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飞单 戟儿和锏儿站在艮舟和兑船上,指挥着娇娃习练歌舞。汉枋站在旗舰上,静静 了望。汉枋和戟儿成婚,是我的主张。他俩可谓天设的一对,即使在操练水军的时 候也不耽误互送秋波。 而秦柱虽然对锏儿有意,却遭到了无情而彻底的拒绝。锏儿一心要追随姐姐, 她的举止表情乃至言谈中都埋藏着一条深深的细索。这条细索时而伏在波浪上,时 而埋入波谷中。她的脸上有一道很浅的伤痕,常会微微地抽搐。戟儿提出,船型不 必太大,也不必过高,但船头要翘起来,船尾要平展,形成一个高低错落的舞台。 船仓要能扩音,有浑响的效果,再通过船面上的反射板,把乐曲反射到敌阵。娇娃 在船面载歌载舞的时候,如果遇到了不开面儿的竟要放箭,就藏到船舱里,举着草 人继续唱、继续舞。锏儿说,草人要有形,要衣袖齐全,面部包裹好了涂上脂粉。 还有,锏儿步态嫣然,可不可以考虑一下音响的合成效果?她眉宇间有一道门,那 就是狂热的气功迷们迫切想找的宇宙缺口。但在我眼里,它更像城墙的豁口。 就在这个豁口上,熊熊的烈火燃烧了起来,勾勒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风韵。我 的怀里,有一条船。我的怀,就是船。船上没有帆,却有一蓬云丝。灰蒙蒙,鱼翅 一般。 就像所有关心过我的人那样,总是比我更关心我。就像生活本身那样,总是比 我的生活更像生活。不得已,我娶了小红。这个我曾经百般利用过的女人,一个为 我赢得过第一场胜利的女人,她如果不是特洛伊木马生下来的女儿,又是什么呢? 而今,我第一次问起她在米锦身边那几天是如何过来的。小红说起那个岳州城下的 米锦,就仿佛在回忆自己的初恋。她说此人那几天对她恩爱有加,对其她的女子也 秋毫无犯。小红当时真不想去烧营,可其她姑娘的父母都在城里怕被我杀害,也就 一不做二不休了。我低头端详着躺在怀中的小红,看到她的眼睛已经潮红了。那时 米锦对小红说,“你来我这里呀,就是帮我安抚一下军心。现在将士们都想回家了, 大米国就要成立,大家都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去。家乡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分了 地,可以安心种庄稼过日子了,没必要再拼命打仗了。”这时有人来报,说抓住几 个逃兵,问如何处置。米锦起身出了帐,小红也跟出来。帐外,督战官押着三个手 脚狼狈的军士正在等米锦训话。米锦让督战官先带那三个人去洗澡,换套干净的衣 服。然后米锦叫来那三个人,让他们站在高台上,面对着大大的太阳和米家军的将 士。他们神情平静,眼神凝滞,头发披散着。米锦对小红说,来吧,现在就开始。 小红便带领着姑娘们开始了表演。第一个节目,军前颈舞。鼓声渐起,舞若小鸡啄 米。鼓声隆隆,舞若寒蝉噤喏。鼓声点滴,舞若岭上青峰。鼓声脚密,舞若钟乳万 根。随后的鼓声就听不出节奏,只一味地乱,乱得观者心怀不满,乱得舞者脚步无 着,乱得台上那三个逃兵醉眼迷离。第二只舞是帐后肚皮舞。姑娘们换了戎装,银 甲里露出肚脐,肚脐上画了红唇。舞姿变化,唇形或张或收,或撅或耷,或如呓呓 耳语,或似嚅嚅乳口。第三个舞是沙场发舞。姑娘们解散了花鬟,在呐喊声的伴奏 下忘乎所以地舞动着长发。米锦示意停止,转脸高着声问那三个人。那三人听得米 锦的叫喊,如洪水过后的土地正在恢复着生机。其中一人说,“我对不起将军,将 军的一片苦心我明白了。” 另一个说,“我还说什么,对不起父母啊。”最后一个说,“大米国就要成立 了,就用我的头做奠基吧。” 九月的洞庭湖啊,芦苇惶惶,水鸟惜惜。小红问我听没听说过梦刀侠。当然知 道,我说,有关梦刀侠的传说版本很多。梦刀侠刀法无名,没有固定套数,可一旦 起舞就变化万千。梦刀侠无父无母,没有家族恩怨。梦刀侠缺少古典记忆,没有现 代意识。梦刀侠的刀法就是不成谱的音乐,没有墙的迷宫。小红的脸像一面镜子, 让我看到了孤零零的自己正站在圆形的废墟中央。远处的渔佬们正在吆喝着最新的 流行渔歌。洞庭这地方的渔佬少说也有一千户,大多泊在湖的西岸。他们一早一晚 下来打两场渔,然后就近卖掉。整个白天,他们就补织渔网,修整滚钩。江里鱼, 壶中酒。这时候,湖水起涌,像亿万个秃顶兽在上下攒动。有一股很怪很怪的味儿, 略腥,带点儿碱性。透明胶一般的色状晃动着,吹口气就能出现旋涡。当夜,米军 的快艇就是从这一团糨糊里杀出来的。 米军的攻势就像一块巨大的塑料布,蒙住了夏家军的所有毛孔。不久,夏家军 的水寨就像一个漂浮的火球,滚动着,所到之处都是哀号。夏一钧体会着当年米锦 的处境,面对着夜明剑、施情刀和采月戟,一时不知如何取舍。发愣这当口,秦柱 冲了进来,很狼狈地左顾右盼。他的头秃了,冒着狼烟。夏一钧赶紧招呼他,秦柱 一个纵身,扛起夏一钧便走。夏一钧让秦柱把自己放下来,秦柱没有理睬。外面的 烟很大,而且风向不定。失去了指挥的八卦船打着转,但没有起火。夏一钧觉得奇 怪,就问秦柱汉枋现在哪里。秦柱说,在火里。 而此刻的汉枋已经置身在重围之外,鼓帆的巽舟渐行渐远。他的身旁坐着戟儿, 锏儿在船舷张望着来处。汉枋想起在家乡时夏一钧对他说过,你要是不能给我找到 快乐,你就别想快乐。 夏一钧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夏家的傲慢在汉枋看来,就是富贵的错误。 他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在夏宅里一天到晚地转悠,可母亲根本不听儿子的建议。母亲 活在她自己的时空里,永远走不出来了。母亲的固执在龙门县是出了名的。当年她 为了夏父的官司曾经在江州府衙前站了五天五夜,只喝一点山泉,最后就是在府衙 前站着把汉枋生了下来。从此母亲在龙门出了名,可汉枋却始终也没有名分。他其 实相当文静,没事的时候就在树下看书。他看的书一般都是夏一钧看剩下的或者不 爱看的,所以他的智力水平一直滞后于夏一钧。直到后来夏一钧迷上了戏剧,才让 他有了赶超的机会。 夏一钧在秦柱的保护下逃进了岳州城,天已黎明。他们来到城头,见洞庭湖又 热闹起来。二十只坤艇围住了米军,钟声荡起,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在中,挠钩手 在后。忽然鼓声大作,十艘乾舟冲入了米军的船队,肆意拼杀,忽进忽出。过了会 儿,随着一串串的铙声,离船上发射了数枚火箭,正中米军的旗舰。乾舟上鼓声再 起,石炮齐发。夏一钧越看越奇,不是败局已定了么?水面上出现了艮舟和兑船, 引得夏家军将士大呼小叫。很远,看不清。夏一钧是头一次在实战中看到这两种船。 艮舟和兑船在离敌阵足够远的地方停下来,娇娃们的舞蹈像在昭示和平至上这个朴 素的真理。米军将士不知所措了,观舞,还是应战,坐以待毙,还是垂死挣扎。一 艘敌舰无缘无故就沉了下去,夏一钧知道,鬼斧手行动了。他忽然明白了汉枋对他 的深情厚意。 战后的第一位客人,是大齐的特使。自从失去了半壁江山,李怀英和曹建刚就 对派遣特使情有独钟。可特使的嘴里一口含着一个曹大人,根本就没有皇帝。夏一 钧听得厌烦了,便说,你赶紧把曹大人吐出来吧。特使一阵干咳,才说明来意,原 来是想追授夏一钧洞庭巡抚的职衔。我已经是巡抚了,夏一钧满不在乎地说。干咳 后的特使思维敏捷了,将军知道自己官居几品么?夏一钧说,不知道。特使就递过 来一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的让夏一钧着实费了番工夫。在巡抚一栏上,除了直隶 省和散省之分,还按照地域不同分成上中下三个等级。同时,每个等级的地域又细 分为甲乙丙三个级别。夏一钧找来找去,也不见洞庭这两个字,便说,你们大齐王 朝的官制真成熟。特使说,曹大人已经建议皇上把洞庭辟为一个特区,由将军管辖。 夏一钧说,你们曹大人前生一定是个尿炕的专家。特使说,将军的话很有诗意,就 是意境有些朦胧。 特使走后,小红出现了,说自己一夜之间就变老了。世界在发疯,万事万物都 在发疯。而你呢,就这么坐着,面对湖水,发一些没人懂的浩叹,想一些没人问的 问题。好象时间过得还不够慢,还不够永恒,你还要再给它加一个坐标吗? 汉枋和戟儿去了重雯岛度假,那里有明媚的阳光和模拟的海滩,还能捉到水老 鼠和有壳的狮子猴。锏儿去了么?当然,姐儿俩永远摽在一起。秦柱呢?回乡探亲 去了。回龙门了?怎么我一点不知道,他们谁也不向我请假。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出 在哪里吗? 大殿里除了弥勒佛,就是夏一钧最威严了。他喜欢在庙里接见来使,习惯坐在 靠近药师佛的位置。少年时的寒山学堂也和这庙一样冷冷清清,影壁上的猫鼠共嬉 图很好地诠释了马丁? 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那天下着大雪,呵气成冰,韩青子迟迟未到。翰林 师傅裹着裘皮大衣,怀揣了手炉,捧着一本《封月传奇》津津有味地看。夏一钧想 回家添件衣服,翰林师傅竟然不许,只教他抄《论语》。啪!老师读到了精彩之处 拍响了戒尺,却吓得夏一钧把毛笔掉到了地上。“夏一钧,写得如何啦?”“老师, 我写不下去啊。”“怎么?”“老师在那里快活地看着闲书,却教我这边苦苦抄写, 圣人尚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是老师您呢?” “在邦无怨,在家无怨,所以你就不要有怨言啦。”老师见夏一钧还不落笔, 就放下了书,说,“孔子说,‘贫而乐,富而好礼。’就好比烧菜,即使材料很贱, 但经过了种种工序,也能烹出鲜美的菜肴。而那些贵重的龙虾鱼翅,倒不见得有很 多的做法。贫富虽然悬殊,但都能达到君子的境界。《论语》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传奇,和你抄书是一样的,追求的都是得意忘言。不要拘泥于圣人的几句话吧, 要努力体会圣人说话时的情境。读《论语》要读出其中的故事和戏剧,置身其中, 才能真正体会到仁的酸苦咸辣来。”北风呼啸,掠窗而唳。 翰林师傅本能地裹了裹领子,拽了拽袖口,挪了挪屁股。夏一钧颤巍巍地恳求, “那我去添件衣服总可以吧。”翰林师傅道,“饱暖时读《论语》,只会觉得里面 的词句精妙,却不可能接近大义。饥寒时读《论语》,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深义至 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读《论语》也是个修行的过程。你看我这里衣 暖裘肥,读着传奇,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其实我是在配合你呢。你看见这富贵饱 暖这么的近,却不可得,心中一定很焦虑吧。这时你就要努力地克制自己,这就是 ’克己复礼‘啊。’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夏一钧站起来摇了摇肩,三斤多尘土散落在脚下。 脚下湿漉漉的石子险些让夏一钧滑倒,他知道该拐弯了。即使是晴天大好,这 家垂柳青裁缝店也会在门口的架子上挂着数只花雨伞供路人使用。撑开花雨伞,垂 柳青裁缝的手艺可窥一斑。花布伞由一百块小花布缝接起来,不漏雨也不漏光。如 果漏了,垂柳青会给持伞人免费做上一身的行头。夏一钧来到岳州城南门,漫不经 心地往墙上贴了一张告示。他亲自去贴告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人们围过来,瞧 着告示上的内容。他们的表情让夏一钧有时间悄悄地消失掉,随后整个岳州城就人 心浮动民情沸腾起来。 汉枋对夏一钧说,将军这样做,真让我吃惊。 夏一钧说,你吃惊,就说明我没白干。你还是回去吧,去等待米军来犯。我主 持内政,当然不敢自比古代贤能。 秦柱这时窜过来说,老爷的主张好象天雷,炸开了一道天缝。老百姓都在仰望 老爷的行动啊。 夏一钧慢慢道,我不是天缝,也不是天雷,我是什么以后就会知道。 小红出来说,别光说,赶紧做吧。再不做,大家是不干的。 锏儿拉着小红的手,姐姐,你想过姐夫会是这样的人么? 小红说,他呀,在庙里呆了好久,感情是想这个。 戟儿不说话,立在门边晒太阳。 锏儿说,姐姐,小心把皮肤晒黑了,到时候姐夫就不要你了。 戟儿无声地笑。 夏一钧说,对呀,戟儿,过来坐,也说说。 戟儿的腿动了动,这里很好。 汉枋说,那好,将军,我会守好国土,希望将军大事早成。 锏儿经常去飞单。所谓“飞单”,就是女子单独外出玩耍,无人相陪。夜晚, 她支一叶小舟荡入了洞庭湖。她把荷花里的蜡烛一只只地点燃,唱起了《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 滩欧鹭。然后她又一只只地灭掉蜡烛,手法各异,绝无重复,或吹,或打,或摇, 或盖,或捏,或剪,或泼,或等待一缕清风。每灭了一只,她就唱上一遍《如梦令 》。还有一次我跟踪了很久,锏儿才停在一片湖滩上。她仿佛察觉出了背后的眼睛, 静静地呆在晴天丽日之下,约有一个时辰。周围静得让我担心,似乎每一次呼吸都 能瞬间传达到她的胸前,激起波澜一样的心悸。她终于扒开了一个坑,从里面取出 了很多只白色的蛋,把它们码放在一起堆成一个小丘。她脱去了衣服,胸脯就伏在 蛋群上面。她的臀部隆起来,抖动四肢,发出鸟语似的声音。蛋壳破裂了,她就用 手涂抹着殷黄的液体,然后在太阳下晒。 我的面前摆着史枫珠的新著《潜在的原理》,耳边立刻回荡着洞庭流传的一首 童谣:三天不读书,赶不上史枫珠。我是通过一首他的诗发现他和锏儿有染的。这 首诗名为《殷商行》:玄鸟堕卵,后有祥雉落鼎边。诸侯闻德于兽道,何须夔龙之 箫韶。圣人纵七窍,安可汤誓许千年。养肉林于糟山,辟酒池汇忘川。独见妲己慢 其间,此所谓乱国者妇之倪端。蜚鸟滋鹿台,至今犹效师涓而唳天。舞翩翩兮翔北 里,引尔奇兽忆旧欢。枯荣未已台边蒲,犹掩落日照残垣。为什么搞理论的人都这 样呢,喜欢泛一切论,而且还要把空头的政论和日常的感情混淆起来。我当然不是 搞文字狱的出身,所以我反对一切对文字的歪曲。史枫珠确实有大才,他的政论让 我懂得了目前的隐患和未来的艰难。 我本是不甘沉沦,但在洞庭却感到了这份沦落。没有人需要我了,虽然我还是 这里名副其实的最高统治者。我的属下和情妇们都有自己的事情与乐趣,都能独当 一面。探亲回来的秦柱带回了他的父亲老管家秦钟,还有汉枋的母亲汉宁氏。他们 两家算是团员了,而且还有合并成一个大家庭的趋势。秦柱还说,家里的三个奶奶 走了两个,大奶奶也快了。我就问大奶奶要去哪里。他说大奶奶可能想自杀。这个 不知深浅的奴才。 虽然汉枋让我心生怀疑,但他恪尽职守,使夏地在大齐和大米的夹缝里像热狗 一样存活了下来。大齐军又来过,不过那些战事都由汉枋和秦柱一手操办了。汉枋 经常来向我汇报,要求出征,或北或南。我对他说,我还没有想好,如何看待那些 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何统治一个几千万人口的国家。而我的改革计划在他眼里,仿 佛异国的文字只是新奇与好看。 我设想着把夏地的每十户划为一甲,每十甲为一巷,每十巷为一街,每十街为 一道,每十道为一区,各县所辖的区数不同。岳州府辖十县,常德府辖八县,长沙 府辖九县,洞庭府辖十五县。每两年举行一次通选,选出甲长、典巷、街丞、同道、 区知、县令、知府。选举为直接选举,甲辖所有户直选出甲长,巷辖所有户直选出 典巷,街辖所有户直选出街丞,道辖所有户直选出同道,区辖所有户直选出区知, 县辖所有户直选出县令,府辖所有户直选出知府。 甲长对所辖户和典巷负责,典巷对所辖户和街丞负责,街丞对所辖户和同道负 责,同道对所辖户和区知负责,区知对所辖户和县令负责,县令对所辖户和知府负 责,知府对所辖户和我负责。 当年的洞庭九贤里,蒋海三做了常德知府兼当地督军,李丹陆是长沙知府兼当 地督军,而岳州知府和岳州督军由秦柱担任。邱一乔、石三丁、史枫珠在我的幕府 里供职,赵西南和黄春山是随军参政,何东华与秦尊都在洞庭水寨做守备,已经阵 亡。想到他们的死,我就想起了那次水战。汉枋竟一声也不吭,暗中设好了一个伏 击圈,然后让我和何东华、秦尊都做了诱饵。汉枋是惟恐演得不真啊!汉枋也曾向 我赔礼致歉,说这是为了大局,就没告诉我具体的战术部署。他进一步解释说,之 所以如此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最大的惊喜,而惊喜是快乐的最高级形式。可我已经不 这么想了。 这天秦柱来岳州对夏一钧说,汉枋在长沙府和李丹陆等人密谋。夏一钧不以为 然地说,秦柱啊,你先回常德吧,我知道了。秦柱走后,夏一钧把锏儿找来,对她 说,你去吧。 随后,夏一钧就叫来邱一乔、石三丁、史枫珠商议。史枫珠说,“在中国的政 治里,运行着一套潜在的规则。它和公开的规定并行,但作用更大。明面上的公文 是给天下人看的,而潜在的规则却是官场上通用的,就像作帐都做成两本。”“为 什么会这样呢?”夏一钧问。邱一乔说,“很简单,每个政客都有危机感,都觉得 自己的信息不够多,自己的位子不够稳,自己的权力不够大,都想着要把自己的影 响最大化。”石三丁说,“大家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只有一条路,就是仕途。他们 为了自身的安全,要么巴结上层官员以求升官,要么捞足银子以备养老,要么就结 成朋党相互关照。回乡务农,他们本不愿意。他们是官,当然知道官府有着合理的 伤害权,所以他们死活也要在官路上走到底了。” 夏一钧说,“你们对通选怎么看?”史枫珠道,“这里有一个核心,就是政治 的核心。在中国历史上,发言权就掌握在制定规则的人手中,而制定规则的人从来 就不把规则当成一回事。 他们并不视之为规则,而认为那是规矩,是家法,是下面的人应当遵守的,而 不是自己。下面人应当以此为规则,而自己只觉得那是一套立身行事的规矩。规矩 再好,再多,再严,它也是规矩,而不是规则。“夏一钧差一点想跳出来质问史枫 珠,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指的我。 史枫珠又说,“就是这层窗户纸,谁也不想戳破。因为人人都怀了这样一个想 法,从官僚到平民,都在想有朝一日能做个规矩的制定者。这,就是中国政治的核 心。” 汉枋的洞庭都督府设在常德与长沙之间的沅江。缎锦楼建在都督府最北,逸锦 飞盈,面对着浩淼烟波,和岳阳楼遥遥相望。汉枋当初对缎锦楼的图纸一见倾心, 命令从速建造。从楼外看,只觉得这楼是三层,而内部是五层。各层的歇山抱厦和 顶上的十字歇山巧妙结合,构成了层出不穷的立体透景。它体量不大,却有着四层 屋檐、十二面歇山面、三十二处屋角,檐下和平座的层叠斗拱达到三百零七组。整 座楼没有用漆,木颜淡黄,有琥珀之色。 锏儿对戟儿说,姐夫有朝一日也会像这楼一样的,真是个心怀了锦绣的人儿, 姐姐的福气是有了啊。戟儿说,哪天请夏爷过来看看哪。他可没这心思,只一意扑 在通选上面,连我都难得一见了。说着,她俩下了楼走进戟儿的院子。妹妹不来和 我同住么?戟儿深情地说。锏儿一笑,我还是那江湖脾气,改不了了。戟儿抱住了 锏儿,你的样子还像从前似的,而我已经变了。变不变的,都没有意义,只是心境 不同罢了,锏儿在戟儿的怀里说。她们的手扭结在一起,上下翻飞,像两只煽动翅 膀的鸟在尘埃中洗着澡。 一早,戟儿便对汉枋说,夏爷对我们不错,你还是他的心腹,他对你这般重用, 你切莫辜负了。汉枋说,正应如此,我才要死谏的。你的想法和夏爷不一样,切记 小心。我小心什么? 你如今兵权在握,踌躇满志,总想着到阵前杀伐,自然心气高蹈,别和夏爷冲 撞了。知道了。 汉枋转身而去,迎面见到锏儿。锏儿让开汉枋,并不搭话。汉枋挡住锏儿道, 妹妹为什么不来见我?你建了这么高的楼,打老远便知是姐夫的样子,只消在洞庭 湖上坐一顶小轿舟便见着了,何必当面请教呢。 夏一钧读着各地送来的堆积如山的文牍,想着这些个地方官简直是在拿自己开 心,连水稻种两季还是三季这样的小事都来请示。通选在即,下面人心浮动,自然 不愿意多做事,每每上报请示,也是一个出恶气的办法。夏一钧叫人端一碗冰糖银 耳羹,却久等不来,便大喝一声,难道夏地无人了吗?仆人进来说,厨子不知道该 放多少银耳多少冰糖又不敢来问所以迟疑不决耽误了大将军的饮食。夏一钧说,难 道他也想上一道呈文? 小红来了,前倾着身子,让夏一钧感到了一面墙的温暖。小红说,你还记得那 个梦刀侠么? 怎么?我想起来了,我在烧了米营后看到了梦刀侠,梦刀侠身形瘦削,动作矫 健,头顶上红红的,刀如睫毛般一闪。怎么能确认那就是江湖上的梦刀侠呢?你可 知梦刀侠那把刀?知道,上面的血是冰,啊,难道你见到了?我见到了,那一片淡 红的光只能是冰啊。 当黎明的纤指触破了窗上的薄宣,夏一钧写就了通选实施办法的最后一笔。他 撑着扶手从椅子上起来,出了门。门口立着那个厨子,手里捧了一碗冰糖银耳羹, 体态僵直。夏一钧接过碗,厨子立刻瘫倒在地上。 这天发生的事正如夏一钧所料的混乱,衙吏一个踏着另一个的影子进来禀报各 地的形势。夏一钧坐在怀橘堂内一言不发,衙吏禀告完毕就自动退出去。邱一乔、 石三丁、史枫珠在廊间议论着,语声高高低低,窗纸忽鼓忽凹。 钟楼送来了一曲凉州词,清澈的金属颗粒在地上滚了几个回合就消失了。可不 一会儿,又从桌案上冒出很多的金属气泡,气泡像人脸一样,表情模糊,但嘴巴会 动。它们互相撞击,彼此吞噬。 汉枋说,夏地要乱了,大将军该采取措施。 你说的措施指什么? 当然是平息人心,稳定局势。 夏一钧的手攥着一股子热气,说,可这人心浮热、局势燥动恰恰是我的政策所 致,你让我怎么平息呢? 桌案上堆满了气泡,没有一个破灭。夏一钧的手一挥,才灭了一个。 汉枋退后了半步,问,大将军要做什么? 夏一钧的手又一挥。 汉枋说,将军是要赶我走了,可我的话还没说完,不说恐怕就晚了。邱一乔、 石三丁、史枫珠是什么东西,将军应该清楚。我们仿佛是要老死在洞庭似的,我实 在憋不下去了。我已经和李丹陆商量了,准备往南面的衡州打。目前先锋人马已经 到了衡县,离衡州不远了,而且打了三个胜仗。因为大将军政务繁忙,一时未及禀 报,还请大将军原谅。 夏一钧并没有挥手,说,你去吧,我保证你。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