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大三一开学,我便迷上了两件高雅的事,一是写诗,一是围棋。学习围棋不碍 乎就是潜心钻研棋谱,和有同好儿的哥们孜孜不倦地对弈。对於写诗,我投入了更 高的热情。我跑到图书馆将古今中外所有的爱情诗集通通借来,挑灯夜战,(当然 我挑的是手电筒)照猫画虎,没过几天,竟然可以出口成章,并在校刊上小有发表。 其实在校刊上发表的那些诗都是烂作,真正好的作品是在写给辉子的一封封从 没寄出去的信中。我在信里用优美的语句,文雅的修辞表白了自己对辉子的爱慕, 甚至对他身体的向往,以及对小威的怨恨。写完後,我将信折好,放在信封里,然 後把它撕得粉碎。那年我二十岁,即使十几年後的今天,三十岁的我还是不能肯定 自己会不会将那些信寄给辉子,但有一点我肯定,今天无论我爱上了哪个帅哥,我 也不会自虐般地去写那些无聊的信。 鉴于我有太多的爱好,且又如此高雅,我的书本们对我十分不满,所以那学期 期末,我有三门功课开了红灯。按照我们学校的制度,我下个学期只要再有一门不 及格就自动降级,不给补考机会,对这样的前景我脸都绿了。於是我披红带绿地回 到了北京。 那年,北京的鞭炮生意很火,大街小巷到处是炮摊儿。以辉子的聪明是绝不会 放弃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他在离德外不远的居民区支起个摊子,白天忙著在他的 服装店进货、销售,晚上小威陪着他黑买鞭炮。我并不想关心辉子干什麽,只是偶 尔傍晚出去闲逛时,会看到辉子和小威穿著军大衣,哆哆嗦嗦地站在寒风里。忙的 时候,他们一个给顾客拿货,一个收钱,配合得相当默契。没人时,二人在风中说 笑,甚至相互搓手取暖。 一天早晨,我在院子里看到辉子: 『你现在在家干吗呢?』他问。 『没事儿』我说。 『那你今儿跟我去看摊儿得了,你还没见过我那个门脸儿吧?』 我沉吟片刻:『行!』 辉子的小店儿看著并不起眼儿,几乎没有装修,上至顶棚,下至地面,扑天盖 地挂满了衣服。辉子经营的服装种类倒很齐全,从男到女,从里到外,没他不卖的 东西。 我拿起一双袜子阴阳怪气地问:『这也是高档服装?』 辉子只笑不答。 看辉子作生意是一种享受,他从没有象小品里表现的那种夸张叫卖,或是对顾 客竭尽讨好之能势,近乎强买强卖。他坐在门口,悠闲地看着进出的人流。碰上有 心想买的顾客,辉子就一旁说这衣服面料好,式样流行等等,然後顾客要求拿下来 细看或者试穿,接著是讨价还价,最後成交。若对方在辉子介绍後仍不搭腔,他也 不会多劝。 辉子说卖东西既不能太热情,更不能冷淡,尤其是对男的或三四十岁的女人, 他们一般手里有钱,或者有目的而来,如果看到喜欢的衣服就会掏钱。想让顾客买 你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要表现一个『诚』字,管真的假的,也要装出一副实心实意 的样子,有了信任,才能成交。在辉子谈论他的生意经时,我想起小时候,辉子常 告诉我如何赢得别人手中的弹球儿,如何逮到更多的蜻蜓。辉子做事很理性,他不 自觉地在实践中总结经验,寻找规律,下次便做的得心应手。这是很男性的思维方 式。 『你这里丢过衣服吗?』我又好奇地问 『丢过。有一次一个初中生偷条仔裤往书包里塞,我当时就给他抓住了。』 『你怎麽办了?』 『给他按到墙上,拧着他的胳膊,问他疼不疼。他疼地直哭,我告诉他要是再 偷东西,送局子里这只能叫痒痒。』 『我看这里有联防的,他们不管这事儿?』我问 辉子笑了:『你丫真他妈黑!那孩子要是送他们那儿,还不给打个半死,再放 进去关几天。』 我没再说话。 『你怎麽了?』辉子问。 『什麽怎麽了?』 『你这次回家特不爱说话,小红都说你现在够傲的。』辉子说 『我傲?!』我瞪大眼睛:『我离死没几天了。』 『怎麽了?』辉子的表情有些惊讶。 『开玩笑。』我说着笑笑:『你和小威怎麽样了?』 『就那样!』 『我看他和你卖鞭炮呢?』 『我根本不让他去,(鼻句)冷的,他白天又上班,可他非要跟着。小脸儿都 冻成那样了。』辉子眼角眉梢又洋溢出幸福的笑。『你爸妈现在不说什麽了?』我 问 『早不说了,我是咬牙不承认。再说我爸现在也管不了我,我不让他们知道, 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就是小红那臭丫头老跟我来劲。嗨,她也是小孩脾气。』 『我听圈儿里的一个人说,现在这个不犯法,是一种病?』辉子又说 我没回答,我不清楚这是违法还是病态,但我肯定这不是好事。 『你们将来怎麽办?』 也许我问得唐突,辉子看着有点茫然,他皱皱眉头:『过一天算一天,到时候 再说。』这话不是辉子的风格。 还不到六点钟,天已经大黑。我和辉子坐在他的小店里喝酒吃肉,辉子那天很 高兴,他说不卖鞭炮了,要和我好好聊聊。他一直不停地给我讲这他和小威的故事。 辉子说有时他们成天在一起,两人都觉得烦了,可几天不见又想得厉害。 『其实你们这麽过挺好,自由自在,我都羡慕。』我说 『你不能跟我们比,上大学当然好了。』 『哼哼』我自嘲地笑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吧?』 『别管怎麽说,念书就是好事儿。』 我不胜酒量,几口二锅头已经让我觉得头晕脑涨:『你说你我有什麽不同,当 初要是我不叫你去打架,说不定你上大学我练摊儿呢。那是我这辈子最内疚的事情, 我觉得是我害了你,否则你会有另一种人生……』 『得!得!别说这些话,没劲!』辉子粗鲁打断我。 『让我说出来,恐怕将来没机会说了。』我也打断他:『我真後悔没和你一块 去打架,然後咱们一起坐牢,挺好,你也别跟我说咱们有什麽不同,什麽道德啊, 伦理啊这些狗屁东西都跟我无关。』 辉子笑着:『你跟别人就是不一样,真的,我见的人多了,监狱里还有教授呢, 可他要是傻逼读多少书也是傻逼。你跟谁都不一样。』 『在你眼里,我是唯一的?』 『嘿嘿』辉子傻笑:『我这麽多哥们儿里,除了小威你跟我最好。』 『我没有小威对你好?』我说着靠在辉子肩上。 『他算我媳妇,他还跟我那个呢!』辉子说着脸上带出淫邪地笑。『怎麽了? 咱俩一瓶还没喝完呢,你丫就不行了?』 我已经醉烂如泥地倒在辉子怀里:『怎麽那个?你也教教我。』我象呓语。 我一定是脸喝得通红,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万般媚态。辉子凝视着我,我感觉 到他急促地呼吸。我闭上眼睛,辉子的手在我脸上轻抚,尤其在我的唇上缓缓爱抚。 辉子的热气渐渐向我靠进,他正低头,用他湿润的双唇贴到我的眼睛上轻吻,慢慢 往下,我微张开嘴,迎接着他的甜吻……这一切不是梦,不再是我一遍又一遍的幻 想,真实的辉子哥已经属於我了!我陶醉在他的亲吻中,更惊讶於他的技巧,没想 到看似粗旷的辉子竟是这般温柔。 辉子的手滑过我的脖劲在我的身体上游曳,我始终没睁开眼睛,甚至连大气都 不敢出,我怕我的任何一个举动会吓跑辉子。过了一会儿,辉子的手不再抚摸我, 从我的衣服里抽出来,我仍躺在他的怀里等着等着…… 什麽也没有发生,我酒醉了,睡著了,辉子把我弄回家。许多年以後,当我又 借着酒劲问辉子,那晚他为什么没做时,辉子说如果他做了,觉得对不住我,更对 不住小威…… 我没告诉辉子,就在几个月之後,我自投罗网地和一个连模样都没看清的陌生 男人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对不住』了。 节日本是孩子的快乐,我们院儿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应该再有人为过年而兴 奋,可偏偏大家都挺高兴。我爸妈一见到熟人就神采奕奕地说他们家大儿子在广州 做生意,小儿子在上海念大学,这不,过节全回来了。辉子家也很高兴,他们现在 是那一片儿的有钱人,辉子当上了名符其实的财主。辉子本人更是忙的不亦乐乎, 连三十儿晚上都分成两半过,前半截陪他家人,後半截陪他『媳妇』。 那晚风真大,我哥去他新搞的女朋友家,八成儿是不回来了。我妈来我房间好 几次,说是怕我屋里的火不旺,把我冻着。临睡觉前,她又过来,说火不能封太死, 否则太冷。我妈走後,我坐在炉子旁边,一边拿着炉钩玩着火中的煤球,一边凝视 着微弱的火苗。在炉子和烟囱的接口处,有个铁片,铁片上连接一个小铁勾伸到外 面,我用炉钩子拨弄着铁片,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往左转动小铁钩,铁片竖 起来,炉子里的烟可以畅通无阻地从烟囱里出去,往右转,铁片就将接口堵住。我 玩儿腻了,放下炉钩,去床上睡觉,临上床时看到小铁钩转到右边。 夜里我做了好多梦,见到好多人,有我中学的哥们儿、辉子、小威、杜海、还 有那个我没见过的被流氓打死的男孩。他一直冲我笑,说他是辉子的仇人,我说我 也是。他又说我们要一起报复辉子,我说他要是真想报复就冲我来好了。後来我见 到阎王爷,慈眉善目的,长得有点象辉子他爸。他问我下辈子想托生个什麽,我回 答:只要别让我托生成爱上男人的男人,其他的如猫、狗、鱼、虫什麽都行!再以 後好像我妈来了,叫著什麽,辉子也来了,乱糟糟的,记不得了。 我醒来後,我妈就跟祥林嫂似的没完没了对所有人说她那天晚上光注意别把炉 子封死,没看到烟囱那儿堵着呢。我爸二话没说当天和我哥把那炉子拆了,将铁片 打掉。 我能活着首先要感谢我妈,因为她一直担心我会挨冻,天还没亮就到我房间察 看我屋里的火炉。再有我要感谢辉子,我爸妈说当时他们都傻了,就辉子镇静,他 打开所有的门窗,让他妹叫来後院儿当护士的小玲姐,然後飞奔着用三轮儿把我拉 到医院。 这回我爸妈异口同声地赞扬辉子,说他关键时刻有主意,而且心肠真好。辉子 一边守在我左右,看医生护士忙碌,一边安慰我的父母。当医生说我已经脱离危险 时,辉子一屁股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半天没说话,然後跑到外面,站在寒风中抽烟。 我猜想或许辉子和我爸妈一样紧张,为我担心。我虽然没有得到辉子哥的爱情, 但辉子对我的感情相当深厚。对辉子来说,我是唯一的,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朋友。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领悟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