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日暮。琴庄客房。 油灯如豆,叶无畏独坐灯下,桌畔钦酒。 桌面萧然,除油灯酒具二碟小菜外,只左侧平平斜放一柄长剑。 叶无畏目光如柱,凝视长剑一动不动。他自十三岁蒙师父收留授以武技,长剑 便成他生命中最确切之物:江湖流言“剑客的生命在于剑”,叶无畏十数年唯剑而 喜唯剑而忧,对心仪长剑所注情感何尝能以简单“爱”、“恨”二字来形容! 然而自数日前不经意见到胜琳,叶无畏从末寂寞的心忽被一下触动了。以往落 寞之际长剑有伴的充实感近日竟一点也似地感觉不到。叶无畏实在弄不明白自己竟 会遇到如此尴尬境地。 夜幕笼罩,叶无畏提壶倾酒,已是最后一杯。望着杯中残酒,叶无畏叹了口气: 他少时酒店打杂,与酒交友自是喜爱,从师后师命戒酒,便不复再饮。此次下山, 复饮此物,深觉久违现实交相“辉映”,立马又添一剑外知交……但酒之一物,倾 杯入肠际若非淋漓一醉,闲愁必多。——若今时此境,无非酒入愁肠、愁复更愁! 南风眠逝世已有数日,其间陈管家已返庄并主持了南风眠葬礼。叶无畏因师门 渊源,又及南风眠有所遗托,自亦留庄参加。葬礼后,陈管家奔波劳累,竟染病卧 床, 叶无畏打算找陈管家相商行程事遂作罢。 近二日,他一直想找胜琳谈谈有关 “启程”之事,却始终“无机会”开口……当真令他郁闷不已。 ……叹息声止,叶无畏仰脖饮杯,干了杯中最后一杯酒。放杯起身,已决计今 夜无论如何,也得找胜琳谈谈起程事——若胜琳言“无需相送”,他当即抽身便走: 江湖宽广,哪一处也比困居此处无端忍受女子尴尬要好。 ★ ★ ★ 从客居厢房到胜琳闺房,不过里许。叶无畏灭了油灯持剑出房,缓步穿花径而 行。夜风中,花香袭人,气爽神驰,远远天际淡蓝苍穹下悬半轮清月。 约百许米间隔,隐约可闻琴曲之声,宛然动听。叶无畏心下有感:琴庄果与别 庄不同。 走至后院,竟未碰一个丫环仆人,心略奇怪,但那琴声琤琤淙淙自胜琳阁楼传 出,凄悲哀怨,难以抑听,倒令这粗汉难理他事际没来由感到心中酸楚……悄立门 外,月光下孤伶伶斜照一人身影,叶无畏琴声中竟自痴立。 琴曲甫歇, 叶无畏上前敲敲房门, 少顷,胜琳问道:“谁呀?”叶无畏道: “我是叶无畏。” “吱呀”一声,胜琳一身孝服启门而出,垂头低低唤一声:“叶师兄。” 时无畏心头一阵温暖,问道:“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胜琳一怔,道:“孔子的一首古曲:《猗兰操》。” 《猗兰操》 、 《拘幽操》、《别鹤操》是古曲中三首颇有声名的悲切之曲。 《猗兰操》乃孔子悲伤身不逢时而作;《拘幽操》乃周文王被拘于羌里而作;《别 鹤操》是商陵牧子,因父母欲为其改娶,其妻闻听,夜悲啸,牧子感伤而作。胜琳 弹《猗兰操》,生不逢时之意虽无,生逢悲事之时却大有所状,故随琴而叹。 但叶无畏岂懂这些?只不过胜琳这数日消瘦众多,南风眠又因《广陵散》曲谱 吐血身亡,深恐胜琳弹《广陵散》气结伤身,故有此一问。闻听不是,便自舒一口 气:“师——妹,你家……住在镖局,是不是?” 胜琳作势请叶无畏进屋,见其摇头,便不复强求:“是,我家住金陵威远镖局, 祖父,父亲都为人保镖。” 威远镖局是其时有名的大镖局,但叶无畏初出江湖所知甚少,也不在意,问道: “你父亲这次,没叫人给你师父拜寿?” 胜琳道:“家严的寿礼,寿辰前几天便送到了。他老人家现下还知道师父过逝 消息。”说罢眼圈一红。 叶无畏默然。一时更无甚话题,犹豫片刻,咬牙道:“南老前辈临终吩咐,要 我送你回镖局,不知你认为如何?” 胜琳脸稍一红:“小妹——让师兄费心了,……不知叶师兄有没空闲。” 叶无畏道:“师父令我游历江湖,空闲倒是有的,只是我生性愚鲁,怕——” 呐呐难言。 胜琳眉目亦迟疑,但张张嘴,欲语又迟。忽地,附近不远“啊——!”一声惨 叫响彻身围,静夜传来声极恐怖。 二人大惊。胜琳脸色煞白,语声颤抖道:“这——这是王奉大叔的声音——” 一语未毕,叶无畏身形展动,已直扑惨呼之声。穿过后院,但见长廊中倒着一具尸 体,血迹殷然,月光映照下乃仆役打扮。 叶无畏抽取长剑,四顾无人,亦不见凶器,正自奇怪,忽暗道不妙,赶紧奔回 胜琳院内,所幸胜琳无事,他问:“师——胜姑娘,怎地庄中似是无人?” 胜琳亦自惊异:照理平常有此动静人声必有喧闹,可此际四围静寂寂一声也无, 当真怪异。她摇了摇头,目光疑惑望着叶无畏,忽对这汉子有了依靠之心。 叶无畏忆及自己一路至此未见仆从丫环,心知庄中已有大变:“胜姑娘,房中 可有灯笼?我们一块去查看查看。”眼下情势,他无法安心胜琳一人独处。 胜琳点了点头,回房点了灯笼,提将出来,为叶无畏引路查看。——一路穿巡, 但见琴庄之中,男女仆从竟纷纷死于刀下;陈管家躺在病床,也给人一刀斩下头颅 ……两人越看越心惊,胜琳拉着叶无畏衣袖,全身禁不住紧张发抖。 叶无畏怒气勃发,甚不屑凶手的杀人行径。穿过前院之际,驻足喝道:“何方 贼子!有本事现身一斗!”声若洪雷,震得胜琳耳膜生痛庄中屋瓦均似嗡嗡发响。 不料呼过之后,四围黑暗仍寂然无声。 ★ ★ ★ 胜琳忽道:“梅儿呢?怎么不见梅儿?”她同梅儿情若姐妹,又多赖梅儿日常 相助,此际心惧,禁不住问起梅儿。 叶无畏微微一怔,记起未见梅儿尸首,当下道:“我们再到各处找找。” 二人提了灯笼,在庄中花圃角落之地四处搜寻,终在院墙一侧找到二具尸首: 赫然梅儿、小红二人!二人俱衣衫不整、下身凌乱,显系死前遭人强暴。 胜琳哀叫一声,扑上前去在梅儿身上痛哭。叶无畏脸上红了一红,将头转过四 下扫视:“胜姑娘,梅儿小红二人,生前可有什么仇家?” 胜琳一怔,摇了摇头,忍泪道:“她两人性子和顺,长年又居岛内,怎会结下 什么仇家?” 叶无畏道:“我刚上岛的时候,见小红姑娘同二宾客争执了数句,是不是…… 以往得罪了什么客人?”他想南风眠业已逝世,纵身前亦不过风烛残年一介琴师而 已,若有仇家,绝不会俟此际方至。 胜琳沉思,忽记起几日前梅儿告诉自己吴三桂信使曾假言同庄主有约之事,脱 口道:“难道是那吴——平西王派的?” ★ ★ ★ 一语方毕,但听“嘿嘿”两声冷笑。黑暗中同时滚出两片刀光:两蒙面大汉绝 无打话的一左一右暗处跃出,一刀上削、一刀下斩分袭叶无畏颈腹要害,出手甚辣 亦配合周密! 这二人正是“大理双雄”熊洪、熊先擢。他二人一肚晦气离岛回滇复命,半途 客店喝酒,忆起此行均愤愤难平。熊先擢大发牢骚,提议看看回贴内容,熊洪即拆 开一阅……内中四句打油诗令二人火冒三丈几欲气破肚皮!熊先擢当下狂嚣要将琴 庄上下杀个鸡犬不留、以雪此恨,熊洪想了想也觉此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二人当下 回庄。 熊洪办事谨慎,首先对庄中情形加以探听,闻得此庄庄主乃武当掌门之兄,便 知此事须做得天衣无缝不可有漏,以省他日麻烦;又探得一武当弟子在庄,便暗窥 叶无畏练剑,只觉剑法精妙难以下手;待欲决定杀梅儿、小红二妮子泄愤离去又见 到妙龄胜琳,二人眼即刻发直:这美人儿可不逊王妃陈圆圆!若能劫至云南保定后 半生荣华富贵全都有了……于是熊洪精心策划,蒙面进庄暂不动胜琳和那年青剑客, 其余之人见之即杀,而后再劫胜琳离去。 ——杀梅儿与小红时,熊先擢倘觉难以泄愤,定要先奸后杀,熊洪如何是正人 君子?奸二女后杀之灭口……不料无巧不巧,叶无畏恰于此晚找询胜琳,仆人王奉 又因泄肚在厕躲过先劫,终出以漏洞……现下胜琳不经意便说出“吴三桂”三字, 二人知不杀叶无畏难以善后,故冷笑跃出偷袭。 ★ ★ ★ 陡变忽生,叶无畏临惊不乱,一个横步移身,避开双刀,左手一拉,将胜琳甩 出七步之外。右手紧接挥剑,直指熊洪左胸,令其招架,忽又左脚反踢,踢向熊先 擢膝盖……霎时三人斗在一起。 堪堪二十来招,叶无畏华山十数年苦修显出成效,愈战愈勇,“大理双雄”顿 落下风。——其实若非叶无畏临敌经验欠佳,以其武功论“大理双雄”早有一人受 伤倒地成“大理单雄”、或另早成“琴庄双鬼”矣! 熊先擢武功较强,倘能苦苦支撑,熊洪则无熊先擢笨练武技之恒心,功力相逊 大为狼狈。斗至酣时,时无畏一剑斜削,将熊洪头顶发辫削去一层:仅差二分脑袋 见顶!吓得熊洪再无心恋战,唿哨一声斜刺逃窜,熊先擢忙一同后退,返身而逃。 叶无畏岂肯轻易放过?提剑即追,不料熊洪甚是机警,早暗扣一把牛毛针在手, 回手一扬,向叶无畏全身打出。叶无畏腾空七尺,堪堪避过,忽听“唉哟”一声, 胜琳被四散牛毛针射中。 叶无畏心中一惊,停步不追,转身奔到胜琳身边:“射中哪里?”胜琳忍痛抬 起左臂,但见血已浸袖。 叶无畏心头震动,长剑送鞘后抬手将血浸衣袖处扯开,只见二个针孔汩汩渗出 鲜血:“还有伤吗? ”胜琳摇了摇头。叶无畏吁了口气:“还好。”他一则担心飞 针有毒,二则担心射中女孩家不便之处,现二样担心之事均未发生,倒也侥幸。 回顾四周,已无半分动静。叶无畏弯下身来,拾起地上跌放的灯笼,又伸左手 扶住胜琳右臂,想了想,扶至自己客房坐定,取吸铁石吸出牛毛飞针,上药包扎完 毕,方问:“南老前辈同吴三桂可有过节?”心中对胜琳“一语中的”略有奇怪。 胜琳自幼娇弱,几曾吃过如此苦头?早已眩然欲涕。不过连日来为师父落泪太 多,对自身病痛便能勉为咬紧牙关。听叶无畏询问,考虑一会:“我师姐陈圆圆嫁 吴三桂为妾,每年派人贺寿送礼,师父从来不收,可能得罪于他……,至于其他, 好像也没什么过节。” 叶无畏一讶:“陈圆圆是你师姐?”他三岁懂事便闻当世陈圆圆大名,可说如 雷贯耳,对其令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奇行径亦颇有好奇,不料竟是胜琳 师姐,大为惊诧。 胜琳点点头:“是。” 叶无畏震撼,片刻方复默然,心中一时也无法理顺南风眠吴三桂陈圆圆之间的 恩恩怨怨。沉吟半晌,恨恨道:“这笔帐算到吴三桂头上反正不错,日后定让他血 债血偿!”语甚豪壮。但底蕴却难为足:吴三桂卖国求荣天下唾骂,几人又能伤其 一根毫毛?!(有真不屑的也顶多得找其部下杀几个泄愤罢了。)G。 胜琳一双眸子感激地望着他,目光中竟有崇敬之意。 叶无畏心知对方是感谢他能为琴庄众人报仇,不由暗愧己之无能,叹念:但愿 有朝一日、上苍假手于己手刃吴三桂!——默然一会,叶无畏道:“胜姑娘,我送 你回去。”二人一道出房。 到了胜琳闺房,叶无畏恐内有埋伏,陪同她一道入内。室中馨香,陈设淡雅, 案几一张碧玉瑶琴颇显“天下第一琴”弟子身份。叶无畏扫视房中并无他人,亲将 木窗关好:“你先睡吧,明早我们再将庄中众人殓葬。”转身欲走。 胜琳脱口道:“你——”却又无言。 叶无畏转身回头,见胜琳面上伴了哭后红肿说不出惹人爱怜双目仍有恐慌之色, 知其害怕,道: “你别担心,我不会走远,……你只将门窗关好,便会没事。”言罢走出。 胜琳迟疑一会,上前关掩房门,却关切道:“叶师兄——你要小心。”叶无畏 点点头。 待胜琳关上门栅后,叶无畏提剑在附近巡查一番,连细细隐蔽之处也不放过, 却仍不见一人,方信二贼业已去远。——饶是如此,心下仍不放心,在胜琳房屋周 遭打量一番,见无甚安睡之处,便从怀中取出一串绳索,拴在房梁两端安睡其上, 位置甚秘外人颇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