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琴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 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冷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琴声琤淙,弹的正是一曲《望海潮》。 《望海潮》曲,乃北宋一代词人柳永所创。那柳永精通音律生性风流,流连妓 所际曾作词“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甚是自得;不料事不凑巧,竟流传入宫 廷宋仁宗耳中。宋仁宗大是不满,在其入宫殿试考卷上便御笔大挥:“汝需浅酌低 唱,求浮名何如?”令这位词人落拓仕途唯有苦笑……然纵如此,无奈自命“白衣 卿相”雅号的柳永酒醉之途却也有了大言不惭:吾乃奉旨作词! (窥其个性。)其词流传甚广,民间谚语“凡有井水之处,必有柳永之词”相 传,亦是其一生才华的写照。 这一年,大清康熙十一年。春。 ★ ★ ★ 琴室清空,烛光微曳,胜琳手捧香茗,轻步走进琴房,侍在那弹琴老者身后。 一曲终了,胜琳低唤一声:“师父。”弯腰将茶杯放在琴案之旁。 老人叹息一声,手抚琴弦,亦不回首:“琳儿,师父这曲《望海潮》,弹得如 何?” 胜琳垂首道:“师父雅奏,琳儿望尘莫及。”迟疑一会:“师父,明儿是您九 十大寿,早些歇息吧。” 老人静默,良久转身回头,烛光下须发皆白皱纹脸上卧凤眼仍炯然有神。他望 着胜琳,年仅十九本就有倾城倾国之貌的胜琳在此烛光朦胧琴室之内更显美若天仙。 老人心一痛:这姑娘象极了一个人! 老人姓南,字风眠,乃江南赫赫有名的隐逸高人。早年在太湖东洞庭山开馆授 徒,名扬天下,有“天下第一琴”之称。清军南渡后迁居洞庭湖中孤岛,二十余载 不问世事。而从胜琳身上令他心痛的,却是早年收授的一名弟子,姓陈,名沅,一 般的沉鱼落雁,倾城倾国,后取妓名陈圆圆,乃当时有名的“秦淮八艳”之一。 陈圆圆几经波折,嫁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为妾,名份初定婚典未就,李自成的农 民起义军已攻破北京,其部下刘宗敏见之强占,引发一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千 古憾事:清军入关占大明江山……此事令南风眠一直耿耿于怀难以忘却。这胜琳, 由于相貌的近似令本不欲收徒的南风眠陡见其貌方答应故人相托收为关门弟子,悉 心授艺的同时便多不忘授处世之道民族大义。 ★ ★ ★ 南风眠立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了二步:“琳儿,你也弹弹这曲子。” 胜琳应声:“是。”走上前面琴而坐。抬皓腕略拨拨琴弦,沉吟片刻,却一时 难以弹奏:《望海潮》曲词她熟记在心,本拟欢畅,但适才师父所奏却带一丝诉不 尽的悲凉之意,令她颇为费解。 而师父现下又复命弹奏此曲,很难说不是出于对她的考究。——但此际片刻之 思,又岂易寻出万全应对之策?只得勉强收拢心神,摆脱杂念,心中随“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之曲词涌出一片江南胜景:烟柳画桥、十里荷花……手中清曲渐发,一 片祥和宁静、繁华富丽之意随曲而颂。…… 曲末一个长音,绕梁不绝心中胜景亦不绝。 南风眠负手默立,脸平如水间仅杂的一丝苦涩之意隐隐略现:“琳儿,你这一 曲与为师之曲,曲境有何不同?” 胜琳心下惶恐,起立一旁:“师父弹此曲,曲境中有苦涩难当之意,琳儿,… …琳儿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南风眠目望于她,道:“你错在何处?” 胜琳一怔,粉脸飞霞:“琳儿……琳儿弹这曲不能让师父满意,琳儿知错。” 南风昵心下泛起一阵失望,却仍追问:“你知师父为何不满意?” 胜琳大惭:“师父——”欲以撒娇,偷窥师父神色不佳,却又不敢。 南风眠叹了口气,复坐琴前,默然片刻:“有两首诗,不知你记不记得。”双 手抚琴, 忽径自奏起琴曲,曲略中途,已漫声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 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洲作汴州!”诗即慷慨,琴亦激昂,闻之顿 觉诗曲两妙。 胜琳猛忆师父平日敦敦教诲的民族大义,当即跪下:“琳儿知错了。” 南风眠不语,琴声若续若断并不绝耳,忽曲调一变,转入伤感之路,复吟道: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准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此乃王惟《泊秦淮》,诗吟完琴声渐亦歇止。 琴室甚静,南风眠转首望胜琳一眼,目光上移,凝目烛火不动,缓缓道:“古 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本即女子之德。琳儿, 你身为女子,而为师偏偏教你民族之仇国亡之恨,你是不是觉得为师不循古道,枉 费心机?” 胜琳慌忙膝行向前按住了师父右腿:“不,不,师父敦敦教诲,是教琳儿今后 能成大器……师父苦心,琳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内心感激心下又觉委屈,禁 不住泪珠便落了下来。 南风眠长叹:“起来吧。”心下深知此女柔弱难就大事。纵是再灌注国恨族仇 华夷大防,其心胸善良也会淡忘于日常琐事之中。只不过现即施教,总比心中无点 滴华夷之分好。而且以其绝世容貌,只须机缘巧合灵犀偶现,旁人难以企及之事对 她而言往往不经意即可成就。 胜琳立起,知师父必有教诲,不敢再哭,用手帕略擦了腮边泪珠。南风眠呆呆 望定烛火良久,说道:“柳永作《望海潮》一词,原意也不过是赞以江南美景,只 不过我华夏愈为美好、珍贵,愈令我族引为荣耀之物,愈是外族贪婪无厌、烧杀抢 掳的掠夺对象……;五百年前,金主鞑酋完颜亮闻听《望海潮》此歌,垂涎三尺我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江南之景,恬不知耻的便立下投鞭渡江之志……而今,满 州鞑子掳我河山残我生民,何尝异然!?”言此声转愤恨:“南宋偏隅,尚得偷安, 今时今地却何处觅我大明社稷!?……林升《题林西壁》一句‘只把杭洲作汴州’, 痛骂苟且偷欢、只知享乐、终至亡国的腐败朝廷千古,当真流传不绝……但今时我 辈偷安之隅均无,却仍不知还我河山复我明室,为驱逐鞑掳献力献策,岂更愧于林 升痛骂之贼!”言罢长叹。 胜琳听得如芒刺在背,禁不住又跪下唤道“师父。” 南风眠不语,良久挥挥手:“歇息去吧。”呆呆抚琴出神。 胜琳应道:“是。”不敢再劝,起身退出房门。时近深夜,心下放心不下,径 叫了丫环梅儿,令其注意在门外侍侯,方回屋歇息。 进房时,隐隐觉出百数米处琴房琴声传来,曲调正是《望海潮》,说不尽苍凉 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