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常 自从夏一钧投笔从戎,龙门文坛便开始了一个精彩纷呈的阶段,史称尖叫低喃。 韩月奇不遗余力推行口头文学,使得龙门在短短数年就出现了五次文学高潮。第一 次是诗歌领域,白话诗出现了。韩月奇认为,从古诗到白话诗是体裁的变化,用新 鲜的活白话把老的死诗翻译过来,就成了新东西。既然东西成了新的,人也就成了 新人。他有这样一首诗:风在水中鱼在飘,春尘之上有清高。月夜流白香汗老,几 分做秀几分娇。他这样翻译:风从水里刮起来,把鱼抛到了空气里,飘着。春天的 灰尘上,还飘着更清高的纤末。当它们落到地上,月亮就升起来。一片白色的液体, 好象美人的香汗。真真假假,娇气肆意。这就是大齐文学史上的第一首白话诗。这 首人见人爱的白话诗进一步激发了韩月奇的雄心,他号召名士们积极加入到这场白 话诗运动中来。此后白话诗大行其道,平均每天诞生三首,接近一只正常母鸡的产 量。 白话诗的成功让韩月奇想到了话本,他主张话本应该记录生活,把生活的本味 突现出来。大齐朝早就有许多评书话本,都是民间流传的故事或传说改编成的。而 韩月奇想的是第一部由文人创作的话本,于是他创建了一个工作室,名曰:神农家。 加入神农家的不仅有名士会里的人,还有很多老农、市民、摊贩。名士们每天在他 们身上挖掘,希望能找到新的创作源泉。 不久,这些和名士们厮混一处的人,身上就长满了清晰可辨的小洞洞,那都是 干涸了的泉眼啊。可想而知,《神农家》的创作尽管神速,但是并不会成功。 韩月奇不愧是文坛的泰斗,敏感的嗅觉使他很快就盯上了曲艺,并宣布了自己 的第一个主义:相信民间。相信民间意味着更多的文学应该来自民间艺术,而民间 艺术的核心就是曲艺。名士们在韩月奇日新月异的思想指引下深入到田间地头、山 村茅舍、庙集会社,记录着一帧帧生动感人的乡土画卷。山海丹捧着从鸡窝里掏出 来的一块彩石,唱道:小妹妹是块小石头啊咿呀嗬,放到了鸡窝里啊咿呀嗬。母鸡 孵我孵不化啊咿呀嗬,只等着哥哥放心窝啊咿啧喂。 老黄牛紧紧攥着彩石,直到淌出了热泪,这才是我们的根啊!史金石不以为然 地说,有根又如何,不过是根拐棍儿罢了。韩月奇听了史金石的言论很不满,就在 名士会的内部刊物《点滴石穿》上不点名地批评道:我们今后就称这位先生‘拐棍 ’好了。最好在拐棍后面不要加上儿化音,没有了儿化音的拐棍念起来更有力量, 也更像根拐棍。 海陆空读完这篇骂文,立刻向韩月奇建议,在散文领域来个大的突破。韩月奇 正好对自己的相信民间产生了怀疑,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相信了民间又如 何?不久,老黄牛、九仙桥、小西天、北戴河的骂文横空出世,其中的关键词几乎 都得益于采风实践,其中的嬉笑怒骂乡土气十足,土得呛口。 没过俩月,韩月奇又提出了娱乐文学这个新观念,主张挖掘民间笑话,活跃文 坛空气。名士们决心与米军比速度、拼毅力,采取你笑我笑大家笑不笑不给钱笑了 也白笑的策略,最后再来一把。经过了这五次文学高潮,龙门文坛在浙江声誉日隆。 而让韩月奇颇为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有一出合乎标准的戏剧能配得上名士会如日中 天的名声与实力。他就把写戏的重任交给了信得过的海陆空,并让刘小宝任副编剧。 米贼已经打到了江西,时局堪紧。海陆空笔锋一转,改变了主题。海大哥,总 得给个理由吧,刘小宝牢骚满腹。他每天都在大街上溜达,把那些绝对新鲜的口语 海鲜带回来,想着和海陆空一同分享。可海陆空呢,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连续十 天了,没用他刘小宝一个字。刘小宝气得直拍屁股,叫嚷着要把改变主题这件事告 到会长那儿去。韩月奇听说后,虽然对海陆空的魄力很欣赏,又觉得还得过问一下, “海先生,我们名士会的宗旨么,你也是知道的,本乎风花雪月,超乎凡尘俗世, ……。”“得乎性情意境,达乎仁义道德。”海陆空道。“欸,对,就是这四个乎。 不知海先生现在写的那个东西是哪个乎啊?”“我是满不在乎!韩员外,我对你很 尊敬,但我更尊敬真理。我说的真理在传统文化里没有,它超越了所有的乎。那个 贾明瑞把咱们逼到了这样的田地,靠着贩卖娱乐文学讨饭吃,却还自以为不错呢。” “你不是也提倡过骂文吗?”“我是向你建议过,可那是没辙呀。不搞出点儿名堂 来,咱们名士会就没下文了。我,我那是胡说八道的,谁知道韩员外就当真了。《 龙门骂文集》还出了整整四部,堪称是口头文学的经典了。我觉得简直是在作孽, 可看着你们兴奋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了。” 戏班子就住在戏楼的二层,刚才的争吵惊动了蓝靛子。又有人要走,还和别人 争起了家什物件,闹到街上。蓝靛子最怕看到这样的事,现在的龙门人都无心看戏 了。她曾经想过出走,可看完《戏言七章》后又决意留了下来。她想自己演戏也一 年多了,可曾有惊天地泣鬼神么? 抑或曾经感动过自己?怪只怪自己天生就是演戏的材料,就是在没有感情的时 候,唱出来的东西也带着情感的泡沫,让人看了依然是五光十色。 蓝靛子拉开吵架的戏员,大声说道,“该走的就走吧,想留的自然会留。不是 我蓝靛子生性刚强,铁匠的女儿,实在是这时候了,大家就该坚强着点儿。从来我 们戏子都被人瞧不起,我们是供人娱乐的。既然是娱乐,就不必讲太多的道理。可 今天我要说,戏剧不是娱乐,它有着大来头。谁是戏子的祖师爷?谁是戏班子的祖 师爷?谁又是戏剧的祖师爷?是盘古,是女娲。”吵架的戏员安静了下去,看热闹 的也转移了注意。蓝靛子的话洗着他们的耳朵,一点点外湿里燥的耳屎陆陆续续跳 了出来。 “大家都是走江湖的,转蓬一样漂泊。赚不了几个钱,却受尽了欺压、侮辱。 我,和你们一样。有人说我们低人一等,可我们做的事、演的戏并不低人一等啊, 怎么就能说我们低人一等呢?戏剧是惊天动地的事业,有了天地,就有了戏剧。盘 古开天,女娲补天,那都是以天为台、以地为场的大戏!戏剧虚拟天地,有一股力! 这力是什么?那就是戏剧之力啊。它存在吗?大家见过吗?感觉过吗?”蓝靛子的 声音越来越像唱。刘小宝听到此呆呆地想,夏一钧调教出这等好婆娘么?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世道很乱,我也不可能留得住大家。但是在走 之前,我想和大家好好演一出戏,就做个纪念吧。” 韩青子下午睡的一觉把夫君给梦了回来,他骑着高头大马。忽然远处飞来一彪 人马,旋风般卷走了夫君。韩青子冒出冷汗,小婉用手帕给她擦拭。她一睁眼,就 给了小婉一记耳光,斥责道,我不是吩咐过,睡觉的时候你们都离着远点儿。小婉 轻轻应了一声,忙退下了。韩青子睡不下去,便起身更衣。小婉这时又轻轻进来, 说,大奶奶,县太爷派人来了。 最近出了桩事儿。那个曾经偷了金烛台银筷子、被韩青子教训个半死的夏家家 奴沈波回来了,还在夏家棺材铺对面开了一家白喜店唱起了对台。韩青子猜想,沈 波在夏家的时候一定偷了更多的贵重物品,才会发达得这么快。夏家棺材铺在龙门 以至江州、浙江都小有名气,其出品的棺材能保证尸体许多年也不腐烂。这靠的是 夏记棺材从选料到制作再到药物处理的独特技术,十几年来,棺材夏的名声一直和 方圆几百里的人口总数成正比。沈波来了,也带来了棺材板的新理念,那就是更注 重下葬的过程。沈记棺材是由许许多多的小板子拼成的,死者的家属在拼棺材的时 候,就有更多的时间和心思来寄托他们的哀思。沈波的发明让韩青子感到了压力,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决心灭掉沈波,便托赵宁子去找了贾明瑞,办了沈波一 个亵渎亡灵的罪名,押了六个月,店也查封了。可沈波一出了狱就不知去向,韩青 子因此坐卧不宁,疑心重重。 县太爷派来人对韩青子说,想让蓝靛子去唱堂会。韩青子觉得很为难。她对蓝 靛子的看法一直介于妓与非妓之间,从来没和蓝靛子亲热过。蓝靛子在大戏楼过着 清苦的生活,没有去演那些能带来更多票房的花戏,而是一心一意想继承《木鱼缘 》创下的新戏传统。韩青子有一次望见蓝靛子在戏楼上临窗吟唱,弱不禁风的嗓音 时断时续,一时良心发现,让秦钟给戏楼送去五十两银子。银子第二天就被退了回 来,蓝靛子还反赠了三张戏票,韩青子把它们赏给了秦钟。从此韩青子和蓝靛子就 形同陌路,有时候实在是需要通消息了,就找赵宁子做个桥梁。而赵宁子一直就我 行我素,行踪不定。韩青子知道她交游广泛,有时用得着,也就迁就了。 贾明瑞请韩青子带着夏家班来唱堂会,是想和夏家结一点更深的友谊。可米军 势如破竹,大齐王朝摇摇欲坠,给这场堂会增加了许多的悲调。贾明瑞想起以前和 名士会闹过的那些别扭,就派人下帖子去请他们来联欢。他怕被韩月奇拒绝,丢面 子,就把名士会刊印的那四部《龙门骂文集》包装在金箔里面,随帖子一起送过去。 县衙三堂的月台上,两根廊柱支起一间旱轩。海陆空和蓝靛子就选定这里,作 为堂会的戏台。 月台中间垂了一副草帘。月台的左面插了枯黄之物,竖起几根短杆。五支灯烛 从台下向上照,轻摇着。月台右侧放了两盆无印莲花,高两尺。一桌二椅,桌上有 一支灯烛。 贾明瑞请韩青子坐在正座的左边,让韩月奇坐在自己的右手位。他对这两个人 说,夏家班和名士会是龙门的文化品牌啊,听说今天的戏就是咱们两大名牌的珠联 璧合啊。“韩月奇说,”这已经是第六个文学高潮了。“贾明瑞神色清淡,略带感 伤,”韩公倾力于文学领域,着实让本县佩服啊。一想起往事,我就愧疚不已。 “韩月奇忙说,”大人的文学税也有道理,激励我们名士会另辟蹊径,杀出一条血 路来。“韩青子听了,笑道,”韩员外不是也挺会说笑的么,怎么以前见了,都是 一本正经呢。“韩月奇没应声儿。”怪我,怪我。“贾明瑞检讨道。 [ 无常同女吊左侧上][无常] 人醒有时,神醉无度。念久远心数,旧苦新赋。 无常啊,无——常——。[ 丢石子介,石子无声而落][女吊,凝睇介] 无常哥,这 颗石子会落到哪里呢?[ 无常] 听这无声介,想是十八层地狱里去了。[ 女吊] 森 森然无影寒灯,照不出,天涯各途。无常哥,你在判官那里查到前世簿了么?[ 无 常] 唉。前世本乌有,来世亦无常。你我不过是两个勾魂鬼,哪里有甚么前身今世 呢。[ 女吊] 我偏就信。看那人间的男女,和我们的样子相差无几的呀,想必是有 些关系。你勾了人家的魂,那魂就在你面前还原出一个鬼来。你能说那个人不是这 个鬼的前身么?[ 无常] 就算是吧。可我说的是你和我的前身今世呀。你我和那些 鬼却也不同。我们能有前身么?我们是勾魂的呀。[ 女吊] 说的有理,可我还是在 想我的前身呀。莫非我前身大家闺秀,淘闹玩笑。一日舟入深潭寻寻觅觅,冷冷清 清爱荷一只,不慎落水怎一个凄凄惨惨戚戚也。[ 无常,笑介] 好一个大家闺秀, 却怎么做了勾魂事?[ 女吊] 生来一副花容貌,勾却多少少年魂。[ 无常] 好了好 了,管它甚么前世因缘,怕它怎的来生投报。每日里遵阎王前赴后继,每日里回阴 曹完璧归赵。[ 女吊] 生死薄上点名姓,魂飞魄散几更鸣。[ 无常] 女吊姐,我们 走吧。落落散清明,锦身夜里行。[ 女吊] 人间何处无芳菲,多采一朵也无妨。 [ 无常同女吊下] 海陆空出演荆夫,与扮荆妻的蓝靛子唱起对手戏。荆夫时常 被荆妻嘲讽,自以为是怀才不遇,这和海陆空的境遇相似。海陆空写出《无常》, 可谓一石二鸟,不仅确立了自己在龙门文坛的地位,而且赢得了蓝靛子的好感。他 还为荆夫和荆妻设置了一个儿子,使得这场戏看上去更有寓意。蓝靛子对荆儿这个 角色感到很别扭,但似乎这样的安排也有道理。不过最终,她删去了荆夫与荆儿之 间的台词。海陆空也不反对,他知道荆夫和荆妻之间的台词是怎么着也删不掉的。 他视台词为不折不扣的红娘,是他和蓝靛子之间超越了时空的接吻。每一句台词从 他嘴里或说或唱出来,都像那口香糖一嚼八百年,其醇厚敦实意味隽永可想而知。 蓝靛子明白海陆空的心,他是想用《无常》压倒了《木鱼缘》,从而取代夏一 钧在龙门文坛、戏剧界以及自己心中的位置。她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海陆空可笑 之极。男人不了解他所要追逐的女人的心思,这仿佛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蓝靛 子决心把这条规则进行到底。她这样想着,反倒向海陆空投来晚霞的微笑,弄得空 手而归的海陆空觉得手上沉甸甸的,仿佛一条世纪大鱼就在网中。 [ 荆夫和荆妻右侧上][荆夫] 咦吁呼哉——。梁短枋小屋檐限,断臂削足头尖 尖。呼哉咦吁——。[ 荆妻] 哎呀夫君,时候不早,不如早生安歇了吧。[ 荆夫] 十年寒暑非寻常,四书五经读断肠。料峭文章催梅放,溽热绝句捂癣疮。[ 荆妻] 既然如此痛楚,不做文章也罢。[ 荆夫] 七彩文章草庐成,乘龙附凤点绛唇。旧时 鸳鸯不识面,新筑燕泥待金风。[ 荆妻] 夫呀,莫不是今日你身怀了五花笔?[ 荆 夫] 五花笔呀五花笔,多一笔不如少一笔。[ 荆妻] 莫不是今日你弄墨成仙?[ 荆 夫] 弄墨成仙还不如弄巧成拙。[ 荆妻] 莫不是身无双飞翼,心灵一点通?[ 荆夫 ] 无师自通,何曾一点。[ 荆妻,自语介] 夫君已病入膏肓了。[ 荆夫扶荆妻介] 对呀,我与你——同入高唐。[ 荆妻] 果然病得不浅啊。[ 荆夫同荆妻睡介] [ 文 曲星左侧上] 善良、疯狂,愚昧、死亡,寄托、神往,灰尘、清场。玉皇与我说, 这人间的骚人墨客都是些狗屁文章,只有那小小的荆夫被玉帝看中。他的妻子反以 为病,人亦不理,喻为狗屎一则。恃才放屁,乃生灵芝仙草。正是这人世间颠倒了 事端,无所不用其及啊。既有帝命,不妨探访一二去也。姑苏剑、狼牙棒,菊花酒、 马头墙。[ 文曲星左侧下] [ 女吊与无常右侧上][女吊] 无常哥,你我多年来走的 是一条路。今日我想……。[ 无常] 姐姐想的甚么?[ 女吊] 我想与你同入高唐。 [ 无常] 你莫非病入膏肓了么?我们是冥州的鬼,不能交合的。[ 女吊] 我自有办 法。你来看。[ 无常] 看甚么?[ 女吊,指介] 这里有一对夫妇,不妨让他二人舞 蹈起来。夫妇二人交合之时,我们潜入他们的魂中,也就交合起来了。[ 无常] 哎 呀!天上降下青丝雨,阴阳两界再难分。从此难断勾魂事,今日被她勾下了身。[ 女吊在荆妻后介][无常在荆夫后介] [ 荆夫与荆妻起舞介][无常与女吊随舞介][荆 夫] 颠倒无岫,阴云密布。[ 荆妻] 骑云蹈月,无心无觉。[ 无常] 炎炎烈日,凛 凛秋风。[ 女吊] 短尾狸,风雪齐。[ 荆夫倒地介][无常,踉跄介] 大事不好了! [ 荆妻] 黄时有路,休神无度。我与夫君,原本是云雨共赴,却才似神行魔住。望 夫君好睡熟,近前看,已是神飞精故。呀呀呀,我前后——无主——。[ 舞介][荆 夫,跳介] 惶惶上了黄泉路。呀![ 倒退介][荆妻] 只听说人死未几虽无命,却也 能唤来唤去仿佛应。是不是,鬼留着人心,这话就还可听。[ 荆夫穿帘至左侧,抖 介] 咄咄有似针刺肤,冷热未必知亲疏。听得一声唤,[ 回头看介] 呀,我家娘子, 奈何桥边。听她咿咿呀呀好自说,说的甚么,我哪里能懂这人间语言。[ 荆妻,惊 介] 望见了,我夫惶惶样,忍不得,时光飞溅。呀呀呀,悲风已立,寒潮满天。 [ 文曲星右侧上] 见此人堪堪而往,走入了落日晨光。点魁星缺失天角,状元 身赤裸飞翔。[ 荆妻,惊介] 甚么人?头戴了紫金冠,身披了蟠龙氅,大氅里刻着 四书五经,金冠上插了大小羊毫。[ 文曲星] 刹那间原形毕露,一二时落叶秋风。 荆夫呀,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强忍住心里眼中,不过是白日烟花。[ 留一纸 介,闪身下][荆妻,拾读介] 天光有时尽,墨迹留清明。星魁东边陨,文运待谁兴。 [ 哭介,下] 荆夫一路飞翔着,直到发现自己的影子消失了才降落,碰上个厉鬼手 里拿着个绳圈,竟也逃了过去。无常错勾了天上的文曲星,自知罪过不小,着实害 怕起来,呜——咦——。怪只怪女吊姐好个主意,勾错了荆夫魂大祸将来。阎罗王 见玉皇禀了天命,三百年大魁星冥州游荡。 我只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倒霉都自己扛。一旁女吊唱道,红酥手,黄縢 酒,满城孤魂随风走。天庭远,冥州近,一夜欢情,魁星陨落。错、错、错。皮如 旧,骨空瘦,前世闺阁消息透。新花落,旧叶多,山盟虽在,魂魄难托。莫、莫、 莫。啊无常哥,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寻找那个荆夫则个。 蓝靛子终于等到了独角戏,没了海陆空在一边衬着,演起来就很随心所欲。[ 荆妻] 这一个昏黄时刻,那一片记忆尘烟。当年是一锥入骨,拼出个文曲身基。我 这里做就了数年衣履,恍然间依旧是读书青衣。叫孩儿来这里,登高认地,往事依 稀。[ 荆儿] 娘呀。[ 荆妻] 儿呀,莫为四书空皓首,时有青鸟鸣翠堤。[ 荆儿哭 介][荆妻] 儿呀,哭甚来?[ 荆儿] 爹爹回不来了——! [ 荆妻,惊介] 刹那间毕露原形,一二时秋风落叶。荆夫呀,你好,好——。 强忍住眼中心里,不过是烟花白日。[ 荆儿] 一大清早,就见了爹爹他头戴了紫金 冠,身披了蟠龙氅,大氅里刻的是四书五经,金冠上插的是大小羊毫。爹爹一声吼, 唱出了天龙八部,把那些看热闹的全都唬倒。[ 荆妻,哭介] 儿呀,莫说了,莫说 了。你父已经仙逝,儿呀,为何你也病入高唐了?[ 荆妻抚荆儿介] 韩青子听着有 了感触,想那远在天边的夏一钧跟死鬼似的一点音信也不来。可她想自己的身份比 蓝靛子高过好几等,自己是看客中的贵宾,蓝靛子不过是戏子里的名角。自己若在 这场面下落泪,或伤感有加,就是在向蓝靛子所代表的那等人滑落。于是她笑着对 贾明瑞说,贾大人,戏子们演得还挺有趣啊。贾明瑞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惜啦, 旦夕江山,空留绝唱。 荆夫在地府中快乐地遨游,由于他的名字不在生死簿中,所以没有鬼来管他。 厉鬼见荆夫飘得老高,觉得怪异,仔细观察,见荆夫身上没有洞便叫他下来要审问 一番。当听到荆夫二字,厉鬼好不高兴。原来,那文曲星把无常和女吊的行为上告 了玉帝,玉帝就责成阎王爷来处理此事。阎王找来厉鬼,要他务必在三夜之内把荆 夫排查出来。阎王爷也没有放过无常和女吊,这两个鬼竟然在人间干出那等不干净 的事,是对阴曹信誉的最大破坏,必须严惩不贷。荆夫听厉鬼说自己曾经和文曲星 擦肩而过,便说,是了,是了,那叫荆夫的又何止千万!厉鬼只好陪着他,游遍了 三曹五阴、七地八府,还弄来很多有特点的鬼来供荆夫玩耍。 无常和女吊被迫造反,圈禁了阎罗,放言要把所有的鬼都放回人间去。厉鬼明 白,只有荆夫这个通天的文曲星才能挽救阎王爷和危在旦夕的阴间,便对荆夫说道, 这几日如何呀?[ 荆夫] 见得十个鬼,都是人世间我该景仰的人物。而今被我任意 使用、呵斥,平生何曾有过啊。 看过了,多头鬼,幻变情貌。赏过了,掉头鬼,自恋清高。问过了,无头鬼, 恣意轻抛。阅过了,断头鬼,血色如潮。看过了,弯膝鬼,彳亍蹦跳。赏过了,四 臀鬼,左右动摇。经过了,长舌鬼,柔情缠绕。摸过了,套眼鬼,寂寞无聊。审过 了,痴梦鬼,血溅蓝袍。[ 厉鬼] 你家中如何了?[ 荆夫] 我妻嫌我语粗文轻,不 识我才大无边。[ 厉鬼] 阳间如何?[ 荆夫] 老师骂我笨,同学欺我蠢,官府逼我 软,街市诈我诚。[ 厉鬼] 你可知,文曲星曾到你家,本来要点化你的,谁知被无 常女吊两只鬼勾了你的魂,教你沦落到此。[ 荆夫] 啊!哪个是无常,谁又是女吊? [ 厉鬼] 他们两个,一个男鬼,一个女鬼,都是勾世间魂灵的。本来文曲星要点你 的魁,却被他们抢先一步,勾了你。[ 荆夫] 那你的职业呢?[ 厉鬼] 我是接魂的。 他们勾回来的魂,我就在奈何桥边鬼门关头接候着。[ 荆夫] 怪不得那日见着你了。 [ 厉鬼] 只有阁下是能通阳的魂,天上的文曲星也等着你大魁天下呢。[ 荆夫] 大 魁天下?玩笑了。[ 厉鬼] 荆先生这么自负,为何不信我?[ 荆夫] 不是不信,是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再说,阴间有这许多玩耍,好得哩。回人间何来?那无常哥, 还有个女吊姐姐,现在哪里?[ 厉鬼] 找他做甚?[ 荆夫] 此二人乃我重生父母、 再造爹娘,我要当面谢过呀。[ 厉鬼] 谢什么?[ 荆夫] 引我来此极乐世界呀。 [ 厉鬼] 你是那天上星魁降,地上状元郎。扶世济困,大哉华光。莫恋这阴曹 冥州小玩耍,丈夫材大蔽苍凉。你是冥州的救星啊。[ 荆夫] 救星?[ 厉鬼] 正是 了。如今阎王爷被困冥宫,无常和女吊要造反哩。整个冥州都危在旦夕。[ 荆夫] 有这等事?[ 思介] 你在诓我。[ 厉鬼] 想当年也曾有泰山府君、地藏大王,也曾 有阎王十殿。五爷阎罗打败了泰山府君、地藏大王,又削了九个阎王,才一统冥州。 就是在这里,阎罗爷登极封禅,所以这里又叫经山。阎罗爷励精图治,治理环境, 冥州变得越来越适宜居住,人口也激增了。[ 荆夫] 那现在为何这般萧条? [ 厉鬼] 现在呀,无常女吊背叛了阎王爷,煽动人们回阳呢。[ 荆夫] 他们为 甚么这样干?[ 厉鬼] 为,为甚么?这还真是个问题。可这不一定需要个理由吧? [ 荆夫] 没有理由,不太可能吧。 [ 厉鬼] 哎呀!仁兄回阳之日,就是阴曹重生之时啊。我保你阳寿百年还不成 么?[ 荆夫] 哎呀呀!一席话惹得我左右为难,不甘心就这般复返人间。[ 厉鬼] 现在人人都不安心做鬼了,连春秋的诸子、战国的百家也要蹦回阳界去也。[ 荆夫, 惊介] 那还得了![ 厉鬼] 正是呀![ 荆夫] 诸子百家在哪里?[ 厉鬼] 你来看! [ 引介] 全挤在阳关道上了![ 荆夫,观介] 呀!空荡荡,幽冥故地。莽苍苍,接 踵摩肩。看到了!老聃骑牛,庄周乘蝶,孔丘扛鼎,墨翟援梯。若得他们还阳,哪 里还有后生的地盘哇![ 厉鬼] 就是哇——。不妨一同前往,仔细观瞧。[ 荆夫, 急介] 走哇![ 厉鬼] 走哇。[ 荆夫,急介] 走哇![ 牵厉鬼介][厉鬼与荆夫走介 ][厉鬼] 那荆夫凝眸样鬼门关前,厉鬼我为的是万代如常。[ 挥介] 挥动了套魂圈 浮波一片,[ 收介] 但静闻人世里初定时分。 月光如庭中积水,荆妻起身下得床来,唱道,唤一声荆夫啊,夜深人静夫妻同 命。唤两声夫君呀,万赖无声文运难平。唤三声檀郎着,醒也无聊短暂清风。唤四 声亲人来,坎坷鬼门有关无封。唤五声竹马介,阴风送爽彻骨惊萌。唤六声铜月哪, 照断寒桥依稀霜灯。唤七声楚哥耶,巫山冰障月过华生。唤八声男风哩,东船西舫 穿越无声。唤九声荆夫啊,一生一世永别了啊——,啊——,啊——。 待荆妻回到床上,看见月下的荆夫鼾然而睡,不禁惊奇道,九声唤唤出个梦境 敷衍,九回叹叹出个梦意阑珊。海陆空本以为能和蓝靛子在戏中同榻而眠,不想蓝 靛子变了脚本,把身体上的温暖接触变成了视觉的梦幻。他只得起身,唱道,恍一 梦黄粱烧没,如两座南柯城破。 这是哪里着?莫不是人间到了?竟被那厉鬼兄骗至鬼门,一失足跌落入人世家 中。[ 落泪介][荆妻] 夫呀,一夜而醒,因何哭泣着?[ 荆夫] 望一望,南天门, 星移斗动。文曲隐,启明升,破晓时分。偷眼瞧,我的妻,若现若隐。放眼去,人 世里,烟雨朦朦。 自看过《无常》,韩青子便有了出走的心思。蓝靛子演的荆妻在一凝眉一举首 里打动着韩青子。韩青子找来蓝靛子说,妹妹啊,现在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了, 你和我的心其实是通的。 以前碍着老爷,必须和你争个面子,现在都是云烟了。我这里有三千两银子, 你拿了去,我要走了。 蓝靛子没动窝,说,大奶奶的话仿佛和以前确实不同了,只是我还是听不明白。 韩青子轻轻叹口气,把银子收起来,我了解妹妹的性子,我是真的想走了。 蓝靛子来找赵宁子,可赵宁子和祖儿都不在。 别的丫鬟说,她俩三天前就出去了,至今没回来。 蓝靛子想,这个家真的要散了。 过了年,米军就进了浙江。江州督军梁伟志弃城而逃,小小的龙门危如累卵。 韩月奇宣布名士会解散那天,名士们心里都空落落的,纷纷想起了下海的夏一钧, 不禁暗生羡慕。而海陆空已经打好了主意,准备投奔米军。心热如焚的海陆空想到 了蓝靛子,想着如果自己是无常,那她就是女吊,如果自己是荆夫,那她就是荆妻。 海陆空还得到了一份米军广为散发的招聘状,上面写着:所聘职位:高级文人性别, 男,有特别经历者除外;年龄,二十五至四十,有特别经历者例外;要求,或有举 人功名且有文集,或有文集且出口成章,或出口成章且熟读各种兵书,或熟读兵书 且相貌堂堂;优先条件,有殿试会试经验者优先,能经常出差者优先,敢赴汤蹈火 者优先,有武略经验者优先,有孔明骂死王郎之经验者优先,有畅销文学作品者优 先;工作及职责,抄录,誊写,撰稿,出谋策,入敌国不辱命;待遇,月俸米半石 银八钱,试用期一至三月,此间月俸发放十分之八。 所聘职位:高级戏员性别,不限;年龄,十五至四十,有特别经历者除外;要 求,有至少三年演出经验,会哭会笑会闹,在至少两出名戏中担任主角,能经常出 差;优先条件,有名人推荐者优先,相貌出众者优先,有农村生活体验者优先,有 战地表演经验者优先;工作及职责,担任戏剧主角或主要配角,经常在战地或农村 演出;待遇,月俸米半石银六钱,试用期一至三月,此间月俸发放十分之九。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