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大二那年寒假我仍计划留在上海,我确实有很多理由。比如在学业上我想做些 社会实践、准备托福考试,在思想上我要战胜自己的软弱,摒弃那些不道德、荒谬 的念头。那时我对着镜子里会感慨万分,为自己的与众不同难过,为自己内心的孤 独哀怜,为自己寂寞的选择而无奈,为自己的勇敢的决定而自豪!那个春节我没回 家过年,因为我痛苦,因为我挣扎,因为我矛盾,因为我逃避……後来我终于明白, 因为我自私!! 爸妈是大年二十八赶到上海的。那天我正一个人在宿舍里背托福单词,他们见 到我时高兴坏了,我妈都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他们没有因为我不回家过年而责备我, 甚至没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学校读书,虽然他们看到偌大的校园空空档档,很少 有几个学生。我妈拉着我的手盯着我的脸,她好像要在我脸上寻找到什麽,不停地 问我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等等,那时我感觉自己真脆弱,差点儿就扑到她怀里 痛哭一场,还好我没那样做,否则事後我定要打自己一顿。 虽然我十分不愿意听到辉子的情况,他们还是告诉我辉子现在生意作得很好, 在动物园开了一个店铺,专营高档服装: 『菜站的活儿他不干了?』我问。 『辉子那孩子多精呀!』我妈说:『他一直挂在菜站呢,上下打点得好好的, 人都不用去,还照给他发工资。』 『辉子是挺有能耐的,从小就比我强。』我说 『他怎麽能比!坐过大牢的,现在不就是靠坑蒙拐骗嘛!』我爸说话时的轻蔑 让我有些发冷。 『要我看比咱小宁强。你说咱家现在,多少事儿都是人家辉子帮着想着。』我 妈说的小宁是我哥。 我父母在上海陪我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後来听说他们回家後,我爸感冒发 烧,大病一场。半个月後,我接到辉子寄来的三百块钱,和一封短信,信上说他现 在挣钱特容易,家里都挺好,并让我暑假一定回家,如果我不回去,他就找几个人 给我绑回去。 我知道辉子一般言出必行,为了不至于被他绑架,二年级夏天的暑假,我回到 北京。 面对辉子,除了有些生理上的不快以外,心理上倒还比较平静。其实每天我也 不常见到辉子,他很忙,经营着一个小商店,两个摊位。他雇了两个外地女孩帮他 看摊,进货、标价都他本人负责。我也忙,忙着会见我的高中同学。我哥已经去了 广州,据说在那里帮人做生意。 我临回家前我告诫自己:我要带着自豪走进熟悉的院子,两年的大学生活已经 使我趋向成熟,丰富的知识武装了头脑,学会了解脱,变得坚强,活得平淡……然 而没过太久,就发现所有这些想法原来都是少年的轻狂、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那天院子里和往常一样安静,我爸上班还没回来,我妈正烙饼,准备我爱吃的 大饼卷菜。我拿着一份刚买回来的晚报仔细阅读。好像辉子家没人,他妹妹们一早 打扮得漂漂亮亮说是去哪儿玩,他妈在居委会已谋得一官半职,听说还是靠着辉子 的关系,我爸总感慨说:如今,钱的力量是无穷的。辉子爸因为身体原因两年前就 退休了,已经加入了街头下棋的行列。我一天都没看到辉子,没见他出去,也没见 他进来。 我妈已经在院子里烙好一张饼,撕下一块递给坐在台阶上看报的我:『行吗?』 她问 『嗯』我用手接过来放到嘴里,嚼着。只要是出自我妈之手的饭菜,什麽都好 吃。 辉子爸左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右拿着瓶酒进了院子: 『今儿怎麽这麽早回来?还买菜?』我妈问 『今儿是我们辉子生日,这不他妈让我买的!』辉子爸说 『呦,我都忘了,那今儿晚上我给辉子做长寿面。』 『行』辉子爸应承着去开房门 今天是辉子的生日,他今天才刚满二十一岁,总觉得辉子很大,其实就比我大 七个月。我想着拿着报纸进了房间。 大概有五十秒之後,从辉子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还夹杂着辉子爸的叫骂声: 『打死你们这些臭流氓!王八蛋!』 『这是怎麽说的?』我妈张著嘴问。 我走出屋子,紧张地盯着辉子家的房门。 一会儿,一个男孩冲出辉子的屋门,飞快地向院外跑去。对!那是小威!我心 里掠过一阵狂喜!…… 叮咚霹啪的声音依然继续,辉子爸的咒骂声也在继续:『狗改不了吃屎!畜生! 猪狗不如的东西!……』。心中的狂喜只是瞬间,顷刻已被恐惧代替,好像辉子爸 骂的每一句话也是冲我说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辉子!! 那天晚上,辉子没有庆祝他的生日,因为他爸病得很重,他妈也差点昏倒。辉 子用平板儿三轮车把他爸从医院拉回来後,就一直在床前侍候。後来他们又说了什 麽我没有听到,但我肯定,辉子二十一岁生日那晚,他得到了一大堆他父母能想到 的这世上最难听的脏词儿。就象那时社会上经常括流行风,这些小院儿们也开始括 起了辉子风。大家对辉子的事儿讨论得相当具体、细致,我当时没有做些笔录,如 果写下来,放在情色栏目里也是火爆的一篇。为了这事,我和父母大吵一架,我指 责他们『将自己的幸福建着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妈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 里』,就是他们不说别人也会知道。我爸问我干吗这麽护着辉子,我盛怒之下,用 八十年代大学生的口气狂吼:『你们让辉子将来怎麽做人,人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 的权力,又没妨碍到你们,为什么要落井下石?你们没有一点为人起码的善良!』 我发表完高见,乘着他们需要一断时间反应,转身冲出房门…… 只见院子里,辉子呆立在水龙头旁。 自那天出事後, 辉子并没太大变化, 白天照顾他的生意,晚上十一点回家。 (因为他两个摊位做夜市)每天他仍礼貌地向我爸妈打招呼,对我倒比从前冷淡。 再有一个星期我就要回学校了。大清早,我去厕所,注意到辉子跟在我身後, 进了厕所,他说晚上想请我吃饭,怕我没空儿,我说我有的是空儿。 晚上辉子让我在一家餐厅门口等他,我去的时候,他已等在那里。那餐厅现在 看来一般,但对于那时的我算特别高档了。辉子让我随便点菜,我点了个肉炒柿子 椒,辉子说我真是穷命。他叫了一大堆鸡鸭鱼肉,我们边吃边聊,从他的生意到我 的学校,我们什麽都说,就是不说那天的事。 吃完饭,我们走出餐厅,沿着德外那条马路闲逛。 『小威怎麽样了?』我开口,从我最不关心的话题开始。 『他都吓傻了。』辉子笑着回答。 『那你还和他来往?』 『……』 『要不你乾脆到外面躲躲,省得成天听他们骂。』我说 『我也这麽想过。』 『我哥不是在广州嘛?你找他去。』 『操!我找他?他还是我给介绍过去的,他认识谁呀!那是我一个特磁的哥们 在广州。』 『难怪我哥写信回来总辉子长辉子短的,我都觉得他有点怕你。』我笑着说。 『废话,我打过他。』 『真的?!为什么?』 『就今年春节,你爸妈刚从你那回来,你哥就跟他们浑闹,跟你爸都动手了。 我他妈就看不上他这点,外面牛逼人多的是,有本事外面闹去,跟老家闹算他妈什 麽能耐!』 『你当着我爸妈揍他来着?』我听着觉得很有意思。 『哪儿能啊!』辉子说着也笑了:『我给他从家里拉出来,着了他几脚。』 我们说着坐在马路涯上,辉子买了两瓶啤酒。 『那你干吗不去广州?』我又问。 『我怎麽去?老爷子病成这样,俩妹妹还上学。等你开学一走,这院儿里就是 有个力气活都没人干。』辉子说着,眼睛看着过往的车辆。 『再说那生意要是丢了也怪可惜的。』他又说。 『……』沉默。辉子只顾喝酒。 『你不会就改改?』我更想说:你应该和小威分手。 辉子沉吟半晌:『这跟别的真不一样!』他看着我:『其实我在局子里就知道 这事儿,後来还跟不少人玩过,也没特上瘾。』 『……』 『等碰到小威就怎麽也改不了这毛病了。』辉子说着,用牙咬开另一瓶酒的盖 子,并喝了一口:『这些话我也就跟你说,但凡跟第二个人我都没承认过。这事儿 比他妈杀个人都恶心,杀人大不了陪条命,谁也不敢瞧不起你。』辉子低着头,看 著手中的酒瓶。 『你在监狱里认识小威的?』我问 『小威可没进去过!我差不多三年前认识他,他还上中学呢。』 『他现在在家呆着?』我言外之意是小威一定被辉子养着。 『没有,他在毛纺厂,染毛线。那活苦着呢,我让他出来跟我干,他就是不肯。 这孩子倍儿轴!心也特实。』辉子说著笑了,一个幸福的笑。『我第一次见小威就 觉得他眼熟,你说他像谁?』辉子问。 『象谁?』 『象你呀!就是你眼睛没他大。』 『我可没他长得漂亮。也没他心实。』我说 『嗨,他怎麽能跟你比!』 『怎麽不能比?』 『他是什麽呀!你是谁呀!』辉子说这话时表情还挺严肃。 『……』 『那你想好不改了?你爸能饶了你吗?』我问 辉子又看着我:『我别的都能改,就这个不改了!再说我要改,小威怎麽办? 是我给他带坏的,他对我是真铁!』 『哼』我轻轻一笑:『小威也够幸福的。』 『怎麽着,你眼红啊?』辉子第一次对我那样笑,是种调逗。 『对呀!天天盼着你也把我教坏。』 『你丫的……』辉子又用手和鲁我的头发,每次我们说高兴时他都这样。 『你教我做一次吧!』我凝视辉子哥的眼睛,突然说。我想那时我已经疯了, 象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在做最後的挣扎。 辉子果然愣住了……『你丫别不学好!』他皱着眉头瞪我。 『……』我脉脉含情地看他。 辉子被我看得有些迷惑:『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可别自己遭遢自己!』 『……哈!』我狂笑:『逗你玩呢!瞧给你丫吓的!』我笑得不能自持,笑得 弯下腰,笑得眼泪直往外流,止也止不住…… 辉子就象一个忠实的看门人,守卫着那扇道德大门,生怕圣洁的『天使』失足。 而我的自尊使我也不能向他承认我原本就是一个丑陋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