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清晨,胜琳漱洗完毕,便即焚香练琴:此日虽为南风眠九十寿辰,但熟知师父 脾性的胜琳仍不敢间断一日之功课。 琴乃伏羲氏所琢。相传伏羲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凰来仪;心有所动,着 人伐之,取轻浊相济轻重相兼叩声之段,选良时吉日斫成乐器:其长三尺六寸一分, 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 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中有十二,按十二月; 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土、火;内按五 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 王被囚于羑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 后舞,添弦一根,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 七弦琴。奏之,乃瑶池之乐,又名瑶琴。 胜琳学琴七年,已得南风眠真传,深知“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知音” 真谛,故日日功课,难以疏忘。今日她心所有所思,一曲《天女谪降》奏了一半, 便即停歇。手拢琴弦,轻拨两声,忽曲调一变,已是南风眠昨日所奏《望海潮》: 但听凝涩哀怨,悲寂悠长,一首往日里宁静祥和之曲曲意大变,隐隐有昨日南风眠 操此曲之风。 一曲末终,丫环梅儿匆匆跑来,心急如火道:“小姐,不好了!庄主老人家快、 快不行了——。”脸色甚是煞白。 胜琳脑袋“轰”地一声,差点昏倒,晃了两晃,支持住身躯;牙关咬紧,起身 急道:“快带我去!” 奔至卧室,南风眠业已躺倒在床,手脚抽搐人已昏迷。庄中陈管家颇懂医术, 半路听梅儿说了此事早已进屋为南风眠把了脉。胜琳抢先二人冲进,他头回也不回, 显是精神专注。令得泪珠滚落进门便欲冲上抱住南风眠大哭的胜琳惊了惊,便即安 心不少。回头小声拉过身后丫环梅儿:“师父……庄主怎么出事的?” 梅儿道:“昨晚婢子遵小姐吩咐侍在庄主房外。不料庄主又出门散步,见婢子 外头侍侯,便命婢子早些安歇。婢子不敢抗命,只好每时辰悄悄起身探看庄主一次, 不想今早……,”她为防打扰陈管家诊脉,亦压低了说话声音;但内心中的愧疚、 激动,又令其言至此际禁不住掩嘴饮泣。 那庄中陈管家六十多岁年纪,一脸清癯,号脉后半响一动不动沉思不语,显是 不决。忽听梅儿哭声压抑,知道不能再犹豫,起身将二人拉出卧室,正欲开口,忽 见院中早聚集全庄二十来个丫环仆从,都围做一堆小声议论今晨庄主得疾之事。此 际三人出来,当下一窝蜂涌上,欲予询问。陈管家叹口气:“今日庄主虽微染小恙, 但九十寿辰却是不能拖的,……大家还是各做准备,预备接待将至的客人吧。”挥 挥手,将众人劝了回去。 ★ ★ ★ 院中只剩陈管家、胜琳、梅儿三人。陈管家低头在院中踱了几步,抬眼望望梅 儿:“梅儿,你且回房照顾庄主。”梅儿点头进屋。胜琳隐隐感到不妙:“陈公公, 师父——他老人家,怎样呢?”嗓音略颤。 陈管家叹了口气,将胜琳拉至一旁轻声嘱咐:“小姐,庄主怕不行了,准备后 事吧。” 胜琳如遭雷击,双腿一软便自跌倒,喃喃道:“怎么会?师父昨晚还教我弹琴 呢……”言末讫人已昏了过去。 胜琳名为南风眠弟子,但师徒情深早已不亚骨肉之亲。南风眠一生无儿无女, 自中年丧偶后便一直过着琴妻鹤子的隐逸生活,常将一腔慈爱长辈之情毫无保留的 付与徒儿,赢得的也是徒儿的一片孝心。年老收关门弟子胜琳,貌常严厉心实深喜 之,虽年龄可做其曾祖仍亲切唤以琳儿。胜琳焉能不知?一般地将南风眠亲生父祖 辈看待。而琴庄上下的所有仆众也将胜琳视为小主人,以小姐唤之。今闻恶耗,焉 能不悲? 昏迷中,胜琳但感上唇正中一阵剧痛,人慢慢苏醒过来。其时陈管家已将其抱 起,救转醒来,胜琳忍不住扶在陈管家的肩头痛哭。 陈管家眼圈亦红,温言以慰:“小姐节哀,庄主年寿已高,纵是不测亦在所难 免……小姐年少,但人生一世草存一秋之理,却总还得看开的……”他自在琴庄担 任管家以来,深感南风眠待仆从下人的宽厚,他自己便曾蒙南风眠亲授太极拳助以 强身健体,故亦心怀感激。 胜琳哭道:“可昨晚师父还——” 陈管家叹道:“庄主隐居后一直练太极八段锦,身子骨硬朗没说的。但人到年 老愈是无病无痛,一旦有疾便愈加危险……庄主近来常夜不思寝,昨夜想必又一宿 没睡肝火上升,唉!” 胜琳自亦了然,但勉自起身时泪眼仍充满乞求:“陈公公,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的,是不是?” 陈管家沉重摇头:“老朽无能,但庄主此脉医家定为绝脉,纵有奇药奇术缓解, 也不过苟延十天半月之命,唉!”募见胜琳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心知不妙,赶忙念 头急转:“小姐,此际你—— 重任在身,可得保紧身子。” 胜琳一惊,回过神来,茫然问道:“什么重任?” 陈管家道:“庄主病危,我须出岛一行准备丧事………至于庄中照料庄主和应 付今日拜寿客人之事,可全得由你担待了。”他知如欲排遣胜琳心中悲痛,除强委 之以责寄之以任外,别无他法,故当即予以言出。 胜琳道:“可,可我从没——” 陈管家心下怎不知胜琳从未抛头露面招待客人?但此际可只能让对方自己想法 子的。——故他也不待胜琳多有犹豫,道:“我也知小姐为难,但现下也没别的法 子,……庄中一切,只好都偏劳小姐了。”拍拍胜琳肩膀,匆匆转身离去。 胜琳冲口道:“陈公公——”甚是依赖。但眼见陈管家已挥手匆忙而去,只得 住口。……怔怔原地半晌,方回神来,掏手帕拭净面上泪痕。 念及陈管家所托二事,胜琳决定照料师父的事自己亲身去做,而招待宾客类非 待嫁闺中小姐适宜之事,则走入卧房吩咐梅儿去全权部署。——梅儿虽只是她贴身 丫环,但性子开朗人又和气,曾因多次相帮陈管家接待客人而另有“二管家”之称; 故胜琳自相信由梅儿去“主外”比自己出面好得多。 ★ ★ ★ 午时时分,宾客贺礼纷纷送至。南风眠一代琴师,早年弟子、交游遍布天下, 虽欲“隐”而多不可得也。此次大寿,那路程远的,早几日便将寿礼送至,贺帖颂 安;路程近的,或欲在其九十大寿当日送礼庆贺的,则一个个推算时日,估限时辰 送达——其实若非南风眠定下生辰不摆寿宴、不见客的旧例,其弟子有成者多必抽 身亲来大聚一番。 宾客前来,梅儿令人收下礼品礼单,迎入厅堂落座,送至准备好的茶水糕点, 极言感谢……一些宾客自是询问南风眠身体近况,得知病体违和,顿大为关心,一 个个欲前往探病,均被梅儿婉言拒却。 眼见宾客来往有条不紊, 梅儿正欲松口气的当儿, 忽一粗豪嗓音突兀喝道: “平西王府的礼物,有什么收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