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楼兰 万里狂沙,吹不尽楼兰的神秘与苍凉。 终于到了。 在这之前,陆游虽看过楼兰遗迹的各类资料,心中也曾作过多次想象,但当真看见 实景时,仍不由脑中轰的一声,想到的只是世间将美丽与死亡结合得如此完美之地。 千年来楼兰虽风砂不断,但干燥的气候却保存了些昔日的景物,陆游站在曾经流淌 着清水的河道旁,望着高耸的佛塔、四下残留的巨大城墙,身心被一种沛然而至的悲怆 情怀包围,眼前闪过一幕幕往日梦境和近日来所见的各种如梦如幻的景色,仿佛正面千 年历史,一时间泪流满面。 古楼兰王国,在丝绸之路上作为中国、波斯、印度、叙利亚和罗马帝国之间的中转 贸易站,当时曾是世界上最开放、最繁华的大都市之一。然而在公元4 世纪以后( 东晋 后期) ,这个古城王国却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它再也没有进入任何文献记载。到了唐代, 疆域空前辽阔,唐代大军到达西域时曾经寻找过楼兰,可是没有找到,它从此消失了, 只存在于边塞诗人们的想象之中,只剩一些残恒断壁,依在西天的橘红夕阳之下。 若不到此时此境,又怎能体会到历史的壮美与人世的无常? 唐婉静静地守候在陆游身边,以同样的心境俯视着这片苍凉而美丽的大地,竟无语 凝噎。 心中所想的却是有无一种爱恋,能如楼兰一样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局限而存在?如果 有,那这种爱恋又在何方?如果在此地,自己为何却无拥有这种爱恋的感悟? 猛然间,唐婉惊觉陆游宽厚的手臂已将自己搂了个严实,无从抗拒,也不想抗拒。 只听陆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该进去了,否则我们会完全迷失的。” 两人步下土坡,穿过戈壁,进入楼兰。 夕阳下的楼兰城中,有一条东西走向、穿城而过的石砌渠道遗迹,与城外的河道相 连。以古渠为中轴线,古城被分割成东北和西南两大部分。东北部以佛塔为标志,西南 部以土块垒砌的三间房为重点,散布着一些大小宅院。佛塔残高10.4米,是城中最高的 建筑物。外形如同覆钵,与古印度佛塔相似。塔基为方形,每边长约19.5米,塔身为八 角形,用土坯夹木料垒砌而成,中间填土充实。塔顶为圆形,塔身的木方外缘残留雕刻 纹饰。在塔基与塔身之间,南侧有供攀登的土坯阶梯,宽不足1 米。在附近,人们还发 现了木雕坐佛像饰有莲花的铜长柄香炉等物品。佛塔南面有一片大型建筑遗址,地面上 有许多错乱放置的粗大木材。这些木材都经过加工,虽已风化,却留有有整齐的榫孔, 或是流畅的旋形纹样。见证着楼兰城昔日的繁华。 陆游俯身拣起一枚水螺壳,感叹道:“沧海桑田,竟在于此焉。” 唐婉轻叹道:“婉儿累哩!未知此地,是否我们的最后一地呢?” 陆游没有回话,“神思”以无有边际的速度向古城深处延伸。 无所不至,无有疏漏。 陆游突道:“此处该不是楼兰。” 唐婉诧异道:“务观何出此言啊?” 陆游道:“因为我看到了粮食的景象,而且清晰地看见一些粮食正存放于这座古城 的某个地方。” 唐婉越发不解,道:“粮食?” 陆游道:“我看到的粮食图景,该是”此城中存放大麦和小麦的仓库,足以维持一 个千人队五年之饮食,而史载楼兰因缺水缺粮而佚灭。若此处真为楼兰,受缺水缺粮困 扰的楼兰遗人临走之时为何不把珍贵的粮食都带走呢?此其一。” 陆游继续道:“据史料记载,罗布泊曾汇聚了塔里木盆地和疏勒河的水,形成了苍 茫浩渺的大湖。楼兰国幸得众多河流养育,其国土甚广,人口众多,成为一个渔牧业为 主的国家。史载楼兰出土的看,可以肯定当时楼兰地区气候湿润,雨水丰沛,河湖广布, 渔牧、农业均较发达。这与中原史书中对当时楼兰‘夏有大洪,五百余人修堤’的记述 是吻合的。方才我以‘神思’观看此古城,根本未发现任何槽桨、鱼骨等物,也就是说 这里根本就没有湖泊存在的证据……” 唐婉道:“然则为何史书中皆记载此处便为楼兰?” 陆游摇头道:“婉儿错矣,我们能见之史书,并不就见得是历史的全部,至少只是 局部的真实,仅为汉人所写的一家之言。一切一切,等我们找到存放粮食的仓库,看我 看见的景象是否正确再做定论不迟。” 陆游举步前行,轻车熟路之态,似游走于自小便熟悉的道路一般。至一个废弃的土 屋前立定,暔暔道:“便是此处了。” 唐婉笑道:“务观之‘神思’愈发莫测,竟已经达至找寻物品的境界。未知照这样 下去,务观会否真的得到成仙?” 陆游突然露出一幅困惑的神情,道:“务观突然不敢进去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 唐婉欣然道:“婉儿代务观一行又何妨?” 上前推开土屋早已经风化得千疮百孔的门壁。 唐婉只看一眼,便发出了一声惊呼。 陆游与唐婉呆立于土屋内,看着一屋子被风化成石粒状的大麦、小麦,还有一些明 显是用于承放酒水的容器,半响说不出话来。 唐婉呆然半响,道:“未知真正的楼兰,却又自在何地焉?” 陆游道:“其实我们一直混淆了一个概念,确切而言,此地为鄯善,而非之前的楼 兰。公元前77年,大将霍光派傅介子刺杀了楼兰国王,另立其弟为王,迁都伊循城。楼 兰古国改名为鄯国。……” 陆游唐婉动容道:“然则楼兰实在何方?” 陆游道:“唯一的标准便为孔雀河。只是孔雀河屡经改道,根本不可能了解其原来 的位置。” 唐婉心中一动,道:“若鄯善实并非楼兰古国国原先所在,我们又向何处寻找更为 缥缈的孔雀河?” 陆游道:“婉儿认为,其关键仍在重复指代上,既以月牙泉指代了楼兰,岳元帅绝 对不会再特意赠我们王昌龄之《从军行》。” 接着,陆游低声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 破楼兰终不还。提示肯定便在于这首诗之中。” 唐婉蹙眉沉思,须臾惊呼道:“婉儿想到了!其实我们根本不要去找什么孔雀河, 因为这首诗已清清楚楚地说明了楼兰的所在。” 陆游道:“此意何解?” 唐婉道:“依婉儿理解,‘孤城遥望玉门关’表面的意思是说从楼兰城遐想到中原 大地,但是也未尝不可以以实景理解,从楼兰城上可以遥看到玉门关。也就是说,楼兰 其实便在玉门关可以看见的地方。而这处地方,必然有与楼兰相似的传说,很可能也是 因为水源的枯竭而遭废弃。” 陆游沉思片刻道:“按婉儿之思路,务观却有新的想法……应该指出的是,若果我 们细看的话,王昌龄之《从军行》诗中所涉及的地名,根本相距千百里,完全不在一个 地方。青海湖在青海西宁之西,玉门关故址则在今甘肃敦煌县西,而唐朝时代西域根本 没有一个楼兰国,汉代的楼兰国在今新疆鄯善县东南……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有一处 地方能同时看见青海湖和玉门关……” 唐婉讶道:“王昌龄做此诗的目的,是为了表现守边战士的英勇无畏和爱国热忱, 故将几处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写到了一首诗里。这只是一种创作手法,人们感兴趣的是 诗中表现的思想和情趣,务观非要胶柱鼓瑟地进行考证,是否有缘木求鱼之嫌?” 陆游微笑道:“关键之处便在于这几处地方根本无法在一个处所‘遥望’。‘孤城 遥望玉门关’确可理解为从楼兰可以看到玉门关,但是务观却认为,这句词序倒装,其 实正确的意思是‘遥望孤城玉门关’。照这样解释的话,倒不一定是从楼兰城向玉门关 ‘遥望’了。 务观认为‘孤城遥望玉门关’应作遥望孤城玉门关’理解的原因尚有一个,婉儿可 注意到这首诗的题目《从军行》吗?唯一的可能是这首诗写的并不是某处地方,而是行 军中的见闻。如果我们相信岳元帅之赠诗中提示了楼兰的所在,那么这次行军便应该是 在描述唐朝向楼兰进军的路线。也就是是说,其实楼兰王国于唐代时并不在西域,而已 经迁移至了东土。” 唐婉动容道:“这是一个很大胆的设想,但也并非没有可能,史书记载楼兰王国历 史上曾经多次迁移,最后有史可查的是汉代时楼兰遗民迁移之处为新疆鄯善县东南。” 陆游继续道:“我们可以进一步设想,一个民族的迁移地,应与最古老的居住地相 差不远,因为只有类似 的环境才能引发这个民族迁徙的欲望。那么,是否唐朝楼兰遗民的居住地与之古楼 兰的环境有相似之处呢?” 唐婉霍地呆住,一一种缅怀的语调低吟:“‘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 多矣,未有若斯之美”。’唉,是否太过于荒谬呢?” 陆游不语。 盖因他的思想,也因唐婉的提示,飞驰到那个可能是楼兰移民最终居住地的地方。 一处境遇、环境都与古楼兰相似的不灭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