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桑榆宫 大米国建国两周年的庆祝游行由彩车表演拉开了序幕,一辆辆畜力彩车由不同 的动物牵引或推动。有的彩车上有人,有的没人。猴子对拉车本来没有兴趣,就会 挤在后面推。它们推车的时候总低头,不怎么卖力。夏一钧发现,原来车下挂着好 几串香蕉,并随着车的运动而摆动。紧随其后的是一头大象,它用鼻子抽打着一只 两人高的大木球,大木球的结构类似浑天仪,中间挂了很多纸绢做的彩人,晃晃悠 悠的,始终正立。身披红色绶带的狗熊咆哮着,车上是一位稻草新娘。狗熊先要作 个揖,然后才推一下车。新娘就会丢下了一粒食物,狗熊在地上嗅半天才舔了继续 推。这时台下来了一队赤裸的女子,她们上身赤裸,边走边跳。米小粱对夏一钧说, “这是芷诺族。她们开化很早,但保留了很多古老的习俗。过两天,哦,就明天吧, 我带你去芷诺族那里接受一下洗礼,怎么样?”芷诺族的舞蹈突出了狂野的原始生 活和发达的泛神文化。舞蹈者双手向上,做着收割的动作。因为在芷诺人看来,星 辰代表了命运。如果晚上见不到星星,他们就会认为自己的心灵失明了,意味着灾 祸即将到来。可后来,一位芷诺族天文学家认识到夜晚也会出现阴天,这样芷诺人 才免去了这份焦虑和恐慌。 他们还认为,天上的星辰太多了就会掉下来,人就会有生命危险,对丰收也不 利。所以他们每年都要举行两次割星仪式。舞蹈者舔着地,然后用舌头在前面的人 背上画一个圆,在圆的中间点一下。芷诺人认为,圆是最完美的,谁能画出一个完 美的圆并且点中圆心,而且使用了最粗糙的工具,谁就是最完美的人。舞蹈者把脚 心翘起来,朝向观礼台,这是在致敬。芷诺人认为脚是最尊贵的,头是最肮脏的。 一群活泼可爱的儿童鱼贯而出,其中的一个向夏一钧献上了一条白色的丝巾,还亲 手把丝巾系在了夏一钧面前的横梁上。夏一钧抻着脖子够了够,挺合适。米小粱凑 过来说,这是大米朝的儿童们对你的期待,也在表明他们的决心,你后继有人啊。 次日,米小粱就带着夏一钧来到了坝上。芷诺人正在边跳边唱,一个披发的女 子在中间,她把头发编成了无数条小辫。她上身赤裸,乳头上别着圆圆的饰物,耀 眼夺目。下身裹了豹皮,赤着足,脚腕上是圈圈银环。她周围是一群男子,其中几 个敲着方形的扁鼓。敲鼓的都是矮矮胖胖,呼呼地喘气,不时拿起木碗喝口血喝。 舞火把的个头较高,边舞边吼,脚踩乐器。 伴舞的都很瘦,胸前的文身是一只四足八翅的鸟。他们的脸都红红的,眉心有 道白,唇很黑,不时吐出红色的舌头。男子们跳完了,就聚在木楼下面,等着那个 女子。那女子走上木楼二层,伸手向着天,嘴里在喊着什么,声音在旷谷深崖中激 荡着。夏一钧简直是沉醉痴迷了,而米小粱却静肃着没有话。男人们陆续走上楼梯, 都双手合十,一个个恭敬地吻着女子的乳头。女子把自己的唾液吐在手指上,然后 抹到男子们的头顶。吻完后的男子就从楼梯上下来,欢叫着去了。这时,有人抬来 了八只木桶摆在四周。草地上,男男女女集会在一起,用木瓢舀了桶里的血就互相 泼,不一会儿都变得血淋淋了。那女子狂笑着,嘴里一阵嘟囔。米小粱拽了拽夏一 钧,说,该我们了。她到底是谁?夏一钧临上楼梯了才问。银乌金拉,这个部落的 头领,米小粱的话里透着敬意。银乌金拉的乳头格外的鲜艳,让夏一钧感到自己体 内正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粉碎、雾化、蒸腾。厚厚的血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就在醍 醐灌顶的刹那,他的文化婴儿诞生了。他伸出舌头,胡乱舔着。米小粱脸贴在银乌 金拉的右胸,伸出左手在夏一钧肩上拍了拍说,兄弟啊,我们是兄弟了。行了吻礼 以后,银乌金拉就拉着夏一钧的手,下楼步入到欢乐的血海中去了。银乌金拉有着 棕红色的脸庞和雪白的牙齿,辫子上系着彩色的羽毛,胸饰上嵌了八个琥珀球,插 进乳头的别针和八个琥珀球之间连着金属条。只要身体略微抖动,米字形的琥珀胸 饰就会如雪莲花一般绽放开来。 一个被我查处的县令在临刑前对我说,大人,你可知生命的流程需要甘露的滋 润,你可知辉煌的背后是一颗焦枯的灵魂,你可知顺命而为的寡淡不能被皮肤吸收 反而要结出老茧,你可知交换法则对于一个莘莘学子来说是怎样的公平,你可知知 识不过是大脑切片里的夹心? 统治就是罪恶,史万春如是说。他潜入地下,在一处青铜时代的墓葬里,把所 有的尸骨(包括了一对奴隶主夫妇、一个早年夭折的奴隶主女儿、一个在暴动中死 于非命的奴隶主近亲,还有四个男奴和四个女奴)打乱,再重新排列,试图恢复原 来的样子。史万春的后代之所以能成为名噪一时的恐龙学大师,其家传嗣继,就滥 觞于此。他逐渐学会了在地下室里自娱自乐,发明了不少至今依然风光不减的游戏, 如拼图游戏。他还在尸骨中发现了一种很奇特的虫子,这种虫子在地面上生活的种 族已经灭亡了。虫子能把整个尸骨的内部雕成一座居民小区,小区可以容纳至少上 万只的虫子,这让史万春联想到了国家的起源。如果恩格斯也能像他那样对墓葬文 明有如此精妙的考察,那么那本《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就会改变思想的指 向,古代氏族的自由平等博爱早就在更低级的种族形式上实现了。而卢梭《社会契 约论》中的“自然状态”也将从假设的泥潭移居到实在的草原。在不同墓葬里,虫 子的社会结构也不同。史万春的游戏就是让处在不同社会结构和不同社会发展阶段 的虫子群落互相迁徙、移民、交流,从而考察虫子所具有的自然天性以及社会本能。 史万春传授给我挖掘地下埋藏的技术,作为交换,我答应给他一个特权:他可 以在夏地的任何一座地下宫殿、墓葬里自由地生活、研究和劳动,我不仅不干预, 还要努力去保护。我问起他的老婆,那个长了蜥蜴一般的舌头有着松鼠油味儿的女 人。他支支吾吾地说,她有一次帮我赚了大钱,她的舌头竖在嘴里一动不动,客人 吻了个不亦乐乎,她当时就已经死了。我当即就给了史万春一拳头,正揍在左脸, 你这个见不得阳光的鬼——!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骂史万春了,其实我也是一个共 谋的分子。我和那些猎奇者一起,慢慢地吸干了那个女人的精髓。 汉枋是我的兄弟,这或许是一个事实。但对我的情感来说,那不是真的。我的 父亲他老人家没有承认汉枋的名分,而我却把整个夏地都托付给了他,这就已经够 了。我决定接受大米国的邀请,来这里当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宁国公,真正的原因是 出于一种失望,而不是失落,我常常跟那些介于无冕之王和狗仔之间的记者们这样 说。强调失望与失落的区别,是为了让有关我的那些文字看上去更实在、更有力。 和史万春一样,我也曾迷失在各种各样的地道中。 和史万春不一样,我不想培养做恐龙学家的后代,我只想把那些贪官、奸臣找 出来绳之以法,然后顺利地推行我的通选。地道四通八达,其发达程度可以和地面 上的交通网媲美。那些珠宝玉器金银债券放在这样的一个地下环境里,很难说它们 到底属于谁。它们仿佛是所有官员的共有财产,有时候他用,有时候你使,把我弄 糊涂了。我站在地下通道的十字路口,很失望。 演艺会社、印书会社、广贴会社、书画会社、拍卖会社相继出现,戏院、茶馆、 书场、妓院已林立街巷。儒、佛、道三家的掌门也不甘寂寞,在庙宇、道观、文殿 里商议着对策。李既是李世都的大儿子,从小迷恋老庄,后来创立了达明一道。达 明一道的宗旨和大米教不谋而合,所以很快,大米国的道教掌门就落到了李既身上。 李既响应了夏一钧的号召,最先出来号召说,开放我们的道观,把我们的经文都拿 出来晒晒,能编歌的编歌,能入戏的入戏。儒家掌门史蜂化则准备办一个孔子文化 节,这样不仅可以加深对孔子的认识,还能得到大笔资金来帮助孔子研究基金会。 目前的孔子研究还仅仅停留在探讨孔子是不是孤儿以及他的妻子是否和曾子有过不 正当关系。史蜂化对未来有着乐观的展望,他希望在未来五年内能把孔子研究扩大 到能包括孔子家族史、孔子风韵史、孔子家族风韵史、孔子难言考、孔子绝对隐私 考、孔子精神病考、孔子同性恋倾向考这样几个领域。当佛家掌门拖着婚纱一般的 胡子出现的时候,夏一钧一眼认出他就是韩月奇啊。韩月奇问夏一钧何时来的大理, 在什么地方工作。 夏一钧实话实说,韩月奇的满面春风立刻凝成了一头雾水。韩月奇吞吞吐吐地 发誓要拆掉庙墙,被夏一钧劝阻了。夏一钧希望他能够利用自己的佛教造诣搞一些 普及活动,韩月奇就问要普及到什么程度。夏一钧说,佛教普及就是让人们都学会 对偈,都有佛龛、佛像、佛经、佛珠,可以称为一会四一的佛普运动。噢,佛教经 济,韩月奇领悟了。夏一钧满意地说,佛教新经济,一定要从娃娃抓起。 刚刚建成的桑榆宫坐落在大理最繁华的大街,它既是大理人的骄傲,也是大米 国文化鼎盛的象征。走进号称华夏第一宫的桑榆宫,迎面是坐观虎斗场。顾名思义, 这是个斗兽场。它有五百个看席,每个看席都是一样的装修。斗兽由人驾驭,或捉 对厮打,或一群混战。参与斗兽的表演者都有死伤保险,其赔付费来自门票和其它 收入。为了求得最巨大之感同身受,在小卖部特别预备了销筋散、点精丹、催升丸、 行运球、回身贴、进步灵等名贵药品,观看时服用下去能收到神奇之效。刮骨疗毒 馆在坐观虎斗场隔壁,设有水牢、空笼、老虎凳、苍蝇屋、蚊子帐、老鼠之家、麻 辣烫蒸气馆,是个锻炼意志的好地方。 二楼正对楼梯的是风花雪月馆,大堂里挂着很多牌子,上面写了各种服务项目: 听鹂、赏月、扒皮、上道、怅眺、玩真、回生。听鹂就是客人坐听嘤嘤之声,从头 顶不时滴下来一些黏糊糊的液体。赏月时有三座透纱屏风挡住了客人,姑娘们在屏 后展示着风姿。扒皮是说客人在如同公主皇后一般的盛装女子面前脱光自己。上道 是指用两条绸缎组成羊肠小道,娼们的裸体从外面紧贴绸缎,客人被蒙住眼睛沿着 羊肠小道一路向前。怅眺时要踮起双脚,通过门上的一道细缝观赏门里的表演。玩 真意味着一个人要能挺得住,在他的面前,娼们摆着种种妙不可言的姿态。回生就 是和女人一起过日常的夫妻生活,还有一个婴儿可以作为活道具。风花雪月馆的左 侧是仇涛恨海厅,客人在这里能尽情发泄。这里分吉答、扎兰、胡斯、峦花四室。 在吉答室里,可供击打的物件有棉被、床、墙、门、窗。在扎兰室,可以砸烂的物 件有瓷器、琉璃、仿玉。胡斯室中,可以撕的是书、扇子、布、毛皮。峦花室里有 一面墙供来乱画,客人还可以全身涂了颜料在地面上滚来滚去的。风花雪月馆的右 侧是临湖的生灵涂炭轩,如果客人钟情于哪只水禽走兽,尽可点到餐桌上来。轩内 配备了扩音器,用于放大各种禽兽受屠宰时发出的嗷叫声。 三楼南侧是万类霜天馆,里面汇集了各地的珍稀动物。这里有很多种类的金鱼, 有的金鱼只有一根骨头,在水里摇摇摆摆,特别悠闲。有的多长了一根软骨,能听 懂人说话,高兴起来就举举放放。有的身上长着诡异的皱褶,像一张包着一堆羊杂 碎的牛皮纸。还有各种变形猫在观众面前撒娇,它们小的时侯被装进各种形状的瓶 子里,长大了也就奇形怪状。这两只动物长得格外相像,它们是猴子爸爸和老鼠妈 妈杂交后的双胞胎。哥哥有着猴子的智力和老鼠的行为特征,妹妹却是猴子的行为 加上老鼠的智力。从万类霜天馆出来,人们都感到做人还真是件很有尊严的事儿。 那么就左拐吧,到病入膏肓苑一试身手。这里和生灵涂炭轩的敞亮豁达正相反,全 是一个个的隔间。客人来到里面,可以自己制作各种吃食。最先扬名的是荒诞饼, 它是用荒诞面粉制作出来的。荒诞饼的夹心里一定要放一只炸好的写实种鸡蛋,这 种蛋产自汉赋平原西面的国风农场。新鲜的荒诞饼必须用诗经纸包装,这样既保温 又有手感,摸上去有点儿滑腻。凸凹煎饺的馅儿花样繁多,有淑女馅儿、问题馅儿、 白领馅儿、网虫馅儿、教授馅儿、成功人士馅儿。煎饺的时候要注意掌握好火候, 要做到外面金灿灿、里面软绵绵才好。魔幻豆浆的关键是魔幻粉,而魔幻粉的关键 是撒粉时的动作是否足够性感。后现代粥必须加入新感伤咸菜才能淡化掉其中的腥 味儿。寻根油条、意象奶、古典豆浆、新生代糯米鸡都是很一般的了。病入膏肓苑 的对面是釜底抽薪堂。这里可是博弈者的天堂,集萃了当代和古典的各种游戏,每 三个月就要更新一次。四层是蓝心月大戏院,《禁止的后门》、《蓝色潮汐》、《 翡翠秘密》、《长短不知》、《非礼长发》,这些戏都是蓝心月社新近上演的。蓝 心月社的戏剧带着时代流行的狐臭,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鼻孔。看蓝心月社的演出, 先是战战兢兢地窥探,而后就会呼吸困难,并发出长长的喟叹,最后在疾风骤雨般 的赞美之声中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三个国公府的花苑在夏一钧的倡导下对公众开放了,米锦正好在北伐途中,没 来得及反对。 国公府的花苑里,每天都人流如织,经常发生走掉鞋的现象。于是那些掉了些 的人就到处去找鞋穿,使得大米国出现了脚气病严重失控的局面。开放国公府花苑 的成功,使夏一钧有信心去说服米大仓开放皇宫艺苑。首先,夏一钧把米大仓的御 厨给换了,让他们到民间去挂牌经营。然后,他又把民间的厨子抓到御膳房里,去 学习如何打发皇上。宫廷秘方也逐渐成为医药制造业的新宠,御医也成了一个培养 人才的岗位。皇家的好玩意儿不断地被搬到珍宝馆,供游人参观。米大仓在米小粱 劝说下,忍了。毕竟夏一钧的这些举动大大促进了大米国的经济,使前方的米锦有 了财政上的支撑。 曹飞非坐在那张著名的三弯腿圆凳上,指挥属下把四十门师公炮安放到城上的 四面八方。安装完毕,他躬身检查着炮口的高度和炮身的角度。江湖三十年,他的 一纸自荐叫大齐皇帝李怀英想起了自己的名作《小人君子》。大齐的危难使曹飞非 有了踏入仕途的机遇,作为大同督军的他梦想着能凭借师公炮一鸣惊人。然而螳螂 捕蝉已有黄雀在后,从太原逃出来的山西都督梁伟志就在自己的身后,这让他浑身 不自在。 陈公禄封顶华山以后,碧渊沉香剑就一直没有向前发展,其地位也受到了动摇, 被梦刀派取而代之。梦刀派的人只在夜里行走,舞起刀来进入梦的视野,在月色融 化以后才能识别对方。 曹飞非年长体衰,江湖上又不提供人寿医疗保险,只好弃江湖从世俗。时常有 江湖中人来向他求教数术原理,都是以当年陈公禄封顶华山为说由。曹飞非就苦笑 着说道,“碧渊沉香剑为什么后来发展不下去了,这和陈公禄能够封顶华山是一个 原因,就是由于我当年吃沉香木炖秋鸡时忘了放些姜末,就使得碧渊沉香剑上少了 很多的辛气。”江湖后生便说,“前辈,那你可以在我的刀上加姜末呀。”曹飞非 瞧了一眼这个不懂事的后生,“可以,当然可以,我还可以加很多别的,比如咖喱 啦,五香粉啦,鸡精啦……。”“钙片,脱脂蛋白,脑黄金,大叔,都可以呀——!” “研究数术靠的是天分,不是什么别的。告诉你吧,小兄弟,我的味觉已经没有了 啊。” 梁伟志对曹飞非的这些铁疙瘩很感兴趣,自称是个文人,在机械方面是个门外 汉。他抚摸了师公炮就赞不绝口道,“能打多远?嗯,多远?”“梁都督,这师公 炮能打到护城河对面很远,让敌军永远无法靠近城池。”“嗯。永远有多远,嗯?” “永远是个时间概念,不是指距离。” “那距离呢?”“二百丈以内的目标都可以打着。”“好的,好。曹督军爱国 救国,情节感人。 你们——,“梁伟志指了指后面一班人,”都来听听曹督军给你们培训师公炮 的操作流程,不学明白了不准吃饭。“梁伟志朝曹飞非抛出一个媚眼,曹飞非见了 直后悔自己是个男的。梁伟志端过圆凳来坐下,弄得曹飞非只好站着讲授。就数梁 伟志的问题多,把那一班人唬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梁伟志让曹飞非把师公炮的图纸 交出来,供众人学习研究改进。曹飞非敢怒不敢言,从布袋里取出了一张牛皮。梁 伟志拿着牛皮走近大炮,比对着,检验着,让手下拿去临摹了一幅。随后梁伟志命 曹飞非带一哨人马到城外设伏,给米军一个措手不及。 米锦在大同城下对韩南起说,破了大同以后大军就可以一马平川直捣京师了。 是啊,大将军功高至伟。唉!大将军为什么叹气?可惜呀,我面前的对手不是夏一 钧了,我本想报了一箭之仇,可如今夏一钧成了咱们的坐上宾了。大将军胸襟宽广, 夏一钧来到大理,南方边疆就安全了,可以一心对付大齐了。 梁伟志见米军靠近,命令开炮。炮弹在米军阵中爆炸了,把米锦从马上震了下 来。梁伟志大呼,打得好啊。他让军士摇动绿旗,示意曹飞非出击。曹飞非率部一 阵掩杀,杀退米军二十多里。这时一支箭从远处飞来,正中梁伟志的前胸。梁伟志 一声惨叫,倒下去了。曹飞非回到城里就接管了山西都督的兵符,然后他叫来军医 询问梁伟志的病情。军医说,梁都督病情不重,略加调养即可痊愈。曹飞非说,那 么要是圣上不想让梁伟志痊愈呢?军医惶悚道,陛下果然这么英明吗?曹飞非从袖 子里掏出了一道圣旨,上面竟然是血书。曹飞非怕军医不信,就把圣旨给军医看了。 军医说,陛下何必用朱墨呢。 刚刚荣升兵马大都督的曹飞非对部将们说,我们必须打持久战,坚守城池。他 派出信使到湖北,希望陈达能够派部驰援。曹飞非又叫来了那个军医问,如何了? 军医答,好了。曹飞非点头说,你知道不敬天子是什么罪吗?军医道,那梁伟志临 死前咒骂皇上,确实该死。曹飞非又拿出那张皱了吧唧的圣旨说,你还记得自己在 圣旨面前说过什么吗? 米锦吃了小亏就谨慎起来,不想重蹈岳州城下的覆辙。他让韩南起去搜罗稻草 芦苇人粪狗屎,把它们充分混合起来制成了粪屎弹,用抛射机抛到了大同城头。曹 飞非认为米锦实在是黔驴技穷,就赶制了一万只口罩发给了守城将士。韩南起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造大炮呢?米锦说,来不及研制了。我听说这个曹飞非当年是夏一 钧的幕僚,后来曹飞非以造师公炮的名义从夏一钧那里骗了几万两银子,我想夏一 钧一定有师公炮图纸。米锦说,嗯,好主意,看来这个夏一钧还真请对了。 韩月奇在名士会解散后就入庙剃度,心灰意懒不想再问世事。日常的家务全由 大儿子打理,自己只管做个花花和尚。他每天在妙应灵觉寺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从来也不攻读经文。有一天他被叫到经堂,住持对他说,月奇呀,你来灵觉寺已经 三个月了,试用期已到,不知道在佛学上有什么进展呢?韩月奇说,方丈啊,我认 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越来越接近佛的经旨了。住持说,你每日睡到日头高照,吃起 饭来不分荤素,走路时东张西望,哪里有佛性呢? 韩月奇说,睡到日头高照是在等待佛性,吃起饭来不分荤素是在品味佛性,走 路时东张西望是在寻找佛性。那你找到了吗?没有。三个月了,你一点佛性也没找 到,算什么和尚呢!韩月奇转身就走。住持说,你走什么?韩月奇说,我没动啊, 我只是有点走神了。住持说,那你就留下来吧。一年后,韩月奇得到了禅杖,成为 妙应灵觉寺的第九十一代住持。他听说大米国即将废弃米教,嗅出了宗教真空那股 子糊味儿,就率了一班徒众自荐在米小粱的门下,以倡导佛教新一代闻名于世。夏 一钧听韩月奇讲完,劈头就问,你的佛教新经济搞得如何了? 韩月奇说,我去玄度观和李既商议了,要合办一所宗教学校。夏一钧说,好嘛, 这件事我肯定大力支持,一定要把这所宗教学校办成一流的,超一流的。韩月奇说, 国公能不能担任宗教学校的名誉校长?夏一钧爽快地答应,好的,这样宗教学校就 有靠山了,我倒是对课程的内容很感兴趣。噢,课程当然要切合学生的特点,多多 采用形象的教具,使他们能够得意忘言。很好,但我还是要说,要让学生了解佛教 和道教的区分,道教和道家的不同,最重要的是佛道并非势不两立,二者的共存共 荣说明了如来佛和太上老君都不是最高的神,世界上就没有最高的神。我听说海陆 空和你家三夫人组了一个戏班子叫庆钟棠,你知道么?是么,他们在哪里演出?据 说来过大理。是么?国公还是去找找吧,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夏一钧对官戏明星制进行了改革。每个戏班都要到当地的府衙登记,领取一张 演出批文。这样既能够保证演戏的水平,又能使演出不受到无端的干扰,还能使新 剧本源源不断地充实到舞台上去,并提高戏班的演艺水平。可夏一钧把各地府衙报 上来的档案都查遍了,既没有庆钟棠,也没有蓝靛子,更没有海陆空。桑榆宫的克 隆版在各地不断涌现,几乎每一座桑榆宫前都要树起一座夏一钧的泥塑。夏一钧在 大米国人眼里已经神化了,如果说孔子是文圣、关羽是武圣,那么夏一钧就是娱圣。 夏一钧对米小梁说,理国公啊,我实在太累了。米小梁关切地问,怎么了?我没想 到大米国的人民这么热情,对我的这些胡闹这么在意,而且还把我捧得那么高,我 实在不好意思见人了。米小粱忙说,宁国公说得哪里话来,我的任何一个新经济政 策也比不过你的一场娱乐策划,那席卷了全国的爱恋狂潮早就把战争的创伤淹没得 无影无踪了。是啊,人们已经把战场厮杀和拍摄战场戏混在一起了,弄得我一点办 法也没有了。 我还听说米锦在前线经常夸赞你呢,说你的慰问演出让他的将士一点思乡感觉 都没有,都争着往阵前冲,说这是艺术的力量。是啊,好几年前我在岳州的时候就 给过他艺术的力量,至今依然,米锦真是没变啊。 秦柱的信使带来了师公炮的图纸,同时带来一个坏消息,汉枋反了。夏一钧问, 汉枋反了,他能怎么反,我把真个夏地都交给他了。信使说,反正是他反了,秦将 军就是这么说的。那秦柱反了吗?如果秦将军反了,还会来向大人汇报吗?那就更 会了。大人不要听信谣言,秦将军对大人言听计从,是不会变心的,相反,汉枋一 直就心怀鬼胎,现在终于现了原形。现在秦柱在湖南,汉枋在广西,各自为政,是 不是?是。那不是挺好吗?可是,大人,汉枋要攻打湖南了。噢,汉枋开始动手了? 是啊,大人,秦将军想让大人拿个主意。夏一钧沉默了片刻说,你让锏儿来一趟。 锏儿的到来让夏一钧知道了夏地发生的事情。汉枋在广西无所事事,他既不能 向南,南面的大米国已经是友好邻邦,也不能向北,北面是湖南的秦柱。他只是想 回洞庭湖去看看那些八卦老船,可秦柱不让。汉枋就说,那我带着兵来。秦柱就是 凭着这句话说汉枋要谋反的。常德的蒋海三和长沙的李丹陆已经投奔陈达去了,他 们带走了大量的库存金银。秦柱看来是想独立为王了,他根本就不和汉枋一心。汉 枋也指挥不动他,只盼着大将军能够早些回去主持大政,大米国只是在利用爷,爷 还不懂吗?他们利用我,我不也在利用他们吗?我在大米国的想法就要实现了,我 现在不能走啊。爷当然有爷的道理,那爷就多保重吧。秦柱那里就靠你了,你不要 让我失望啊。爷的心思我明白,我已经是个无心的人了,我的心早就给了爷了。 锏儿的消失就像从夏一钧的思想版图上抹去了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那是一个 让人难以接受的漫长的过程。但夏一钧越来越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自己会实现什 么。 各地的官员不断向米大仓上书,这个世道简直乱透了。他起初还不以为然,娱 乐业的兴盛毕竟使国力大增了。可是当皇宫艺苑对外开放以后,米大仓才切身感受 到,这个世界实在是乱到家了。皇宫艺苑里的游人吵吵嚷嚷,听上去就像在隔壁。 他忍受不了了,只得出了皇宫向大街走去。 米大仓来到鼓楼西街,见一处有个招牌,上有:孔子研究性娱乐联展。展室里 光线昏沉,银花匝地,韶音低奏。在一份题为《孔子自暴履历》的研究报告上这样 写着:孔子曰,十有五而志于学(十五岁时就有志于学点骗术了),三十而立(三 十岁时就能独立门户),四十而不惑(四十岁时就一点不担心被人识破了),五十 而知天命(五十岁时明白了,这是天意啊),六十而耳顺(六十岁时已经听不见别 人的骂声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七十岁时就算胡说八道谁也拦不住了),不踰矩 (但是我从来也不超越历史的发展阶段去骗人)。米大仓看完,轻蔑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一处摊位上正在展销孔子的卡通像。卡通像质地不一,泥的、木的、布的、 面的、铁的、青铜的、瓷的、陶的。姿态也各异,或坐立卧躺,或讲思吟歌,或挠 痒洗脚剪甲洗澡,或生气赌气丧气憋气,或登山小跑跳跃交媾。摊位里,一个青年 正用挑逗的眼神看着米大仓。米大仓说,你的这些,我都买了!米大仓掏出一块金 条,把那个青年高兴坏了,连声说,我家里还有,还有,要么,要么?米大仓也不 理睬,把那些卡通像狠狠地向地上砸去。 米大仓怀疑这个展览是有人冒了孔子研究基金会的名非法搞的一个恶作剧,史 蜂化总不至于砸自己的招牌吧。鼓号声不绝于耳,米大仓寻声而去。敞棚下端坐着 一位佛爷,正在兜售佛龛、佛像、佛经、佛珠。灵么?米大仓问。这是问题吗,佛 爷闭着眼回答。米大仓没好气地说,你不觉得玷污了佛祖么?佛爷微睁二目,说, 想打折么。米大仓没学过对偈,自然对不上来,只好灰溜溜地走掉了。 恢弘的桑榆宫让大米国皇帝想起来,他屡次在奏折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坐在坐 观虎斗场里的米大仓按照侍者的介绍,让卫士去买了一副催升丸。表演还没开始药 力就发作了,米大仓在位子上摇头晃脑不能自已。卫士去找坐观虎斗场的住持,说 如果不能让他的主人恢复正常,就要把坐观虎斗场被封掉。住持听了并不惊慌,说 这种情况常见,然后就吩咐着赶紧开场。 当骑士和斗兽进到场内一阵厮打,米大仓立刻恢复了清醒的状态,而且热力四 射。他对风花雪月馆没有兴趣,径直上到三楼。万类霜天馆的馆长认识米大仓,求 米大仓赐个墨宝。米大仓看得起劲儿,就题了词:神秘的地球,神圣的生命。在病 入膏肓苑里,米大仓找到了自己的最爱——寻根油条,还嘱咐说,炸脆点儿。就瞧 好吧,寻根油条要是不脆,那不就成了异国情调了嘛,掌勺的看守边炸边说。把那 个象征主义辣椒油拿来,米大仓大喊。一旁的卫士提醒道,皇上少吃点儿吧,多了 要流鼻血的。米大仓不高兴了,我的汗腺欠发达,我就是想发发汗,怎么了! 城西的芷诺民族村依山傍水,广场在山顶,左右往下依次是起居区、议事区、 农事区、休闲区。今天正巧是芷诺族的春仲节,银乌金拉也来了。按照传统,春仲 节里芷诺人都要穿着奇装异服,彼此说些淫秽的话,或者讲上几段黄色笑话,还可 以不顾任何道德规范随便和什么人就当众交合。要是在平时,男女交合可是非常严 肃的事情,芷诺族对性交和生育的管理很严格也很有效。银乌金拉站在广场的中央, 裸露双乳,下身裹一袭玫瑰色的长裙。背后的一群芷诺族青年男女全身赤裸,涂上 了五颜六色的颜料。银乌金拉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语色清凉地解说着舞蹈《珈和咭 》。八个芷诺人抬来了四桶酒,他们把酒泼到舞蹈者身上。舞蹈者相互舔着对方身 上的琼浆,男男女女交错盘结在一起,造型出一株珈树。然后银乌金拉就邀请台下 的观众上台来一起围着篝火跳舞,米大仓实在躲不开银乌金拉的盛情也跳了起来。 米大仓突然把银乌金拉抱了起来,周围的芷诺人以为米大仓要伤害头人就要来救。 可银乌金拉竟搂住了米大仓的脖子,其他的芷诺人便大呼起来。米大仓听不懂呼喊 的意思,抱着银乌金拉就跑。后面的芷诺人正要追,却被米大仓的卫士们拦住了。 米大仓这时又跑回来,从一个卫士身上扯下了一件小褂盖在银乌金拉的胸前。 夏一钧听说米大仓抢走了银乌金拉,心里很不高兴。一国的君主怎么能这么失 态,见色忘义,把国家的大政方针当成儿戏。夏一钧在大理城里搞芷诺民族村有着 深远的文化意图,他想用这个手段来改变汉文化里的假正经和煞有介事。米大仓抢 走了芷诺民族村的灵魂人物,也就破坏了夏一钧的文化部署,牵一发而动全身。夏 一钧拉着米小梁来找米大仓理论,米小梁畏畏缩缩本不想去。米大仓和银乌金拉刚 刚云雨完毕,懒洋洋地看着两位国公。 夏一钧说,皇上大喜的日子,为什么不普天同庆呢? 米大仓自知理亏,只说,宁国公消息还挺灵通的。 米小梁说,二哥可以写一本《我与银乌金拉》,一定会卖得很好。 夏一钧严肃地说,我们应该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芷诺民族村是一个文化品牌, 现在皇上自己破坏了这个品牌,由此引起的损失可比肌肤之亲大得多啊。 米大仓很感兴趣,有办法么? 夏一钧故作伤感地说,看来芷诺人也只有走向父系社会这一条路了。我希望能 够接管芷诺族的领导权,在他们还没有成为父系以前,大大地干上一把。 米小梁惊叫着说,濒危母系氏族大巡展! 夏一钧点头,英雄所见略同,真是差不多。 米大仓呵呵地乐着,好啊,好啊,这样银乌金拉也就死心塌地了。 米锦用师公炮轰开了大同城的豁口,曹飞非骂了一声陈达你个老混蛋就带领数 千人马出东门夺路而去。在去往京师的路上他遇到了传令官,传令官说皇上命他前 往山东渑山护驾。传令官还和他唠起了最新的时事,“陈达联合了常德知府李丹陆 和长沙知府蒋海三造了夏一钧的反。李丹陆和蒋海三又串通了几个夏地的县令,一 同举事。他们还想去策反汉枋呢。”“汉枋可是个算盘精,他会反吗?”“这就不 得而知了,但他和夏一钧的关系一直不好。夏一钧去大理,就是为了避免和他冲突。” “高见,那你觉得夏一钧怕汉枋吗?”“夏一钧在大米国做了宁国公,把夏地的事 情全权交给了汉枋,这是在收买他的心。”“可汉枋本来就是夏一钧的奴才啊。” “现在不同喽,夏一钧连自己的妾都让给了汉枋。”“是啊,奴才欺负主子,可比 主子欺负奴才狠哪。欸,皇上怎么样了?”“五天前就出了京师,估计已经到河间 了吧。”“皇上的家什很多吧。”“保命要紧,辎重倒没多少。”“曹阁老也随皇 上去了?”“当然,曹阁老一点气馁之色也没有,说话底气足足的,听说每天都要 服用鹿茸膏。”“梁皇后呢,还没失宠吗?”“虽说咱家陛下一向喜新厌旧,可我 还没听说什么废立之事。”“皇上龙体可好?”“他老人家越是危难之时,越是四 体健壮眼睛明亮。”“好一个危机天子!我们快点走,或许能赶上皇上呢。” 南逃中的李怀英坐在龙驾里,格外多情的他觉得这路是越走越平坦了,前途是 越看越清晰了。 自从十五年前察访了浔州,他就一直没出过京师。繁杂的国事虽然由曹建刚一 班内阁担当,可山河破碎的事实也让他神情恍惚。现在他终于投入到了江山的环抱 之中,没有了那种昏昏噩噩的症状。一只燕尾凤蝶悠悠飞来,李怀英问,“燕儿, 那是什么?”梁燕正在探着头回望身后的烟尘,李怀英对她说过她哥哥梁伟志就在 勤王的路上。“蝴蝶呀,皇上。”梁燕甜甜地说。“蝴蝶的翅膀不是圆的吗?” “那可不一定,就像皇上的龙袍,改成燕尾服也挺好看的。” “有意思。”李怀英让侍卫去捉凤蝶,侍卫说没有网。李怀英指了指,“把那 面龙旗扯了,做个网。你,盯住了,别让它跑了。快,兵贵神速。”李怀英对梁燕 说,“欸,赶明儿回了宫,你给我做一件燕尾龙袍吧。”李怀英把梁燕的肩扳过来, 在那半红半白的脸上一嘴定江山似的吻了一下。这时候梁燕的眸子发亮了,说, “或许过了五百年,这世上就没有皇帝了。你说,会吗?” 李怀英感到横鲠在喉不吐不快,但见一条细梳般的鱼骨掉在脚下。李怀英激动 不已,须知这鱼骨的来历很久远哪。传说大齐开国君主孝文帝,当年也是一介武夫, 垂钓在黄河之滨,穷困潦倒就食鱼充饥。有一天孝文帝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只钩出 一副鱼骨。孝文帝不忍抛弃,当锅就煮。夜阑时分,鱼骨汤的香气扑鼻而来,孝文 帝一下子都喝光了。但是饥饿依旧,孝文帝只好嚼起了鱼骨,不小心一根鱼骨横亘 喉咙吐咽不得。孝文帝起身而呼,天地发亮。孝文帝起身再呼,万物更新。孝文帝 起身三呼,阳光普照。孝文帝一呼百应,终于夺取了天下。 而那根鱼骨却始终没能离开孝文帝的喉咙,而且代代传承,一直到了翰平帝。 今天,李怀英终于把这块鱼鲠吐出来了。鲠上血肉模糊,臭气熏天。李怀英强屏住 呼吸,低头去拣。可能是缺少锻炼,抑或历经坎坷,他觉着头晕眼花。这时从他脑 袋里倒出一股热流,热流冲走了鲠。他伸手去够,被烫了一下。鲠没入水中,他只 好耐着性子边闻边找。忠臣奸人,君子小人,天子臣民,王道霸道,天道权术,阴 阳真假。热流汩汩而去,远处出现了历朝历代的忠臣奸人,分列在李怀英左右。李 怀英好不得意,明白了鲠的宝贵。他在那些人里寻找着曹建刚、蒋来顺、陈宇文、 邱吉农,没有发现,这让他忿忿不平。面前的忠臣奸人忽然都坐在地上,变成了一 群罗汉。他从御座上下来,从他们身旁走过,后脑勺被击了一下。他回头看,一个 貌似包拯的光头看着手里的贞洁带,正在念着什么。李怀英接着又被杵到了后腰, 那个长得很像岳飞的家伙怒发冲冠的样子吓得他头更晕了。他就势倒在梁皇后怀里, 脸上残留的微笑意味着困扰了大齐皇家整整十代的牙病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山谷中传来了一个尖越的女声和给女声伴奏的众男声。一个男声说,皇上派人 来说只有十里路程了。哦,女声应道,皇上的行宫找好了吗?一个男声答,最后就 选在莲花峰第九十九洞皇帝套房。女声道,你们都放机灵点儿,以后皇上回朝了, 会赏你们官做的。是了,是了,众男声应。女声说,哦,该给那个洞起个名字才是。 一个男声道,就让皇上起吧。一行人来到山脚,为首的正是韩青子。 早在从龙门出走之前,韩青子就派出了好几拨人去寻找一个发祥之地。秦柱回 乡探亲时跟她详细描述了夏一钧的情况,说得她心有戚戚。秦柱问,老爷的经历是 不是很坎坷呀?韩青子落下眼泪说,我是心疼那些银子。秦柱不说话了,有点生气。 韩青子道,老爷是个傻子,造八卦船,还添置了那么多玩意儿,搞点旅游经济好不 好。可仗确实打赢了呀,秦柱不服气地说。那也叫赢,花万把两银子就可以买到的 胜仗他要四五万,这能叫胜仗吗。依着大奶奶,什么才算胜仗呢?像岳州那一仗还 算值,毕竟从大户们那里抢了不少好东西。是,老爷就是靠那个发的家。可后来的 仗啊,我看都是赔本买卖。她又对秦柱说,既然汉枋已经根深叶茂,你就把汉宁氏 接走交给他吧,还有你的父亲秦钟,你也接走吧。秦柱不知所措地说,大奶奶你要 出家么,不管这个家了,和夏老太太一样?韩青子说,我要打扫一下。秦柱走后, 韩青子就召集了府里所有人,说,我韩青子入嫁夏家,含辛茹苦这许多年,撑持着 家业。老爷出走,脑子里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我整日呆在这个宅子里,看着你 们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也腻了。大家伙在一个地方呆长了,就不免勾心斗角,一 不留神还会起歹意。像那个沈波,曾是咱家的下人,偷了咱家东西,却摇身一变成 了白喜店的掌柜,专门和咱家作对。本来是一大家子人,难免头碰脚肩撞肩的,像 沈波那样的多出几个,这个家再维持下去真不知还要出什么乱子。老爷也不在家了, 他在外面混大了,不需要这个家了,和出家差不多了,我再维持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天下大乱,大家拿了银子各奔前程吧。有愿意跟我走的,就留下来吧。 济南以东二百里就是渑山。这里山势险峻,洞穴纵横,云蒸霞蔚,物产富饶。 韩青子对随从们说,就是这里了。她选址玉皇顶造了一座宝塔,此塔用彩石垒造, 有九级重檐,不仅巍峨挺俊而且雕刻精美。每当夏秋的雨后,宝塔上可以望见三个 太阳,此塔因此得名:重日宝塔。 宝塔闻名遐迩,香客日渐增多。韩青子便修了一个院子,找了几个经常上山采 药的,聘他们为重日观道士,合同一年一签。可那几人不干,韩青子没办法,改成 两年期。她在院墙上又开了道门,专门向香客收门票。小试牛刀后,韩青子便大兴 土木。从翡翠谷到鸡头峰共修筑了三千级台阶,每隔一百阶设一道隘口,每道隘口 上都有箭楼。同时后山也修了一条路,较前山的狭窄一些。韩青子修好了山路,又 沿着山路挖起了水渠。她选择那些速生的果树,漫山遍野种了开去。 莲花峰第九十九洞的大厅里摆设着一应俱全的红木家具。天洞是用来采光的, 它的外口虽然朝南却不会漏雨,洞形很曲折,安装了很多反光镜,天洞的内外口上 都安了石窗。大厅的后面还有两进,每一进三间房,一大二小。外一进可以作为御 书房,内一进可作寝室。御书房有一道门,门外的楼梯绕着硕大的钟乳盘旋而上, 通向二层。钟乳倒悬,它的下面还有一只小的钟乳,二乳相对,让李怀英遐想连篇。 楼梯不很滑,扶手也不凉,可李怀英却小心至极,似乎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二层的 格局让李怀英感到那些能工巧匠们一定都是些疯子,也只有在疯狂的状态下才会创 造出这样的作品。这里复制了一处民居,所有的家具都是石岩打造,在桌、椅、案 几上镶了黄梨木板。窗户也是石雕,墙上还雕了一幅山水和两幅扇面。 李怀英召来韩青子说,“你才是我的爱卿,为我修建了这样美妙的宫殿。”他 问起韩青子的家世,韩青子就提到了夏一钧。李怀英大叫一声。韩青子说,“我夫 君背叛了大齐,还望皇上海涵啊。”李怀英缓过气来,“夏爱卿在洞庭倡导改革, 这等惊天动地之举自盘庚以来闻所未闻。”“皇上过奖了。”“我自登基以来一直 想做的就是通选大业,后因积重难返才没有实行。 夏爱卿志存高远,不可预测啊。“”什么高远!他在大米国虽然贵为国公,却 专门搞那些下三烂的商业演出,跟三教九流同流合污。愧对了祖先不说,我看在大 米国也没多少人服他,早晚要失败的。“”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如果你夫妻能够共 保大齐,该有多好啊。欸,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梁燕躺在冰冷的床上,李怀英就像一道薄薄的乌云盖了过来。梁燕叉开了双腿, 双腿之间是一片天,天子就藏在这片天空的下面。李怀英对那对钟乳一见钟情,对 面前的皇后百无聊赖。 他想着它们,阳具就膨胀起来,撑起了三角的天。梁燕在呼号中念着哥哥的名 字,伟志啊,伟志啊。李怀英不耐烦地给了梁燕一个耳光,说,别叫了,国舅已经 为国捐躯,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死而后已,你就别叫了。可梁皇后禁不住小腹下 的快活和胸口上的郁闷,继续嘶喊。 李怀英对韩青子说,我有天子的背,却没有天子的臂膀,即使背部瘙痒,我也 无可奈何。韩青子便说,皇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天下人的臂膀都是皇上的胳膊。 李怀英说,只有你的胳膊才是我的臂膀。于是李怀英就拉着韩青子,非让韩青子给 他挠痒痒。韩青子丰满的胸脯正挂在李怀英的眼角上,仿佛两只破土欲出的钟乳石。 曹飞非如丧家犬一般赶到了渑山,可还是落后了。皇上和众大臣都已经住进了 各自的洞府,把曹飞非羡慕得不行。他听说这里是韩青子的地盘,又惊又怕,就先 去见了曹阁老。曹建刚这时正为洞中光线不足而烦恼,生怕会和骨质疏松症或风湿 病打交道。曹建刚对他说,“老伙计,我们同根同姓,以后要同心协力啊。你就暂 时任内阁军政吧。朝廷需要一套通信密码,你赶紧去研制吧,我会在皇上面前替你 说好话的,放心。” 韩青子的帅府设在落基峰的半腰,建筑轻灵,阶梯陡直。曹飞非每迈一步,便 要喘上一口。 他报门而入,见里面刀光剑影,便暗自打着心鼓。韩青子坐在大堂里顾自读着 《天工诗章》,没有抬眼,只用余光观察着他。他先咳嗽了几声,才说,“夏家大 奶奶在上,赵家二舅哥曹飞非这厢有礼了。”韩青子继续看书,正好读到:竹叶菲 菲,剑拔弩张。轮上旋飞,事半功倍。韩青子看着,想着,就问,“二舅爷,好德 行呀!”韩青子这一句把曹飞非惊了一跳,“大奶奶取笑了。”“听说你是个术数 专家?”“小技雕虫。”“听说你升任了内阁军政。”“大做小题。”“还听说你 杀了梁伟志。”“子有乌虚。”“你研究过《天工诗章》吗?”“一二略知。” “竹叶菲菲,剑拔弩张。轮上旋飞,事半功倍,是什么意思?给我解释解释吧。” “大奶奶,这要是解释起来,计算量可很大呀。” 吏部尚书蒋来顺原来每天早起办公之前都要吃上一碗京城老字号半间房的新款 滚云面,还要送给曹阁老和同僚们每人一碗。蒋尚书对滚云面的要求很苛刻,面料 必须经过了上百人的屁股坐过、压过,使面料充分地和人气沟通,还要经过透凉、 虚晒、简打、分甩等二十三道工序才可以下锅,这比毽踢工艺复杂多了。也正是因 为蒋中堂这样的严格要求,才使得滚云面真正出了大名,成为仕宦人家的雅食、文 人墨客的夜宵。半间房也不再是原来的那半间房了,在京城大小街巷至少开了二十 家铺子。半间房的炊烟就是晨起的钟点,半间房的香气就是暮来的鼓声。可是如今 在这渑山上,哪里能觅得到那香喷喷的尤物呢?大齐皇帝了望着西北,虽然什么也 没看见,但那股子何时苍龙缚的壮烈情怀依然在他的胸膺徘徊着。皇上一定是想念 京城美食了,蒋来顺揣摩道。是啊,蒋中堂,你有什么法子解解我这个淡口儿吗? 论起吃,恐怕朝廷里没人能和蒋大人比肩了,他的名著《口吃哲学》一直洛阳 纸贵。在《口吃哲学》里,蒋来顺论述了中国人好吃的品德。翰平时代的专著流行 着三大问,即: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而《口吃哲学》里正包 涵了三大章,吃从哪里来,我们该吃什么,到哪里去吃。来顺语,人前显吃,多有 不便。冬藏夏储,垂涎不止。来顺又语,大小三餐,与时俱进。不怕万饿,只求一 饱。来顺进而道:忠为何?大米饭也。孝为何?大米粥也。节者,大面饼也。义者, 炒面饼也。来顺进而又道,由此见,忠与孝,米感也,一干一稀。节与义,面性也, 一合一分。来顺还说,忠、孝、节、义,世所矜持者也,然其不过口腹之欲耳。来 顺的语录是,正餐如发妻,不可偏废。零食如小妾,不可多得。来顺有话,珍馐满 桌,正如粉黛三千,皆暴殄天物,令口欲不振。来顺的意思是,人有牙齿二十八颗, 各有其用。如女人,御二十八者,正也。物有用,乐在其中。来顺的想法是,天有 七色,地有五味,是三十五类食品。这便是我们的天地玄黄,虽是小了点,可乘以 十,就是年的历法,乘以二,就是人的寿命。来顺总是这样解释,口吃的学问,就 在张口之间。挥唇亮齿,便知吃的来源。食入油起,便知吃的什么。舌卷牙奔,便 知吃的地方。来顺不能不说,吃者不言,言者不吃。一切言语都是废话,一切做工 都是白忙。惟色游于瞑目,惟味出自睁眼。二者真真,方知老子之道并非太玄,庄 子之德亦无不可。来顺说得最多的是,吃者不备,不吃者有心。来顺最不爱说的是, 吃了这许多年,经常错味。来顺最后说,子在桌上曰,吃者如斯,不舍昼夜。 韩青子命人给蒋中堂送去了一袋面粉、两捆葱、三颗鸡蛋、四只苹果,想看看 这些俗物在他手里到底能变出怎样一个鸟来。葱油饼,鸡蛋饼,葱油鸡蛋饼,苹果 派,比萨饼,苹果比萨饼,还能有什么。蒋来顺先在锅里把苹果拔成糖倌儿,然后 用焦葱把糖倌儿熏了四分之一刻。 打一个鸡蛋壳的小口,用细筷杵进去搅拌,再把面糊装进去,再搅拌。这时锅 里拌了葱沫的油也热起来,把三个蛋壳的口封好,放进沸油里泡上三眨眼的工夫, 捞出来,壳面青黄有蟹斑。然后把蛋壳打开,把里面的内容灌到糖倌儿里,把糖倌 儿放到沸油里滚。不多时糖倌儿就会跳了,即刻起勺便成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