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铜头凤尾 夏一钧期待着人们的夹道欢迎,希望看见箪食壶浆的美妙情景。道两边是农田 和茅舍,偶而有狗和鸡冲入队伍,有时候猪也会横过来。沿途官府对夏一钧倒是极 尽能事。有的故意不开城门让夏一钧绕道,有的大开城门为的是让他速速离开,有 的索要过路费理由是修补城墙。 各地的老百姓也不认识他,以为是来民间抢粮食挖坟盗墓的,纷纷躲避。他很 不是滋味,原先设计的那种军民鱼水情没能得逞。直到长沙城外他才舒了口气,选 择一处山坡作为营地。 他把一万人马编为五彪,每彪设一位彪将。先锋是第一彪,殿军是第五彪,第 二彪和第四彪为预备队,中军第三彪实力最强护卫夏一钧。扎营的时候,第一彪守 前门,第五彪守后门,第二彪和第四彪分守左、右门,第三彪守卫中军帐。中军帐 分前后两帐,前帐办理军务,后帐读书休息。前帐正中一把金漆龙纹交椅,椅上铺 了缎锦包边虎皮。交椅前摆了一张黄花梨夹头榫凤纹牙头大平头案,气势宏伟,又 不失挺秀。交椅后一幅蓝芷白桂的绘绣,旁边挂着一柄夜明宝剑。后帐里设一张可 拆卸的黄花梨六柱带门围架子床。床边有高面盆架、云头搭脑衣架和熏香炉。紫檀 描金多宝格上摆了书籍和怪石,一副十扇围屏摆在门前。 帐外将士们正吃午饭,三三两两边吃边聊。锅碗瓢盆响在一处,夏一钧听了格 外开心。将士一见夏一钧过来,就停下手里的家伙,站起来注视着他。夏一钧很不 自在,便蹲下来和军士一起吃,可大伙还是很安静。他闷了一会儿,便问大家刚才 聊些什么。没人吱声,他好没面子,想走又找不到台阶。他吃得很香,不停地咂巴 嘴。周围的将士放松下来,默不做声地吃着。忽然夏一钧大叫,让军需官来。军需 官过来问,将军何事?你,夏一钧说,看看这是什么米呀,那么多沙子。军需官说, 将军,这是最好的大米了。胡说,和你送到我大帐里的绝对不一样。夏一钧让卫士 把大帐里还没动的米饭端了过来,又对军需官说,你看看,一样吗? 军需官喃喃低语,黄了点儿。夏一钧说,我跟你说啊,以后你给将士也要配这 样的米,听到没有?军需官说,这黄一点儿的米更有营养。夏一钧就说,那你给我 也配这样的黄米好了,以后啊,我就出来和弟兄们一起吃。 将士们兴奋起来,纷纷说着恭维的话。有的问,夏将军,我们这是去干什么呢? 夏一钧说,我们要建立一个独立王国。又有人问,独立王国在哪里呢?夏一钧伸出 手掌说,在这上面。 将士们啊,夏一钧大声道,你们都是从家乡龙门或者周围地方来的,都是我的 子弟兵啊。我们到这长沙来,为的是什么呢?不是为了他大齐王朝,也不是为了打 败米家军,为的是我们自己啊。大齐朝早晚要亡,大米国也是一丘之貉。我们在这 样的乱世上,该怎么办?弟兄们哪,我们是花了血本才来到这里的。我们虽说不是 要造反,可和造反也没什么区别。我们要在湖南开出一片天地来,作为我们的第二 故乡啊。夏一钧一气儿把准备好的全讲了,生怕一旦中断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长沙督军李城南请夏一钧去饮宴,这让夏一钧失明了一夜。他想自己的双脚踏 上督军府台阶的那一刻,就算正式进入大齐的政坛了。以前自己只在龙门文坛上和 那帮子分子们互相吹仙气儿,小心翼翼的,这回可算能喘口大气儿了。他回想起自 己的三十年,那波澜不惊的三十年,那无所作为的三十年,那没有感觉的三十年, 他妈的三十年啊,操蛋的三十年,一下子就能压瘪,压平。就像,就像一个大丫头 家没有长胸脯,靠奶罩支撑才有脸在大街上走,低着头。 督军府依山而建,气派非凡,让夏一钧立刻自惭形秽。不过他想,政坛和文坛 一样,开始的时候都感觉渺小,以后就好了,就大了。李城南对《木鱼缘》早有耳 闻,便以此起兴和他聊了起来。他最烦别人提什么木鱼缘,还不如提龟鱼宴的好。 李城南激了两下掌,夏一钧的杯子晃了晃。两个美女,一个唤戟儿,一个叫锏儿, 着一身戎装就舞到了夏一钧近前。大臂甲、小臂甲、胸甲、腰带,把两个美人儿的 白皙皮肉分成一段儿段儿的,让夏一钧怎么拼也拼不回去。李城南击器皿伴唱,虽 然词粗曲陋,倒也荡气回肠。美人水草般柔软,在夏一钧的目光之河里荡漾。夏一 钧满腔的豪气一下子就把脑袋从脖子上冲开了,嘭的一声。他的脑袋飞上了天,下 面就是无垠的沙场,好大啊——!夏将军,夏将军,李城南连叫了几声才把夏一钧 的脑袋叫下来,这两个女人比你家里的如何?不如。不如?你倒说说怎么不如?说 不明白。 说不明白?好比秀才遇到兵。戟儿和锏儿端着身儿袅袅地过来,一左一右替夏 一钧擒杯把盏。 啊,督军大人,米锦现在哪里?欸,夏将军,良辰美景岂能虚设,米锦么,草 寇一个,算什么!我听说米锦已到永顺,近在咫尺啊。正因为近在咫尺,此时不乐 难道到战场上再把酒言欢?李城南的表情很不自然,让夏一钧看了,那就是视死如 归啊。夏一钧就不说什么了,想起身告辞,可两边的美人儿口吐兰花,目露春光, 唬得夏一钧难圆自我。从督军府出来,夏一钧飘荡荡的,无知无欲。秦柱也喝了不 少,与其说他搀着夏一钧,倒不如说两个人一起努力爬回了大营。 清晨时分,幕僚们在前帐吵吵嚷嚷,胸上都鼓鼓的,吊着两只锦囊。他们跟着 夏一钧走了一路过来,一计未献,所以都憋得慌。汉枋也着急,可夏一钧还在床上 昏睡,叫不得。秦柱在一旁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老爷昨夜可赚大发了。幕僚们全 炸了,觉得再这样下去性命难保,纷纷要求汉枋给他们上社会保险。他们还说,如 果地方军没有这种福利,就要投靠正规军去了。汉枋把秦柱拽到一边问,你估计将 军会睡到什么时辰?他根本就不想醒,秦柱回答。 坐在三弯腿圆凳上的曹飞非乌龟一样盯着同僚们,一语不发。他早年游走在江 湖之上,数术之法自成一体,曾为众多武林门派设计过拳式剑法,像陈公禄就是倚 仗曹飞非设计的碧渊沉香剑封顶华山的。据史料考证,曹飞非正是红极一时的圆周 太极派首领太极佬的密授传人。 太极佬是祖冲之的后代,善采万物之气。据说祖冲之在计算圆周率时就是靠采 气才一步步接近派值的,后来就有了所谓的圆周太极派。曹飞非独辟蹊径,他不采 万物之气,而是对派进行了精深的研究,就研制出了碧渊沉香剑。当时他确信,这 世上必有一物的空间值等于派。 他决定放弃在太极图上故弄玄虚的旋走,而采取了务实的求解原则。在享用沉 香木炖秋鸡的时候,他的嘴唇沿着一根嶙峋的鸡骨移动,便在骨头的某点上找到了 感觉。他从这根骨头上读出了派,于是这根骨头就变成了一把碧渊沉香剑。由于派 的永不重复性和无限可溯性,碧渊沉香剑的剑法也就出神入化,使对手难以捉摸。 即使对手明白了碧渊沉香剑和派的关系,也猜不出其剑法起自何处又终于哪里。曹 飞非把数术应用于武林建设的这番努力,获得了江湖界的一致好评。 夏一钧刚起来,就见戟儿和锏儿都脱了衣服,侧着身,这是等待自己进攻的信 号啊。于是他就露出了阳具,或称阴茎,也就是阴阳合体的那个东西。他不明白人 们为什么爱把这个东西称为那个东西或那个,他觉得很可能第一个那个东西或者那 个就指的这个东西。他低头看去,那个东西确实离自己很远,确实应该叫做那个。 他又看了看,发现自己的那个东西已经变黑了,黑得支离破碎一塌糊涂晃晃悠悠。 他疑惑,不明白自己的青鱼为什么这么快就会省了。 他叫着军医走出后帐,毫无羞耻地露着那个东西。 曹飞非指着那个东西说,“将军,这是我设计的师公炮啊。它样式威猛,火力 十足,一炮可定乾坤。”夏一钧听了心下欢喜,却感觉那个东西一点点缩小,着急 地说,“这可怎么好,怎么好,小下去了呀。”曹飞非就拿过一张师公炮机械结构 图展示给夏一钧看,夏一钧心上欢喜起来,当即就要拨给曹飞非一千两银子的研制 费,可曹飞非没有反应。夏一钧知道曹飞非嫌少,就加了二千两。曹飞非道,“夏 将军,我听说你造的那个戏楼就花了二万两。”夏一钧的背好似被人捅了刀,“太 贵了吧?”曹飞非说,“我有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此去五十里有一大户人家,邱家。 这邱家在长沙一带很有名气,好结交天下名士。将军既有《木鱼缘》名声于外,又 和长沙督军交好,可向邱家借上四万两银子,利息三成。其中二万两银子造师公炮, 另二万两做饷银。待师公炮造好,这兵也精了,马也壮了,正好杀敌建功。”“好! 可我怎么还人家呢?”“将军有了师公炮,何惧几万两银子的欠单。到时候将军得 皇帝加封,邱家想巴结还来不及呢。”“对。不过到时候还是要还的,人要讲信用。 你和我一起去借吧。” 夏一钧面前的邱神会眼睛小小,但目光炯炯。他听完夏一钧的请求后说,夏将 军要借四万两也不难,不过我有个要求,夏将军要给我刻一套木鱼缘砖雕。啊,我 来刻?夏一钧说。对,我要的就是你来刻。那不耽误打仗么?曹飞非上前说,将军, 周转钱饷,训练兵将,造师公炮,这些事我都可以办,将军自管放心好了。只要将 军答应,利息可以减半,邱神会爽言。 夏一钧只好住了下来。几天后他想回营视察,可巧曹飞非派来信使说一切平安。 而后这位信使一天一报,让夏一钧格外安心。曹飞非送来的图纸一次比一次周详, 一次比一次端正。夏一钧习惯了在邱宅的生活,就让信使以后一旬来一次。 其实岁月才是真正的作者,而夏一钧不过是一把岁月的刻刀。青砖上逐渐出现 了延伸的街衢,迂回的道路。夏一钧想起父亲为自己的婚事雇佣了方士化作和尚, 到韩府上赚韩青子出来读书那件事。青鱼从青砖里跳出来,欢喜得老鱼婆那干枯的 眼神里长出了水草。父亲听说韩府有一把价值连城的夜明剑,更期待这门亲事早日 成就。一刀下去正划在挎饭匣的青鱼身上。 父亲派人去提亲,韩父也正为女儿愁嫁。唉,夏一钧刚叹了一声,却发现这一 刀正刻出那个从天而降的蛤蟆鱼,他一溜烟儿就钻进了饭匣里。 夜深了,夏一钧正处在创作的浪尖潮头。他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好象柳枝 在抽打着窗纸,又像水鬼的哭泣。他以为是自己的作品已经达到了恸天地泣鬼神的 地步,心里一阵紧张,激动地直抖。他抖了一阵子,觉得节奏不对,才定下神来细 听过去。那声音好真切,就像头上开了个洞彻顶地灌下来。经不住诱惑的夏一钧走 出房门,跨过了两进院落。月影像一段段蝴蝶的残片,挣扎着飞不起来。 远处的一团光在呼吸跳动,闪烁不已。不一会儿,从东南方岩石一般的夜空里 窜出一个人。 此人见了那团光,便问,“师兄,看到了吗?”此话一出,那团光倏地收了起 来,现出邱神会。邱神会对那人说,“师弟啊,你那边怎样了?”那人答,“梦刀 侠已在京城。”“这么说我们晚了一步,”邱神会凝起眉。“师兄,我们三人一同 师从流霞大师。到如今梦刀侠独来独往,不放我们在眼里了。”“梦刀侠?”夏一 钧想,“莫非真有个什么梦刀侠,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提到过梦刀侠,可那是 杜撰啊。”邱神会说,“师弟,而今天下大乱,正是我们鲲鹏展翅的时候。既然梦 刀侠去了大齐,我们不妨去投米大仓。”“何时动身呢?”“我这里来了位客人, 此人虽然文弱,但项背之间透出一股英气。我刚才在流霞密室里看了,那是个将来 的皇帝。我还要在这里陪他,你呢,先去大米国吧,事不宜迟。”二人说得满口天 花乱坠,让夏一钧觉得好笑。但想到邱神会的认真样子和对自己那股子殷殷态度, 夏一钧觉得这仿佛又是真的。邱神会说,“师弟,你要利用大米教的组织,建立起 自己的体系。这些东西流霞大师没有教,可我们应该学会。”那人说,“师兄尽管 放心,梦刀侠想重振大齐,我决不会让梦刀侠得逞。”邱神会满腹成竹地说,“师 弟有这样的信心,为兄甚是安慰。”说着,他舞起双雄剑,又是一团光。许久,邱 神会才现身说,“师弟,我看了,你很有希望。好好干吧,只是——,你饭量太小, 要加紧修炼才是。” 白日里的邱神会是另一番模样,对刚刚杀青的三十八块主题砖雕爱不释手。他 对夏一钧说,先生真是得古人意境,唱自我风情啊。夏一钧附和道,一个戏弄得妻 妾不和,我也是心灰意冷。我看将军喜怒不形于色是大将的风格,双眉粗而不乱有 运兵的才能,鼻直而阔正得天地的兵机,唇有余味能思考百年长策,将军不但有将 帅之才,还有治国之才啊。夏一钧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真有这样的大运吗?你需要 有人辅佐。我有很多幕僚。战国时四公子门下食客千万,还不是为秦国所灭,幕僚 越多灭亡得越快。那你指的是什么人呢?我,邱神会断然地说。夏一钧一愣,说, 邱员外是仙风道骨啊,我呢,不过是个投机分子。邱神会并没有表现出尴尬,反而 又是一番的客套。夏一钧糊里糊涂地走出了邱家大院,感觉是被赶出来的。 夏一钧回到了自己的大营,一个人也没见到,只有三四个顽童在肆意游戏。军 旗褴褴褛褛,帐篷东倒西歪。他大喊两声,懊悔的泪水涌了上来。长沙城依山傍水、 拥翠摇影、仙宫一般,夏一钧决定去长沙城里弄个究竟。一尾尾的人在阳光里徜徉, 无论东街店铺、还是西巷客馆,就像一口口浑浊的鱼缸。夏一钧的眼睛睁得很大, 看谁都像是乔装改扮的下属。一无所获的他决定在大将军饭馆里打尖,便由伙计领 着入了座。刚坐下,他就听见有人在低声唤,将军,将军。他一看,正是秦柱、汉 枋,惊喜之余糊涂不已。秦柱说,“自从老爷走后,军营就成了曹师爷的天下。他 每日作威作福,花天酒地。每次送到老爷那里的图纸都是他闭门造车瞎画的,根本 就没研制什么。督军有一次来视察,见老爷不在,就以训练之名把人马都拉走了。 曹师爷也不阻止,反而帮助督军,还把师公炮的图纸献给了督军。督军对师公 炮也有兴趣,就拨了一万两银子给他。他成了督军的红人,整天在我们眼前晃悠, 却从不提将军对他的好。 就在前些日子,他就带着自己的两个亲信跑了。督军很生气,对我们根本不训 练,就是干活,什么筑坝、扫街、采石、除草的都干。也跑了一些弟兄,后来督军 就管得严了,我们跟坐牢差不多。督军认识我和汉枋,我们以前经常陪老爷去赴宴。 他就让我们来这里帮厨,也是监视我们。“”怎么不来找我!“夏一钧怒道。”我 们不知道老爷在哪里,上次也没有带着我们。 曹师爷把我们看得很紧,我们也只好等着老爷回来了。“秦柱苦着脸道。”其 他弟兄呢?“夏一钧问。”采石场有一彪,筑坝的有一彪,田里一彪,造房的一彪, 还有一彪负责扫大街。 现在估计还剩四五千弟兄吧。“汉枋说。”我中军帐里的东西是不是都被那个 狗督军抢走了?“ 秦柱和汉枋点点头。夏一钧把他们的衣服一搡,“走,我们去督军府!” 戟儿和锏儿正在给李城南周身拿捏,她们没往夏一钧身上瞧一眼,仿佛那只是 一个皂隶。督军大人!夏一钧大声道。李城南面沉似水欠了欠身,夏将军。大人为 什么拆散了我的人马,还美其名曰训练?呔!李城南大喝,你竟然擅离职守,还让 曹飞非骗走了我三万两银子,我正要拿你是问,你却问起本督来了,来呀,看打! 两个彪汉闪出来把夏一钧拿下。打多少? 一个彪汉问。就,五十,噢,不,三十吧,李城南摇晃着说。在夏一钧痛苦的 哼哧声里,差役送来了湖南都督府的公函。李城南见公函上写:长沙督军,近日米 匪更为猖獗,已兵临常德。汝应速派得力将领,一解常德之围。停了,把夏一钧带 上来,李城南喊。夏一钧被搀了进来,他扶着椅背,脸上的表情已经挥发干净。本 督念你报国心切,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现命你带上本部人马直驱常德,解常德 之围去吧!谢,谢督军,不知为什么,夏一钧竟然还是说了个谢字。戟儿和锏儿同 时抬起眼,瞧了一下夏一钧,这让他刻骨铭心。噢,对了,你欠我三万两银子,还 有一年二成的利息,给我打个欠条吧。夏一钧只好写了条子递给李城南,然后向李 城南索要夏家军原有的兵器辎重,李城南却让夏一钧又打一张欠条。 夏一钧站在土丘上激动不已地说,“弟兄们,我们在长沙城受尽折磨,为的就 是今天啊。我就要带着你们去打仗了,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有人说我是个书生,打 仗是白给。弟兄们,不是这样啊。我夏家世代簪缨,这是天下闻名的啊。今天我要 给那些人看看,我的才华不仅在舞文弄墨,也在这金戈铁马。”夏一钧整编了剩余 的人马,一共四千五百人。他从其中挑出了五百人作为卫队,把其余四千人编成了 四彪,命名为朱雀彪、白虎彪、青龙彪、玄武彪。 他不再信任任何人,事必躬亲。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日头悬在顶上,老半天 不下来。探马来报,米贼大约两万人马。 米军大营相当气派,营门宽大精致,营栅很厚实,上面栓着铃铛。远处的常德 城烟熏火燎,九龙旗残破不堪,躲在女墙后的羸弱兵士偶尔探出头张望两眼。米营 里正在举行祭祀米神的仪式。米神保佑着五谷丰登,保卫着人畜平安,保证着福祸 均衡,保护着生态环境。米神从来就不是一个功能呆板的神,他扎根在五湖四海与 时俱进。在祭祀仪式上,米锦大声宣读着祭文,涕泗横流。台下的信徒只顾埋头吃 着大米饭,不时能听到响亮的饱嗝。 夏一钧想,等到米家军的大队人马去割稻的时候,就和常德守军来个里应外合。 他率人马后退了三十里,退到一个山坳里扎下营寨。他让秦柱带一部人马夜闯米营, 这是信筒,里面装了我给常德督军的信,你接近护城河时就把它射上城去。将军, 给我两个,好吗?你的心很细呀,我这里还准备了一支。秦柱就挑了十个精壮兵士 乘黑夜向常德城扑去。他们行动很顺利,躲过了米家军的巡逻,来到护城河边。秦 柱一箭就把信筒射上了城,又把另一支也射了上去。他往回走的时候遭遇了米家军, 短暂的交锋后就怀着满肚的狐疑来向夏一钧报告。夏一钧很满意,升秦柱做了正将。 思考了一夜的秦柱第二天来到大帐,对夏一钧说,将军,这两天来米家军根本就没 攻城,会不会有什么猫腻?为什么我送信会这么顺利呢?米家军攻城数月,有些疲 怠了吧,夏一钧解释。这时一只鸽子飞在了大帐外高杆上的五色巢里。原来大齐为 了加强军队之间的联络,为军队都配置了信鸽和五色巢。夏一钧看了信鸽身上的信, 是从常德督军府发来的,就放心了。 米家军开始了夏收,漫山遍野的梯田里都是穿着米字服的兵士。夏一钧看了心 里直痒,眼前就像一桌丰盛的午餐,可情人还没有来。终于到了相约的日子,夏一 钧点齐了人马就向南门杀去。正在收割的米家军一见气势如虹的夏家军,惊慌失措 地拿起镰刀就跑。常德城的南门徐徐而开,吊桥放下来,一队人马冲了出来。夏一 钧信心倍增,指挥着四彪人马向南门奔进。 米家军的南营正好空虚,没遇到多少抵抗。他看见常德守军迎面而来,便问, 来者可是常德督军?那为首的一阵冷笑,从马背上的布袋里掏出一只人头扔到地上, 就是他吧。夏一钧明白,自己被人赚了。长把的镰刀漫山遍野而来,闪闪的光芒刺 得夏一钧几乎失明。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对汉枋说,赶紧往城里冲。汉枋一愣,就 明白了,一马当先冲进南门。米家军本以为夏家军会沿着护城河逃,城门没也关。 夏一钧紧随汉枋和秦柱,一下子冲入了常德城,直取北门而去。北门外的米营里, 军士寥寥无几。 夏一钧问,我们失败了吗?汉枋说,我们成功突围了。夏一钧说,下一步去哪 里呢?秦柱说,回家呗。夏一钧说,你们都在后面远远儿的,让我一个人在前面走。 夏一钧往地上啐了口痰,神清气爽起来。是啊,突围了,从三万米家军里突围了, 从几万两的银子里跑了出来。 路过邱宅的时候,夏一钧觉得该去打个招呼。邱神会热情不减当年,请夏一钧 落座叙谈。夏一钧也不礼让,端起茶便喝。邱神会慢慢地站起来,夏一钧以为他又 要化成光了,但没有。 邱神会镇静地说,我想送给将军二万两银子,助将军重整旗鼓。夏一钧装作感 激地说,前辈如此看重我,真让我无地自容啊。明日一早我就要打马回乡了,前辈 还有什么话么?邱神会把鼻子高举起来说,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你真的要回家? 细流在暗处的石缝里顺意地漫涌着,铜头凤尾蝉轻轻地吮吸着自己的墓碑,掉 到泥里的慕容果一点点地失去它的颜色。这座庭院异常僻静,像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的。汉枋先去找戟儿和锏儿说明了来意,夏一钧在外面等信儿。 戟儿说,早就想会会夏将军了。 锏儿说,何不早来呢? 堂前的画像上是一位威猛的男子,黑白的勾勒。他坐在一只木凳上,神色起伏, 眉眼模糊,胡须稀疏。 锏儿说,夏将军别来无恙。 夏一钧尴尬一笑,有劳二位姐姐待见了。 戟儿说,夏将军这么客套,想是有所求吧。 夏一钧沉默了一阵,不知说什么。 锏儿说,将军知道这画上的是什么人么? 夏一钧说,仇人吧。 锏儿说,夏爷,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杀了李城南。 夏一钧心头一热,说,锏姐一语中的啊。 戟儿走近夏一钧说,我觉得你有个弱点,就是对人不狠。大丈夫无谋不行,无 毒也不行。你受了李城南欺负,就是因为这个。我们看得出来,你是个能做大事的。 夏一钧心灵浑浊地问,怎么就觉得是呢? 戟儿说,你再看看那幅画,和你像不像? 夏一钧一笑,大姐哄我玩吧。 李城南有四个部将,马新、蒋贵、李符、史齐。马新、蒋贵跟李城南有过结, 只要重金收买就能够反戈。二万两银子用来招募兵甬或许很拮据,但用来收买人心 却是绰绰有余了。李符、史齐是李城南的心腹,二人相互不和,也可以利用。只劳 夏郎写上一份都督府的文书,告知他们,李城南意欲谋反当共诛之,就大功告成了。 锏儿拿过一张淡青色的公函用纸,上面竟然有大齐湖南都督府之印。印色赭红,腾 起来一柱的光泽。 戟儿端过一盏灯,放在夏一钧面前。戟儿的身子像一缕青烟,在夏一钧身旁静 静地动。夏一钧感到了些许的快意恩仇,鼻子里都是残汁剩酒。他终于明白了自己 在干什么,真的就被这个时刻打动了。笔峰一抖,字就像刻上去的。 夏一钧说,我写不下去了。 锏儿说,小心你的后头。 夏一钧回头看见戟儿的两只乳房挂在澄澈的肌肤上。 锏儿又说,就这么简单。 夏一钧说,我的腿麻了。 倒在血泊中的李城南让夏一钧的心里泛起了阵阵的寒风,胃里翻江倒海、地动 山摇。马新、蒋贵、李符、史齐相继起事,对夏一钧充满了狐疑。都督府的公文实 在是真假难辨,但这并没有妨碍四位将领的造反决心,他们早就想了。戟儿和锏儿 出面替夏一钧打着圆场,将领们嘀嘀咕咕的各怀了鬼胎。两个女人带着夏一钧进入 了督军府的金库,然后他们就以行猎为名,大摇大摆地出了长沙城。 夏一钧一路上招兵买马,心安理得地大张旗鼓。他到田里去观察,看看哪个村 子犁出来的地沟深土厚。秦柱在一旁说,老爷,你是要招募驴马骡牛么?他嘿嘿一 笑,我是在看人的心思哩。 去哪里?两个女人问。 岳州,只有岳州了,夏一钧坚定地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