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母系链 米锦兵不血刃进了京城,径直来到大齐皇宫的广场上躺了下来。广场上大齐皇 族的遗物散了一地,像个跳蚤市场。米锦觉得自己就是一件脱离了躯体的衣服,那 么安详地萎谢在旧江山的中心。一个将官从天际飞过来,像一吨鸟屎一般重重地降 落在他的身边。他转过头,一封信插在这堆粪上。将官说信是在寝宫里发现的,信 上写:大米国定国公米锦大将军阁下:京师乃龙祥之地,非锅碗瓢盆之所居。命向 千筹,魂归闱炉。秋意渐凉,少食多藏。神武威严,浩命当空。帝孝文曾言,“二 百年后当有一人来我社稷,得我江山。此人额有云龙之纹,脚底日月争辉。然尔等 勿忧,此人命不该此,久而必退。”大将军浩命在天,不应在先祖断言之列,姑妄 听之。今占大齐宫阙,汝国上下必欢雀达旦。江山易主,世代更迭,飘零如叶,本 属自然。寡人自此隐遁,啸绝五湖。诚心祈愿,将军万年。大齐皇帝李氏。米锦读 完问那个将官,你看了么?将官否认。米锦打量他一番,让他走了。米锦来到镜前 端详着自己,想脱下靴子来看看脚底。这时又有一个将官拿了封信来了。米锦一看, 和刚才的内容一样,问在哪里找到的。那人答是在御花园的石桌上。这天下来,米 锦一共收到了九封同样的书信。 在南归的路上,米锦看到了韩南起的密信,信中称夏一钧有图谋不轨之嫌。可 城乡的繁荣景象又让米锦觉得,自从三叔脱离了理论的泥沼,就把大米国治理得井 井有条。而那个夏一钧,当然也功不可没。既然三叔信任他,自己也就不好多说, 毕竟治内安外有别。乌蒙城是个民族杂居的地方,藏、汉、回是这里的三大民族。 街上的大小店铺民族风格浓郁,货色也别具风味,让米锦整整走了一个时辰。拐过 街角,一座戏楼名为啸月坊,告牌上写:九月初八日戌时三刻,庆钟棠演出《落地 开花》,花旦—蓝灵,小生—海陆声。米锦心动了,对部将们说,这里离大理不远 了,就驻扎两天,明天晚上一起去看戏。 啸月坊三楼的回廊弯弯长长,尽头有一间挂着门帘的屋子,蓝靛子正在用功。 她的艺名是蓝灵,而那个海陆声就是海陆空。自从演了《无常》以后,他俩就组了 戏班,搭台唱戏已经六年。正是夏一钧,让蓝靛子懂得了戏剧与戏的区别。她喜欢 漂泊的生活,舞榭歌台的浑浊和寂寞红潮的热血在她的体里交流混合。她对海陆空 一成不变的都市情爱戏非常不满,就决心自己写戏,这占据了她的大部分业余时间。 到了晚上演出的时候,白昼的精灵还在脑子里转,她经常会唱错念错。可台下的观 众反应不一,有时候听出来了,却以为是改词了,还是不断叫好。这提醒了蓝靛子, 她觉得每次演完了都应该根据观众的反馈改一下,这样海陆空也有事儿做了。蓝靛 子早就知道夏一钧在大米国身居高位,可她不想去见夏一钧,也不想让夏一钧知道 自己在哪里,夏一钧能给的都在《戏言七章》里给了。她出了屋,正碰上杂务刘小 薏。 刘小薏急急火火地说,“班主,少……。”“又要钱是不是?海班主不给么?” “让班主猜着了,还缺一套贴旦的红羽花衣。”“没预备?”“新戏,还没来得及 成箱。” 海陆空本以为蓝靛子唾手可得,可一等就是六年,他的艺术灵感经过了这六年 的施展磨砺已经弹尽粮绝了。夏一钧当了大米国的国公,而且很受民众的拥戴,这 让海陆空更加失落。“既然少一套贴旦的衣服,去掉个贴旦不就解决了。”蓝靛子 平静地说,“八个贴一个旦,一共九个人,少一个也不行,这戏就这么写的。” “戏不就是人编的么,少一个配角怎么了?”“戏是人编的,可它是我编的,少一 个也不行。”“你的戏又怎么了,你把自己当成汤显祖了?” “汤显祖就汤显祖了。你写的那些戏要是给汤显祖看了,人家马上掏出银子来 把场全包了。 糟蹋银子可以,糟蹋戏可不行。“”好了,不吵了。要钱,没有。反正明天我 也不上,演蓝鳞草的正好,也八个。“海陆空说完,摔门而出。蓝靛子只好回到三 楼,打开檀木箱子,那本《戏言七章》就像一副打了十年的扑克。在书的下面,放 着蓝靛子的私银。她把银子递给刘小薏,嘱咐道,你看看还缺什么,一块儿买了吧。 [ 旦] 红羽花香,烟波翕动。舍不下呀,这一派正经天空。 姑娘,愿不愿和我回大理呀?蓝靛子整了整袖口,大将军抬爱了,我的脾气和 身世坐不了深宫内院。欸,怎么是深宫内院,我要在大理给你造一座大戏楼,让你 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唱戏,后勤你就不用操心了。将军说话都是行伍语言,那叫杂务。 不是杂务,是口误。 [ 生] 暗鳞清幽,兰舟小梦。割不完哪,这一片大地情种。 姑娘难道想漂泊一世么?我爱这漂泊、动荡,这晨戏、夜场,这走动、奔忙, 挺好的。姑娘说起话来,和戏里一样可人。不是我可人,是将军胜利归来,心情好 得很。啊,也可以这么说,我的身边实在是缺少一位红颜知己呀。你们男人总是把 女人形容得很好听,好话都让你们说遍了,说尽了。 [ 旦] 前世寒藤盘天涯,有意无心断不成。 去过大理么?去过,那里太乱了,呆不惯。大理的票房怎么样?挺好的,就是 没有谢场的机会。怎么?他们看完了就走,根本不多呆一会儿。噢,这又是怎么了? 大理的戏太多了,他们赶着去看下一场,即使看不到开头,他们也乐此不疲。真有 那么狂热么,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 生] 今日柳叶生萌化,欲为天蓬苟不行。 听说你和另一位班主闹别扭了?将军的情报这么灵通,怪不得老打胜仗呢。唉! 将军叹什么气呀。可惜我一世英明啊!将军的一世英明有什么好可惜的?我的北伐 一帆风顺,可我觉得自己打出去的拳都是空的,没有人在和我过着。将军想和谁过 着呢?夏一钧,那个岳州城下羞辱过我的人。他不是大米国的座上客么?是啊,我 们打不过他,只好以礼相待。 [ 旦] 纵使风光多寂寞,一泓潭水洗尘颜。 米锦进入了蓝靛子的身体,现在终于可以通过第三种方式感觉这个女人了。看 戏和交谈对米锦来说一样是激动万分,只是此刻的激动里面更多了液体的参与。这 是一条难以驾御的海船,桅杆和木桨上都有月光的流动。海面看上去还算平静,可 感觉中却是汹涌无比。米锦觉得自己正被这条船驾御,正如她被大海控制着。 李世都死了以后,韩南起就担任了大理九门守备。在名分上,他是京城里最有 实权的人物。 暗地里,他却是米锦的察访使,对那些与米锦以及大米国有异心的人明察暗访, 夏一钧自然成了头号对象。暗察报告接二连三,韩南起每回看完都要写个摘要派人 驰送米锦。按照他的历史观,夏一钧在大米国的政治生涯可分为三个阶段。他称夏 一钧的第一个阶段为天女散花。 理国公放弃了麦场戏,与夏一钧一心一意推行商业文化。如果说大大小小的消 费场所是他们俩的儿女,那么桑榆宫就是夏一钧的情妇。它们在潜移默化中把大米 国的民众变成了一个消费群体,享乐之风四季盛行。第二个阶段,韩南起称之为满 眼金花。儒释道相继掉进了夏一钧设计好的油锅,被炸得金光灿灿入口就化,根本 不用再经过大脑。夏一钧把信仰变成了一个时尚、一种潮流、一次心灵的冒险、一 回从初恋到离婚的体验。对于第三阶段,韩南起还没来得及命名。夏一钧掌管了芷 诺族,宣布了一项惊人的计划,他要把整个大米国带入母系社会。 夏一钧说,艺术始于母系氏族公社的狂欢节。他认为,艺术的实现,就在于社 会能够回复到母系阶段。要使人人都是艺术家,就必须把整个国家带入母系社会。 女人的裸体之所以成为艺术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并不是因为它处在男性的 审美目光之下,而是人类对母系社会的恋母情结。在动物界,不存在母系社会和父 系社会之间的转型。所以一般而言,公的比母的更有色相。而人类自从母系社会过 渡到父系社会以后,就有了崇拜女性裸体的本能。 这种本能恰恰说明人类对母系社会的念念不忘,也正好旁证了艺术的出处。夏 一钧为自己的观念而疯狂,好几天躺在床上不会说人话。在他的竭力鼓吹下,街头 终于出现了第一批裸女。 她们来自芷诺族,浑身上下洋溢着令人心悸的气息。街上的人成千上万,围着 她们,就像一只巨大的包子,只有一丁点儿的馅儿。夏一钧的目的当然不在于为大 米国培养一批裸体画画家,而是想由此创造出一个芷诺狂欢节。那些裸体的芷诺族 女子扭起腰肢,并伴以挑逗的眼神。尽管很拥挤,人们不禁也忘情地动了起来。夏 一钧为之一振,像发现了一道大地的裂纹。 他安排女芷诺人到各地的桑榆宫去指导那里的工作,并逐渐把桑榆宫变成芷诺 族的一个分支机构或者驻各地办事处。夏一钧所幻想的狂欢节是所有人打破了所有 的社会血缘关系,完全进入一种极端境界。他称这种境界为:银乌金拉。他清醒地 认识到,银乌金拉的远景,不是一踹脚就能达到的,必须经过了这样几个阶段:[ 人体艺术展] →[ 马路大联欢] →[ 泼水节] →[ 人体表演艺术节] →[ 泼血节] →[ 裸体表演艺术节] →[ 狂欢节] →[ 银乌金拉] 韩南起凭着职业的嗅觉,感到 银乌金拉这个概念内涵里一定包含着一个大阴谋。可他又不敢在米大仓面前直截了 当地说,因为现在的银乌金拉已经是大米国的国母了。他本想对银乌金拉进行一番 彻底的调查,却被与时俱进的各种各样的新艺术弄得精神接近崩溃。在韩南起的档 案里,收集了自银乌金拉提出以来的所有当代艺术,内容涉及其主要思想、作品、 影响范围、流行时期、代表人物等。 [ 洗涤艺术] 这种艺术是一位洗衣匠首创的。他发现,一件衣服上最难洗去或 恢复的,不是它的油渍、气味、颜色、污迹。而是时间,因为时间根本就洗不掉, 它无法缝补,不能重染。 这位匠人在洗衣坊里就总结出,人的纯洁不是天生的,而是在不断的洗涤中才 会呈现。这就是洗涤艺术的主要思想。洗涤艺术运用了浸、泡、洗、刷、冲、揉、 搓等艺术手段,创造出一个以洁为美的艺术空间。在纯洁艺术看来,人体的美不在 于其线条和形体本身,而在于洗澡的过程,其线条、形状只有在洗澡时才是美的。 瀑布或许是美的,但比瀑布更美的是被它冲刷的岩石。纯洁艺术宣称,空间是纯洁 的,时间是肮脏的。只有在洗涤艺术的空间里,肮脏的时间才会被洗干净。而失恋 女子和青楼人士成为洗涤艺术的拥戴者,看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 饥饿艺术] 人在饥饿的时候容易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吃饭, 我吃饭是为了谁,吃完了又怎样。千万不要以为这些问题以及饥饿艺术来自那些流 浪艺人,他们没有这个思考能力。他们顶多靠着贫穷与艺术的联姻博得一些同情的 红包,把艺术的感人一面做到了极至。饥饿艺术的始作俑者是那个儒家掌门人史蜂 化。他在孔子文化节上赚足了钱,不仅孔子研究基金会钵满盆盈,孔子像也镀成了 金身。在大米国规制里,“教”要比“家”高两个等级。所以佛教最高,其次是道 家(道教),再次才是儒家。如今儒家与儒教合二为一,成为大米国最受重视的思 想体系。那天他正在品尝夏一钧的新创美馔:子不食。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 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 到底指的是什么?夏一钧终于让他吃明白了。可吃着吃着,他又对《论语》中的一 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产生了兴趣。他给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 题,人在饥饿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按照俗人的理解,答案当然是努力去寻找 那些能够制止饥饿的物质。可他不这么想,他想到了修行。从儒家到儒教,修行是 必须的。同时,儒教里的修行比起佛教来,应该更加有趣。艺术,只有饥饿艺术才 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在饥饿的时候,能有什么艺术灵感和创造激情呢?破坏是不 可能的,因为太饿了没有力气。那就只有建设了,建设!史蜂化浑身一激灵,感觉 自己正行走在发展儒学思想的边缘,一个伟大的王国就要出现在自己的脚下了。饥 饿的时候,人会使用双脚来思考,而把思想的翅膀收进衣橱。即使出现幻觉,也比 梦里的影象更加确切。这就是饥饿提供给艺术家的理论支撑。从生理上来说,饿一 个时辰和饿五个时辰没什么不同,但饿一天和饿五天就有很大的不同。这就决定了 一项艺术作品的规模,它必须是在五个时辰到一天之内完成,不然就有可能被划归 遗作。作品必须在一次饥饿行动中完成,这样才有价值意义,否则就会变得媚俗或 媚雅。在后世的每个时代,文物鉴定专家对饥饿艺术作品的鉴定都牢牢把握着这样 一个原则,就是要审视作品里饥饿的深度、广度和连续性。所谓饥饿的深度,就是 说作者对饥饿的理解必须是独特的,原创的,有内涵的。所谓饥饿的广度,是说作 者的想象力要穿越饥饿之门登堂入室发现丰盛的美味佳肴。所谓饥饿的连续性,是 指饥饿要一气呵成,在两个以上的饥饿时段里完成的作品被认为是标准的赝品。 [ 破碎艺术] [ 烟熏及火燎艺术] [ 沉积艺术] [ 打捞艺术] [ 嗅色艺术] [ 残败艺术] [ 灰尘艺术] [ 照射艺术] [ 巢穴艺术] [ 尿炕艺术] [ 煤渣艺术] [ 坑道艺术] [ 浸润艺术] [ 奔跑艺术] [ 飘浮艺术] [ 唏哩哗啦艺术] [ 张望艺术 ] [ 流冰艺术] [ 浪雕风蚀艺术] [ 倒霉艺术] [ 生长艺术] [ …… [ 最短暂艺术] 最短暂艺术可以说是艺术的杀手,是反艺术的典型。它只追求 艺术的诞生,致力于诞生过程的极小化,从而达到消灭艺术的目的。 大米国的新潮艺术像蝗虫一样迅速蔓延,令其它地方的人纷纷慕名而来,大理 俨然成了当时的艺术圣地。韩南起本想让手下人对这些艺术逐一研究,可人手实在 不够,而新艺术又不断涌现。他只好把这些玩意儿统统叫做银乌金拉的杂种。定国 公就要回到大理了,这让他看到了解决所有艺术疑难的希望。 大理作为一个集风景和艺术于一体的城市,其旅游收益不可小觑。夏一钧不断 向米小梁和米大仓通报旅游收入及娱乐消费的情况,米大仓搂着银乌金拉惊呼,我 抢对啦。米小梁说,国力强盛,看来是离不开暴力啊。银乌金拉脸颊绯红,皇上啊, 不知道我的山寨那边怎么样,好想念啊。夏一钧说,皇后尽可放心,银乌金拉的名 字已远播四海,芷诺人成为一代艺术家的楷模,芷诺族社会将是未来大米国的蓝本。 啊!米大仓很吃惊,什么,大米国真的会变成母系社会?是的,夏一钧镇静地说,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艺术的归宿就是女性化。米小梁说,唔,还早吧,历史的发 展虽然天翻地覆,但要谈趋势恐怕还早,更何况杞人忧天,对海枯石烂的过分追求 只能拔苗助长,还是亦步亦趋、循序渐进,以稳定和繁荣为基本原则,只要有了这 两点,就是好的。米大仓又一次搂住了银乌金拉,给我讲讲母系社会的治御之道吧。 银乌金拉,银乌金拉,夏一钧暗自喊。银乌金拉好象听到了夏一钧的呼唤,对 着米大仓似是而非地说,那就从乳房开始吧。 米锦的大队人马在凯旋而归的巨大气流中运行着,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一个 或几个梦想,有的像虱子一样伟大,有的如泰山一样渺小。米锦非昔日可比啊,他 正用那近似命令的目光期待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迎接在大理城北门外上演。城外将要 出现米大仓那张大脸,简直可以做城门了。还有米小梁的一双斗眼,搞理论的人他 的左右眼之间都会生出斗争。那个夏一钧会来吗,他已经把大米国搞得不成样子了。 这反映到韩南起的汇报中,就是越来越语无伦次。 大理城外立着一哨人马,远远望去很朴素的样子。米锦的心被这种朴素打动了, 他又回到了大米教盛行时的那些日日夜夜。朴素,像大米饭一样朴素,没有那一种 宗教能像大米教这样的朴实无华。那些人的姿态,就仿佛灰色的瓷碗里堆着一小撮 余下的米粒,让人怜惜。近了,近了。米锦没有等待先锋的回报,就径自奔了过去。 韩南起说,报告定国公,皇上和理国公看晚会去了。可现在刚刚过了庚时呀,米锦 很不解。 大米国的领袖们和各界群众代表一共一千两百多人在新落成的超级桑榆宫里观 看大米国第一届艺术节暨新艺术大赛的汇报演出。夏一钧作为此次活动的组织者, 把所有的新玩意儿攒在一起,殊为难得。可以说,伴随着银乌金拉的提出而出现的 这些新艺术确实挽救了一大批失业青年。他们原来处于失业状态实在是太久了,所 以一旦找到点儿事儿做就格外认真,简直可以用杰出来形容。看看那一长串的艺术 门类吧,这就是为什么这次演出从上午就开始的原因。黄昏的时候,米大仓的视力 处在最弱的时期。他勉强着眯起双眼,透视着这一个个如连环套一般的艺术表演, 心里却在盘算着其它的事情。米锦回到了大理,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他是功高盖主啊!但愿事如所愿,顺利发展吧。 从台上走下来一个破碎艺术分子,他拿出铜钱向每一位观众购买一件物品。如 果观众说我没有什么可卖的,他就会大声喊,再这样我可就罢演了,你肯定有可以 卖的东西。然后他还要和其他观众沟通一下,喊道,大家说,他有没有?有没有! 人们也就扯了嗓子嚷,有啊!那个吝啬的观众只好把鞋垫掏了出来。破碎艺术分子 用身上挂着的剪刀把鞋垫剪成两半,又交给那个光着脚的观众,同时付了一个铜钱, 说,缝一缝还可以用。又一个观众拿出了一根腰带,他就拦腰剪断,付了钱,说, 给你的子孙吧。接着,有人伸出了手,让破碎艺术分子给他剪指甲。破碎艺术分子 说,对不起,表演结束了。 饥饿艺术的鼻祖史蜂化出现了,他长得一点儿不像饥饿艺术。这至少说明,艺 术不能用顾名思义来理解。史蜂化把一个箩筐抬进了白纸板糊的屋子,从里面拿出 了各种各样的萝卜,有红萝卜、白萝卜、水萝卜、青萝卜、小萝卜、黑萝卜。每一 个萝卜上都拴了绳子,史蜂化把它们挂在钩子上。萝卜上浸了油,油里面是墨汁。 萝卜下面铺着宣纸。从台边撒出来几十只饿红了眼的兔子,它们看见了亲爱的萝卜, 便急不可奈地扑了过来。它们扒住了萝卜,手挠牙啮,在萝卜上留下了道道刮痕。 兔子们始终不能啃到什么便宜,周身四肢被油墨弄得斑斑点点。兔子们渐渐地体力 不支,全都趴在宣纸上面。这时,史蜂化把萝卜收进箩筐,然后倒在了一边。兔子 们亦步亦趋地望萝卜的方向爬去。这样,在宣纸上就留下了一幅饥饿艺术的油墨。 唏哩哗啦艺术总是带给人们一些意想不到的声籁,这次也不例外。唏哩哗啦人 带来的道具引来观众们的热烈掌声,并不是哗众取宠。他们虽然把创造前所未有的 声音作为自己的使命,但在现场却听不到任何的声响。他们并没有遵循此时无声胜 有声的失聪定律,而是在无银三百两的一亩三分地里寻找着湮没久矣的心声。一位 唏哩哗啦人举着一块木牌,神情萧肃,泪流满面,木牌上写着:艺术死了。 流水艺术工作者一出场,就号召全体观众为其姐妹艺术——流冰艺术的逝世默 哀。流水艺术工作者随即号召观众们起立,准备着来一场全面的嬉笑怒骂。当然这 样的嬉笑怒骂决非没有组织,而是需要流水艺术工作者们的指挥。流水艺术工作者 们穿着彩色的服饰,穿过观众席,各自领导着潮流。其中穿着红色的奔跑而去,所 过之处观众都大笑不止。有的笑着笑着,觉得很尴尬,因为他听到了旁边的哭声。 一个穿了黑衣的人引领着一潮潮的哭喊。另一个灰衣人掀起了一阵阵的骂声,与之 呼应的是那个浑身挂满流苏的人,他让周围的观众尽情地呕吐和咳嗽。最后出现的 一个流水艺术工作者从场外流走而来,她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游上一个高台。 她身着鱼尾服,在台上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嘹亮的呻吟。随着她挥手落下,满场的 观众都有了自己的表现方式。顿时声嚣激响,可听上去却有着此起彼伏的节奏和秩 序。那位美女流水艺术家来自芷诺族,秉承了银乌金拉的古老气质,折射出新时代 的宝石火花。米大仓心里说,该来了吧。 超级桑榆宫的外面,米锦的人马已经把整个建筑围了个屎尿不通。宫里的震天 动地让米锦很犹豫,该不该现在就冲进去。一个流水艺术分子奔出来,看见了米锦 的队伍,很兴奋的样子,就冲着里面大喊,还有啊,这里还有! 大米国的所有人都在念叨我的名字,在一个电视还没有被发明的时代,人的名 声更容易不朽。 我在不朽的口碑里穿行,感觉自己的身体深处在隐隐之中已经溃烂了。人们虽 然叫着我的名字,像嗷嗷待哺的雀儿,但对于真实的充满了肉身臊气的我,却十分 鄙夷。他们让我觉得自己走在一个屠宰场里,到处都是屠夫,只有我这一口猪,而 且还是一口特立独行的猪。所以屠夫们虎视眈眈,找不到自信的切入点。我让他们 感到了快乐,他们让我得到了成就。就是这么简单,我的快乐建设在他们的快乐之 上。我快乐得想叫,即使被屠宰,我的呼喊也是欢快的。我将歌唱这样的屠宰,只 有这样的屠宰,才能使我彻底地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我从大理出走,是受到了 唏哩哗啦艺术的感染。艺术死了!好大的口气!这句话提醒了我,让我看清了自己。 艺术死了,就死在从蛹变成蝴蝶那一个瞬间。当我看到那张苍白的面孔在舞台的背 景中冉冉升起,她那样忧郁,刚刚醒来还没有洗漱。她被历朝历代的文人们翻来覆 去地歌咏描绘,就像烙一张文字的煎饼果子。我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虽然眼前的 道路都不是我的前途。可我惟有行走,才能走出困境。我准备了无数双的草鞋,它 们很便宜,而且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修补。我预备了无数个理由,用来随时随地解决 自己的自杀念头。我大喊着,艺术死了。我像一个十足的疯子冲出了城,在这个我 经营了多年的地方,只要你嘴边挂上艺术这两个字,你就有了一本无形的但非常管 用的通行证。至于说艺术后面有怎样的装饰和点缀,没有人关心,因为大家各自忙 着自己的艺术,彼此彼此。 永宁城的城门只开了一扇,而且半开半掩。进城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队。在进 城的小贩老农里,混着几个精神疲惫的城市青年。其中一个略为老成,他注意到了 我,还冲我点点头。我问,刚回来?他说,是,你也是?我说,见阁下少年老成, 必定胸怀锦绣,我愿与士子结交,附近可有饮茶的好去处?广福茶楼喽。我从大理 来,找本地府衙办差,呆会儿我先和门倌聊聊,你帮我到饭摊儿上买份芝麻盒儿吧。 啊,我知道了,你怕失了身份。欸,我这里有碎银子,剩下的就归你,买完了,你 叫我一声就是了,我们再到广福楼。好的。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姓蒯,名周,字鲰霸。我叫薛华。 守门郎拦住我,盘问。我说,我是从大理来的游客,跟那位士子约了,进城逛 逛。你知不知道大理出事了?是么,出了什么事?这个人你认识吗?守门郎指指画 像。我辨认了一下,说,哦,这个人我认识,宁国公嘛,他怎么了?你是谁?在下 姓蒯,名周,字诹霸,理国公的门客。好怪的名字,唔,倒像个做门客的。守门郎 围着我转了两圈如拉磨驴那样一言不发,我以为他要和我比赛看谁磨出的米粉更精 亮。这时薛华过来了,招呼我道,快走吧(蒯鲰霸)。 我急忙答应一声,于是守门郎狐疑顿释。 薛华先谢了我的银子,又问我的身份。公差,我说。你不像,他一口咬定。怎 么看出来的? 公差有很多习惯动作,而你没有。有什么呢,你说说看。翘二郎腿,眼球左右 动,耸胯,抖腿,来回翻手,嘴线倾斜,这样。我被他的动作逗笑了,那你说我是 干什么的。他转着茶杯,你么——,还是难说。怎么呢,我也转着茶杯。干差事的 人都有自己的特征,可你没有。皇帝也有吗,我放低声音。有啊,薛华吐出茶叶, 招呼小二蓄水。我数着桌案上的梅花,每一枚都是一个笑脸。热气像白纱帐一样, 上面印出薛华的脸。我说,你的意思是,猜忌,阴毒? 哈,薛华的笑是神经质的,不,我说的是体貌,皇帝是个阳痿患者。让你猜着 了,我没有差事,我是个游子。薛华的手指在案上点出一朵朵的指纹。二楼的茶客 并不以饮茶品茗为意,而是三三两两地玩儿着对称艺术。一只小虫刚从轻尘里诞生, 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触动了薛华的视线。薛华的手蘸了些水,在虫子的四周划了 个圈。 关羽听说了兄长的下落,就从许昌出走,他走得理直气壮,还把一双臭靴子挂 在门上,里面盛满了金银珠宝和绝色美女。伍子胥逃跑是为了给父兄报仇,所以他 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全白了,和成名一样地快。而我之所以逃亡,是因为我站在了 顶峰,周围的云挡住了视线,我必须下山瞧个究竟。我总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我的 双眼不听使唤,开始了融化。我的睫毛首先倒掉,好象那八卦船上的桅杆一根根从 青天白日之上被连根摧折。接着,我的黑色眼泡变成了漫漫长夜,而白色的眼珠就 是那极夜里的昏日。哪里才是我的故乡,哪里才是我的所之? 我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一个去处?我是否就是喜欢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一无 所居?我的戏剧啊,实在是丑陋无比。我的夏地啊,为什么承载不了我的身体?银 乌金拉,她在我心里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即使走上一里路,也能感觉到银乌金 拉的脸上又多了一道皱纹。我即便身上落了一点点灰尘,也会觉得那是来自银乌金 拉的恩赐。这恩赐源于一位处在衰老之中的女人的身体,尽管她的乳房还是那样挺 拔,可她的皮肤上不时涌起阵阵的皮屑风潮。我沐浴在我制造的艺术狂欢里,感到 无地自容。我浑身发抖,害了无可救药的混症。实在走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爬。我 相信自己做一个爬行两栖类的动物比起做人来,要更加胜任。 第二天清晨,我又约薛华到了广福,对他说,“如果你是个志在四方的人,甚 至志在天下,那我可以成全你。你呢,也不用每天和那些痞子们鬼混。”薛华的表 情很无辜,他还不清楚我要干什么。可我已知道了答案,“现在我给你出道题,把 北门的门倌儿引走,只要一小会儿,我就收你。”薛华伸出手,我在那只手上放了 十两多的碎银子。北门外的阳关道就在眼前,直直地荡着晨光。城门口人影绰绰, 吆喝不绝。薛华丢给一个小孩儿一点银子,那小孩儿撒腿跑出了北门。薛华大叫, “抢劫的,抢劫啦——!”说着便冲出北门。两个门倌儿转头去看薛华。这时从薛 华的兜子漏出好些碎银,把那些正在进进出出的老少人等吸引了过来,这可急坏了 那两个门倌儿。薛华一见,又喊,“贼人遍地啊。” 我买了一条渔舟,从江流并不湍急的叙州出发。我们扮做渔夫,薛华划船,我 来掌舵。一路下来,我们把长江里的鱼吃了个遍。不断的呕吐让我们平添了纵横古 今的豪气,有时我们甚至能吐出一整条活鱼。我感触最深的是巫峡里的那座神女峰。 阳痿的楚怀王遇到了阴盛的瑶姬,还有什么说的,完都完了。在这样一条阴道里, 几乎见不到官兵。思前想后,我还是不明白汉族人为什么把每座山都命了名,而且 用近似的事物来摹状它们。快到岳州了,我才对梦刀侠的传说有所耳闻。那是又一 个版本的梦刀侠,就流传在这条江上,从没上过岸。传说未采用凡世通行的语言, 而是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小腹隐隐作痛,我梦想着能会会梦刀侠。 梦刀侠在江上独来独往,不吃鱼,只采食神女峰上的冰霜和苔衣。梦刀侠从来 也不行侠仗义,只有一次,当一条小舟即将触礁,梦刀侠一刀下去,礁石就化作了 浪花。 我来到岳州城下叫关。城楼上的军士认出了旧主,急忙去禀报秦大将军。秦柱 大开城门,列队相迎。军士分列两厢举着十八般兵器,每件兵器上扎着瓜果梨桃。 秦柱在铠甲上嵌了很多红黄花,在帽盔上顶了一朵白牡丹。我说,秦柱啊,你是暴 发户吗?秦柱说,是的,老爷,现在我也是爷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老爷了。可 你暴的和发的都是我的财啊,我对我自己的东西是非常熟悉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担 心自己。老爷终归是老爷,既然如此,为什么放弃了老爷的身份,来我这里讨饭呢? 汉枋在哪里?我瞟了一眼屏风上的光影。这时锏儿和戟儿从屏风后出来,戟儿幽咽 言道,夏爷啊,莫怪我,汉枋他自尽而亡,说是此生已足,秦柱对你也没什么歹意, 只是想自己干。锏儿说,再怎么着也逃不过夏爷的掌心,在秦柱这边讨生活还不跟 在夏爷身边一样么。秦柱让戟儿和锏儿把小红扶了出来,算是给我一个交代。小红 身体很虚弱,简直能被自己呼出来的气给撞倒了。我过来扶她,我的手碰到了锏儿, 她暗中递给我一个条子。戟儿就像一位丢失了宠物的贵妇人,眼神茫然地看着我身 后五丈远的目标,那是一只梅花鹿的皮毛。它被秦柱从鹿身上撸下来好似脱衣一般 简单,然后晾在这里准备镶到马鞍上。戟儿本来应该大叫了一声,因为她看到了自 己最不想看到的东西。秦柱过来,摸了摸,自言自语道,这皮子有点霉了。 岳州城关闭了它的城门,恍惚中,我是坐在箩筐里被吊下城来的。我搂住了薛 华说,看来我们只好顺流而下了。薛华问,难道这里不是夏地?我被他的话打动了, 说,不是啊,这里真的不是。那她是谁呢?薛华指着小红。她才是我的夏地啊,我 忘情地说。我背起小红,就感到自己承载着夏地的全部了。我沿着江岸寻找着那条 船,我的双脚深情地陷入了泥沼。锏儿的纸条被我在不经意间弄丢了,江水里翻滚 着灿烂的鱼鳞。我问身旁一直不吭气儿的薛华,你想回家吗? 梁皇后舔着那颗献给最孤独者的樱桃,从上面流下来的霞光甜甜的、酸酸的。 蒋中堂从没见过这么长的舌头,感觉它竟能鞭到自己心上。皇上让我找你,问问蒙 古那边的事儿,梁燕的声音穿透了蒋中堂的胸背。蒋来顺说,锡林草原之南的醢东 发达了,好似一把悬在中原大地上的钢刀。哦,那其他几个部族呢,梁皇后的眼睛 像两颗卫生球钻进了蒋来顺的肚子。温玉河上游的南尼和下游的赤庆之间的争斗削 弱了彼此的实力,蒋中堂的背隆起来。这么说,醢东可汗的公主嫁到大齐来是正当 其时了,梁燕的唇边失散了光彩。醢东公主如果嫁给皇上,那醢东可汗不就成了国 丈,异族不就成了主子,我们这些臣子还有什么颜面,大齐跟亡国有何分别,还有 皇后您,那时候将安在,蒋来顺总觉得皇后躲在他的身后。可皇上说,我为天下黎 民计,为列祖列宗计,就算倒插门儿去锡林当女婿也干,只要他妈的那个可汗能起 兵把米军从京师给赶走,梁燕的脚踏在蒋中堂的小腿上。蒋来顺跪在地上,泣不成 声道,那是皇上的气话啊,皇后不要当真哪。其实我最恨的不是皇上,是那个曹飞 非,梁燕向前跨了一步。 他现在巴结上了旧主子韩青子,正在那边种竹子呢。种,种,种,梁皇后的脖 颈上流出了一道溪光。蒋来顺在梁燕两条玉腿间研磨着,从没受过如此浩荡的皇恩, 难道那些龙子龙孙就是从这座午门出去行猎天涯的么。 南山坡上的竹子连成了片,每棵竹子五分之四高的位置上都插了一支竹筒。竹 子弯下去绷住再放起来,便将竹筒里的炮射了出去。曹飞非对韩青子说,这就是竹 叶菲菲剑拔弩张所说的竹剑炮啊。那轮上旋飞事半功倍呢?韩将军请看,曹飞非引 韩青子来到一处峭壁,先人提示的对,我已制成了这种轮珠箭,轮上可放九支箭, 只要按动机关,轮珠箭便会从暗处飞出。 竹簧弹起,九支箭就依次射出来了。曹军政真是杀人能手啊,韩青子的嘴角笑 起来。夫人就不要话里藏刀了,我对不住夏老爷,已经知错了,曹飞非深深地鞠了 一躬。当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夏一钧和薛华。曹飞非被唬得不浅,说,韩将军,你 可真会戏弄人啊。 韩青子显得很冷静,对夏一钧的出现报以轻松的一笑。她在渑山里呆了这许多 年,早已把那些诸如夫妻百日、青梅竹马、白头到老、天伦之乐的平原哲学忘得一 干二净。所以她投向夏一钧的目光是安详和饱满的,丝毫没有怀旧与感伤。夏一钧 就像身边的那根修竹,略带攻击性,却没有后劲。他望着自己的老婆,觉得韩青子 的身上不再有气指颐使的铅华,消泯了鸡毛蒜皮的锋芒,失散了古道衷肠的流转, 没有了轻描淡写的辉煌。韩青子靠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那种 飘渺神韵扑鼻而来。夏一钧鬼使神差地扑了上去,以为再晚一点韩青子就要点火升 空而去了。韩青子问自己的丈夫,在大齐的史书上,会怎样书写我们的作为呢?夏 一钧听了一怔,才明白韩青子离升天还早,就不置可否地说,我从来不看历史,尤 其是乱世的历史。大齐中兴么?还是叫大齐中风吧。这个名字好啊,皇上如今真是 中风了,吵吵着要去蒙古当乘龙快婿。韩青子吻着夏一钧脊背上粼粼的波痕,说, 我们终于能一起做件事了,自从嫁到你家,我就从来没亲眼见你做过一件正经事, 这回有机会了。那我们什么时候下山?你是说去打天下吗?是呀。这天下呀,首先 要携天子令诸侯,而现在天子就在渑山的山洞里,其次就是要站在局势的至高点, 渑山背靠大海雄临西方内藏雄师百万可以说是杀气腾腾,醢东可汗欲图疆土,不也 要来和我结盟嘛。 打老远就能听见从莲花峰第九十九洞里传出来李怀英高亢而略带哀伤的声音, 他正在和曹阁老议事。李怀英自从住进这里,就患上了山洞综合症。开始是恐光, 现在情况更严重,对很多名词都过敏起来。比如:……忠臣……。别别别,这个忠 臣太亮了,以后换个词儿,就叫石头吧。……栋梁……。快停,停,换成土豆。… …万岁……。太酷了,不行,眼泪都要出来了,改成睡了。李怀英敲着曹建刚的脑 壳儿说,韩青子为什么还不发兵,难道,还要我去求她不成,你说,说啊!曹建刚 坚持忍耐着,任凭李怀英把自己的脑袋当成了架子鼓,觉得忠君的精神就体现在这 里。等到皇上的激情释放了一定程度,他才艰难地说,皇上切勿焦躁,伤了龙体, 哦,呵,皇上切勿稀饭,伤了黄瓜,韩将军她、她男人来了。噢!李怀英抹去眼泪 问,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夏一钧! 被召进皇洞的夏一钧对李怀英说,“文化上通俗与高雅的区别、商业和非商业 之分,都毫无意义。《诗经》通不通俗?《金瓶梅》商不商业?文化的意义在于: 怎样的文化能被大众接受,大众文化是否有固定的模式,模式之外是否还存在其它 的大众文化,文化的维生素在煎炒烹炸中是否遭到了破坏,什么是小众文化,小众 能否形成文化,文化有无众寡之别,文化是物还是人,人与物的距离有多近,又有 多远?”李怀英连连点头,“夏爱卿说得好,我的恐光症好多了,就像蒙上了厚厚 的眼罩,什么也看不清了。”“皇上取笑了。”夏一钧恢复了郑重,“我劝陛下以 民为重,减让皇权,赢得天下信任。待皇上归位后取消皇权,制定新法,施行通选, 使天下永久太平。竞选天子,皇上也可以参加啊。”“如果我是皇帝,我就不会来 选皇帝。如果我不是皇帝,我就无法来实现选皇帝。你说,我该怎么办?”夏一钧 本来是满腔热情,企图一举治愈李怀英的山洞综合症的,看来是天真得过度了。 最终,李怀英在韩青子的一再安慰之下前往醢东做女婿去了。曹建刚唾沫乱飞, 表示愿随皇上前去。李怀英灵感一动,想把祖宗牌位一并带走。韩青子跪下痛陈, “韩青子虽为女流,也一样重义保节,忠于大齐,决不让大齐亡于今日。陛下带走 牌位,就好比拿走了国家的根本。伏乞陛下让我放手一搏吧!”李怀英立刻泪流满 面,“韩爱卿啊,我此行要坐海船、翻白山、涉黑水,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啊——!” “皇上有曹大人辅弼,定能化险为夷。请皇上届时率一彪草原铁骑,出奇兵于米军 之后。料明年这时,我们就能会师京城了。”李怀英就把那两个装了祖宗牌位的箱 子交给了韩青子,“这里是我的再生之地,以后我就来这里封禅,再不去泰山了。 我的后代也来这里封禅,曹阁老以为如何?”曹建刚嘿嘿一笑,“陛下又得夫人又 得兵,两全其美啊。”李怀英对正在发呆的夏一钧说,“夏爱卿才学八斗之高,一 席话胜过五十筐梅子。以后我重登丹陛,还要多多求教啊。”经过了上次的冷遇, 夏一钧对李怀英明白了不少,便道,“皇上耳眼高,臣下舌根低,说不上啊。”李 怀英封梁燕为风华绝代,让她留下来以立国母之风。 翰平十三年春二月初三,韩家军的人马春草一般下了山,直扑京师而去。米锦 生怕腹背受敌,就率一部人马驻扎太原,命韩南起驻守京师。当醢东可汗的一万铁 骑出现在山西北部,米锦见势不妙急退西安,途中遭遇陈达的截击。这时秦柱奇袭 了武昌,杀死李丹陆。 夏初,陈达向北连续占领了河南境内的很多城池。身处京师的韩南起先是佯装 迎战,把防线南推。继而他的主力向西,绕到醢东铁骑的背后逃到了陕西与米锦会 合,一意固守待机。韩青子顺利占领了京师,挥师西进,追击米军。而武昌城里陈 达的旧部发起暴动,又赶走了秦柱。秦柱退守洞庭,准备向南发展。醢东铁骑和陈 达在开封城北二十里遭遇,陈军受不起冲击退回开封。醢东铁骑继续向南,袭扰湖 北。 夏中,米锦制定了先南后北、先西后东的战略。他先收复秦柱盘踞的桂林,再 把湖南南部纳入版图。秦柱见局势恶化,决定跳出洞庭,向大米国防守最薄弱的江 西挺进。这一着果然奏效,江西的局面大开。秦柱对锏儿说,“想不到我秦柱也能 贯战四方杀出一番天地,夏一钧如今倒寄居女人裙下,时运乖戾啊。”锏儿淡淡一 笑,“将军可知汉枋临死前对我说的话么?” “他说了什么?”“他说自己曾经给夏将军找到很多不俗的快乐,而当夏将军 行乐的时候自己并不快乐。他说自己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包括占有我的时候。可现 在,他说他第一次找到了快乐,他死得其所。”秦柱听完,挥手打在锏儿的脸上。 玉簪落地,碎成了五段。秦柱拾起来,见上面刻着一钧。 韩青子为配合醢东铁骑,向南进击,先后占领了河南湖北江苏各省的许多州府。 她有意派夏一钧去招抚秦柱。可夏一钧说,秦柱是我的奴仆,有什么不能的,可我 不想见那两个娘们儿。 哦,你是旧情难忘啊,不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别人霸占了。我只是觉得她 俩站在谁的身后,谁就没有好下场。 夏末,醢东铁骑北归。他们把所获的城池交由韩青子管辖,只带走了掠夺的物 资和特产当然包括了青年女子。李怀英见时机成熟,便向可汗请命携公主回归了京 城。醢东可汗对李怀英嘱咐半天,意思是将来要把全蒙古都赐给他。临走时他还让 李怀英立下了字据,大齐皇帝之印也盖在上面。 韩青子来劝降秦柱,秦柱执意不降。而陈达又有称王之意,韩青子就决定先陈 达后秦柱。陈达采取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经营着河南湖北。韩青子对陈 达的地盘,着意于各个击破。可陈达有先见之明,在城市之间布置了很多股游击部 队,专门用来骚扰韩家军。韩青子问夏一钧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夏一钧就建议把土 地分给农民,并让军士负责保护农民和他们的财产,并组织兵力对陈达的小股人马 分片围剿。这样一来,当地的百姓就很配合韩家军了。韩青子说,有点意思。陈达 也不甘示弱,秘密向醢东可汗献了地图,表示愿意辅佐醢东可汗实现中原遗梦。醢 东可汗欣闻李怀英已经顺利抵京,就对陈达看不上眼了。他让陈达的使者在大帐外 候了三个多时辰才给予接见,把使者献上来的地图也撕了,然后就割了使者半只耳 朵。 陈达见自己的使者左耳只剩一半,誓与韩青子决一死战。他向蒋海三问计。蒋 海三说,“我还是那句话,人民要的就是个实惠。现在韩青子围困了河南,给了农 民一点点恩惠,就得到了那么多支持。而我们,我们能给农民的其实比他们多得多。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辖区内搞通选?这样一来,我们不仅占领了城市,连农村也能牢 牢控制。”陈达迟疑道,“一实现通选,就像当年的洞庭,还会有人听我说吗?” “在农民的思维里,只知道土地,不知有皇帝,最关心的是自家后院。他们人穷势 弱,常受官府地主欺压。如果我们能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再给他们一个强大的支 援,他们一定会感恩戴德。” 大米国的北方疆域受到醢东、韩青子、陈达三方的侵蚀,丧失殆尽。米锦着意 于南方割据,就派韩南起守卫四川,自己东征江西。秦柱在袁州与米锦鏖战三天三 夜,双方用尽了水火之计离间之法擒纵之策。秦柱听见米锦大营里的画眉声,想起 八年前那个苦守岳州的自己,难受得直吐。米锦这时正在调戏笼中鸟,听到一声巨 响,惊疑中望见浑厚的袁州城。他校阅军马,对众将说,“今日大军拔营撤兵。” 马怀道,“大将军为何知难而退,不如置袁州于不顾,先取南昌。”米锦说,“本 公戎马十五年,到如今天下越战越乱,本欲一统江山,结果祸生八端。若前袭南昌, 必腹背受敌,陈达、韩青子正虎视耽耽。不如回兵,待天下之变而变。当今天下, 多乱一分则过,少乱一毫则治,正是隔岸观火的好时机啊。” 秋一月,李怀英辗转回京,为皇宫修缮殚精竭虑。他站在木凳上,仔细欣赏着 落地花罩上的紫檀木雕,对夏一钧说,一钧啊,我虽然名义上还是皇上,实际上已 经死了,也就是个行尸走肉而已,以后啊,这里就是我的棺椁了。夏一钧道,皇上 难道要天下人来陪葬么。 秋二月,韩青子因陈达防御严密,又加醢东可汗虎视中原,退兵大名。驻守长 沙的马怀孤军冒进,被秦柱设计引入袁州与临江之间的山谷中射杀。米锦在软禁米 大仓和米小粱将近一年之时,诱捕了韩南起等米军大将。陈达趁大米国内乱及马怀 之死,占领了洞庭。 秋三月初,周敬不满米锦的独裁,在四川举事,联合陈达共击米锦。韩青子于 大同击溃醢东一部的无理进攻。 秋三月中,米锦分兵拒敌,于四川叙州迎击周敬,破其大部。 秋三月末,米锦一部兵败贵阳,且战且败,且败且战。 冬一月初一,米锦对陈达采取诱敌深入之计,坚壁清野。 冬一月初十,周敬为属下所杀,军马四散,投奔各方。 冬一月二十三,米锦在曲靖城外放水牛一百五十只,陈军兵将捕牛为食。米军 趁机杀出,陈军大败。 冬二月初二,秦柱于南昌高悬免战,不与陈军战。 冬二月十三,韩青子夺取开封,亦损兵五千。 冬三月初三,陈达自曲靖退兵,途中因饮食中毒折损五百一十三人。 冬三月初九,韩家军一部将不慎坠崖而亡。 冬三月十八,醢东可汗梦醒,出一身大汗,于病中召回逐鹿中原兵马。 冬三月二十三,米军三十五人叛入韩家军。 冬三月二十四,秦家军一兵士因失恋自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