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怀英 一颗石粒硌在牙缝里,让李怀英好不自在。天下开了雪,仿佛要遮没什么,却 什么也遮不了。 李怀英感到一切正在不断地涌现暴露,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御街二条 的雪地上脚印杂沓,前方仿佛有一股热流在喷涌,让他迟疑了一下。申宁宫外银装 素裹的太监在宫墙下不停地跪下起来,四十盏宫灯伸出墙头在微微的气流中摆动。 光带影,影衬光,整个天地在摇动。李怀英紧紧衣袖,神色淡漠地走了进去。他的 靴子里安了铅块,所以每一步都显得从容谨慎。正殿之左挂着一幅画像,画上男子 坐在凳上,神色起伏,眉眼模糊,胡须稀疏。李怀英向右而去,垂花门前的宫女如 紫青藤一般纤弱地挂着。 嘉德帝眼神迷离,像戴了副面具,嘴角流出的一道小溪把胡须濡得草木皆冰。 群臣一个个礁石一样默默地跪着,邱吉农两眼惺忪胡子像粘上去的。李怀英踌躇满 志地跪在嘉德帝床前,等待着父亲的凌汛。嘉德帝拉动红绳,哀铃骤起。陈宇文兀 地立在塌边,他的黑色水纹靴离李怀英的脸很近、很近。内宫首席执行官刘大宣读 圣旨任命陈宇文为监国襄理朝政,传谕众臣退到门外候等。众臣如鱼虾蛤蟹随着潮 水而退,连刘大也到门边恃立,李怀英就突兀得像块珊瑚礁。嘉德帝的脸已丧失了 表情能力,一抔香灰般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只有喉咙还在咕隆隆地响。他又咕隆了 一阵,还是什么也表达不出来。他再次拽动红绳,刘大凑了过来。他对着刘大的耳 朵一阵咕咕隆隆,刘大才点了头会意而去。李怀英梗直脖子,刘大却从他身边滑了 过去。被刘大领上前来的邱吉农和刚才相比衣容齐整了,胡须也老实了。嘉德帝身 上的被子蠕动着,似乎在向这位权臣致敬。他的一只脚露了出来,这个举止让邱吉 农诚惶诚恐。 邱吉农晕了,扶了下床柱,把床弄得颤颤的。刘大赶紧扶搀着他跪下去。嘉德 帝的瞳孔在床颤时瞬间放大了,从身下抽出来一块丝巾,被刘大交给了邱吉农。邱 吉农没等看眼泪就泉涌而出,便把丝巾认做了手帕擦拭着眼泪。刘大一见忙去夺。 邱吉农恍悟过来,慌忙把丝巾叠好退了出去。 灯光忽闪,嘉德帝肥胖的身体转向了内侧,被子被掀起来。他穿一件白大褂, 外边套了镶玉金缕衣。李怀英的眼泪终于出来了,拭干了又出来。在这个烛光鼎盛 炭墨纷飞的房间里,在这个内内外外都是国家栋梁的大殿里,嘉德帝在李怀英的胡 思乱想中就这样驾崩了。被子里除了一具死尸外别无它物,枕下如一袭秋尘空空如 也。刘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怀英从塌边搀到了群臣的面前。 陈宇文被李怀英授予湖广总督之衔,还饶了个虔靖国公的爵位。高兴之余,陈 国公向妹妹询问了一大通皇帝的寝食近况。陈皇后一直受热宠,便和哥哥说了很多 李怀英的好话。但陈宇文还是对嘉德帝那夜的知遇感到奇怪,不免生出一丝惶恐。 嘉德帝做太子时视他为心腹,可没登基多久就忘掉了诺言。他听说嘉德帝仙逝前给 过陈宇文一条手绢,感到了那个不一般的意义正在不可思议地汽化。他便来到了丞 相府向政坛泰斗邱吉农求教,本的是一颗勇攀社会科学高峰的赤子之心。邱吉农在 鱼缸边恭候着国公,显得从容又自信。缸里有三尾鱼,一红、一黑、一黄。邱吉农 问陈宇文看到了什么?陈宇文知道这一问里藏着无限的玄机,而且就他妈地藏在邱 吉农的舌头下面。想一想吧,它们躲得真是地方。陈宇文没有轻易地表态,故作欣 赏地望着水里的自己。三条鱼色泽不同,习性却一样。还有吗?它们的习性就是争 食,这也是它们最大的乐趣了。邱吉农叫人端来西洋果茶请陈宇文饮用,然后跟陈 宇文讲起当年嘉德帝派李怀英平定蒙古部族的事情来。 对于那些北方的游牧民族来说,战争太平常了。争夺富饶的草场、抢掠牲畜与 人丁、部族间相互结盟或互相讨伐所产生的恩恩怨怨,都要用战争手段来继续解决。 战争就是他们的日常作业,每时每刻都会布置下来,而且非做不可。骑兵是蒙古族 最强大以至唯一的兵种,也是汉人最畏惧的。基于利益的婚姻、松散的联盟、简陋 的政治手段、风筝般的经济模式,对各个部族来说,都是不可改变的宿命。在蒙古 草原上,没有一座固定的建筑,可想而知,这样的民族会采用怎样的战略战术。李 怀英没有马上动作,而是把京城里蒙古贵族的遗老遗少找来商议。一个月里嘉德帝 发出了三次起兵的催促,李怀英这才启程前往陕西,去统率那里的十万大军。继承 哈纳部族大统的春吉派了骑兵来骚扰陕西边境,李怀英主张不战,却向陕西都督问 起蒙古人都抢走了什么。陕西都督在汇报的时候分清了主次,被列在头位的是猪羊, 其后依次是粮食、衣物、马匹、珠宝、妇女、男丁、酒、皮毛。李怀英就让陕西都 督多多准备猪羊、粮食、衣物、马匹,还让哈纳骑兵尽管来抢。于是其他部族南尼、 赤庆、醢东也闻风而来,都想分一杯羹。陕西都督再次请战,李怀英说,可以派一 哨人马扮做哈纳骑兵,去劫掠满载而归的南尼、赤庆、醢东,一定要把俘虏削鼻断 耳再放掉。 邱吉农顿了一下,说,当今皇上着实厉害啊。他小啜了一口果茶。陈宇文也端 起茶碗,见三尾鱼在里面徜徉。当年的邱吉农在刑部侍郎任上丢失过一份重要文件, 内容有关各地太子系官员的贪赃枉法之事。那天他坐在刑部衙门的公所里,闭了门 窗,掌起一盏双烛灯。他表情木讷,大脑里的思想被连根拔起。外面一阵喧哗,一 个洪亮的声音大骂刑部堂是庸才的店铺夯货的商号。邱吉农开门出来,见是时任佥 都御史的陈宇文。邱吉农早闻此人交游甚广,为人严谨,有贤德之名。邱吉农谙熟 做官之道,于无声处听得出惊雷,总是在小圈子外面寻找新盟友。可今天他心情很 差,瘦瘦的身形在阳光下竟然晃起来,强打着精神才走到陈宇文跟前,拱手问起缘 故。原来陈宇文此来为的是一桩贪污案,编号是甲申戊戌三零零三。邱吉农知道这 桩事,也和太子系有牵连,便不失时机地请陈御史到寒所稍坐。在那间幽暗的屋子 里,邱吉农的热情让陈宇文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邱吉农从政以来就爱在人前卖弄, 可他卖弄的不是学识和资历,而是以空对空空空结合的政治言论。陈宇文应接不暇, 出于礼貌频频点头。 邱吉农见陈宇文双眼朦胧、嘴唇微启,感到时机成熟了。 李怀英的离间计果然奏了效,南尼、赤庆、醢东联合起来跟哈纳干。李怀英就 把军队集结到哈纳大本营的外面,等着哈纳兵马大败而归时一举歼之。李怀英叮嘱 陕西都督对哈纳将士千万别斩尽杀绝,要留条后路。他随后派人出使南尼、赤庆、 醢东,商议结盟事宜。三个部族的可汗都应邀前来,李怀英就和他们在盟坛上欣赏 着远方隆隆的战地之声。李怀英给蒙古各部分封了领地,希望各部族永弃刀戈。他 命陕西巡抚衙门定期派人到蒙古腹地,传授农业技术的同时也传播大齐文化。在领 地分封上,他把温玉河上游流域分给了南尼,下游流域划予了赤庆,醢东则占据了 锡林草原的南部。同时,他还给哈纳预留了一块肥美的草原。他知道水源与草场是 蒙古政治永恒的主题,也晓得蒙古人永远不会接受农耕。他明白对部族的制衡根本 上做不到公平合理,也清楚这样一个分封方案极其危险。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可 以说,蒙古之乱的再次兴起在那时就埋下了种子。嘉德帝后来对李怀英的安排很不 满意,曾特别训问过他。 邱吉农把一段并不鲜艳的历史演绎得如此灿烂,让陈宇文砰然心动。邱吉农暗 示陈宇文,当今皇上太喜欢玩儿了。而那年夏季在那间尘埃落定的屋子里,陈宇文 向邱吉农推荐了一位女侠,说此人行走在黑黄两道畅销于朝野各路,得风气先而不 落俗尘后。是么,有这等厉害? 邱吉农故作将信将疑,以便让陈宇文有不吐不快之感,憋得慌。在刑部,在你 身边,一定有太子党的人卧底,你必须将计就计再丢出一份公文,借此寻察那个人 的踪迹。邱吉农于无声处听出了惊雷,几日的不适潇洒得一干二净。当时的邱吉农 身为三品侍郎,正处在仕途的十字路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生死而抉择, 正是了。向上是光明,那是一颗桃形的太阳。向下也是光明,那是一颗枣核儿形的 月亮。瘦瘦的邱吉农在两朵光明之花下徘徊着,微风送来的花粉飘进了他的野猪林。 再过一个时辰女侠就要来了,邱吉农的那份公文也会如约而至,等待之花含苞待放。 邱吉农和陈宇文商定,一旦找回公文就共同上本参劾那些涉案官员,但不涉及太子, 誓将太子从这件事中像吃大闸蟹一样剔除干净。邱吉农的嗓子里噎满了民歌俚曲, 这时竟忘乎所以地哼起来:一切都那么完美,感觉像在飞。地上撒了盐,晶莹异常。 邱吉农从亭中走出来,迈入请缨轩,问,可是侠士么?正是了,来者轻声说。请往 寒湘馆小坐。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那份。正是了。邱吉农看完了又道,似乎跟先前 的有点不同啊。 不同么,有一点儿吧,就按这个方子抓药,别多抓,也别抓少了。杯将空,釭 将尽,隐约中的犬吠鸡鸣。那些睡梦里的官员一朝醒来,蓦然回首,人头已落,口 中却道,黄绢幼妇,绝妙好辞。屋内荡流着女侠的余温残香,仿佛一道热光,把邱 吉农惨淡经营的仕途照出了一派豪山壮水。 大米国生根成林,李怀英感到莫名的兴奋。御座上的翰平帝目光平视,呼吸匀 称。讨厌的牙疼又犯了,他晓得应该不急不躁地面对。在他的思想里,什么事情都 和治国联系在一起,不仅仅是在对待牙疼这样的小事上。群臣默不作声,像一群失 恋的耗子,龟缩在龙凤柱的前后左右。邱吉农闭目养神静观其变,多少年的政治经 验在反复地提醒他,越晚发言越好。平日里陈宇文趾高气扬,在朝的文武百官十有 八九对他暗恨自生。可没有人像户部尚书曹建刚那样,内心充满了对陈宇文从心理 到生理的憎恶。至于这中憎恶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让曹建刚庆幸的是, 陈宇文只是偶尔来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湖北承天府的湖广总督衙门里做着逍 遥的封疆大吏。曹建刚对邱吉农也很憎恶,但这种憎恶还能融化在朝堂之上的嬉笑 怒骂中,还可暗藏在迎来送往的含沙射影内,甚至在这种嬉笑怒骂与含沙射影中曹 建刚还感到了些许的快意。一次邱吉农正在慷慨陈词打击醢东部族的策略,突然从 嘴里喷出了一颗牙,掷地时当当有声,断牙上血肉模糊。曹建刚蠢蠢欲动道,邱丞 相,我近日正想——这——。他小心翼翼毕恭毕敬从地上拾起了碎牙,吹了吹,说, 就送给我吧,我想在上面雕一本《随园食单》呢,真是神形兼备啊。邱吉农摇摇手, 皱起眉,咳嗽个不停。 李怀英开始了提问,这种提问在大齐的内忧外患史上屡见不鲜。大齐似乎是历 史上最多劫多难的一个王朝,除了世祖孝文,每一代皇帝都犯牙病,什么牙龈炎、 牙周病、齿冷症、牙畸形、牙侏儒、牙害臊、牙酸、牙屎、牙缺钙、牙肥胖,无奇 不有。到了李怀英,似乎上述的牙症都隐退了,这让御医们无不感到欣慰,连史官 们也为之一振。可李怀英时常会觉得硌牙,这种感觉在和陈皇后做爱时尤其强烈。 李怀英的舌头就在牙床里来回地转悠,直升飞机一样地搜索着每一颗牙齿的表面。 什么也没有,舌头非常失望,但从神经系统传来的信息说明,确实有东西塞在某个 牙缝里。今天,李怀英终于找到了这个硌牙的异物,那就是面前的这位监国、国舅、 虔靖国公、湖广总督陈宇文啊。 天下大乱,卿当如何? 陈宇文听见了李怀英的提问,自知答无可答,一答便错。他就从袖子里掏出来 一卷治国方略,交给了旁边的太监。 李怀英掂了掂,足有两三斤重,就问陈宇文,这个治国方略里都有什么内容? 陈宇文忘记背了,他原以为皇上会自行欣赏,便说,皇上,这治国方略本不是 什么玩意儿,只是用来自慰的。要问如何挽救时局,古往今来道儿道儿很多,归根 结底莫不是一点,杀功臣。 李怀英听得起兴,让陈宇文继续比喻下去。 陈宇文浑身颤抖,二目如火,说,皇上要治谁的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可 这事儿又得分开说。飞鸟尽,良弓藏,那应该发生在国家安定了以后。如果放在现 在,恐怕就不合时宜了。 醢东部族的叛乱是我平定的,皇上因此有了威名,可这还没到四方归附的地步。 现在就杀功臣良将,恐怕对大齐的社稷也是个损害啊。 李怀英被陈宇文的大义凛然弄毛了,正举棋不定,曹建刚出班启奏了。曹建刚 是李怀英的近臣,平时说话就口无遮拦,甚至在朝堂上和大臣动手,李怀英都没怪 罪过。 曹建刚说,昨天臣偶有闲暇,从贱园登山一望,觉得园中的见山楼屋顶过高, 把周围的景致和整园的轮廓都破坏了,就想找人修改一下。可又感到,这牵一瓦就 会惊动全园的布局,最后只好作罢了。治国就像治园,如今的朝堂上就有这样一座 见山楼,障碍着朝纲的运行和社稷的振兴。丞相的位置笼制了朝臣,把朝臣的地位 降到了花草石岗。说得明白点儿吧,陛下,邱丞相三天去不了一次茅房,吃不了多 少也排不出来什么,就会喷牙。像我这样正直的臣子和他比肩而立,直觉得恶心。 他的举首投足、音容笑貌不过是唾沫星子胡溅、头皮屑乱飞罢了,儒释道全都让他 给糟蹋了。现在,长江以南群枭并起,陛下却因为邱吉农一叶障目。如果不及时改 制啊,惟恐这将来就得划江而治了。 群臣被曹建刚的话鼓动起来,都活动着身体酝酿发言。 邱吉农依旧闭目养神静观其变,他的政治经验聒噪了半天,告诉他越不发言越 好。 李怀英惊喜之余,镇静地看了一眼陈宇文。 陈宇文说,曹尚书的建议未免太唐突了吧。越是时局混乱,越是要有经验的老 臣来掌舵才是啊。邱相是三世重臣了,不能够轻易撤了啊。 曹建刚抢过了话头说,朝廷任用丞相专理国事,凡事都要先报告丞相。这样天 子就容易受蒙蔽,以致民情不通,久了就要生乱。臣建议政归大统,设一个秘书班 子来辅佐君王理政,并处理各省的具体军政事务。再放权给六部,六条狗拉一辆马 车,总比一匹老马强得多。秘书班子就是陛下的车夫,陛下指向哪里,秘书班子就 挥鞭哪里,国家怎么能不治呢?如今这大齐官制也很混乱,原来每省有三司,后来 又设了巡抚,来统一一省的军政。再后来又设总督,统摄数省的军政。各个总督所 统辖的省份数目不同,实力也不一样,常常会引起争端。半壁失守了,和官制繁缛 不无关系啊。应该撤销总督之职,由巡抚统一省,直接向皇上汇报。 陈宇文道,曹大人的一席话听起来像救国大计,其实是乱国之语。如今我七十 万大军正在湖北整装待发,准备一举收复江南。请皇上把这个乱了朝纲的曹建刚治 罪,以谢天下吧。 李怀英听出了这番话的味道,屁股一紧,龙椅咔嚓的一声,把朝堂的尴尬气氛 推向了极至。 李怀英说,陈掌院,龙椅乃国之根基,为什么会响啊,史中可有过这方面的记 载? 陈睦邻曾是李怀英的太子师,现为翰林院掌院,埋心于齐史编撰。他被李怀英 给问蒙了,出班而立,半天没话。李怀英有点不快,又怪起父皇当年把老师投放到 翰林院,才使老师变得现在这副呆样。曾经敢说敢干敢当的太子师,如今体若筛糠。 翰平帝深情地望了一眼陈睦邻,转而俯视着群臣,希望能有人出来说话。 天子乃世间钟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话的是兵部侍郎蒋来顺,天下之人 谁不仰望天子的威名,谁不想聆听天子的声籁。孝文帝呼噜千古一梦醒来江山已定, 乾胤帝屁如裂帛吓退敌军百万,神宁帝一叹倾城四方大震,嘉德帝咳声报晓感动鸡 犬不宁。今于煌煌天朝隆隆殿宇,能闻得龙椅之响,至真至雅,吹响了收复失地、 振兴社稷的号角啊。 陈睦邻抬眼看了一下蒋来顺,又赶紧低下头去。 李怀英听罢龙心大悦,蒋爱卿一扫朝堂晦气。你们都听着!跟蒋侍郎一样精神 着点儿,别在我面前都跟刚干完房事似的。陈总督,你就赶紧带兵杀过长江去吧。 我是不会杀忠臣的,但对那些动摇社稷的无能之人也不会心慈手软。退朝——! 群臣行了别君礼就呼辘辘地往外走,国家烂成这个样子,谁都不忍心多待一会 儿。他们就像一群听见了铃声就争先恐后往外跑的小学生,又是蒋来顺第一个跑出 了正阳门,这是他连续第十天拔得头筹了。 好美的正午啊,阳光散落在红墙碧瓦上,像下着一场瓢泼大雨。破碎不堪的江 山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觉,只有眼前的一切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蒋来顺大步流星 直奔正阳门外的蒋记面馆,到了面馆也不搭话径直楼上坐下来,便有店小二来到跟 前好一顿的搓揉生生把个朝廷的命官拿捏成叫床的春妇。蒋来顺的心思里便只剩下 那碗滚云面了,面片虎头虎脑起起伏伏宛如朵朵丰乳肥臀。 曹建刚的府邸占地三百多亩,大得连曹建刚也会走错方向。他在建府之初就设 计了很多歪门邪道贯穿在府里,为的是让仆从人等不能随随便便穿东逛西。治园如 治国么?此时的曹建刚穿过后花园的假山,经小折桥北行,到了远香堂。远香堂和 岛上的雪香云蔚亭相对,西面是倚玉轩。倚玉轩抵近水面,四面都是好景,故又称 四面敞廊。敞廊设美人栏,可以戏水玩鸭。 曹建刚给每只鸭都起了名字,来和朝臣对应。由轩而南过了松风亭就来到凌波 而建的沧浪阁。 由沧浪阁北望,左边是临水的旱船,称香洲。右边是水中的小堤,堤上立了一 座荷风四面亭。 治大国就是烹小鲜吗?远处的见山楼檐角张扬,水中倒影似有龙腾之气,给整 个园子带来一股雄起之风。香洲前部临水,可收阔野爽目之效。修身齐家便能治国 平天下么?其西是玉兰堂,之南的院中,湖石数只、玉兰一株。狗屁啊,狗屁!过 了玉兰堂沿廊北行,就是见山楼了。登楼瞰园,波光入柳,柳丝映目,佳树如盖。 面目可憎,内容腐朽,煞有介事。东南方向的皇宫殿宇,华盖重重,起伏不绝。皇 上下了朝会干什么?大下午的。荷风四面亭六角高举,位于二桥一堤之交,是得景 之景。和晋妃干事么,看来皇上是真的想换皇后了。雪香云蔚亭体形修长,伏在西 山岛上。曹建刚踌躇满志地想起了当今皇上对自己的知遇,那也算是大齐的一段君 臣佳话了。那个老帮菜陈睦邻,甚至把这件事列为大齐第一逸闻。 浔州地处广西中南,山多地瘠。方圆八百里,人口才八十万。虽然地广人稀, 却历朝历代都是造反之乡。嘉德朝以来,更是民怨积深,叛乱四起。嘉德帝就派太 子李怀英去浔州巡访,为这一段君臣佳话开了生面。那天李怀英一行人来到浔州城, 就吃了一惊。城里热闹非常,漫天的风筝像遭了天灾似的,毽子跳跃,一地的鸡毛, 摔交手荡起隆隆的尘土,把观战的人们团团围住。李怀英想起宫里玩球的情景。宫 球是用牛皮缝制的,里面填充了棉絮和干草。 他找来太监和宫女各组一队,他做判裁。后来考虑到太监的体能毕竟比宫女强, 就索性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蒙上了,再在球上拴个铃铛,有点趣味了。没有了视力, 大家伙看上去平等多了。他们稀奇古怪的动作和无所顾忌的叫喊,都是李怀英在平 时观察不到的。而太子的笑更让他们竭尽了身心,也就更加滑稽。李怀英请来陈睦 邻一同观赏,想让他领会自己的御人之道。 来隆客栈是浔州的名店,曾经住过很多江湖的大侠,出过很多离奇的故事,但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近似传说。近几十年一切平静如常,又让人不由得遐思神 往。一个伙计打量了一番李怀英一行人,过来对李怀英说,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吧? 是,李怀英说。我们路过京城,陈睦邻补充道。如果几位爷没什么急事儿,明天这 里就要举行竞技会了,很好看的,伙计殷勤地说。我说这街上那么多人,一定是有 事儿,李怀英道。我明天可以陪几位去竞技会玩耍玩耍。好的,李怀英痛快地答应 了。 次日清早,人们扶老携幼将妻带子,出城来到竞技会现场。竞技会就设在城外 的河滩上,执行衙的差役事先平整了河滩地,往上面浇了新土,用造织衙出产的白 布把场子围了起来。竞技场外,小商小贩们摆起了长龙,他们由商管衙管理。竞技 会的项目有蹴鞠、举重、射箭、赛马、对弈、摔交、游泳、涉渡、舞剑、拔河、放 风筝、踢毽。李怀英问伙计的名字。蒋来顺,伙计道。李怀英让护卫赏了来顺五两 银子。哎呦,谢了,老爷。蒋来顺伸出双手接过银子,晃了晃,说,老爷,这竞技 会有点意思吧。李怀英颇为深沉地点点头。蒋来顺又看了几眼李怀英,说,老爷, 这竞技会有故事啊。李怀英挑起眉,表现出了兴趣。 蒋来顺说,当年的知府大人年关清创立了竞技会,一年一度,大街小巷从此就 充满了活力。 很多竞技规则还是年大人亲自定的呢。比如蹴鞠,按照规则,场上一共三方, 每一方五个人,其中一人守门。球场是三个正方形加中间一个三角形。一旦有了三 方,就要讲外交。可规则还规定,场上三方不许说话,不许出现两家合手攻击一家 的情形。是否构成这种情形,由裁判来判断。年大人认为蹴鞠比赛能使人与人之间 变得友善亲密,再没有结党营私。再比如举重,规则中规定了举手的体重级别和器 物的重量级别,举手可以自己制造合乎规范的重物。 年大人认为这样可以开发民智,还能促进手工业技术革新。还比如射箭,射手 可以自带弓箭,人们就乐意去改造弓箭。竞技会举行三年之后,浔州民风淳朴、人 人求知、各个上进。每年或旱或涝,从没有发生过饥荒,也没有人造反。灾民们都 不着急,都知道年大人不会不管他们的。可年大人没几年就升迁了,大伙那个舍不 得呀,送行的人群从府衙一直延伸到了城外的驿亭。年大人走了,就来了曹大人。 要说起曹大人,那故事就更多了。曹大人不是等闲之辈,立志要在浔州干出些名堂。 他视察完竞技会就满肚子心事,嘱咐左右说自己要在书房里呆上几天。结果一进去 就是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头上曹大人才开门出来。曹大人的书房一共五室一厅, 最外面是煮琴厅,煮琴厅两边是解牛屋与烹羊居,后面三间是养鹤馆、捉鳖池、钓 鳌斋,每天的食物就是从钓鳌斋的小窗递进去的。曹大人那几天看的书很多,什么 《古律集》、《世语新说》、《懒疏文集》、《还饿传奇》、《旧时集录》、《历 代官术考》、《十国志》、《六朝演义》、《无名府记》、《海誓文》。这些个事 儿都是府里人说的,我这人听了一遍就忘不了。 从此,竞技会格局大变。浔州府每年都要做个规划,制定当年竞技会的竞技项 目,确定竞技项目状元的赏金和官职。要想参加竞技,先要申请准参证。一个项目 的准参证要十两银子,由于供不应求后来涨到了三十两。练习要交场地税,每人每 次五钱银子。还有指定的竞技服,每个竞技手需花一百两。竞技会上要摆摊做生意, 要交五十两交易税。这样一来,府衙每年在竞技会上的进项就有好几万两。每个竞 技项目的状元都要给个职位,所以又设了好多新机构。比如执行衙,总管竞技会事 务一切。造织衙,主管竞技会所需物品的制造。还有商管衙、清理衙、外联衙、礼 教衙、文锦衙、督办衙,等等,多了去了。这么说吧…… 这是擅自设衙,陈睦邻道。这位曹大人蛮有意思,你听说过这里有造反吗?李 怀英问蒋来顺。 老爷,竞技会开始了,蒋来顺提醒。土台上,执行衙督察在宣读由文锦衙撰写 的《竞技大会文告》:兹临盛世,与民同庆。记念黎民,竹声浮耳。今演习旧制, 再兴竞技,又立新规。 浔州虽僻,人才济济。众竞技手当不负众望,尽才而竟。本府所为乃民心所向, 合于情理,顺行天意,中乎规矩。望众民勿滋事端,如有当以重罚。伏祈大顺,神 之护佑。浔州幸甚,黎民幸甚。嘉德二十五年春二月初五。督察宣告竞技会正式开 始,竞技场外的商业街也同时开张。 蹴鞠场上有三个门,十五个竞技手分成了三队。攻击总是出乎意料,每一方都 显得莫测高深。 有时无论有球方还是无球方,都会泥塑木雕般默立许久。有时候球落在地上, 哪一方也不抢,先下手的未必为强。偶尔的叫好声都来自那些鲁莽之辈,老看手们 会紧锁双眉凝噎无语。李怀英看了一阵,就对年关清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剑手们舞起剑来花样颇多,转舞、倒舞、跳舞、劲舞,没一个合乎剑规。李怀 英一打听才知道,剑舞的规则规定,谁舞得怪、舞得精彩、观众鼓掌最热烈,谁就 是赢家。有一位剑手竟然舞到了树上,沿着树干又跳到另一棵上。树枝纷纷落下来, 击打在浑然不觉的观众身上。 又一名剑手把一只花猫削得光秃秃的,却不见一滴血。最奇特的一位竟然叼着 剑柄上的流苏,以嘴代手,在地上大兴草书,荡起的烟幕上能见出字来。 天上飘满了各色的风筝,状物状人,翻滚着,跳跃着。有的筝手把木偶戏搬到 了天上,还扯着嗓子配音。有的筝手放出了母子筝,母筝就像一道幕布,子筝投射 在母筝上的就是皮影戏了。有的筝手把风筝和花炮结合在一起,想着怎么能把对手 的风筝给炸烂。有的风筝在天上变着脸,想来筝手是个川剧名家吧。 赛马场里,一只亡命的兔子在马道里狂奔。骑手们紧追不放,用钩镰枪去钩, 谁钩到了谁就是胜者。为了保证不受伤,骑手们都全副甲装。兔子身上越来越红, 也越来越疯狂。一位骑手倒拿着钩镰枪按动了机关,就见从柄头射出来一支箭,箭 后拴了线。中了,他顺势一收,就拿住了兔子。别的骑手不干了,找判裁理论。判 裁查了规则对骑手们说,规则里没规定呀。 其他骑手说,没规定就是不允许!那个赢的却嚷,没规定的就是允许。李怀英 觉得这个争论挺有意思,便想发表一点意见。可一想自己的身份,他就闭了嘴,觉 得有点累。他回身去找护卫,一个也不见了,想是各自寻好玩儿的去了。来顺那厮 也无影无踪,势力小人,给了银子就跑。 李怀英回到房间没多久,就听有人敲门,来者正是蒋来顺。他手端着一碗热气 腾腾的汤面说,“老爷,这是本地的特产小吃,滚云面。”蒋来顺把碗放在桌上, 掸了掸衣袖,空中的尘烟宛如一朵牡丹。“滚云面?”李怀英厌恶地瞅着肮脏的瓷 碗,还有个豁口儿。“老爷可别嫌弃,所谓风味土产,要是没有风土,也就成不了 气候。”李怀英听得有趣,再看那滚云面,确实和御膳房里端出来的蒸馏水炖白斩 鸡别有天壤。“有什么来历么?”李怀英习惯性地问。“让老爷问着了,浔州的任 物都有个典故啊。这滚云面形如云团,故而得名。”“那这滚字又是什么意思?” “让老爷问着了,这面是咱曹大人的杰作啊。他老人家体恤民情,知道浔州这地方 没啥特点,除了个竞技会就剩下穷。于是灵感发现,发明了滚云面,给我浔州大地 锦上添了花。”“你好象特别佩服这位曹大人?”“是呀,我们这地方天高皇帝远, 比不得京城。偏僻狭小,周围都是山,还有个棺材谷。要是没年大人和曹大人,真 不知如何的无聊呢,一年憋死闷死的就得有个几千。滚云面是曹大人巡视竞技会时 的灵感之作。滚云面的关键在这面上,这面事先包在了毽子里,毽手需要踢上个把 时辰,所以叫滚。然后把面片投进滚烫的汤里,也就成了。面片吃起来可有动感了, 耐嚼,有味道极了。”“哦,是好。来顺啊,你这个滚云面是在哪儿买的?我怎么 没瞧见呢?”“在南街,曹大人的小舅子开了一家滚云面馆。 浔州城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夜让浔州城复归了宁静,可李怀英的心却久久不平。他来回端详着那只瓷碗, 像古董商遇到了可心的玩意儿爱不释手。烛火深沉,岁月随想。“老师,你对这个 曹建刚有什么看法?” 李怀英问。“曹建刚一意谋私,却谋得很巧。”陈睦邻说。“老师能说得清楚 些吗?”“曹建刚管辖的浔州是个苦地方,可以说民不聊生。虽说是官逼民反,但 这里的民我看也是刁民,机巧之心随处可见。曹建刚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易了。” “这么说,曹建刚可用?”“殿下!” 陈睦邻跪倒在地,“说句心里话吧。殿下谦逊好进,平易恒常。虽贵为储君,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殿下若不早图,培养自己人,恐日后生出不测,悔之晚矣!” “你的意思是曹建刚可以重用?”“是,这浔州谁来治理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年关 清搞了个竞技会,纯粹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民众有的可想,有的可乐,也就不造反 了。曹建刚喜欢捞钱,设那么多衙门敛财,自然民众有怨。曹建刚的才能用在这鬼 地方,也只能这样。殿下如果能好好培养他,他的才能就能得到更大的施展了。” “老师和我不谋而合啊。”李怀英激情乍现,一挥袖子,把个青花碗砸到地上。一 声清脆,片片残雪。 回京路上,李怀英和陈睦邻商议如何回复嘉德帝。陈睦邻说,“这不难。殿下 就说浔州地界一切太平,造反之事子虚乌有。”“这样恐怕不周密吧,那我们岂不 是白去了一趟,无功而返。” 陈睦邻一笑,“这也不难,殿下就说曹建刚有功,数次剿匪,即将大功告成。” “这样似乎还有点儿那个。”“哪个呀?”“老师胸有成竹,就不要卖关子了吧。” 到了京城,李怀英就拉着陈睦邻一起去见父皇。陈睦邻本不想去,怕嘉德帝有想法。 可李怀英执意要他陪,只得从命。 他们来到懋民殿,等待嘉德帝召见。嘉德帝见他们回来如此之快,暗生疑问。 一有疑问,他的牙就疼了起来。 眼前的皇儿好不磊落,让嘉德帝落寞的心燃起一宗火苗。“你近来学思颇有些 长进了,能写出《小人君子》这样漂亮的文论来,难得啊。我问你,你要做君子呢, 还是小人?”“小人。” 李怀英斩钉截铁地回答。“为什么?”“小人可以驱使君子,君子却不能驾御 小人。小人和君子的区别就在于,小人可以利用君子,而君子不能利用小人。但为 政者倡导君子之道也没有错,也只有倡导了君子之道,政治才会稳定和谐。”嘉德 帝点头,“浔州如何?广西巡抚南兴全上折子说,浔州地方安宁平和,没有民怨, 也没人造反。”“父皇,曹建刚所辖的浔州确实有贼民造反,但那是前任知府年关 清在任时就有的了。”“这么说,南兴全说谎了?”“南兴全欺蒙父皇,理当查办。 而曹建刚施仁政,竞技会办得红红火火。得了竞技状元的还有官差可做,这样一来 人人都有了奔头,都有了为国出力的机会,也就不反了。哦,他还发明了滚云面。” “滚云面,是一种吃食么?”“是。”“噢!”“曹建刚让他的小舅子开了家滚云 面馆,浔州城就这一家。”“这个曹建刚怎么能垄断经营呢?”“父皇圣明。不过 曹建刚就这点毛病,其它方面都比前任要优秀得多。如果能让他的才能得到充分发 挥,再加以管束,他确实是一块好料材啊。”“皇儿越发有头脑了。”李怀英想起 旁边的陈睦邻,“要不是有老师在,我就把这样的贤才给误会了。”陈睦邻忙说, “太子殿下明理睿智,悟性极高,识才断事,非常英明。” 李怀英和陈睦邻走后,嘉德帝召来邱吉农说,擢升曹建刚为广西巡抚,把那个 南兴全撤职查办了。是,邱吉农说,那蒙古之事当如何处置呢?嘉德帝好象没听见, 又说,陈睦邻教导太子有功,从即日起就到翰林院养老去吧。是,邱吉农又说,山 陕总督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报,称哈纳骑兵已经兵临凉城,来势不小,恐凉城有失。 有这等事,爱卿以为如何?目前状况下,也只有派朝中一员钦命大臣前去全权处置, 当机行事,我看……,邱吉农正要说出陈宇文的名字。就让太子去吧,嘉德帝淡淡 地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