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次日清晨,二人起身将庄中诸人埋葬在一大墓之中。胜琳叩了几个头,忍不住 珠泪盈眶。叶无畏旁立相候,道:“此地不宜久留,早日离去为妙。”胜琳收泪, 点了点头。 二人回房整理了行装,一道去南风眠坟前拜别后行至岛边,但叫一声苦:那岛 边所有木船一只也不曾剩下! 叶无畏心中一转,已知是昨晚二贼人所为,回过头来:“岛中可还有别的船只?” 胜琳摇摇头:“没有。”沉吟一会忽道:“这儿渔船偶有来往,耐心等候必能 等到。”叶无畏点点头,二人觅一荫凉之地,守候渔船。 一日无船,二人回庄歇息。其时厨中已无剩饭,胜琳便只得下厨一试。她一味 学琴,烹饪之术早已疏陋,结果菜味平淡不说,一锅白米饭更煮得似粥非粥,令得 叶无畏哈哈一笑。随即见胜琳脸儿羞红便大度道:“明儿我做饭。” 胜琳大奇:“你会做饭!?”叶无畏膀大粗圆极为魁梧,如何看也不像厨下做 饭之人。但这粗鲁莽汉竟点了点头:“我自小客栈中长大,师傅们弄饭菜便也在旁 学了些。” 其时厨役人等均属贩夫走卒粗笨奴仆之辈,文人墨客、江湖侠士无不轻视此类 “小人”而自认高人一等,叶无畏坦言自己厨役出身令胜琳颇为诧异:“后来你如 何又习武了呢?” 叶无畏淡淡一笑:“我自幼是孤儿,被客栈老板收为养子长大。十三岁那年师 父住店,收我为徒,便带我到华山习武。” 胜琳点了点头。二人吃饭后不复言谈。 ★ ★ ★ 晚间胜琳伤势略好,操琴而奏。叶无畏虽知“大理双雄”已离岛,但恐二人去 而复返不敢松懈,在胜琳院中觅一小屋居住。那小屋是丫环小红居处,虽人去楼空 但床闺之间淡淡仍留有少女居室特有香馨之气。叶无畏桌前落坐,将剑摆在桌上便 见面前亦设一瑶琴:想必小红非琴中庸手。 耳闻胜琳琴声叮叮咚咚不绝入耳,叶无畏禁不住手抚琴弦,漫想入琴庄始后的 诸般心境。—— 那琴声如飘如带、如怨如诉将叶无畏内心缠绕,令这个绝不懂高山流水之意的 粗豪汉子竟也心中惆怅难言;禁不住左手一拍剑鞘,右手在身形飘动之际握住弹跳 而出的长剑,手腕一转,剑若灵蛇般在空中飞速划了一圈。 琴曲无歇,叶无畏长剑略顿,双脚复往后一弹,人如剑丸般从窗口斜刺飞出。 脚未落地,剑法已空中展开:但如长虹舞动、柳絮翻飞,叶无畏整个身形已被剑光 裹住。琴声凄楚琴声冷越叶无畏听入耳中竟有与已心境相依相从沉浸之感……琴快 剑快琴慢剑慢,叶无畏随琴信手而舞,内心但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一曲终了,叶无畏持剑空中转了一圈,剑回收时剑锋已贯穿三四枫叶。叶片青 翠,叶无畏抬手取下一枚,内心隐隐有说不出的奇怪:师父所授武当剑法可说每日 施展习练,但适才闻琴而舞,却怎没来由地忽信手舞剑? 方自沉吟,忽听一声朗笑:“好一个琴中剑舞,果是不差!”话音刚落,一人 影从院墙处跃下,身形一晃便已到叶无畏跟前,抬手一掌向叶无畏肩头拍去:“好 小子——,”突地脸色大变,“嘿”地一声,一掌将叶无畏推出七八步跌坐于地, “啊”地令其吐出一大口鲜血。那来者是一八十余岁老者,鹤发长须,满面红光脸 上却换上惊愕苍白之色。他双手一手抚胸,胸上赫然插着叶无畏手中长剑,另一手 指着叶无畏:“你,你……。” 原来叶无畏心有所属,正自走神,忽听岛中不复有第三人的声音飘至耳际,而 且其身法灵动武技颇高出手便拍至自己左肩,心下一惊长剑落下,抬脚又在剑柄上 一踢,长剑箭般射出,深深扎入来者胸膛。那老者脸色大变一掌将其击开,虽是手 下留情但叶无畏仍禁不住吐出大口鲜血。 在叶无畏倒地吐血后,仰头细看心不由猛的一跳:那老者竟是他师祖南天行! 南天行是武当南宗掌门,有“天下第一剑”之称。广慈收叶无畏为徒隐居华山, 南天行曾抽空探望。广慈不忘旧师,令叶无畏随同磕头称师祖。南天行拂袖说一声 “罢了”,便算认下叶无畏为徒孙……其后一别数年,二人不复见面。 叶无畏记性甚好,常人一眼观之多不会忘,况是面目无多变化师祖?只不料二 人复见之始便陡起惊变……他明白师祖功力非同小可,若受伤之际全力施以杀手, 自己决无活命之机。心中大愧,慌忙勉力撑身跪下行礼:“师祖!”眼见那剑没入 南天行胸中颇深,大为恐慌:此等伤势若中之者为常人,早已毙命。 胜琳停了琴曲,但听外面动静,也启门走出,忽见自幼得识、且多能撒娇得些 礼物的祖父好友南天行,大喜奔上:“南公公!” 南天行伸手略阻,胜琳募见南天行胸前所插长剑,大惊:“南公公,这——,” 心下惧恐,话音不由颤抖。 南天行却冷静下来,伸手点了长剑刺中周围处的几处穴道,阻缓了血流速度。 他深深吸口气,苍白脸上泛起一抹潮红。摆摆手,他对叶无畏道:“起来吧,遇上 什么扎手人物呢?”却能很快忖出对方遇敌。 叶无畏一阵呛咳,勉力起身。他伤势虽亦不轻内心愧疚更不轻:“吴三桂手下 ……杀了、杀了庄中所有人,我——”一时无以为辞。 南天行一怔:“我大哥呢?” 胜琳垂泪:“师父他老人家九十大寿时,已病故了。” 南天行心中一跳,陡生一股苍凉之意。他近日在衡山客居,一老友传言速回琴 庄其兄有要事寻他,不料此乃老友恐其伤心一时不言其兄仙去之事而令其奔丧之法。 此际闻言,顿忆数十年前兄长御封“天下第一琴”及荥阳大会各路英豪尊已为“天 下第一剑”的辉煌往事。禁不住物是人非之感: 该去的始终会去……兄长先行,自已也当从之呢! 叹息一声,南天行目复望叶无畏道:“你——你这剑‘倒转飞龙’是谁教你的? 昆仑派这招拼命绝招流传得可少啊。”昆仑派向重剑法,手中长剑自不会轻易脱手 攻敌。“倒转飞龙”剑招,其施用多系明知不敌、唯奇取胜的拼命之际;一招失效, 剑已丢失便再难发出有力攻击,故昆仑门下用之甚少,非南天行般剑术大家,绝不 晓此招来历。 叶无畏脸现迷惘:“‘倒转飞龙’?弟子未曾听过此招。”他适才一剑乃心惊 剑落,瞬时灵机一动施出,不料伤了南天行这般剑术高手。 南天行颇为惊诧:“你不知这招?”随即颇喜:“想不到我武当门下竟出了你 这等剑缘夙佳的弟子,……嗯,你适才剑舞灵动不拘所学,显系你心机灵动性格豁 达故,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叶无畏甚惭:“师祖——”心下愧疚无以复加。 南天行沉吟:“你姓叶,叫叶无畏吧?” 叶无畏点点头:“是。” 南天行心中忽起一从末虑想之念,且令其吃惊有很快化为决定之意。——他犹 豫一下,心中又转数念头,终于有之决断:“好,我这武当南宗衣钵,决意由你来 接掌。”竟径自从怀中掏出武当之掌门令符。 叶无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猛听南天行沉声喝道:“武当第十七代弟子叶 无畏听令。”全身一震,便即跪下。 南天行呼吸急促,低咳两声,也不知自己此举是否便系最佳,但语声倘尽量平 稳:“武当历代祖师、师宗在上,弟子南天行,无德无能,僭居南宗掌门之职四十 余年,颇自心愧……现将十六代掌门之职传授十七代弟子叶无畏,此心耿耿,垂鉴 明查……叶无畏,你可知掌门之职吗?” 叶无畏入门之际即学武当少林门规,如何不懂?但辈份悬殊,安敢接受?慌忙 辞道:“弟子知道,可弟子……辈份悬殊,请师祖传位于师伯一辈。” 南天行手持掌门令符,心境飘浮不定,忽觉胸口一阵巨痛,苦涩道:“此际非 常之时……你想让我含恨而终么?” 叶无畏一吓:“弟子不敢。” 南天行点头:“好! ”伸手将令符递于叶无畏:“你接令吧——自今而后,武 当南宗十六代掌门之职的重担,便由你叶无畏担当了。……你切莫负了掌门之职给 予你的期望。” 叶无畏接过:“是——”呐呐冷汗冒出。 南天行苦笑:上次华山与对方初见,便知其木讷,料不到对方竟拙呐如此,当 真对今后交结天下英雄扬我门户颇有不利。略为失望,却无怪罪,自叹解嘲:“嘿! 料不到此次授职,对你我掌门竟如此冷清异常。” 叶无畏自知本门掌门授职事关重大,多有大派祝贺、相互攀交,以得他日江湖 之上的同气附和……如此轻授当从无前例。——心下又添惶恐;却见南天行已难久 撑,心境略松际真气外泻,人晃两晃竟支持不住跌坐于地。 叶无畏慌忙同胜琳一道上前搀扶。南天行微微一笑,心思复之清明。拍拍一脸 惶恐叶无畏手,忽涌出一片慈爱之情:“无畏,不是我非将掌门重任越代传你,实 是你师父、师伯一辈,或年寿已高、或身烦琐事,而最——最具资质的弟子又英年 早逝,我——”叹了口气:“而年青一辈…… 你却属最佳人选了。” 叶无畏心下神伤,亦自感激,目睹南天行胸前所插长剑更愈为愧疚。南天行察 觉,安慰道:“我年寿已高,纵无今日之伤也阳寿无多,你不需伤心自责……我这 儿还有一物事交给你。”自怀中又掏出一册卷谱交付于他:“这里是我近年研以武 学的一些体会,也包括太极剑中太极十八式最后五式,你得自己学学了。” 叶无畏怔住:“太极十八式?”他蒙师父传授武当丹派剑术,先后练了飞龙剑、 六典剑、凤鸣剑、两仪剑;最后方习太极剑(又名太极玄门剑):共十三招,并称 太极十三式,招招俱博大精深剑法。——师父曾言,太极玄门剑练到绝高境界,可 谓:“一击之间,恍若轻风不见剑;万变之中,但见剑光不见人”;方得武当剑中 真谛。……但师父只言太极十三式,难道师父自己也没学全? 果然,南天行道:“太极十八式的后五式,乃剑中精华,向由掌门代代相传, 非掌门者,多不闻知。——你师父也一样。”叶无畏方明悟。 南天行目视叶无畏手中另持的掌门令符一眼,道:“这令符背面镌刻一剑,你 可知其意吗?” 叶无畏摇头:“不知道。” 南天行道: “此乃我武当剑术向集天下剑法大成之故。 持此令者,江湖向称 ‘天下第一剑’。……无畏,此令事关武当荣辱,你既继任掌门,可学历代掌门代 代无愧‘剑术第一’前风,别给师门丢脸。”言罢目光热切望着叶无畏。 叶无畏脑袋“轰”地一响,心境激动:他拜师习武,对长剑心仪初始便梦想有 朝一日达到“天下第一剑”境界,但心知梦想非真便早不敢妄以奢求,不料南天行 轻轻易易地便将“天下第一剑”象征令符交付于已并期以厚望,如何不令他精神激 动?迷迷糊糊点了下头,心中忽有一声音响起: “少林棍、武当剑,棍剑齐名声驰江湖;可你配称‘天下第一剑’么?……” 南天行目光转动,望向胜琳:“你南公公不行了,该走了,你难过不难过?” 胜琳旁扶南天行,望着老人每说一句话伤口便多渗一片血渍,早禁不住泪落如 雨。闻言勉自点头: “难过——”语声哽塞。 南天行脸现一丝微笑:“大哥去了,‘天下第一琴’称号是你的呢,你高兴不 高兴?” 胜琳心一惊:“不!” 南天行哈哈一笑,声音已不畅达:“别害怕,是你的你就得把它担起来,让大 伙看看……可惜我是看不到你两个小家伙的威风呢!”手执剑柄用力扯出,鲜血狂 溅。他瞪着眼,将剑递给叶无畏,待叶无畏接剑后眼仍不闭:他业已仙去了! 胜琳痛叫一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