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黑色七月终于过去,考好考坏我几乎不再想,反正我有学校上,这是板上钉钉 的。刚一考完,立刻和高中的几个死党南下去了杭州,正经点的哥们儿说去杭州是 为陶冶一把情操,不正经点的说是冲着苏杭的美女去。对我,不陶情操,也不找美 女,我只想避开辉子。 两个星期後我回到了小院儿,发现那里正大兴土木。 『小洋,怎麽几天不见晒成这样了?』辉子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令人赏心。 我不想答理他,可做不到,我给他一个浅浅的笑。 『杭州好玩吗?』他又问。 『不错。你们干吗呢?』我看着和辉子一起干活的两个男孩儿问道。其中一个 眼睛很大,眉清目秀,给我的印象很深。 『他们帮我把房子修修,省得老漏雨。』 『等我把东西放下来,我帮你们干。』我跃跃欲试。 『歇了吧,你!这哪儿是你干的活!』辉子说,他又转过头对那两个男孩说: 『小洋已经考上大学了,八成儿能上北大。』 『上个屁!』我说着进屋,摔上房门。那感觉就象小时候我被排除在小朋友之 外,他们不愿意带我玩儿。 两天後的傍晚,我听到辉子在门口叫我。每当这时,我爸妈就象两只警觉地老 猫,竖起耳朵,随时准备为保护他们的小猫崽子而战斗。尽管我一再对我爸说:我 这麽大了,辉子带不坏我,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松警惕。我推门出去,见辉子站在 月光下。 『给』他说着递给我一包东西。 我接过来,那是一包去壳的核桃仁儿,个个硕大无比。这是我最爱吃的:『给 我这个干吗?』 『一个做西餐的哥们给我的,我记得你特爱吃。』这是辉子的道歉方式,就象 小时他给我的烟盒儿。『我现在在卖汽水,你要想去,我明儿带你去。』 『你不去菜站上班了?』 『那才能有几个钱,我卖汽水,一天就能有一张儿!』 『真的!』我惊得瞪大眼睛。 一天一张大团结,在那时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爸一个月也就几张大团结。那 时的个体经营者还远没有现在这麽普遍,能去练摊儿的都不是善主儿,所以老百姓 中流传着『小偷流氓个体户,不三不四当干部』的说法。 原想『小偷流氓』选择的职业一定是轻松、省力又能挣钱的行业,可在烈日炎 炎下站了一天,才知道那并不好玩儿。辉子的汽水摊儿是一个平板儿三轮儿,拉到 个向阳之地,把车放好,就可以剪彩开张了。 『……』『好个鸡巴!』他不屑地说 『监狱里苦吗?』我又问 『习惯了,哪儿都一样。』 『我觉得你第二次进去太冤了。』 『其实我第一次进去是真冤!』 『第二次不就是因为严打才进去的?』 『操!虽说没犯什麽大事,小事儿也不少,你想,没疤瘌没瘵能让我进去吗! 第一次是真他妈的冤!』他说着笑笑:『一辈子就完了。』 『你现在和那些人不来往了吧?』我问 『哪些人呀?』他看着我说,目光里透出反感。 『……你真的别再进去了,我每次都挺难过的。』我突然冲动地说。 辉子笑了,用手和噜着我的头发:『小嘴儿够甜,想在我这里买好?』 你别动我!』我说着挪开他在我头上的手:『上次你就不听我的,结果怎麽样? 这次还不听我的!』 『你是我媳妇呀?我要听你的?』他笑得起劲儿 『当你媳妇怎麽着!你敢要我就敢当!』我边说边逼视着他。 辉子仍然笑,慢慢地,他收住笑容:『小洋!你他妈别不学好!』 『什麽不学好?』我疑惑。 辉子笑了:『你丫真他妈傻!』说着用手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那场谈话我终生难忘,它象警钟,使我猛醒:我正在『不学好』!我第一次为 自己对辉子的感情而惊慌、困惑、甚至恐惧。 後来我常回味那次谈话,实际上辉子和我对媳妇的定义有不同的理解,我想的 是情,辉子大概想的是性。我在性方面开窍相当晚,但在情上却领悟得很早。辉子 不同,他十五岁那年有了第一次男女性体验,在他第二次入狱时便开始尝试男男性 事,这些都是他後来告诉我的。 虽然我迷茫,可仍喜欢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辉子,我喜欢看他单手娴熟转动瓶 起子的动作,喜欢听他讲述种种趣事,甚至对他初二辍学、两次入狱的经历都存有 一丝钦佩。对于这些感受我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当我和辉子在一起时, 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记得那是发生在同一天的两件事儿。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从 我们的三轮儿车前路过,小女孩说:『妈,我渴』 『再过两小时咱们就回家了。』中年妇女回答。 『就五毛钱,给小孩儿买一瓶。』辉子招呼道 小姑娘不往前走了,看着放在冰上的汽水,舔着小嘴。 『一会儿就到家了,听话!』中年妇女坚持着。 『三毛钱怎麽样?就给孩子卖一瓶儿。』辉子说 小女孩看着她妈,她妈看看女孩又看看汽水。 『白送!行不?』辉子说着打开一瓶汽水。 中年妇女无奈地叹口气,从辉子手中接过汽水,递给小女孩。小姑娘嘴里咬着 吸管,几乎是一口气将汽水喝光。 中年妇女费劲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艰难地找出三毛钱,递给辉子。 『不要钱,白送,我说了。』辉子脸上带着酷笑。 『那……那怎麽好?』 『没什麽,走吧。』 看著妇女和小孩的背影,我问辉子:『真让她们白喝了?』 『嗨,不就他妈一毛多钱的事儿吗。』他边说着边一瓶瓶地翻动冰上的汽水。 将近黄昏,暑热已经腿去,有些起风。辉子买来烧鸡和啤酒,他说不能亏待我 这个跟班儿学徒。这时来了两个顾客:『来两瓶汽水!』他们冲我叫道。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鸡退,擦擦手,为他们打开两瓶。两人一气喝完,将瓶子扔 到冰上,我把空瓶放在旁边的桶里。其中一人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手一扬,轻飘飘 的票子先被扔在汽水上,随风又飞落到地上,我追出几步赶紧用脚睬住,终于捡起 那一块钱。 『嘿!嘿!嘿!给钱了吗?就走?』我听到身後辉子的声音,他说着走到那两 个人面前。『给了!』一个说。『给够了吗?』『不是五毛钱一瓶吗?两个人一块 啊!』『谁告诉你五毛一瓶?一块钱一瓶,再拿一块钱!』『现在汽水哪儿不是五 毛钱呀?怎麽到你这儿涨价呀?』『少废话,拿钱!』辉子语气很平缓,皱着眉头。 正说着,走过来一个顾客:『多少钱一瓶儿?』那人问。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五毛』辉子说。『嗨!你看你不是说五毛吗?』被辉子拦下的那两个人几乎同时 叫道。『卖他五毛,卖你俩一块!』辉子仍然语气平和。『你这人怎麽不讲理?耍 诬赖啊!』一个说。『别理他,他妈的臭流氓!走』另一个说。辉子没说话,转身 抄起我们还没喝完的啤酒瓶,往地下一坷,瓶子碎了,破损的玻璃凸凸凹凹,变成 了一把武器。辉子窜到那两人面前:『敢走?!今儿你们不给我放下十块钱,老子 让你们死这儿!!』 我惊恐地看着辉子。那两个都是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体形上看都比辉子显得粗 壮。『给不给?』辉子说着突然晃动手中的武器,直冲其中一个刺去,幸亏那人躲 闪及时,脸没被伤到,但他举起的胳膊已经被划破。『别!别!』另一个人惊慌地 叫着,他从衣服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辉子。 发生这一切大概就在几秒钟之内,当时我的惊讶远远大于恐惧。突然间,我意 识到我和辉子虽然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同住一个院子,虽然曾经好得不分彼此,可 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那天辉子想用那十块钱请我吃饭,我说我怕噎着,或者得个消化不良什麽的。 後来辉子告诉我他用这钱请了那个大眼睛男孩,他的名字叫小威。我真後悔没和辉 子去吃饭,就算噎死了我也在所不辞。以後辉子没再叫我去和他卖汽水,他说因为 有小威陪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