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戏言 赵宁子身旁的桌上摆了几碟小菜,臭豆腐、炸响铃、一口酥、酸藠头、什锦烤 麸、响油蟮糊、五香蚕豆,都是夏一钧最爱吃的。盛着花雕酒的瓷壶泛出微微若红 的颜色,饱满得如孕。夏一钧想,她不会是找我说钱的事吧。赵宁子以前跟夏一钧 说自己喜欢县令夫人的一个丫鬟,想把她买过来养着。夏一钧赵宁子说话的口语气, 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他拿起拂尘把玩着,在多宝格里抖了抖,才说,就支三千两吧, 等那丫头来了,我给她起个名儿,就叫祖儿吧。 没过几天,韩青子来找夏一钧说,这个祖儿既是支了账房钱买的,不从赵宁子 私房钱里出,就应该大家用,不能让她独占。夏一钧知道赵宁子肯定不会把祖儿交 出来,可韩青子也不能得罪,就道,过两天你买个更好的吧。什么呀,她支了七千 两,说是那县令出了这价钱,一个小丫头,哪值那么多?不是三千么,这个赵丫, 竟然这样的钱也赚。韩青子瞪眼道,三千! 她自己还落了四千!你一个人花钱如流水不说,还宠着赵宁子蓝靛子的,让她 们跟你学,啊,就说那个戏楼吧,你知道一共花了多少吗?还有戏班子,再这样, 这个家就败了!你听我说呀,我是想啊,等过了年就教祖儿唱戏,这样不就能把那 三千两,哦,七千两赚回来了嘛。 赚回来?韩青子露出一丝蔑笑,你搞戏班能赚个屁钱?夏一钧就压在韩青子身 上,咬牙切齿地说,让她还! 蓝靛子落入水缸时受了点伤,脸上落下一道红印,羞于出门。可赵宁子硬要她 来,姐妹之间,这点儿伤算什么,祖儿——,去请三奶奶来一趟。祖儿应声而去。 夏一钧盯住祖儿腰上的一串葡萄玉,咂摸着嘴。老爷最后的这个机关好巧妙啊,赵 宁子道。巧?那可不是我设计的,夏一钧苦笑道。噢,不是?我还以为……。鬼知 道。有人在陷害老爷?也不至于,是想出我的丑吧。可我还是觉得那个结尾结得好, 超凡脱俗,意犹未尽。 出现在门口的蓝靛子手里拎个竹篓,里面有一条青鱼和一只乌龟。她脸上的红 印自右眼下发端,斜跨鼻梁,到左颧骨上消失。赵宁子一见,大叫,拿得好东西啊, 我在金陵吃了红楼宴,太原府尝过金瓶梅全席简化版,在山东吃水浒大餐,还有聊 斋狐肉……。臊吗?夏一钧问。 骚人吃臊肉何臊之有,到杭州府吃随园食馆,在西安吃封神饭庄,天哪,咱们 就来个龟——鱼——宴——。我就是这意思,让那些嫉妒的人闻味儿去吧,蓝靛子 的伤疤淹没在笑容里。 啊,我说你干吗去了,原来是拿着我的钱到处吃喝。是呵,我也当姐姐是去结 交豪杰,游走江湖,蓝靛子说,却不想,是到五湖四海拉撒去了。欸,古人道,酒 肉穿肠过,侠义心中留。 赵宁子让祖儿把龟鱼送到灶房处理一下再拿回来,准备就在屋里支个小灶煮了。 姐姐干吗不拿到后面煮?蓝靛子问。气味也能滋养精神。那不是越闻越饿吗?欸, 饿了才能吃得好,吃得舒服,原味通原食。姐姐想得倒巧。大家一屋子里吃饭,饭 菜的香味和人吃饭时的气息会一直留在屋里,也很养人的,这叫味膳。真有姐姐的, 蓝靛子甜甜地说。 一个高声越过院墙飞进了屋,像一只失去迁徙能力的蝴蝶趴在其乐融融的桌上。 唷——,这等好事怎么不来叫我?三人一听,知道是韩青子。还不等看,韩青子已 经来到门前。姐姐这边坐,正要去请呢,赵宁子忙起身让座。龟鱼都还好,姐姐来 得却是正好啊,蓝靛子道。你倒有一只好鼻子哩,夏一钧谑道。 我望着韩青子碧蓝色的眼睛,往事像神经性呕吐一样翻上心头。韩青子的眼睛 天生的蓝色,她父亲以为不祥,就找了各方的术士来驱邪。可术士们功力欠佳,让 韩父一筹莫展。一天来了个和尚,化缘化在韩宅门下。韩父一向乐善好施,就施舍 了一些饭菜,还给了和尚五两银子以备不虞之需。和尚对韩父说,施主如此施恩, 我怎么报答呢?如果你有什么疑难尽可以说,或许我能出个主意什么的。韩父见他 虽是个游方和尚,却衣衫不乱,还有几分仙气儿,就说起自己女儿的眼疾来。和尚 对韩父说,蓝眼睛是缺少墨色呀,不妨让贵千金去读读书,圣人之言也是良药啊。 韩父听得有理,心中欢喜,又给了和尚十两银子。和尚又说,我可以给你写封信, 如果你女儿读了三年书眼睛还不能变黑,就把这封信拆开看了,上面自有办法。 韩父急忙叫来纸墨笔砚,和尚写毕绝尘而去。这时,龙门寒山学堂的市场宣传 队正巧路过,向韩父发了很多的宣传资料,其中有一张打动了他,上面说寒山学堂 最近聘了一位翰林做老师。韩家在西月县,离龙门县也近,韩父就把韩青子带到了 寒山学堂。夏一钧也在寒山学堂读书,就和韩青子做了同窗。韩青子在寒山学堂就 读三年,只学会了半部论语、一章女儿经和五首唐诗。在她的阅读生涯里,各种闲 书盗本却是塞满了书包。有讲述春秋末年百家大侠各自争鸣成就战国大事的,有讲 述一羞怯书生梦得姜子牙遗书以贩皮起家经商十年成商界宰相的,有讲述梦刀侠沉 迷虚幻梦中杀人的,有讲述农夫在田里发现一冻僵野蛇把它放入怀中结果把蛇给热 死的,有讲述孙悟空前世当街头卖艺小丑的经历的,有讲述东海龙王和西海龟魔大 战三百天改变天地的,有讲述穷书生靠要饭从秀才到状元的奋斗历程的,有讲述一 蚊子如何杀死一狮子的,有讲述朱笑文和香菱随观音潜行于鸡店茅舍人迹桥霜最终 封月而去的。 翰林师傅对韩青子敢怒不敢言,因为韩父花的钱原本就不是学费而是就诊金。 三年后的韩青子一切如故,韩父见血本无归只得把她接回了家。韩父想起那和尚临 走时留有一封书信,现在正是拆封的时候。他从书架最高一格找到那封信,信里的 内容倒有几分道理:有异貌者必有异秉,可观学堂中同学者,而后知所必嫁。其所 嫁之夫亦有异秉异相,非察不可知也。 韩青子的一双玉箸仿佛纤纤细指,在盘与碟间灵巧地腾挪。我觉得特别别扭, 看不惯这种游刃有余的招摇。我从那个辉煌的结尾、那样一个艺术的高度垂直下落, 和我的心上人一起坠入一潭葬花之水,我的心彻底凉了。我的木鱼缘啊,它凝聚了 我三十年浪荡生涯的追求、三十年舌尖嘴角的滋味啊。一个毫无结果的、结果不可 控制的木鱼缘,在我看来,就是我的宿命、我的圣经。我在父亲面前的屈辱与此有 关,我在母亲面前的怯懦与此有关,我在韩青子面前的失意也与此有关。我,到底 是不是我?我没有把握,我的记忆力差极了,这或许就是我的本质。我实际上根本 记不住经书上的圣人之言,连唐宋诗词也背不来几首。我喜欢抄写,翰林师傅也喜 欢教人抄写,这至少算做一个寄托、一个念项、一个掩人耳目和自欺欺人的办法。 我就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抄啊,抄啊,渐渐的,我有了幻觉,我发现自己就是少年 王羲之。似乎中国书法就是这样的,不经意间就被发扬光大。可我还是我,我是我 现象的一部分,可我的全部现象才是我。所以,我只能暂时不是自己。在我与那个 彼岸的我之间,有着太多的连词。我无法一一描述,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跌到台下 水缸里时,眼前是一片蓝光。 韩青子见我不看他,来了劲头,大谈《木鱼缘》的三大缺陷:一悖理,二悖论, 三悖情。 我记得你以前一直说这个戏破陈规倒旧习,怎么今天反咬一口? 韩青子白了我一眼,今天就是要反咬你一大口,这饭吃得才有意思。 赵宁子也起哄,是呀,是呀,大姐当家不容易,难得今天姐妹一起,斗斗他才 好。大姐,说。 韩青子兴冲冲道,这青鱼没上过岸,没到过人间,却好象什么都懂,比会省还 明白。她懂佛理,知人情,还颇有心计,这是不是太离奇了? 可笑,不离奇能叫传奇吗? 欸,这就是悖论的地方了。传奇应该奇,可奇过了头,就不像戏了。 那你说传奇应该怎样? 传奇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悖情。青鱼对会省,到底感情在哪里?是觉得他心地善 良,还是可怜他,还是他长得可爱? 当然都有了。 我不觉得,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很表面,其实青鱼就是想占有会省,让会省随她 回未济河,这样就可以对他任意摆布了。 我没这意思。 可这戏就是这个意思,也就这点儿还有点儿意思。 青鱼不能在人间呆太久,当然希望会省变鱼了。 青鱼那么自私,哪有一点可爱的地方?青鱼何止不可爱,简直是狠毒。她哪有 什么真情! 蓝靛子忽地站起道,姐姐要是瞧我不顺眼,我就告退了。说着,转身便走。 叮叮当当叮叮当,叮当当叮叮当当,韩青子竟然用筷子敲碗。 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对韩青子说。 韩青子的笑和青花瓷一样,淡泊、暧昧,含着几千年积淀下来的玩意儿,还有 点泥与火的魔幻。 不要逼我,我心里又说。 自从烧了《木鱼缘》戏本,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们了。我每日都在屋中闲坐,在 院里粘知了,到未济河边钓鱼,或者吟诗弄画,和自己下棋。韩青子来过,吃了我 的闭门羹。蓝靛子也来过,只得到一句别理我,烦着呢。赵宁子不来找我,她知道 我的脾气,只派了祖儿来。 祖儿,你知道态度么?我尽量举止文雅,表现出一个在戏场和情场一样失意的 风流才子应有的落魄与不安。 态度?祖儿明显在装傻。 态度就是你呀,祖儿,你的媚态,你的颐气,你匆忙之间的闪回。 老爷,我知道你心里很苦。 我苦在哪里? 老爷三十年人生戎马,在龙门一带闻名遐迩……。 我,生涯戎马? 是啊,老爷你就应该到沙场上去求个生死! 沙场?你这个小脑瓜怎么想的? 老爷的戏里说得明白,跟着女人没好果子吃,你控制不了她们。大奶奶刚愎自 用,心狠手辣。 二奶奶永不着调,浪迹天涯。三奶奶娇滴滴的,扶不起来。老爷你雄才大略, 本不是这龙门里的物件,不如跳出龙门去,得大自在啊。 祖儿说她在县令夫人那边侍奉的时候,听说广西那边造反了。那个反造得好厉 害吆,弄得县太爷每天晚上都要失眠。夫人就对县太爷说,还远着呢,你着什么急 呢。县太爷说,哪能不急,我还不会骑马呢,一旦贼兵来了可怎么逃。 我在城里走,瞧瞧是否真有个风吹草动。县城不大,街巷颇多。上得酒楼二层, 这县城的面貌就算真正现于眼中了。像一大堆乌鸦,错落地扑扬开,虎视眈眈的。 我再往上走,酒楼三层的景致果然又是别样。硕大的山峰向这边倾来,还有滚滚的 日头,低得不能再低。我问汉枋,你找到史万春了吗?汉枋说,老爷,我今天带你 去个更好的地乡。县衙,这是我第一次路过。虽然我到过李氏大牌坊和瑞香楼,但 县衙对我却是另一个世界。远远的,就望见衙门口儿的八字墙外围了很多人,在看 一张布告。不看不看,我没兴趣,我说。看看吧,看完了就去,汉枋竭力怂恿。跟 我何干?那字有怀素的遗风。哪有什么草书布告? 吾皇翰平,谕告天下。广西浔州贼寇滋事,致成大势。号称米家军,首匪米大 仓。今六省之地、一百余县,尽由匪踞。呜呼,国家罹难,京师将危。故地无分南 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奋死之责。能效力者,悉应效力。能谋略者,尽当谋略。 凡大才可定国者,必委重任。 三十年啊,没读过一篇真正的文章,而这,才是我唯一读到的真文章。这分明 就是雪山上还未融化的江河水啊,分明就是三十年没流出来的英雄血。 谁也阻拦不了!我吼叫着分开人群。 到了家门口,夏一钧蓦地放慢了节奏,和往常一样迈着似惆非怅的步履。蓝靛 子趴在床头,旁边放着一只斗彩小罐,里面有新采的蓝芽梅。吃到一颗酸的,她就 捂着嘴皱起眉山。见夏一钧进来,她也不起,却把刚才的模样扮作鬼脸。我去打仗 怎么样?夏一钧眼神坚毅,脸色潮红。蓝靛子一惊,梅核正好卡在咽喉里。你!蓝 靛子没说下去。夏一钧点点头,我,我想过一种金戈铁马的生活。夏一钧的这句刚 毅之语正好把那个梅核拱了出来,蓝靛子这才舒了口气。蓝靛子脸上又浮出来青鱼 的笑,那是可怜的、讥讽的、得意的笑。这个笑在告诉夏一钧,你就是个会省,你 写出了会省,所以你只能是会省。夏一钧迈出院门,心里塞满了梅核。 夏一钧计算着未来的一切,彻夜未眠。他猜想着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大败而归, 所以他需要招募一些幕僚为自己出谋划策。可他又担心自己偏听偏信,所以他还要 找几个可靠的近僚。他想张贴招聘广告,可他又疑心这种做法的实效。冤有头债有 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样的人才好用。他长期泡在脂粉堆里,从来就擅长纸 上谈兵。他始终算不清自己预想的一万人马,到底要花多少银子才可支撑半年,也 就是从春二月到秋二月的开销。他想或许韩青子知道?不,决不问她。他在纸上列 出了各种军需开销:六个月的粮草,到底一万人六个月吃多少米面、多少猪牛,能 不能就地取食,就这便让他算了一个时辰;填满一万人的埋怨,欲壑难填哪,又需 要什么呢;噢,军服、军帐、兵器,都是要的。他觉得最后的溃退也需要川资,谁 知道到时候要打到哪里又要逃到哪里?不管那么多了,他开始招兵买马。可当他进 入自己的兵营,发现那些兵都不是人,而是一堆堆的泥,泥兵们都在呼呼大睡。敌 人已经挖开了大堤,洪水就要到来,连泥菩萨尚不能自保,何况……。他在泥兵身 上堆了柴火,然后就是一把火。这下好了,泥兵都成了陶俑,再不怕水泡了。可他 刚准备开拔,忽然想到陶俑四肢僵硬怎么能行军呢。 床上的夏一钧被梦折磨得死去活来。韩青子见此情景,上去便是一巴掌,拍在 夏一钧背上。 夏一钧心头一热,那些陶俑就变成了清爽的木头人,然后又变成了稻草人,纷 纷宽衣解带,风一来就御风而去。夏一钧手脚并用,乱抓胡蹬,身先士卒,跟敌人 拼了。韩青子拾起地上的纸,看了看,潦草一片。想着夫君已堕落到在数术学中觅 死觅活的地步,她不禁叹了一声,惹得院子里的香树肥叶也跟着哆嗦。 秋凉了,光线昏暗。夏宅破钟一样的寂静。神鬼走路,都能听出动响。 该死的小虫子都死绝了,它们还有后代,并生衍不息。 整整一个冬天,夏一钧每天都坐在戏楼里,也不管有戏没戏,直眉瞪眼对着虚 无。蓝靛子如今是戏楼的头牌,外面风声鹤唳草木无情,可她给这个小城带来了冬 天里的一把火。夏一钧对那些传统剧目很是不屑,他的目眦永远怀着洗不去的歧视 性眼屎。他频频摇头,直到脖子僵硬,只好改做撇嘴、皱眉、搔痒。蓝靛子摆脱了 韩青子,经济上获得了独立,演起戏来格外卖力。这个独立演戏的主意是赵宁子出 的,韩青子为此计算了半天才同意。夏一钧没有表态,厌倦了。但他愿意戏楼后继 有人,虽然自己已心仪战场。 名士会的人不失时机地出来捧场,这是文学冬眠期的明智之举。名士们对沙锅 居、钱塘苑、海龙馆日厌一日,就想在大戏楼做新的挣扎。韩月奇是名士会首领, 就戏剧地位问题和夏一钧有过一次脸红脖子粗的争论。而名士会与县衙门为文字章 句的斗争也旷日持久着,名士们都有些不堪重负了,独立的人格与文心遭受重创。 九仙桥、山海丹和北戴河的文学合集《盒子》被县太爷一声令下全部查抄了,理由 是私自出版、不交审、不纳税。但名士会的发言人却认为,这是出于赤裸裸的忌妒。 当时正是夏一钧的《木鱼缘》公演之际,贾明瑞还送来花圈捧场。两相对比,倒显 得夏一钧是匠心独具、另辟蹊径。 口头文学!韩月奇发誓要让口头文学大放异彩,戏剧也被他正式划入口头文学 范畴。这一创举让他激动不已,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看戏了,但必要的镇定对于 文坛老宿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他翻阅了当地最富收藏的书楼——齐美斋,并在心里 感激县府对史籍的尽力收集整理。 在一个无从考证朝代的孤本笔记中他发现了这样的句子:文学虽然只算得是羊 屎蛋,可羊屎蛋要张扬的就是它的圆性。和海陆空的话如出一辙啊,韩月奇对海陆 空刮目相看了,又有点怀疑海陆空是抄袭了古人。根据在齐美斋的研究成果,韩月 奇认为历朝历代对文学的禁锢都是通过戏剧这个下里巴人的艺术被突破的。他派海 陆空找到夏一钧,向夏一钧表达了自己的深情古意。口头文学在典籍里被亲切地唤 做它的小名儿:话本儿。吃饭、睡觉、出恭、遛弯,都是话本儿的原始题材,而戏 剧正是吃饭、睡觉、出恭、遛弯的摹本。韩月奇很兴奋,掌握真理的感觉就是这么 莫名其妙的。 面前的海陆空让夏一钧难以捉摸,尤其是海先生脸上的那副笑容。那里面不含 一点盐分,甜得倒牙,而且拉不出屎。实在承受不了了,夏一钧只好起身给海先生 让座,海陆空一连坐了三屁股才稳定下来。名士会的所有人一如既往地都来了,让 夏一钧看得眼热。一时间戏楼人声鼎沸,弄得台上的蓝靛子也唱错了词。夏一钧不 得不招呼他们自落己座,吩咐茶倌小心侍候。蓝靛子见夏一钧亲自安排事项,更加 卖力地唱了起来:见哥哥酒斟着瓷盏台,这香浓不让琥珀。这酒呵!赛中山宿酝开, 笑兰陵高价抬,不枉了唤做凤城春色、寂寞巫霭。我也饮一杯呵!恰便似重添了一 件锦帛,再做了两扇窗材。这雪呵,似千团的柳絮随风舞。我恰才咽下这酒呵,又 两朵桃花上脸来,不由得和气也开怀。哥哥呵,这多般的情由、如许的花宵,奴家 我做不得那飞天嫦娥,也做个把酒的小二、弄浪的水倌儿。 好——!史金石忍不住叫起来。他曾三过戏楼而不入,就是顾及到士友们的铄 金众口。他扭头看见刘小宝和海陆空商议着么事,便佯装看戏留心细听。原来他二 人正在策划一个剧本! 史金石嗅了嗅,不行,这样的大事岂能容他二人独断专行,就通知了名士会的 其他同志。九仙桥、山海丹和北戴河,三个在《盒子》上没占到先机讨到便宜的人 联合起来,要争夺编剧权。小西天和老黄牛也跃跃欲试。韩月奇满面春风,不予理 会。十三点说,不如我们集体创作吧,夏兄,你也来。夏一钧抬了眼眺望一下,心 想,啥时候轮到他了。夏一钧对韩月奇苦笑,我已经写不出来了。 在夏宅,赵宁子是个银铃般的人物,只要她高兴,整个夏宅的风铃都会晃起来。 赵宁子的穿戴都是自己设计、自己制作,她喜欢锡兰、波斯、古里或更遥远国度的 艺术风格。夏一钧对此十分恐惧,他怕赵宁子会将那些不可理喻的异教引入家宅扰 乱了风水。为此,他做过数次专题研究,试图从儒道禅中找到平衡主义的精髓。他 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认为中和之说要高过中庸之道,而祖儿就是这样一位中和者。 赵宁子花样腰肢所引来的中年男子曹飞非,据称是其远房二舅。曹飞非是位数术家, 其主要贡献是为数术学引入了变数这个概念。比如,他算出了《老子》五千言中水 量的变数,还有《庄子?秋水》里井水与海水此消彼涨的关系。 从而他将《老子》、《庄子》中的数术模型应用到宅院排水系统中,大大提高 了风水测量的精确度。夏一钧经不起赵宁子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的介绍和曹飞非正 二八经的口条折磨,就收留曹飞非做帐前幕僚。 按照大齐朝的惯例,个人出资组建的武装可冠以出资人的姓,因此夏一钧在军 旗上绣了夏或夏家军。按朝廷规矩,地方武装必须配合朝廷大军,受所在地或所驻 地督军及其上级都督的节制指挥,按照督军或都督的意图部署作战。龙门属江州府 辖,夏一钧就来到江州督军衙门商量作战事宜。 江州督军梁伟志是个陶器时代的大胖子,喜欢坐在督军大堂龙套椅上唱一段折 子戏,连伴奏乐器都自己解决了,嘴舌模拟出来的过门儿尤其地道。梁伟志唱完, 抬眼看看夏一钧,说,你就是那个写《木鱼缘》的?正是鄙人,夏一钧答。你打过 仗?没有。梁伟志的眼珠又圆又大,你——不——在家好好写戏,陪着你那三个漂 亮老婆,跑出来做什么?大丈夫岂在卿卿我我,建功立业才是心仪所向。梁伟志翻 翻眼皮,你想往哪儿打?米锦孤军深入了湖北,其余匪众鞭长莫及,后援缺乏,若 有一支军马在湘赣交界的铜仁、靖州一带为我策应,我部人马就可直取米锦,断其 退路而擒之。哦——!胃口不小啊,想立头功呀你,梁伟志摇摇头,不行,就凭你 那一万人马,还是计划中的纸上之兵,打不了一仗就得散哪。他瞥见参军正在院中 清点夏一钧送来的礼品,就说,老兄,现实一点,还是到浙江的门牙平关去吧,协 助那里的千户巩固城防吧,这个容易,还不会让你的人马有什么大的损失,而且那 里的督军与我有换子之谊啊。要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不出来呢。参军从外面进来, 示意梁伟志礼单清点完毕。夏一钧就说,梁大人,我虽经验寥寥,可我招募了不少 久经沙场的退伍将官,他们对我多有指点啊,我祖父曾是靖成侯征西大将军,我也 算得上将门虎子吧。梁伟志低下头,待了会儿说,那你的文才也来自靖成侯吗?来 自……,夏一钧从没读过祖父的文集,一时找不出证据。梁伟志打断他,好了,好 了,那我就给浙江都督送个急函,把你的想法呈上去,看看上面意思再说,你呢, 先在江州住两天,虽说这里庐寒竹苦的,可我正有几个戏子要你调教一下,也算他 乡遇知音了啊。 梁伟志把夏一钧安排在一个没有人气儿的房间里,几乎每天都要把他招来唤去, 不是这边给戏子教戏,就是那边有个剧本要润色,要不就让他到正在翻修的后花园 给回廊上的苏式彩画弄出点新鲜方案,没过会儿又说有帮文人来要吃地道的淮扬菜 听说夏先生曾写过一本《独步食单》里面珍馐美味早有耳闻可惜从未目食今日正是 用武之时何不下厨指点一回将来也是美谈云云。可每到了吃饭的点儿就不见了梁伟 志的影子,夏一钧只好去附近的酒楼上独斟自饮。 十几天下来,进退维谷的夏一钧就倒在床上,病起心头。每一块从斑驳天花上 掉下来的土皮,都在用粉身碎骨提醒他,这是他人屋檐下啊。这一天下来,竟无人 理睬他。迎来送往之声、鼓乐操演之声、吆喝训斥之声、木石起落之声,若隐若现, 却和他没有关系。 梁伟志在后花园对夏一钧的画样赞不绝口,参军报说浙江都督府公文到。梁伟 志扫兴地回到二堂,见公文上写:龙门夏家簪缨世代,靖成侯威名犹在。夏氏一钧, 为国出力,疏财募兵,承继祖志,替国分难,殊是难得。兹授夏一钧六品阶,擢为 准指挥使之职。命其出平关,取道江西,至长沙,与长沙督军汇合,受湖广总督及 沿地都督及督军节制。通关牒文及官印即日一并颁发。 梁伟志心里好气,这小子竟一下子就是指挥使了。可当他看到了准字,又舒心 下来。带准字的都是没经吏部审核的,临时的,不算数,滥竽充数。可他还是感到 都督府对夏一钧另眼看待了,褒扬之辞溢于纸表啊。这小子有些来路,梁伟志才想 起好几天没见着夏一钧了,忙叫人去请。去的人回来说,住处没有,别处也没有。 梁伟志从龙套椅上跃起,又坐下,冷静了一会儿,疾步而出。 灶房里,夏一钧正和厨娘讨论一道久已失传的名菜。“什么孔子?”厨娘扬起 脸问。“噢,就是春秋时一位美食家。”夏一钧耐心地说。“春秋?哦,那夏天冬 天的,这舌头就不灵了?” “春秋是古时的一个朝代。”“噢。”“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 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 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这就是当时孔子吃过的一道名菜,可到底叫什么 名字,怎么做,他没有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串话把厨娘说得后怕 起来,心想要是梁大人点了这道菜,我可到哪儿弄去呀,便说,“这位先生越解释 我越不明白了。”“夏将军,夏将军!”梁伟志出现在灶房门口。他告诉夏一钧公 函的事,“夏将军,夏将军,将来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这个故交啊。” 夏一钧被一个个的将军称呼弄得高兴,说,“梁大人,我请你吃一道名菜吧, 子不食。”梁伟志一愣,道,“噢,《独步食单新编》!”“对,新编的。”“我 吃定了。”“我请定了。”厨娘听他们说得这么热闹,方寸大乱。 回到家,夏一钧想应该谢谢韩青子为自己准备的那三大箱礼物,用得正得其时。 可一到屋里,他就昏昏而睡了。龙门县令得知夏一钧被授予武六品衔,就托夫人找 到赵宁子,要求见夏将军叙一叙国事民生。 而此时城里到处都在议论:一个写戏的纨绔,一夜之间竟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军, 可以理解吗? 可以,当然。做戏谁不会?你也写不出来呀。会省吗,听说过,没见过。谁是 青鱼?倒茶,喝!他小时候还叫我叔叔呢,我没理他,可不是现在这股斯文劲儿, 浑着呢。是,但小声点,县太爷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巴结,巴结个晚死鬼,有用 吗?他要是真的去打米大爷了,能行?变乌龟的份儿都没有。是,但小声点。我要 去投夏家军,呆在这儿有啥意思?都没劲,喝茶没劲,不喝茶也没劲,送死没劲, 不去死他妈的也没劲。是,但小声……。去你妈的小声,鸟儿人!好象夏大爷还没 后呢吧?欸,对,没有。是个机会,夏家三个奶奶可都是……。 以后呀,我们姐妹就是有名的龙门三寡了,蓝靛子在赵宁子屋里转着圈,你改 嫁不?赵宁子反问,你想走不?是,我想去外边闯闯了!蓝靛子语气成熟,再不是 那个铁匠的女儿了。不跟着老爷了?赵宁子问。他连这个家都不要了,跟也跟不着 啊。 蓝靛子来找夏一钧,想说说自己的全国巡回演出计划。夏一钧听了第一句就冷 笑一声,丢给她一本《戏言七章》。蓝靛子眼光一闪,捧起书。拿去看吧,夏一钧 恹恹道。 《戏言七章》的扉页上竟写着:献给我的靛儿。书分则例、台型第一、词曲第 二、妆备第三、体态第四、唱音第五、角配第六、结构第七。则例中道:戏剧惊天 动地,非真非假,乃与真假无关。盖有天地以来,即有戏剧。盘古开天,始辟一片 台场。女娲补天,又获结构若干。 戏剧虚演天地,重拟时空,其伟力当与盘古女娲同类也。 体态部道:体态之小,为音容笑貌所掩。体态之大,又非音容笑貌能掩。盖天 地钟情微毫,得万圣之态者乃戏神之居。词曲以巧赢,唱腔以功胜,而体态以象取。 体态部里《取象》一节说:所谓取象,如创字之法。字取人象,戏取字象。然 取字象实为入门之法也,故取象乃有四则。一曰,无形胜有形;二曰,小异胜大同; 三曰,添足以画蛇;四曰,适可而止一二三。 台型部道:台场之间甚为重要,咫尺天涯,呼吸相和。台不宜过高,与场之间 应有过渡。台型布置当以深度为造。一般之台,角色旁出,声腔四散。台往深造, 则角色亦可从后方出,声腔因此多色。或旁或后皆出有道,空间骤显,层次自出。 词曲部道:或云词曲当如唐诗宋词,工整奇巧。然我辈非古人也,词曲之事当 如话本,通俗乃为至要。观古来文学,汉赋唐诗宋词乃至新戏,皆从繁入简,从拘 谨入自由。听俚曲童歌,知街巷无异乎台场。观庙会集市,而后得戏剧之正。 妆备部道:妆备专配角色,此小儿之法也。妆备之用,更在于为演唱作注脚。 妆备之色,提示词曲之基调。妆备之形,谐于台型场气。妆备之构,即剧情之构也。 外异而内合,动静相契。或曰此乃牵强附会,犹马嘴之吻驴唇,此亦黄口之说也。 妆备若与词曲、台型、场气、剧情无关,何需妆备?若与戏剧无关,何必妆备? 角配部道:角色之难,在于配置。话本故事以人物胜,而戏剧以角色胜。角色 与人物之异,正在于配置。任凡一剧,生、旦、末、丑皆应具有。缺其一,则无以 成戏。或曰此乃形式也,非至要之所。谬!其谬在于不知角配即如四声也。 结构部道:台型、词曲、妆备、体态、唱音、角配皆佳,结构乃成。结构之要, 尽在各部之要。方见其间有力运行,此力即结构之力,或曰戏剧之力也。 韩青子掩上书,一颗热泪破壳而出。 城外这一片开阔地经过世代的耕耘,肥力将尽了。丛生的灌木杂草都叫不上学 名,从带颜色的野花里找不出一点春意。军士们陆续到齐,各部将领开始发放饷银, 这引起不小的骚动,就跟春姑娘又走近了一样。在临时搭造的阅兵台上,我正在瑟 瑟发抖。立在我左右的秦柱和汉枋起得很早,一起来就催促散住各处的人马到此汇 合。队伍终于成型了,看上去真的能和看热闹的人群区分开了。我第一次望见了自 己的军队,望见了一个征服者的实体,望见了一种力量。它纯粹得就像一位处子, 等待着我的脚步、我的行动。 赵宁子和蓝靛子没见人影,只有韩青子姗姗而来。 爷,那些钱不要乱花,钱要花在紧要处啊,韩青子嘱咐道,唉! 你叹什么? 我叹我自己,还不如让你在家好好玩回子戏算了。 有什么好叹的!大丈夫生于剧场,死于沙场。 我叹你把打仗当成了演戏,那花费岂是建十个大戏楼可比的。 等着我吧!我瞪了一眼韩青子,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下。 我将要死去,我指的是此刻我的心情。我的心情不错,这种重见天日的快感和 家乡愈发模糊的轮廓成正比。我死于我的心情,我指的是我要和它同归于尽。我和 它同归于尽了么?没有。 相反,我离它越来越远。我在马上回过头,越过迎风招展的旌旗,向家乡望了 又望。我望见家乡了么?没有。但我望见了,我指的是那个立在戏楼上望着我的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