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檩阳宫 人马在山间迤逦而行,日夜兼程,陈宇文感到很不知足。岳州城是一座很容易 打的城池呀,米家军竟两次兵败,难道夏一钧真的是用戏子和妓女作战么?自己虽 然丢了大半辖地,可也为大齐保存了实力,总不能算一无是处吧。李怀英是个昏君, 而自己的妹妹竟然嫁给了这样一个昏君。他在替陈丽清悲哀,替自己的家族悲哀, 上次去京城竟然连妹妹的面都不得见。 他背上有很多的芒刺,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来评价目前的状况。他的神经系统也 紊乱了,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在这条路上。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病,而且四肢健壮,正 奔驰在行军的路上,即将迎来一场血腥的战斗,也是一次新生。他又自豪起来,对 前途有了无限的兴趣。 人马越来越没有生气,像一条流动的长沟。岳州城是座很小的城啊,可米家军 竟然围困不定,那么说夏一钧真的用戏子和妓女做冲锋了?李怀英是谁?一个和自 己毫不相干的人,竟然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而自己呢,也这样的畏怯,把妹妹就送 给了他。陈宇文对王昭君、文成公主起了哀情,同病相怜的女人一样的不幸。他心 乱如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进军路线。崎岖、蜿蜒、缠绵、婉约, 只有诗意画意,没一点风声鹤唳,只有天人合一,没一处草木皆兵。陈宇文想从这 深沉的无底的泥沼中拔出身来,却感到四体沉重、心如铅石。 陈达对陈国公的这条行军路线很不满,这岂不是给了夏一钧任意表现自我的余 地。每座山峰都出奇地高,都那么像兵不厌诈的舞台。陈达在岳州做知府时就对岳 州的鬼风俗特别反感,他强忍着心理和生理的剧烈痛苦才把福地洞天的拍卖事业进 行到底。那时的夏一钧就像个暴发户,身旁跟着两个美女和两个壮汉。陈达从来没 见过这样的一支队伍,这么没有组织纪律性。每个士兵都像将领,每个将领都像士 兵,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装束。当时陈达就感到逃跑的大好时机来到了,如果 自己弃城而走会担个畏敌怯阵的罪名,如果自己忘死抵抗又会死无葬身之地,而如 果把岳州城交给这位民间来的六品准指挥史就显得理由充分进退有据了。陈达把最 后一个山洞送给夏一钧,也是寓意深刻的。可他再度渡江而来准备收复岳州时,他 在夏营度过的每一天都意味着屈辱、幻灭、沉沦。他虽然搜集了很多情报,但这些 信息在孔丘山起火的那一刻就一文不值了。 大人,时光穿梭,山色荏苒,我看我们还是撤兵吧,陈达道。 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松树总是很奇特,这难道是一条定律么,陈宇文欣赏着四周 的风光。 我说话是负责任的,我们打不赢他。 说说你的高见。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夏一钧不但战法出奇,而且还离奇,不是一般人能够猜 度的。 你不是说他的战法就是戏子和妓女吗,我注意就是。 戏子和妓女只是一种比喻。 比喻?那你把比喻背后的东西说出来吧。 我,我也说不清楚,好象…… 又是好象。 我只能说,好象夏一钧对打仗并没有兴趣,他只是在戏弄那些想和他打仗的人。 夕阳的余辉从屋顶嘀嗒着下来,钻进了砖缝。暮鼓声声,在云端跳跃,仿佛天 兵天将。李怀英拖着长长而恍惚的影子来到陶陶殿,和陈皇后共进晚膳。一道残阳 铺在餐桌上,金盆银盘玉碗都烧了起来。李怀英凝视着一只苍蝇,它是那天上的鹰 投下的影。 醉意中的陈皇后正按着一只松木烤鸭,从上面片下带肉花的皮。 李怀英说,皇后啊,你明天就不用陪我吃饭了。 陈皇后的手没有停,还在烤鸭上削着。大殿里弥漫着她特有的那种酱香型温柔。 一直以来,陈丽清留在李怀英心里的那个难以磨灭的印象,就似那柄关老爷手 中华丽而锋利的大刀。那天李怀英听见宫娥们的叫声,出来看到陈皇后手里拿一把 雪亮的菜刀,刀把很长。 这么长的刀把能奈鸡何,李怀英劝陈皇后换把刀。可陈皇后一心只在鸡身上, 可鸡却飞得没影儿了。跑就跑了吧,李怀英劝道。陈皇后很扫兴,嘟嘟囔囔道,那 刀没割到地方,手软了,应该一刀先把头切下来。咔嚓,陈皇后做了个动作。 李怀英说,陈皇后,明天你就可以搬到檩阳宫去了。 陈丽清的手没有停,还在烤鸭上找着。 李怀英大声道,欸你一个劲儿在那烂鸭子上找什么呢?我在跟你说话哪! 在找你的皮,陈丽清放下了刀。 过了木笼镇,就是岳州城。陈宇文像一只吹满的气球,带着他的枣红马随风飘 着。岳州城上有很多的旌旗,可这些旗子正好衬出岳州城的沉沉死气。陈达呼吸急 促地想,空城计?岳州城城门洞开,里外光线分明。陈达对陈宇文说,大人,我们 还是派个小分队去城里看看吧。 陈宇文同意。小分队去了又回,报告说,城里都是死人。陈宇文和陈达互相看 着,不明所以。 可陈宇文分明从陈达的脸色上读出了这样的意思:我说什么来着。岳州城依旧 那么宁静,像一位以身殉职的老人,矗立在齐军面前。陈宇文命令在城外五里扎营, 遍布岗哨以防不测。 黄昏下的岳州城更显血腥,尸气弥漫,强烈地刺激着齐军将士们的肛门。 夜里,岳州城突然有了声音,有了光。齐军哨兵向陈宇文报告,陈宇文叫醒了 陈达。他们来到护城河边,听到岳州城里隐约之间竟有觥筹交错的响动。陈宇文正 要派出一队人马,城门却关了起来。陈宇文急忙命将士攻城,可城楼上什么人也没 有。攻城行动没遇到任何阻挡,城门被从里面顺利地打开了。 陈宇文巡视着岳州城,腐臭是一只盘旋空中的黑鹰,久久不去。死人守卫的道 路和房舍看上去就像一堆堆土灰,一阵风来便会分崩离析。鬼魂们渐渐苏醒,就着 路边的水坑喝起来。喝完了,大笑着,摩拳擦掌。鬼魂们从爱心广场出发,开始了 环城公路长跑比赛。他们先环着公路跑四圈,再反跑三圈,又回到广场,但比赛只 进行了三分之一。道路两旁全是刚刚获得城隍绿卡的新移民们,他们兴高采烈地给 所有的选手以欢呼、掌声、鲜花。道边还摆着组委会的桌案,上面井井有条地放着 去掉了脸皮的头(包在薄塑料袋里)、人脸(放在密封玻璃瓶里)、人皮(叠得很 整齐,摆在格架里)、骨架(伏在桌案上)、毛发(放在纸箱里),人血(装在一 点二五升的瓶子里)。最简单的补充体力的办法就是喝血,不管是谁的血,也无需 做什么血型检测,喝下去,就是了。而穿上一套合适的人皮,绝对能够节省体力, 还能让选手们重温做人的凉爽。骨架对长跑者而言,意义在于助跑,就好象登山运 动员坐在索道车上一样。人头的威力巨大,也就最难抉择,必须要大喊,人头中才 会有响应的。而一旦找到了,戴上它,干枯的身体就会立刻丰满得跟猪一样,跑起 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容易赢得观众的同情和爱慕。人脸的挑选比较费工夫,有一张 好看的脸是多么的重要。自信发源于此,人生肇端于斯。毛发最没用了,也就很廉 价,它就是一种小装饰。 陈宇文边跑边问,快到终点了吧? 陈达说,大将军,这里就是终点了。 陈宇文一听,立刻放弃了双腿,瘫在地上。 陈达急忙把他放到单架上,让人抬出来了城。 烦恼这东西就是安眠药,少了睡不着,多了就致命。可梁皇后的烦恼不多不少, 正好睡觉。 在那悠远绵长的沉睡中,梁皇后依旧很烦恼。所以烦恼到这份儿上,也就随它 去吧。梁皇后迷恋眼前的一切,想起当初因为读错了《女诫十三篇》中的几个字被 陈皇后责打的情景,就想起了现在的陈贵人。她取代了陈丽清,却不能改变大齐皇 后的命运。自己和陈皇后相比,又怎么能比呢。陈氏兄妹在大齐可是赫赫有名啊, 而自己不过是以色事人。虽然哥哥梁伟志当了山西都督,可恰逢了乱世自身难保啊。 梁皇后感到一阵恶心,只有自己的身体才是真的。 如今终于有了龙胎,心情也好转了一些。 檩阳宫的大门斑驳而陆离,根本就打不开。梁燕只好走了旁门,门很矮,必须 低头。后面的宫娥唠叨了几句,被她狠狠瞪了两眼。前面领路的刘大说,就是这里 了。梁燕屏退了其他的人,屋里静悄悄的,透着酸果的气味。墙上挂了一幅工笔的 山水,画中的老人在前面牵着牛,童子就骑在牛背上。童子望着青灰色的远山,老 人俯下身拾着道边猩红色的野草。梁燕看得出了神,酸果的气味更浓了。在几案上 还放了一本《西来咕嘟经》,书页是薄纱做的。梁燕捧起来,仔细地读着,字的架 构很华贵。就听宫女在叫陈贵人,她才抬起头来。陈丽清形容模糊,却很有骨感。 梁燕夸奖道,这字好秀气,难得贵人写这么好。 陈丽清说,噢,是我请小尼姑抄的。 这经讲的什么? 陈丽清死盯着梁燕,鼻子冰山般的峻峭,没有法义。 贵人怎么这么说话? 咕嘟而已。 那什么是‘西来’呢?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你对皇上怎么看? 我念经,就是在超度他。陈贵人的眼神就像蜘蛛网一样,把梁燕的心思粘了个 正着。 当王朝运行平稳的时候,大齐皇帝的皮肤就很光滑。当社稷动摇不定的时候, 李怀英的皮肤就会出现湿疹股癣等小毛病。而如果王朝正在趋于好转,他的皮肤就 会一阵阵地奇痒无比。 现在,李怀英的皮肤很凉,他怀疑这是由于梁燕刚去了一趟冷宫。李怀英冷冷 地问,你见到一幅画吗?是有一幅,梁燕描绘着,一个小孩,骑在了牛背上。旁边 跟着个老头,牵着牛。 小孩望着远山,山是红色的。老头弯下身子,捡着路边的黄草。梁燕的话让李 怀英觉着热,无比的热,无限的热,没有节制的热,真他妈的热。 蒋来顺时常梦见大齐皇后梁燕,那是一个足以让他辗转难寐的女人。当梁燕还 是一介民女时,他就在梁伟志的督军府里见过这位江南美人儿了。虽然印象深刻, 可他并不以为然。他只是出现了短暂的血液倒流,几秒钟以后就恢复了正常。而如 今,梁燕身居国母,对蒋来顺而言却有了深深的诱惑,那种被重重浓雾遮掩的美景 才会让历险者感到有机可乘。 国制乍改,邱老头回家抱孩子去了,曹建刚领衔组成了内阁。蒋来顺被曹建刚 提拔为吏部尚书,公务随着国土的不断缩小日益繁忙了。大批的文官失去了办公桌, 都汇集在京里,递报告,找门子,要求重新安排工作。他们被蒋来顺定义为朝廷候 补干部,这总算给了他们一个门当户对的好身份,使得他们暂时安下了心,等待着 国家的调遣。蒋来顺把成堆的报告搬到书房、卧室、茅房、起居室、花园的各个角 落,有时翻一翻,消愁解闷儿。他曾经给一个当过十年同知的小子国子监助教的位 子,瞧给那个小子乐的,在他面前把屁股撅得老高,结果放了个大臭屁。那小子放 完屁,浑身颤抖着趴在地上,把压在下面的青砖都给压坏了,可还是不起来。他让 属下把那小子搀起来,一看,已经咽气儿了。后来这个职位就落到了那个糟老头子 手里。 也怪那个糟老头子不会走门路,自从被米贼赶出了云南,就一路飘零,偏偏和 杜甫的行踪相似。他在成都造过草庐,本想着隐居一世,恰巧米贼赶到,只好沿着 江漂流而去。最后他来到京城,住进一家只有贩夫走卒才去的客栈,一住就是七年。 最近听说了吏部的新政策,赶紧来报了名,还说自己和曹阁老是旧相识了,老同僚 了。可吏部的人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都是年纪轻轻、争强好胜、打算捞一把 国难财再去投奔米军的大小伙子,哪个会认得他。 糟老头子回到小客栈,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不时还打几个嗝,才想起一天没吃 东西了。他支起窗户,用昏花的老眼望了望天,星星和月亮也和三十多年前不一样 了,都分叉了。老头忽然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儿,闻来闻去,才从墙板缝里 闻出了来源。隔壁卖切糕的小贩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以为是买主,连忙开了门。那 个糟老头子瑟瑟索索地站在门口,说,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就是吃了你的切糕,才 考中的进士出身第一十三名。卖切糕的嘿嘿一笑,说,嘿,您老这许多年了就在隔 壁住,怎么今儿才闻见这里有切糕卖呢?老头哼哧哼哧点点头,说,可是,我……, 唉,说来话长啊。小贩忙说,别,别,别说来话长,好么,前两天也有一位,一说 这四个字,结果您猜怎么着,就如那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像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 拾,把我的生意全耽误了。老头哼哼唧唧地说,可是,我只说一句话,我就是当年 的浔州知府年关清啊,明天你上街叫卖的时候,把我的名号当街传扬,就说年关清 在此等候,到时候你会有好报的。 年关清是蒋来顺一直想找到的老前辈,在他的心目中其地位甚至超过了曹建刚。 虽然他喜欢称呼年关清“糟老头子”,却毫不犹豫地就把国子监助教的位子丢给了 他。阶下的年关清根本不认得蒋来顺,只顾得一个劲儿谢恩。蒋来顺问,年大人在 浔州时搞的竞技会出自怎样的灵感呢?年关清听得明白,脑子里昔日重现,脸上一 道朝霞,言道,蒙大人还知道那件事,却让我不知从何说起。就从米氏兄弟造反说 起,蒋来顺道。要说造反,古往今来的老百姓哪个没有这脾气,官员来自民间,反 贼也来自民间,不过是一正一反,做老百姓的,哪一个不想做官,那些反贼山盗也 一样。照你的话说,官位越多,社会就越稳定了。年关清恢复了生气,说,官再多 也是九牛一毛,我认为只有大量地增加吏的数量才是稳定之道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