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阳啊沈阳 1 1996年11月上旬的一天早上,郝世界拎着提包进了大连火车站候车室,准备乘 辽东半岛号前往沈阳。 郝世界对送站的乔素素说,快去上班吧,再黏糊就不赶趟了。 乔素素抱住郝世界说,我要把你送上车。 郝世界说,拉倒吧,我最见不得火车开动时的离别场景了,要是受了刺激,弄 不好会从窗子里奋不顾身跳下来,扑向你温暖的怀抱。 乔素素明知道郝世界在贫嘴,却依然听得心花怒放。她双臂钩住郝世界的脖子, 和他动情地长吻。两人结婚还不到两个月,虽然婚前同居降低了新婚的甜蜜和快感, 但毕竟是别离时分,拥抱和接吻都含着些许不舍和牵挂。 郝世界闪开嘴巴笑道,别摩擦了,再摩擦又要起电了。 乔素素捣了郝世界一拳,娇嗔道,你个没正形的家伙,昨晚还没够啊。 郝世界一脸坏笑地说,这玩意儿还有个够么? 又说了一会儿话,乔素素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她红色的风衣在熙熙攘攘的人潮 中闪了几下就不见了。郝世界长舒一口气,心底涌出脱离牢笼的喜悦。婚后,乔素 素看他看得更紧,白天上班电话查岗,八小时以外全程随从,搞得他很难挤出时间 出去撒野。幸亏唐红军他们帮着撒谎作扣,让他有点时间玩耍,否则要闷出人命了。 郝世界进站,上车,找到座位,坐下,等待开车,每个环节都让他感到新奇。 他不是没坐过火车,他是没出过差。 这是郝世界第一次出差。他在渔船厂没出过差,在内衣公司没出过差,可刚来 这家美国公司不久就出差了。国企天天喊着尊重人才,骨子里恨不得把人才往屎坑 里踹,婊子做了,牌坊也立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郝世界还没有适应外企的工作环境和节奏。他不喜欢穿西服,西服太板人,他 也不喜欢扎领带,领带勒得脖子难受。他习惯了大声讲话,在办公室里一张嘴就会 招来白眼。他学不来别人那口中英文相杂的语言,瞧不上一个个油光水滑的嗲女浪 男。当然,他最感别扭的是美国人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时不时投来怀疑和审视的 目光。他一直都向往做一个白领,现在看来,这份洋罪有点遭不起。不过,他已经 打定主意坚持下去了。洋罪再苦,总比汉罪好受吧。他已经被中国人整怕了。他甚 至逐渐喜欢上了老美。老美五讲四美做得不错,虽轻视中国人,但很少伤人脸面, 很少派发小鞋。他最欣赏老美解手了。老美解手都是先洗手,再掏小鸡鸡。这和中 国人相反,中国人是掏完小鸡鸡再洗手。从这一点能看出美国人的小鸡鸡比中国人 的卫生。 2 郝世界这次去沈阳是参加一个机电展览会。 老美指派地区经理约翰李负责参展事宜,参展人员除了他之外还有郝世界、杜 愎和女孩程雨岚。约翰李是个纯种的中国人,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混血,连自己的 中国名字都快忘了,名片上的英文姓名都不用汉语拼音Li,而是用香港写法Lee , 恶心透了。 约翰李一行三人昨天就走了,坐的是一百三十元一张票的奔驰大巴,有电视, 带卫生间,四个半小时直达沈阳。根据约翰李的安排,郝世界晚一天走,而且因为 级别不够不能乘奔驰大巴,只能坐火车硬板儿。 郝世界心里虽不舒服,但并不在意。公司能让他出去溜达溜达已经挺够意思了, 他不挑。 大学毕业前,郝世界是个比较自信的愤怒青年。可经过这几年的瞎撞乱碰,左 挨一耳光右挨一皮鞋,他已经有了深深的自卑感。别说指点江山了,就是对着臭水 沟发表评论,他也要先寻思寻思。 郝世界一知道要出差,就马上打电话告诉了唐红军。这是个好消息,好消息要 和好朋友分享。唐红军总去沈阳,容易程度类似于小便。他说,世界,沈阳比大连 好玩多啦,小姐漂亮着呢,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小姐百媚千娇,都会吹萧,吹得你 早上弯着腰。 郝世界说,唬我呢,沈阳的妞能比大连的好? 唐红军说,废话,你要做鸡你敢在家门口卖呀,告诉你吧,大连的鸡多半是北 面下来的,沈阳以北大连货才多呢。 郝世界打着哈哈,满不在乎地挂了电话。他想让唐红军介绍个玩耍之处,但又 不太情愿。 他想,都下山四年了,连打炮的破事儿都搞不定,将来还怎么笑傲江湖呢。 郝世界虽然也好色,但没有唐红军疯狂。郝世界只是想找几个美眉约约会,调 调情,上上床,给无聊失落的日子抹点亮色也就罢了。跟着唐红军采了几朵野花之 后,郝世界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好歹。有姿色的野花往往久攻不下,要花大量人力 物力财力,到手以后又不易甩掉,万一有什么风声走漏到乔素素耳朵里,麻烦会更 大。从经济学的角度讲,这叫大投入小产出,效率太低,是亏本的买卖。所以,郝 世界认为,寂寞难耐的时候到各类欢场找姑娘比较合算。欢场里的姑娘清一色二十 岁出头,又靓又浪,价钱合理,服务周到,一把一利索,无后顾之忧,简直爽到家 了。当然,郝世界不轻易在自家门口胡作非为,如果倒霉碰上扫黄,圈到局子里挨 顿胖揍不说,罚个三千五千,再让媳妇或单位领人,损失就惨重了。因此郝世界要 玩就跑到远处玩,到瓦房店,到旅顺,最近也是到开发区。唐红军就不一样,丈着 财大气粗,敢在家门口摆摊儿操练,或者干脆到外地去过瘾,沈阳算是近的了,远 的还去过海南呢。 3 列车在飞驰,郝世界的思绪随着隆隆车轮声自由飘荡。记忆就象窗外的景物, 滔滔不绝地扑面而来。 这是郝世界来大连工作后,第四次离开这座城市。前三次都是春节回山西过年, 每次火车一开动,他的泪水就会在眼圈里打转。这些年,他在大连举目无亲地混生 活,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只有回家的时候,心中才会重现暖意和希望。有一 年春节放假前,渔船厂只发了五斤鸡蛋。那时郝世界已经身无分文了,靠五斤鸡蛋 是回不去家的。郝世界把鸡蛋送给了李博,从他那里拿了三百钱上路了。火车还未 跑出大连市区,郝世界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心中的委屈,谁知道呢? 郝世界回到山西老家一般都很风光。村里老少会奔走相告,老郝家三娃子回来 啦,在大连当了大官啦,发了大财啦。对于这种谣传,郝世界不想澄清。望着村民 的艳羡神情,郝世界相当受用,但受用之后是加倍的不受用。过节回家,中学同学 少不了欢聚,郝世界总是把“三五”和“红塔山”之类的好烟散给大家抽,谁也不 知道他在大连只抽一元一包的破烟。 同学中也有几个在外地念完大学后回山西工作的,暂时都没混出什么名堂。他 们说,郝世界,还是你好啊,一个人在外面,混得好不好只有自己清楚,而我们呢, 守在家门口,一有掉链子的事,立马能传将出去,你今天得了脚气,明天全山西都 知道,不说你瘸了就算好的。说这番话的人都是当年县重点中学的风云人物,上大 学后都曾牛逼过,如今话意如斯,足见这个社会的牛逼程度。 列车呼啸着弛出了大连地界。 也许,对于郝世界,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离开他的倒霉日子,离开他 的抑郁生活。为了能过得好一些,郝世界跳了两回槽,头一回是跳到内衣公司卖胸 罩,结果胸罩真是个“凶兆”,害得他一事无成还自取其辱。这回他跳到这家美国 公司,心中竟有了即将发达的预感,他要义无返顾地向美好生活飞奔而去。 4 下午三点,郝世界到达沈阳。坐了七个小时的硬板儿,他居然没感到一丝劳顿。 沈阳是东北重镇,仿佛一个魁梧、笨拙的汉子,盘踞在东北平原西端。面对陌生的 城市,郝世界激动得难以言表。他坐火车路过很多次沈阳,但都没有下车,对沈阳 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无非就是城市大而脏,讲话都象赵本山,三陪小姐都很生 猛等等。上大学时,偶尔会听见有人哼唱一首老歌,歌词被篡改成:沈阳啊沈阳我 的故乡,马路上尘土飞扬,大街小巷妓女成行,冲上来将我扒光。 站在北站广场上,郝世界觉得沈阳比想象得要干净美丽。他想起了一些事,也 想起了一些人。他想到自己高中时代的初恋,那个姓沈的女孩很美,有着丁香一样 的愁怨和芬芳。她和这座城市都姓沈,走进沈阳,如同走进她的城市。他想到大学 宿舍的老五,沈阳人,因患乙肝被迫退学,告别时哇哇大哭。哥几个轮番和他拥抱, 也哭得一塌糊涂,动情之深,就差来个吻别了。他想到几个系友毕业后来了沈阳, 头两年联络频繁,近两年鲜有音讯了。他还想到一位考上辽宁大学的高中女同学, 后来盛传她自杀了。她个子很矮,短发齐耳,脸上总长青春痘,一说话就笑。 还有几件跟沈阳有关的事,平时很少想起,此刻却记忆犹新。只不过春去秋来, 事过境迁,一切都已换了模样,回忆时的心情也不似从前一般的快乐和忧伤。是心 灵麻木了,还是岁月麻木了? 郝世界打车直奔凯莱酒店,约翰李和杜愎他们住在那儿,叫他一到沈阳就过去 会合。司机只踩了一下油门就到了凯莱酒店。郝世界一看,这酒店就在北站斜对面, 走路也用不了两分钟,于是就有了受骗的感觉,付完钱心想,沈阳人真不是玩意儿。 沈阳人和大连人地域偏见很深,互相瞧不上。沈阳人认为大连人不是东北人, 却霸占了东北最好的一块地皮,而大连人也从不把自己当成东北人。这种隔阂由来 已久,渊源不明。 事实上,大连人百分之九十以上老家在山东,所使用的方言也酷似山东话。这 次来沈阳前,唐红军嘱咐郝世界说,到沈阳后别说自己是大连人,要说普通话,说 话别卷舌,免得沈阳小伙削你。 郝世界在前台查到了约翰李、杜愎和程雨岚的房间号,然后径直去约翰李的房 间找人,可按了半天门铃也无人应声,正纳闷着,房门忽然哗啦一声开了,约翰李 探出头来,带出一股被窝里的暧昧气息。他难为情地说,啊,是小郝呀,我有点事 情,下午咱们就不去运输公司提展品了,明天一早去提,提完直接布展,好吧,就 这样了,拜拜。说完,未等郝世界应声,门就关上了。 郝世界赶紧敲门,门又开了,约翰李黑红的肥脸从门缝里挤了出来。据郝世界 观察,约翰李的脸平时灰暗,有些细密的皱纹,激动时立刻膨胀,泛出红色,状态 和颜色变化与龟头无异。 郝世界说,李经理,我今晚住哪儿?也住这里么? 约翰李说,哦,我差点忘了,你的标准是一天两百,吃住行全在内,你自己根 据钱数掂量着办,OK? 门又关上了,约翰李的脸不见了,就象一只撒完尿的龟头重又隐入裤裆。 郝世界的心在下沉。 郝世界木然走过铺着雅致地毯的走廊,乘电梯下到华丽的大堂,然后走出酒店, 走到阳光下面。他站在马路牙子上,仰面朝天,闭着眼睛,仔细地听辨街上的各种 嘈杂声响。过了一会,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是聊聊教郝世界的方法,让他愤怒和伤心的时候用来平静自己。聊聊说,郝 世界,你之所以得不到领导赏识,是因为你嘴贱乱说话,心情不好时更是信口开河 胡说八道。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先用我的法子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决定说什 么,做什么。 郝世界觉得聊聊说的很有道理。这个道理他早就懂,可脑袋发热的时候很难管 住自己。 他在渔船厂和内衣公司时总和领导吵架,犯上的滋味很爽,可到头来吃亏的还 是自己。这一次,他在约翰李面前终于忍住了火气。这三个鸟人早来一天,啥也没 干不说,还不让他和他们住在一起。杜愎他们能住凯莱,他郝世界为什么就不能住? 这不是故意整人吗?当初报名参展时,约翰李就不同意让展会组委会安排食宿。现 在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他的小算盘。刚才,约翰李露了两次脸,一看那架势就是在 打炮,搞不好还会是程雨岚呢。 妈的,这口气先忍了。等老子得势了,整不死你。 “永远不作无谓的抵抗”,这是郝世界大学毕业时,一位学姐送他的一句话。 四年了,郝世界才咂出了其中滋味。这是个强者的世界,有实力才会有意志。不自 量力永远都是飞蛾扑火。你必须忍辱负重,你必须卧薪尝胆,一边让自己强大,一 边等待时机,这样才会麻痹敌人,才会在反击时一剑封喉。 5 郝世界上了一辆的士,让司机帮着找宾馆,离辽宁工业展览馆要近,价位不能 超过一百元。他算计着,一天有二百元的开销,一百元住宿,五十元吃饭,五十元 车马,足够挥霍了。 他是个苦出来的孩子,加上初出茅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觉得二百元还是有 些奢侈。要知道,渔船厂的人出差一天只有七十元盘缠,比民工强不了多少。 司机说,展览馆附近哪有一百元的宾馆,私人开的招待所还差不多。 郝世界说,大哥你唬谁呢。 司机说,你是大连人,我是沈阳人,咱们都是实在亲戚,我唬你干鸡毛。 郝世界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大连人? 司机得意地说,你一张嘴就有海蛎子味儿,不是大连是哪的?不是跟你吹,老 外一开口,哪国人我也能猜个大概。 郝世界笑道,你虽然厉害,可这回猜错了,我是铁岭人呀。 司机嬉笑道,你咋不说你是外星人呢? 两人大笑。 司机说,要不你这么的吧,在洗浴中心住,门票三十二十的都有,洗完澡在大 厅休息,有电视看,闷了就找个小姐按摩,憋不住了就梃一下。 郝世界心中一动,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梃一下什么意思? 司机说,梃是沈阳土话,就是干的意思。 郝世界说,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干那事。 司机说,也不贵啊,二三百一次,要图便宜,就去方型广场和金城饭店,不过 那儿的女的档次太低,白给也不能干。 说话间的士已到了展览馆附近。郝世界瞟了一眼计价器,已跑了二十多块了, 于是就心疼地喊停车。 司机说,别急呀,我拉着你找宾馆,指定能找到你满意的。 郝世界说,不了,我自己在附近找找就行。 郝世界下了车,挎着包在展览馆附近的大街小巷转悠,问了两家不起眼的宾馆, 标准间都在二百元以上,而且都因为展会的关系客满。郝世界又累又饿,在一家冷 面馆吃了碗冷面,吃完在空碗前坐着休息了半个小时,然后出去接着转悠。 眼看天色已晚,郝世界累得实在挺不住了,就在一家干净些的招待所住下了。 他要了一个二人间,一张床四十,两张床八十,房间里只有台彩电,没有电话和卫 生间。按照他的设想,凯莱住不成了,就住个稍差些的宾馆,条件好坏无所谓,晚 上只要有骚扰电话就行了。 可是事与愿违,他只能在这个破招待所里熬过漫漫长夜了。 郝世界让服务员把一张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统统换掉,然后躺上去休息, 想想约翰李他们在凯莱腐败,他气就不打一处来,骂了一会约翰李的娘,便沉沉睡 去了。 6 郝世界一觉醒来已近七点。看看窗外,天已经擦黑了。他到招待所小卖铺买了 牙刷牙膏香皂毛巾,回到楼层水房洗脸。来时以为要住星级酒店,没带这些东西。 洗到一半想起门没锁,就去锁了门,回来接着洗。洗完脸,喊服务员开门,嗓子扯 破了也没人理。他臭骂,妈的,老子今天咋这么倒霉呢。 服务员终于出现了。她模样尚可,象是刚在公共淋浴间洗了澡,披头散发,穿 着皱巴的睡衣和鲜红的拖鞋,双手端着个绿塑料脸盆,里面放着洗过的裤衩和胸罩。 看见胸罩,他就有了职业反应,迫切想提出样式、花纹、质地和颜色方面的意见。 同时,生理反应是免不了的。看着这朵刚出水的无名小破花,他胸中恶气顿消大半, 心想如果能勾搭上她,今晚就不会烂烂的夜烂烂的梦了。 服务员回房间取了钥匙板,撅哒撅哒地走过来。她的钥匙板是个半大的铁环, 各房间的钥匙都拴在上面,晃动时叮当作响,声如风铃。她站在郝世界身边找钥匙 开门,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洗发水和香皂的气味。郝世界嗅着她的气息,心里象 钻进了毛毛虫,又麻又痒,又难受又舒泰。短短的几秒钟内,他的目光已经在她裸 露的手臂和脖颈处扫射了好几遍,并从袖口和领口钻进去,探索着里面的山山水水。 服务员试了好几把钥匙才将门打开。她不停地用钥匙捅咕锁眼,让郝世界联想 起男女之间的活塞运动,越想越具体,越想越痴迷。 服务员开了门。郝世界深情地说了声谢谢,未等人家回应,又接着说,天这么 冷,你穿得太少了,别感冒了。其实他心里巴不得她光着呢。 服务员谢都没谢,正色道,下回要找不到人别乱喊,在门口站着等就行了,咱 们又没走远,一会就能回来,你一喊,经理就来找咱们麻烦。言罢转身离去,扔给 郝世界一个冷冷的脊背。 郝世界冷笑,沈阳妞真能装。 郝世界收拾好自己,走出招待所来到街上。 天已经黑透了,半个灰蒙蒙的月亮挂在夜空中,象一只独眼,冷漠地看着人世 间。街上陌生的人们行色匆匆,各种车辆由于堵塞只能缓慢地走走停停,路灯、车 灯和建筑物的灯盏散发着昏黄的光芒,使夜看起来更加黑。 天好冷,起风了,要下雪的样子。 郝世界在街角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拨到了大连家里。乔素素接起电话说,你三 点钟就到了,怎么现在才来电话?我刚吃完,你吃没有? 郝世界说没吃呢,接着把自己沈阳的遭遇说了。 乔素素说,碰上黑心上司也没办法,忍着吧,你晚上睡觉小心点,别是个黑店, 一包蒙汗药把你麻翻了,敛财又劫色。 敛财不怕,因为我没钱,劫色更不怕,因为我喜欢,就怕明早醒不过来,成了 人肉包子。 我宁可让你成人肉包子,也不愿别人劫你的色。哈哈。 小两口又说笑了一会,郝世界说,不打了,外面太冷,我要回招待所了,你晚 上关好门窗,谁叫门都不能开,有紧急情况就报警,要是实在害怕,就去李博家吧, 或者我打电话让李博他老婆到咱家陪你。 放心吧,你出差了,我还想好好清净清净呢。 烦我了?烦我我就不回去了。嘿嘿。 不回来就打断你的狗腿。嘻嘻。赶紧去吃饭,挂了吧。 给乔素素打完电话,郝世界还想给聊聊打一个,可外面太冷了,只好作罢,付 了电话费,一路小跑回了招待所。 7 郝世界打开电视,调了半天只有央视一套和辽宁一套,仔细查看才发现不是有 线,一气之下关掉电视,躺在床上发呆。 郝世界在沈阳有几个要好的大学系友,可近两年没怎么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 单位和电话号码变没变。眼下,即使能联系上,郝世界也不想惊动他们了。他混了 四年也没混出个样,羞于见人哪。再说,他怕见了面让他们破费。 郝世界躺得实在无聊,就从包里取出一件毛衣穿上,出了招待所。 郝世界沿一条不知名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天上的半个月亮依然冷清地高挂着, 默默地跟着这个孤独的大连人前行。经过一个洗头房时,郝世界迟疑了一下,终于 没有进去。后来又路过几个歌房和洗浴中心,他都在犹豫之后悄然避开了。他知道 这些娱乐机构里有他想要的姑娘,来沈阳前也曾盘算过到里面玩玩,可这会儿怎么 都鼓不起勇气跨进去。他刚刚和新婚妻子通完电话,现在去做荒唐事还真有点心理 障碍。毕竟已为人夫了,再象婚前那样放荡无羁良心上说不过去。 郝世界忽然想起白天的士司机说的方型广场,觉得时间尚早,不如去开开眼, 考察考察那儿的皮肉生意。他向路人打听了一下,倒了两趟公汽来到方型广场。他 舍不得打车,更怕的士司机绕圈宰客。 方型广场不大,一排低矮的铁栏杆围着一块四方的场地,上面铺着花砖,里里 外外长着数十株松树,树下人影晃动,犹如鬼魅。 郝世界到广场上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果然是个人肉市场。不少大嫂级的女人或 坐或立,接受各种男人上前询价,那样子就象地下工作者在接头。一旦有男人女人 谈价,或谈完价后双双离开,就会引得众人企鹅一样地屏息观望。 郝世界借着微弱的路灯搜索了好长时间,也没发现一个象样的女人。她们大多 看起来象民工或盲流家属,好些的也就是下岗女工的模样,羞涩而朴实。郝世界想, 也许是太晚了,好货早让人领走了。 郝世界失望地离开方型广场,打算按原路返回招待所。夜色深沉,寒风涤荡, 寂寞无聊的城市,流窜着寂寞无聊的人。 在方型广场北侧一条灯影繁乱的小街上,郝世界遇到了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一边踯躅一边同陌生男人搭讪。郝世界盯着其中那个漂亮 女孩看,正好和她四目相接。她冲郝世界粲然一笑说,先生看录像吧。 郝世界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她穿着牛仔裤,浅灰色条绒休闲上装,薄薄 的淡青色毛衣下面突起一对丰满的乳房,从形状和质感上看,不象是赝品。郝世界 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笑问,有什么好看的录像? 两个女孩说,什么样的录像都有,想看活人也行。 郝世界问,看活人多少钱? 漂亮女孩说,才五十,便宜,去不去? 郝世界对漂亮女孩说,如果你让我看,我就去。 漂亮女孩说,咱们只管拉客,不干那个。 郝世界说了句那算了,拔脚就走。 漂亮女孩追上来,好,我让你看,这总行了吧。 郝世界想也没想就跟着两个女孩走了。三个人穿过一条黑咕隆咚的巷子,进了 一幢陈旧的小楼,楼道堆着齐腰高的杂物,又窄又暗。郝世界上到二楼,猛然觉出 不对劲来,马上转身疾步下楼,把两个女孩甩在后面。她俩见郝世界跑了,匆忙追 出来说,你看你这个人,好好的跑啥呀。 郝世界到了楼外,松口气说,算了,这地方我害怕。 两个女孩都说,有贼心没贼胆。 郝世界对漂亮女孩说,我想和你单独唠唠,说完拉着她走到一个僻静处。她很 害怕,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干什么。 郝世界气愤地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来的,但你却想害我。 漂亮女孩说,胡说,我哪想害你了? 郝世界说,我胡没胡说你心里明白。 漂亮女孩低下头,无言以对。 郝世界诚恳地说,我真想领你走,唠唠嗑,吃吃饭,唱唱歌,怎么的都行,不 扯那个也行。 漂亮女孩羞道,你咋就看好我了呢? 郝世界说,我也说不明白,反正见了你就稀罕。 漂亮女孩小心地往身后看了看,想了想说,我不能跟你走,不过你要是真心, 就到这儿来找我,我天天晚上都在。 郝世界掏出五十元钱塞到她手里说,好,我明天指定来。 漂亮女孩把钱揣进屁股兜里说,那我得赶紧走了,咱俩唠这么长时间,那个女 孩该说闲话了。说完,她转身走了,灰色的身影隐入黑暗,象一片梦,飘渺而诡异。 8 次日一大早,郝世界打车去凯莱酒店找约翰李他们。 坐在车上,郝世界哈欠连天,因为没吃早饭,有点晕车。昨晚他从方型广场回 来已近午夜,费了好大劲才叫开招待所的门,看门老头和服务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 是脸。夜里,郝世界被情欲折磨得无法入眠。他一会想漂亮女孩,一会想远在大连 的聊聊,一会又想服务员,想得紧了,就撕片手纸,用手把自己给解决了。 约翰李他们都不在房间。郝世界急了,跑到街上给约翰李打手机。公司给地区 经理配了手机,杜愎他们也配了传呼。郝世界好生羡慕,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能混 上那些装备。约翰李接了电话,说正在吃早饭,让郝世界在大堂等着。郝世界花了 一块钱长话费,赚了个在大堂傻等,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约翰李一行三人终于露面了,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娇姿欲滴,哪他妈象干活的 样子。四个人离开酒店,打车到了快运公司,把整整十个大木箱的展品展具提出来, 雇车拉到了展览馆。布展的时候,约翰李指挥,杜愎和程雨岚看眼,郝世界领着四 个民工干活。他们有异型展台,搭建起来很麻烦,展品都是机电设备,死沉死沉的, 把民工和郝世界这个民工头累了个半死,每个人手脚都光荣负伤。幸亏郝世界在渔 船厂车间干过活,有把子力气,也知道些干活窍门,否则哪有命在。 布展完毕,约翰李带着杜程二人走了,让郝世界看摊,闭馆再走。郝世界独自 守着展位,一直到晚上六点也不见展馆锁门。原来,不少单位布展迟了,只好挑灯 夜战,展馆里斧锤叮当,人影忙乱,好不热闹。郝世界靠到七点,饥寒交迫,蓦地 想起漂亮女孩,就再也坐不住了。他用胶带把展位拦上,匆匆离去,一路上愤恨地 骂,去你妈的吧,东西丢了老子大不了走人。 郝世界简单吃了晚饭,就去方型广场附近的那条小街找漂亮女孩。她正和昨天 那个女伴满街溜达,见到郝世界来了,笑成了一朵花。郝世界同她聊了一会儿,知 道她叫张巧玲,丹东人,已经和男朋友在沈阳鬼混一年了。她给一家黑歌厅拉客, 黑歌厅从客人身上宰钱,宰完给她提成百分之十。郝世界得意地说,我昨晚幸亏溜 掉了,否则难免血光之灾。张巧玲说,是啊,你真滑头,不过他们不会伤害客人, 谁态度好还能给留点路费。和张巧玲唠嗑时,郝世界心情很复杂,对她又爱又恨, 但更多的是同情。她一个弱女子,不管走什么样的道路,总要生活吧。 郝世界正要进一步勾引张巧玲,胡同口出来个男孩把她叫走了。她走的时候, 郝世界看懂了她眼神里的失望和无奈。 此后的两天里,郝世界白天泡在展览馆,晚上就去找张巧玲,来情绪时还替她 拉拉客。 张巧玲的女伴说,你别瞎喊客,把人都喊跑了,要是让他男朋友看见就更不好 了。第三天晚上,郝世界伤心地对张巧玲说,我们明天撤展,我后天早上就要回大 连了。张巧玲愣了会神,背着女伴悄悄对他说,明天下午四点,你在路口的朝鲜饭 馆等我。 郝世界熬过了一个更加漫长的黑夜,终于看见了黎明的曙光。可是下午三点半 了,撤展工作还没结束。约翰李依旧指挥,杜愎和程雨岚依旧看眼,郝世界依旧带 着几个民工装箱打包。这几天郝世界没少吃苦头,约翰李他们动不动就没了影,害 得他独自守摊,苦不堪言。 今天这阵势,郝世界实在忍无可忍,干脆惨叫一声,装作扭伤倒下了,然后又 借口去医院看急诊溜之大吉。他争取到了同张巧玲约会的时间,也出了一口心中恶 气。 郝世界打车到了约好的朝鲜饭馆,一进门看见张巧玲已等在那里。两人进了火 炕包间,点了狗肉火锅和啤酒。酒菜一上齐,张巧玲将包间的拉门带上,又轻手轻 脚地搭上门扣。郝世界会意,心中狂喜。 两人盘腿坐在炕上,边说笑边吃喝。酒至酣处,意乱情迷的郝世界再也按耐不 住,爬到炕桌对面将张巧玲压在身下,伸手在她衣服里面上下求索。张巧玲轻声说, 想操我吗?郝世界喘着粗气说,想。张巧玲说,我现在就让你操,你给多少钱?郝 世界一听她提钱,兴致大受破坏,可欲火中烧之际什么也顾不上了,说,一百吧。 张巧玲说,咋也得三百。郝世界说,行,你有套吗?张巧玲说,没有,你信我,我 没病。 郝世界二话没说就把张巧玲给干了。只是这些日子他天天惦记这点事,关键时 刻把持不住,十下八下就缴了枪。张巧玲提上裤子说,你给我个电话吧,我以后去 大连找你。郝世界给了她三百元钱,又把唐红军的手机号写给她。张巧玲收拾好自 己,跪在郝世界身边抱住他亲吻。郝世界有点恶心她,敷衍了一下就把头扭开了。 张巧玲说,我该走了,时间一长我男朋友就找事。郝世界点点头,目光黯淡,表情 漠然。 张巧玲拉开门闪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 郝世界心里很难过。这是他和乔素素结婚以后头一次乱来。他觉得自己真的无 可救药,爱情和婚姻都束缚不住他寂寞狂乱的心。他知道,他刚才喷射的不是精液, 而是他糨糊状的、散发着黄豆粉味的灵魂。喷射之后,他就彻底空了。他不想这样, 可他无法阻止自己。 骑上去美,下来后悔。郝世界一边懊恼一边用啤酒清洗自己的武器,酒水打湿 了裤子,打湿了炕席,似乎也打湿他的心。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