韩青子称她为铁娘子,是因为她 出身在铁匠家。她不以为然,有时候在院子里只穿单薄的衣衫,还保持着打铁的感 觉。仆人们一遇到她,眼神就鬼鬼祟祟的。韩青子对我说,你给蓝靛子吃了什么大 补的,这么厉害。我见到蓝靛子那两个粉色的奶头在衣衫下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样子, 就想起当年在旺亨铁铺看她打铁的情景。旺亨铁铺原是我父亲的产业,后来瞧在远 亲分上就卖给了蓝贵。至于那段亲缘究竟有多远,天涯若比邻吧。蓝贵经营铁铺, 除了在叮叮当当上下工夫,就是会用女儿。一个女孩子打铁会是怎样的娇柔媚态, 这在当时的龙门可以算得上一个景点了。蓝贵就是要满足一下客户们的好奇心,就 是要把自己的女儿推销出去。 蓝靛子一副粉衣粉袖的绣花装扮,要打的物件也是名副其实的绣花针。后来, 旺亨铁铺的绣花针一直畅销。再后来,蓝贵开发出各种手工用针,采用了先进的磨 制技术,挣了大钱。 韩青子治起家来愈发严厉,上上下下议论的风言风语传到了我耳朵里。我耳根 子软,听不得这些,就在枕席之间劝韩青子手下留情。韩青子割席断枕,头也不回 呼呼大睡。我自知无趣,有种娘不唧唧的滋味。后来终于出了大事,一个家仆偷了 盏金烛台和两双银筷,被韩青子发现了打个半死。韩青子在打那个家仆时还口口声 声道,你偷什么不好,偷这么贱的东西。那只守护家祠的波斯猫正巧路过,被有教 无类的韩青子给踩死了。后来蓝靛子竟到园中把那只波斯猫给葬了,还在猫碑上写 道:侬今葬猫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韩青子指着那块猫碑对我说,瞧啊,蓝靛 子也算龙门一名士了。 韩青子话里有话,她在说我加入龙门名士会时花了三千两银子。龙门名士会是 个操文弄道的地方,说它是个地方,其实居无定所。今天在沙锅居吟风捣月,明天 到钱塘苑死灰复燃。名士会里都是些有功名的分子,举人、秀才占了多数。还有几 个凤毛麟角的进士,多年没得到肥缺厚位只得闲赋在家,跟甩籽儿前的雌蟹一般牢 骚满腹。入会以来,数这几个口若悬河、诗词多产,正合计着出个合集。我自愧于 白丁一个,却对名士会一直心向往之。韩月奇是现任会长,而韩家和夏家在龙门县 可谓不分伯仲。我正是去求的他,才得入名士会的门槛。这天的聚会就在韩月奇家, 大家一个个表情倍儿严肃。最近龙门出了当事,我也有耳闻。龙门县令贾明瑞娶了 房姨太太,很快就添丁进口得了个儿子。据说县令欢喜万分,决定在儿子百日那天 开征诗文税。就是说,每写一首诗、每做一篇文都要收税,具体税制由县令规定并 解释。县令拿读书人开刀,原因当然种种。大齐文风鼎盛,始祖孝文帝立下过这样 的规矩:各县府衙门对所辖地区诗文须尽力收集,悉入县志。大齐开国二百一十年, 每年翰林院编撰的《诗文年鉴》已汗牛充栋,放不下了就搁到国子监去,国子监也 没地方了就放到民间书库去。 而各地收集整理的民间文料,就更浩繁了,最后只好把每年搜刮到的文料放到 了粮仓里。 在县衙做过三代县令师爷的史金石说道,县太爷发——疯——了,疯——了。 文道不兴,国家不幸,大——齐国要亡啊——。 刘小宝跳出来说,老史,亏得你在衙门里混,怎么越混越糊涂呢?大齐国文章 泛滥,诗词成灾,比粮仓里储存的粮食有过之无不及。诸位知不知道西洋有个说法, 叫生存竞争。粮食多了,老鼠田鼠蝗虫会来吃,消灭粮食。而文章不是这样,是越 来越多,却没有文耗酸鼠来咬文嚼字,以致文不胜文、诗不胜诗。如此下去,国不 将国啊。贾县令先天下之忧而忧,出此下策也有他的苦衷啊。只是贾县令这样一棒 子打死,对我们名士会不另眼相看,实在过分了点。如能网开一面,对名士会实行 减免退返的优惠政策,我们倒是可以弹冠相庆欢呼英明了。 他这是为自己儿子日后出名做准备,不让我们写,这不是很明显吗?小西天屁 股微起,气冲冲道,不如我们联名上书巡抚大人,诸位敢不敢哪! 刘小宝先生的话可谓周全自如,小西天先生的说法也是意气风发,可二位想的 都不是万全之计啊。或许县令就是说着玩儿的,再过个一百天,等他儿子过百日诞 辰时又全变了,做诗文的反而有奖了。还是等等看吧。老黄牛正襟危坐,嘴不停地 动。 韩月奇招呼大家落座吃宴,名士会分子们推推搡搡了一番才安定下来。我见缝 插针,被韩月奇点了名要做自我介绍,弄得我脸红脖粗。我父亲去世人所共知,而 我服丧期未过就到这种仅次于烟花柳巷的地方来混,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好在分子 们大事当前,对我也既往不咎了。 首先上来的是八盘小菜,俗称龙门七景。其中,白垩纪是一层层白菜叶,每层 上面涂了西红柿鱼子酱;春风十里是片片的西瓜,中间穿着一根水萝卜;南辕北辙 是用秋油煮过的笋干,切成横丝;梅香如故是一盘在梅子汤里泡了三夜的去核樱桃; 金镶玉是肥嫩的菠菜,加酱水与豆腐煮成;三白世家是鲜菱、新栗、白果用鸡汤煨 烂了;斜阳草树是一撮冷处理的胡萝卜放在一片冒热气的冬瓜瓤上。一有吃食入帐, 分子们的谈话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引经据典指桑骂槐的多了,直截了当象嘴狗牙 的少了。三巡酒毕,韩府丫鬟端上来了五鲜,曰五行齐会,去骨酱鲈鱼是生角,栗 子家乡鸡是旦角,包箔芦笋肉是净角,莼蒸大闸蟹是末角,晶卤醉虾是丑角。菜过 五味,乐手端坐,阮声雀起,一曲《河之殇》正当化食之纲。 韩月奇说,诸位,诗文税原本和我们无关。正如吃饭,谁征税来,难道还有吃 饭税,睡觉税,出恭税了?我们写诗作文,和市井人家吃饭睡觉一样,本能而已。 他征税,针对的是那些出书的,发表的,玩儿手抄的,在公共场合朗诵的。我们不 那么做,我们搞的是口头文学。 韩公差矣!海陆空放下筷子,一脸正气道,文学虽只算得狗屁,张扬的却是狗 屁眼的个性。 各位让了,话糙理不糙啊。海陆空一语既出,举座哗然。 出合集的九仙桥、山海丹和北戴河不干了,群起而攻,对海陆空的说法从词源、 义理、现象学各个层面进行了批驳。 我就像残羹冷炙被他们遗忘在一个没有确定朝向的椅子上,半天不得动弹。我 看到韩月奇溜出了宴席,在院子里和一个丫鬟调情,枝影叶光透进室内掠上了青绿 山水。画中的行者正向一位憔夫问路,憔夫手指北山,行者目送西南。分子们的争 吵在酒足饭饱后出现了第二个高潮。 写戏!我大声喊。 逗留在院中的韩月奇吃惊地瞪过来那双鱼泡眼,丫鬟趁机露水般滑脱而去了。 戏楼由韩青子经营。她招徕各地戏班演出,门票三七分帐,她占七成。江浙一 带多是飘泊类转篷的草台班子,韩青子雇佣专门的策划师把草台班子打造成诸如鬼 生妖旦或三大魔须之类的组合。铁打的舞台流水的戏,我去看过几出,不过尔尔。 在后台经常能撞到穿开裆裤的小孩儿,他们的脸上也化了妆,互相打斗。戏子们的 老父老母大多担任化装师或勤杂员,前后忙碌,缝缝补补。绳子上晾的戏装滴着水, 弄得小溪纵流。屋子里凌乱不堪,朦胧一片,只有尿臊闻起来非常清晰。我觉得这 里才有真的戏,在戏子们没上妆的脸上有着一种力。这种力教我的笔有了一股神气, 让我看到了笔上若有若无的锋芒。 我跟韩青子说起《木鱼缘》的构思,她哈哈大笑,笑得我不好意思了。自己的 女人如此爽朗,只能令她的男人更加自卑。韩青子在夏家的地位已非一人之下能够 形容,其骄横之气汇成一汪蓝蓝的烟波,在我眼前久久不去。不过这次她面带桃花, 可能是戏楼的经营喜获丰收。“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要组自己的戏班子,对吧? 不过有一样,不许蓝靛子演。那是个天生的贱坯,虽说戏子就够贱的了。”这时, 那蓝蓝的烟波化作一道闪电,呼啸而过,在天际露出苍鹰的尾巴。我刚要眨眼,就 失明了。 我猛然望见赵宁子转过影壁,扶花牵柳而来。三月未曾谋面,我对她已经丧失 了基本的味觉。 在短暂的休克之后,我的感觉如溃堤一般喷上额头,眼前的赵宁子就是一面飘 扬在我头顶的旗子,只有被风吹着,我才能仰见她的全貌。我有时觉得,自己就是 根旗杆子,傻乎乎地跟那儿戳着。 赵宁子是龙门有名的疯女,笑不掩齿,当街吃饭,呼啸而走,就差没随地大小 便了。她曾在鼓楼上指着白云发誓,谁能拔出她的肋下宝剑,谁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我那时正值发情期,对青梅竹马的韩青子没有脾气。男人对女人的直觉,其本质就 是嗅觉。平日里走路说话,我的嗅觉是退化的、关闭的、没人味儿的。而发了情的 鼻腔里长满了灵敏度极高的鞭状细胞,像天线一样接受着异性的电波。我当时正在 古玩地摊中流连,对着那些真真假假的破铜烂瓦一共打了三个喷嚏,便闻见了奇异 的香气。那是一团长满了触角的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生命体,正处于细胞分裂的 扩容期。对面的大汉挡住了我的视线,蛮横地挥动着利落的拳脚。 我被无缘无故地袭击,只得大呼救命。围观的群众认得我就是那个夏家公子哥, 可对大汉不摸底细,就未敢贸然上前劝架。我原谅他们,就在地上翻滚腾挪,演绎 着土烧鸡的的制作工序,繁缛异常。赵宁子的宝剑沧浪一声,闪出了半截的白明。 那大汉抽出腰间的长鞭,横在当街,和赵宁子对峙。群众作鸟兽而散。大汉忽然笑 着倒在地上,赵宁子便是一惊。我趁机窜到她的身后,抽出了宝剑。赵宁子对我说, 你有戏。我鸿蒙初开,对戏剧有了第一次认知。 赵宁子经常外出远游,一去就是数月,连丫鬟也不带。我也不拦她,可她每次 出远门都来问我要钱。我呢,就到韩青子面前编个谎。韩青子从不在给我的钱数上 打折扣,这也是个规矩。 我和她说话的时间又少又短,就像如今女孩子们的前卫装扮,基本上也就维持 个体面。她对我的身体没有兴趣,仿佛多说上一句话就要出入好几百两银子似的, 一定心疼死了。我一直在心里说,韩青子啊韩青子,忙你的去吧,去吧——。可韩 青子却像个鬼魂似的跟着我,让我觉得身边的物件和玩意儿都轻飘飘的,没实在的。 我又挥挥手,可她还是不肯离开。我就坐下来,等着和她对话。可她就不说话,眨 着蓝色的眼睛,算帐似的。我的手脚都麻了,不听使唤。她走过来,胸前的纽扣是 算盘造型,衣服上印着流水帐。我闭上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就袭来了,铁马 冰河一般凛冽。我的心凉透了,便说,算了算了,我都说了吧。 赵宁子和我谈起了伟大的戏剧。戏剧,动情了,不够。要用脑子,脑子还不够, 就用身体。 演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是个体力活儿。那怎么跟脑子挂钩呢?脑子要和身 体协调,思想要与肉体一致。当身体和感情一致而没有脑子的时候,出来的就是浅 薄的东西。这些东西你跟蓝靛子讲了?蓝儿不懂这些,但她可以做个明星。不用脑 子?这就得靠你了。女人演戏男人写戏,女人靠身体男人靠脑子,天经地义。可天 经地义的事儿就不是戏剧了。它可以是戏,却不是戏剧。男人和女人,天与地,生 和死,内与外,台上和台下,戏与生活,演员和观众,现实与梦,善和恶,这些对 立的东西搁一块儿都是戏,表现了二元的冲突。可它们仅仅是戏,离戏剧还差得远。 戏剧要的,是个多极的东西。 赵宁子神情飞扬,声音激越。我正襟危坐,暗骂着虚伪的自己。是的,我正在 写。可我的剧本里没有森林一样的结构,只有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蝴蝶,仿佛在炫耀 着什么。炫耀什么呢? 语言的美妙,风格的幽默,故事的奇诡,还是他妈的调侃。说起结构,我立刻 想起老子的道生万物。不,不是这样。这样生出来的还是一个一,还是一个道。作 者迫不及待地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就会导致枯燥的二元对立。在实际生活里,思想 是平均分配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想法。 温和的空气里洋溢着大麦和小豆的气息,致命的芳香让动物们丧失了方向四处 乱跑。大地正铺排着隆重的晚宴,飞禽逡巡在汩汩而出的食物上方。我和赵宁子把 论坛搬到了这里,为的是用嘴与嘴的唏嘘保持住对戏剧的感觉。如果没有光,人的 表情将无法表现,但还有语言,以及手上的力量,比如拧观众一下。哦,我想了, 一只只的手,在幕的后方。只有手?是的,手。我嚼着树叶,叶汁很快流进了大脑, 造成片刻的空白。蚂蚁驮着碎叶,碎叶闪着光,影子又细又长。 戏楼里,行会名流、商界巨子、文人骚客、和尚道士、名士会同人,济济一堂。 韩青子穿着藏青旗袍,攥一把香扇,由小婉陪着,坐在头排磕瓜子。瓜子皮像青蚂 蚱一般,飞进虎皮纸篓。韩青子觉着腰间隐隐作痛,便让小婉捶了几下。小婉说, 呆会儿老爷表演的时候,大奶奶可别笑出声儿啊。怎么了,韩青子问。我偷看过老 爷的预演,可好笑哩。老爷和谁?和咱家的当家花旦啊。那我怎的就不能笑来?大 奶奶笑的声音好听啊,大伙都不看戏了,就听大奶奶的了。你这个小蹄子!韩青子 一笑,腰又疼了。 大奶奶来得早啊,赵宁子拖着波斯长裙过来,双腕上各戴了两只镂纹玉镯。韩 青子歪着给了赵宁子一个笑脸,妹妹,这裙子好鲜艳啊。赵宁子说,是祖儿给我做 的,比在外头卖省钱,还可心。韩青子听了这话,好似喝了一碗银耳汤,想赵宁子 毕竟是大家闺秀,和叮叮当当的蓝靛子就是不一样。祖儿的身影让韩青子想起了赵 宁子的四千两欠帐。韩青子侧过身,从果盘里摘下一颗荔枝,瞟了一眼蓝靛子的位 子。 这时台上出现了青鱼,这是新戏《木鱼缘》里的人物。青鱼游到戏台中央,自 称是水祖爷第九十九代孙,当今水神是她二叔。她张望着岸上的热闹,便觉得这河 面上的水倍儿凉。像很多哺乳动物比如鲸鱼海狗都是从陆地走向海洋,同样也有很 多河里的鱼类演化成了爬行动物。二者的相同之处,就在于对广阔的向往。海洋里 的鱼类决不会登上陆地,陆地上的野兽也不会栖身江河。这青鱼决没有进化的心思, 只认为自己已经进化到了极端。她只是想去人间看看,到龙门镇上走走。她想起自 己的外婆,一位慈祥得有点可笑的老妇人,外婆如今躺在河底的朽木上回忆着当年 的风光。在夏一钧的构思里,鱼外婆和青鱼仅仅具有时间上的性格差异。她们向往 人间,对幸福都有模糊的认识,从而一往无前。鱼外婆这时唱道,当年也是一青鱼, 可怜如今只剩皮。春来不知凭谁告,却似秋风落叶急。鱼外婆年轻时到过人间的经 历像活化石一样向青鱼昭示着人间的美好。 蓝靛子唱到痴字时,声音盖过了伴奏,多唱了四个长拍,弄得琴师举弦不定。 韩青子磕瓜子的手停了下来,台上蓝靛子的一招一势让她刮目相看。小婉刚要 说句不屑的话,被韩青子制止了。 在庙里,青鱼见到了夏一钧扮演的小和尚会省。青鱼被会省的可怜相所打动, 决心把他勾引到手。会省这个人物集中了夏一钧身上的所有优点,夏一钧也是反思 了很久才最后定格会省的。会省具有合乎身份的无聊气质和反叛性格,他唱到,不 爱如来爱青菜,不好念经好刀功。 咕咕噜噜肚子叫,叫的甚么来,噢,原来是色色空空色色空。 [ 旦披鱼装,上] 坐池观天任他钓,巧得佛门懒费功。[ 跳池,游介] 这水呀, 却比那河里凉哩。 [ 生上] 不爱如来爱青菜,不好念经好刀功。咕咕噜噜肚子叫,叫的甚么来, 噢,原来是色色空空色色空。[ 挑担介] 出得寺门心欢畅,搭手一望好风光。喜的 是,跳进三界内。乐的是,又在五行中。呀,忽然想起那位美娇娘,怪只怪,那老 头乱搅扰,耽误我好事情。[ 打水,惊介] 咦,此处怎会有鱼来?但见它,青青色, 淡淡妆,鳍如鹤,尾似凰,绿苔之上泛鳞光。 张个嘴儿将我望,噢,知道了,莫不是,你也久未得食粮。鱼儿,鱼儿,愿不 愿与我回寺去,饱汝辘辘肠。你我,同是天涯沦落,相逢何必相识。虽说,你本鱼 来我本僧,恰如我每日敲钟,正似你被困池中。[ 捞鱼,入桶介][旦,跳介][生] 哎呀,好,好,好。救得此鱼,虽不比,浮屠七级证因果,也胜过,佛场百日无事 忙。[ 入寺,进厨介] 进得厨房心欢畅,双手提桶入大缸。[ 提桶介] 忽见青鱼桶 里游,不如放至碗中央。[ 放桶于地,抓鱼入碗介][旦,跳介][生] 青花小碗白水 汤,鱼儿无语自徜徉。记得当年吃鱼,隔了好几里地,愣被师父发觉。我见他的时 候,他的鼻子却是红的。凡人有红眼病,我们和尚却流行这红鼻病。师父不免赏了 我一顿好打,直打得我,是罗锅上山,前紧后松。[ 瞅旦介] 我要不要再尝一尝? [ 旦,抖介][生] 你莫抖来你莫慌,我不过是,说句戏言把你诓。[ 望介] 哟。月 白已挂青天上,落日依旧衔松冈。[ 手持吹火筒,吹介] 七星坛上起风旌,萁豆相 熬情意轻。五味杂来心舌醒,菜根断处吐坛经。[ 青花碗中一阵烟,旦脱鱼装介] 河水深深埋日月,池中浅浅见人心。好个小会省,倒有一副菩萨心肠。待我吓他一 吓。[ 立于生后介] 呔![ 生,受惊吓,手中吹火筒掉介] 咦,大姐如何在这里! [ 喜介] 莫不是与我做饭来了?[ 旦,笑介] 正是了。但不知僧哥哥做的甚么神仙 饭、吃的甚么龙虎斋?[ 生] 唉!庙前一块小菜地,殿后二亩高粱田。明月光里捉 松鼠,清峰岭上想过年。却不知大姐手艺如何?[ 旦] 来,看了![ 做饭介] 昆仑 山上粮满仓,昆仑山下油满缸。兴风作浪煎白云,五湖四海滚鲜汤。[ 生,诧异介 ] 大姐,你做的这是甚么呀?[ 旦] 这叫鱼味饭。不见鱼而有鱼味,既不破戒,又 解馋哪。你尝尝。[ 生,尝介] 好吃,好吃!哎呀,妙手烩得鱼米香,垂涎不止羞 难当。人间哪有此种味,不知仙家乃何方。[ 旦] 青青色,淡淡妆,鳍如鹤,尾似 凰,绿苔之上泛鳞光。[ 生,惊介] 这几句是我对那青鱼说的,你是如何晓得的? [ 瞅青花碗介] 咦,鱼儿哪里去了?难道你是那青鱼变得么?[ 旦] 正是。[ 生, 碗落介] 哎呀!可惜呀,可惜。可怜我自幼修行不得闲,粗茶淡饭伴佛眠。未晓西 天何极乐,却叹娇娘是鱼仙。[ 旦] 我要你随我去那未济河里,如何?[ 生] 我不 去。[ 旦] 你为何不去?[ 生] 我是人哪!如何在水中生活?[ 旦,掏出药介] 你 呀,吃了这回头药,便会变成鱼了。到那时,你我二人同游戏水,岂不美哉![ 生 ] 变鱼,不可呀。想你这美貌,我若变了鱼,还能看见么? 我听说鱼的视力很低的。你还是与我一同做人罢。[ 旦] 未济河水草丰茂,食 物富有。我们住在那里,无忧无虑。[ 生] 还是做人好。[ 旦] 做鱼好。[ 生] 做 人好。[ 旦] 做鱼好。[ 生] 做人好。[ 旦] 你曾说,我本鱼来你本僧,恰如我被 困池中,正似你每日敲钟。[ 生] 那只是说来玩的,谁曾想被你听去了。你若做了 人,我日日与你唱佛家歌,你天天与我做鱼味饭,不好么![ 旦] 实话与你说了。 那日来得庙里,见你孤苦伶仃、打坐念经,好不可怜。又见你品貌端庄、心地善良, 方才要与你相好。我本水神侄女,如何能在人间居住?若被水神知道了,又是一场 洪灾。[ 生,不语介][旦] 山林晚,金辉淡淡。风凛凛,鸟色阑珊。[ 看生介][生, 不语,背对旦介][旦] 怨只怨,生在水神殿。恨只恨,难弃鳍鳞身。枉负了,痴情 一片。到如今,口燥皮干。 [ 落泪,甩袖介][旦下][生,寻介] 那青鱼走了么?噢,果真走了。那我也走, 呀,走不得,师父还要我烧饭哪。[ 彷徨,烦躁介] 唉,烧得甚么乌头饭来! [ 旦] 青鱼恨恨失所欢,我心如炭明灭间。[ 生] 问君明朝如何度,木鱼敲处 不在焉。 夏一钧写到此处,秦柱进来说,门外来了一个女人,吵吵嚷嚷,头发蓬乱。做 什么的?夏一钧问。乞讨。给她些饭菜。不是讨饭,是讨魂。讨魂?是啊,她说你 欠她一个魂。面前这个女人哭声低沉,浑身颤抖。夏一钧使了个眼色,让秦柱把女 人抱进了门。然后,夏一钧让史兰带女人到后面梳洗更衣。 少妇光景的史兰刚来夏家做工,嘴上能说会道,颇得韩青子喜欢。刚才史兰撕 扯女人那一身和皮肤粘成一体的衣服时,女人在剧痛中嚎叫不止。好吓人哪,那个 样子,史兰挺挺鼻子,跟夏一钧抱怨。有味儿么?夏一钧问。松鼠油似的。松鼠油, 什么味道?老爷没吃过烤松鼠串吗,大街上到处都是,支个铁皮槽放把木炭就可以 烤了。 救救我吧,夏老爷,松鼠油味儿的女人忽然跪下言道。她的貌态经过一番梳洗 打扮之后润色了不少,皮肤还是釉一般的。不等夏一钧问,她便道出了原委。原来 那次史万春带夏一钧和汉枋去的墓室是假的,那具女尸就是史万春老婆装的,也就 是眼前这个女人。那些被史万春骗的人本以为从墓室里得来的东西价值连城,其实 都是史万春从地摊上买回的新货经过做旧后埋进墓室里的。 夏一钧也问过,墓室里女尸的唇舌,为什么颜色温度如此接近活人?史万春解 释说,那是女尸体内放置的一种药材所致。如今恍然大悟,这女人一定和史万春恩 爱至隆,受了很多折磨才把自己的血色降到了死尸的水平,这也是做旧啊。每次入 墓室前,女人都要在药汤里泡上三个时辰,直到皮肤发皱没有了血色。而且不能吃 东西,在黄昏之前照上一个时辰太阳,再到野地里晾上一夜,使全身结满露水。赶 在黎明前进入墓室,躺在石棺里等着。这样做上一次,要想恢复过来需要两个月。 如果接连有生意,就得在墓室上的茅屋里忍着,只能吃少量的流食。 女人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过来,把夏一钧的心给拧干了。夏一钧退了两步, 又进三步。史兰过来,横在女人和夏一钧之间,说,嗳嗳嗳,快去后面吃饭吧,站 在这里干吗,钓鱼啊。 女人不为所动,史兰上前就拽。女人很不情愿地挪着步子,身体前倾,险些跌 倒。 次日,夏一钧见史兰在悠闲地散步,便问起那个女人。哪一个,噢,那个疯子 呀,被大奶奶赶走了,史兰满不在乎地说。夏一钧的舌头一阵麻木,你怎么敢?老 爷,是大奶奶让的,不是我。那我的话你就不听么?老爷就说让我带她去吃饭,没 说别的呀。夏一钧的舌根都麻了,舌头就像一块卡在喉咙里的肉。我是一仆二主啊, 老爷,史兰语气软下来,做下人难死了,听老爷的得罪大奶奶,听大奶奶的得罪老 爷,这还有二奶奶三奶奶的,老爷要再多娶几房,那下人就真没法儿做了。 他们互相摸索,感觉到无穷的秘密正一点点波澜不惊地融化。他们体内激荡的 节奏互相合拍,天衣无缝,仿佛牧笛的两个音孔。激情持续得那么久,一浪高过一 浪。两个永无失手的弄潮儿,尽情嬉戏在汹涌澎湃的刹那。女人的身体发育得很快, 逐渐适应了地面的崎岖,对光的敏感也减弱了。夏一钧的舌头恢复了味觉,感觉出 不同时辰里奶头的不同滋味。你为什么要干?像你这样的人不会理解。会的,我会。 别自己难为自己了,你不懂。可我懂你的舌头,你的皮肤,你脱水后的灵魂。 夏一钧很久(或许是从来)没有这样伤感,他的脚指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 麻。渐渐地,这种麻木遍布了四肢,使得他不能动弹。他被自己的感觉吓坏了,以 为是那个女人的传染。 他像一张没有了竹架的风筝,只有两只眼睛还会迎着风乱动。墓穴里的舌头、 阳光下的身体成就了他的风流,也让他掉进了沉重的泥沼。他把自己放得很低,低 过了传说中的地狱和神话里的阴曹。空气很不新鲜,他的鼻孔里都是白色的毛。他 发现自己变了,变得失去了一切毛孔和通道,闭塞得需要一次彻底的爆炸。可以救 他的只有青鱼了,他也就一定要给青鱼一个前途、一个机会。 青鱼回到未济河,不思饮食。这时,一个丑角出现了,他就是青鱼的堂哥,当 今水神的二儿子——蛤蟆鱼。蛤蟆鱼见到朝思暮想的青鱼时说,嗳!想当年,贤妹 丧父来我家,还不是我,陪着有笑又有玩。凭我心爱的,贤妹要,便拿去。凡我爱 吃的,听见贤妹也爱吃,连忙收拾干净送了去。一个桌儿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 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贤妹生气,替丫头们想到了。到如今,贤妹却不与我搭话了。 贤妹是人大心也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莫不是嫌我,越 长越丑了。青鱼对蛤蟆鱼的轻视,源自那种同根的厌恶。 青鱼一听到蛤蟆鱼背诵《红楼梦》里的那段著名台词,就想如果哈姆雷特是个 乞丐,那么他的那些美丽的台词是否还会流传至今,这确实是个问题。 [ 旦上] 薄雨微尘荡山色,幽识旧想绝风情。莫道人心多变化,穿皮入骨巧钻 营。又到这水神庙里,婉婉凄凄,冷冷清清。一班和尚正在念经,呀,却不见了会 省。我且隐身在神像后面,等他一等。[ 旦下] [ 丑上] 小王最好是跟踪,功能齐 全水陆通。方晓青鱼人间去,却思何人教此功。跟来却见水神庙,青鱼不知哪儿去 了,急急忙忙来寻、寻找。[ 丑下] [ 生上] 世尘迷亮隔清响,浮沉往日倦西方。 青鱼已随河水去,应待蟾宫解春光。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想那青鱼虽然离去, 可我这心里,倒又牵挂起来了。好不争气啊。可叹我误入佛家地,口是心未应,不 诚。每日里棒敲夜梦醒,晨光照壁惊,念经。若似那卧佛升天去,自在广灵通,还 行。[ 坐定,敲木鱼介]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何 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 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 [ 外上] 老树百年开新花,不落旁门落洒家。万卷千经曾过目,磨牙砺顶鉴光 霞。贫僧见那老树新花,知是佛祖神迹。虽居偏寺远庙,也要加紧修行啊。[ 入殿 介] 会省,念的甚么经啊? [ 生,停敲木鱼介] 师父,此乃《西来咕嘟经》也。[ 外] 是你曾抄过三百遍 的《西来咕嘟经》么?[ 生] 正是。[ 外,点头介] 与我再念一遍,我要考你一考。 [ 生] 是。[ 敲木鱼介] 无我相——,无猪相——,无牛相——,[ 停介] 无众狗 相——,无鸡鸭相——。[ 停介] 所以者何。我相即猪相——,[ 停介] 即、即牛 相——,即众狗相——,即鸡鸭相——。[ 停介] 何以故。离一切猪头——,即名 猪肉——。[ 停敲木鱼介][外] 会省,念的甚么?[ 生] 徒弟不知为何,一念便错。 [ 外] 再念。[ 生,敲木鱼介] 无我相——,无眼相——,无耳相——,[ 停 介] 无鼻孔相——,无嘴巴相——。[ 停介] 所以者何。我相即牙相——,即眼相 ——,即耳相——,[ 停介] 即、即、即鼻孔相——,即嘴巴相——。何以故。离 一切意念——,即名嘴脸——。佛告须菩提……。 [ 外] 莫再念了![ 生,掩口介][外] 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会省,你 口出狂言,得罪了佛祖!你,你,你![ 生] 师父,不是我愿意念错,却是这心管 不住口,口管不住舌,舌管不住话,这话……。[ 外] 莫要罗嗦,罚你面壁三天! 本想一步登天去,谁知会省坏我身。佛陀千年一回等,船票过期难再生。[ 外下][ 生] 面壁三日,无茶无饭。还不如,闯下祸来,直入牢监。花非花来梦非梦,佛非 佛来经非经。苦啊,啊——![ 生下] [ 旦上,掩口笑介] 好笑他,做了傀儡不自 省,还什么“会省”呢。色色相投三世界,情情相斥幻化生。[ 旦下] [ 丑上] 青 鱼小施障音法,自以为鬼使神差无人懂。我且跟了上去,看她意欲何为。 [ 丑] 青梅竹马枉自夸,不爱富贵爱出家。不怕青鱼不听话,家、家法。 戏台上原来的十六只灯,现在左右各灭了六盏。有光从后面投过来,布景上出 现了人影。人影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又一个人影,又一个……。一群人影,带 着翅膀,在布景上飞。 静了,静了,人声喊。口技模拟出的马蹄和鸭嘴杂糅一起,蝉的凄厉把幕布划 出一道墨迹。 一个人影几乎铺满了半个幕布,一点极亮的闪光,幕的一角烧起来。静——, 人声唱。火势很快就把整块幕布报销了。好静哪,人声又唱。 会省的出现使骚动的观众安静下来。如果说这骚动是夏一钧为会省设计的,毋 宁说是为了他自己的内心。会省被青鱼的戏法捉弄,却以为到了第二次看破红尘的 极点,他唱道,佛珠黯淡心神倦,烛灯摇曳虫蚊喧。飞蛾扑火纱罩起,孤影涂壁谁 悲怜。会省的眼前一定出现了一个慈悲者,这个慈悲者本应该是我佛如来,却被中 国人转化成观音菩萨一类的女性形象。慈悲里总是包含了母性和女性的成分,而在 会省的思绪里也搀杂了这些个意念。夏一钧无意于把会省与青鱼的恋情变成一场如 来与观音的感情戏,但他确有不凡的用意。青鱼对会省的怜悯带有超度(到未济河) 的含义,而会省也是一个空怀了一肚子对佛的知识而等待着正果的和尚。 [ 旦上] 会省受罚面寒壁,茶饭未进短温情。[ 舞介] 一手青菜一手米,兰气 呵成香味浓。[ 变出饭匣,持介] 何以故。离一切猪头——,即名猪肉——。[ 生, 惊介] 是谁在逗我玩儿?[ 旦] 你大姐![ 生] 青鱼,你如何来了?[ 旦] 与你送 饭来了。[ 生,打开饭匣介] 鱼味饭![ 旦] 香不香? [ 生,吃介] 啊,哦。[ 旦] 唉,受罚面壁,实在是苦啊![ 生,疑介] 好姐 姐,你如何晓得的?[ 旦] 岂止晓得。我相即猪相——,即牛相——,即众狗相— —,即鸡鸭相——。[ 生,惊介] 你记得倒清楚,是何缘故?[ 旦] 实话与你说罢。 我变作那只木鱼,把你的声音吸了,再把我的声音放出来。故而诸相变成猪头、诸 佛变成猪肉了。[ 生] 原来如此,你可是害我不浅哪![ 旦,施礼介] 这里陪个不 是了。[ 生] 陪个不是便完了么?[ 旦] 还待怎样?[ 生,自语介] 见这青鱼,对 我倒有十分情意。虽说教我吃了些苦头,却是诚心一片。会省我自幼伶仃此庙中, [ 揩泪介] 不知父母不知兄。承蒙你美妙娇娘多眷顾,愿与你共赴巫山云雨情。[ 旦] 会省一番语,青鱼感在心,还是这世上的人儿解风情。想起那堂兄鱼蛤蟆,怎 一个赖劣、顽浑。[ 羞介] 细语悄声看僧郎,但见他饥渴难耐好紧张。莫不是我做 的饭食味不香,还是那杯水车薪,填不满,你的胃与肠。 [ 生] 佛祖无心鱼有心,水神庙里问水情。[ 旦] 菩萨不度我来渡,万里慈航 指归程。 会省从黑屋子里出来唱道,三日过后出洞房,山寺桃花满地芳。谢过师父月下 佬,再敬水神一柱香。他敲起木鱼,越来越快,心想,怪呀,这声音怎么和往日不 同,石磬一般,越敲越妙,还长精神呢?木鱼声让他看见了云雁一鸣飞天而去,青 凤擢羽落在江峰。哦,哦,哦! 我明白了,是那鱼仙捣的鬼呀!好木鱼呀,好木鱼!往日敲你是为着念那无心 本经,呕哑嘲啁。今天敲你却得超升,仙境任我遨游啊。他看着天色不早,就想着 又能和美娘子相会,便匆匆而去。他又来到水池旁,记起当初池中央那条青色鱼儿 鳍也长来尾也长,而到了瓷碗里却化做一位美娇娘。他进了灶房,见青鱼正在等他, 便说,啊,姐姐,这天气炎热,为什么不到那青花碗内呆着,那里凉快,好避暑的 呀。青鱼笑,你怎么也变得贫嘴了。高兴的呀。 我要回去了。会省有些变脸,回哪里?当然是未济河。真的?青鱼点点头。那 我和你一起去吧。真的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不留恋人间么?既能变成鱼,就可 以再变回来,谈什么留恋不留恋呢?你如果变成鱼,就变不回来了。你能变,我为 什么不能?我是神鱼,不是你可比的。我也吃斋念佛二十年了,怎么比不得?你是 那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沙田里种树有叶无根,你呀,与佛无缘,倒是与我有缘哩。 你是回家,我是出家,我们怎么有缘呢?当然有,我们的缘哪,就是那木——鱼— —缘——!罢了,是三千佛经误了我,师父对我也没一点怜惜,那我就跟你去吧, 哦,冬天河水是不是很凉啊?你既然是鱼了,就会相忘于江湖,什么凉呀热的都感 觉不到了。一直暗中监视青鱼的蛤蟆鱼恨恨地咀嚼着青鱼和会省的谈话,咬碎了一 排米牙。 夏一钧觉得会省现在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随青鱼而去。这是个悲情时刻,面 临不归路的会省脑子里还残留着昨夜人类进化祖先——鱼类送给他的快乐记忆。他 知道自己和那些善男信女一样,前途的路并不因离佛祖有多近而更灿烂,前途的路 只因向佛祖的诉说而变成了选择。 会省走在青鱼后面,并没有对回归祖先感到些许快意。青鱼扭着她的腰肢,像 是入水前的准备活动,更似一种仪式。会省观看着青鱼的表演,觉得她才是自己生 活的导演,而不是师父或如来。当然,会省从来也没有把师父和如来当回事,他原 来只对做饭感兴趣。直到青鱼来到,他才从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与离一切猪头即名 猪肉之间找到了念经和做饭的关联。 这时青鱼引会省来到河滩,见会省懵懵懂懂担心他变卦,就紧紧抓着。而会省 却又怕青鱼不带他走,就紧紧攥了她的手。青鱼道,哥哥呀,你吃了这药马上跳进 河里。变鱼以后到那三里湾等我一等,我随后就到。记下了。啊,哥哥,你后悔还 来得及呀。后悔什么!此乃仙丹灵药,从此不用再做人了!会省毅然吞下回头药, 感到昏荡荡五体要消散,莽苍苍七窍都生了烟。然后,他就一跃入了水。青鱼也吃 了药,游水到三里湾不见会省踪影,茫然无措,想,是不是会省没变成鱼,被淹死 了,还是偷偷回到了岸上?蛤蟆鱼看到青鱼这样子十分开心,就对会省说,丑货, 找你青鱼姐姐去吧。蛤蟆鱼将会省变成了一只黑壳绿头的乌龟。 [ 生上,应介] 我在这里——。[ 摇头晃脑,舞蹈,游介] 我在这里![ 旦, 慌介] 会省——,你为何竟变做龟?[ 生] 青鱼呀!原以为相陪一世游湖海,却为 何身负甲盖只爬行。到如今上天入地皆不能,你、你、你,无缘无故、断我今生。 [ 旦] 会省呀![ 揩泪介] 我千不该不守闺门出清流,万不该水神庙里劝从游。到 如今你做龟来我做鱼,我与你,纵然是一鱼一龟,也要永不分离。[ 生] 听得青鱼 肺腑语,我是无声、无泪、失根据。[ 摇头、舞蹈介] 遥望西山水神庙,多少楼台 雨潇潇。师父啊!会省此生做龟去,他年归来,你还认得我么,啊,啊,啊,啊— —。[ 旦] 会省哥哥,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生] 只好如此。[ 生与旦 同游介][生] 悲喜由来不可悔,空有百寿非所归。[ 旦] 不嫌哥哥龟身化,青鱼伴 你到天涯。[ 生与旦做造型介] [ 伴唱] 鱼上龟下逐泥蟮,龟上鱼下首尾缠。龟鱼 同游传天下,世上无双木鱼缘。 正在这时,戏台忽地陷了下去。夏一钧和蓝靛子都落到台下水缸里,扑腾不止。 观众站起来,瞪眼望着台上。就见夏一钧先挣扎着从水缸里爬出来,然后伸手把蓝 靛子拽了出来。这时一块幕布掉下来,像一床被子,正盖在两人身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