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面朝大海春花开 1 1992年10月7 日傍晚时分,北京至大连的81次特快列车抵达大连。疲倦而兴奋 的旅人潮水般涌出火车站,又蚂蚁般消失在城市的水泥丛林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小 伙子被火车吐到站台上,又被火车站吐到了大街上,象一只孤独的蚂蚁,找不到回 家的路。 那就是你,二十二岁的郝世界。 你背着一个红色旅行袋,穿着脏兮兮的牛仔短裤和黄色衬衫,脚下是一双鞋帮 已然断裂的拖鞋。你衬衫胸前的口袋撕破了,衣领和袖口都有血迹,三粒纽扣不翼 而飞。你头发蓬乱,满脸泛油,嘴角愤怒地红肿着,象含着一块糖果。你站在九州 饭店前的小广场上,满腔仇恨,神情阴险。 你在火车上同三个大连人打架了。他们两男一女,虽然人多势众也不是你的对 手。那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显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三五个回合便满地找牙。那个 二十多岁的姑娘瞅冷子给了你几下,很有些力道,你被迫抽空直取她的前胸和阴部, 将其逼退。 是他们先动的手。 你大学毕业后回了趟山西老家,然后从北京转车来大连报到。他们三个大连人 坐在你的对面,一路上旁若无人地吃喝调笑。那姑娘秀色可餐,但言语粗俗,不堪 入耳。你看看书,看看窗外,又看看姑娘,一分一秒地盼望痛苦无聊的旅程快点结 束。 列车快到大连时,姑娘忽然恶狠狠地对你说,你怎么个意思?看我看了一道, 看你妈了个逼呀? 你确实看她看了一路,看脸,看胸,趁她走动时还看屁股。人家骂你,你一个 刚进社会的学生娃子理应老实点,以求息事宁人,可你偏不。血气方刚的你岂能容 忍一个姑娘的无理辱骂? 你对姑娘说,你有我妈逼好看么! 这句话成了那两个男人的冲锋号角。战斗就这样打响了。你二十郎当岁,正是 当打之年,加上镇守系足球队大门时练就的功夫,很快就高奏凯歌。 两个乘警过来干预了。三个狗男女一口咬定你耍流氓,周围几个操大连方言的 人因为看你太嚣张,也向着他们说话。结果,你被乘警带到了餐车。乘警也是大连 人,在审问过程中骂你两句比喝完水就撒尿都正常。可你是个不服骂的愣头青,又 和乘警发生了冲突。他们群殴你,然后用拇指铐将你铐在餐桌的铁腿上,用夸赞的 口气骂道,这个逼养的彪子,劲真大,跟牛似的。 你毫无惧色,一遍遍地喊,我要告你们! 乘警们如果不翻你的包,列车一到大连你就会被移交给铁路公安局。他们翻出 了你母校的派遣证和介绍信,还有你的大学纪念册,上面有老师和同学们的照片及 赠言。他们说,还是个分配到大连的大学生呢,我们大连怎么能接收你这样的败类? 你先到铁路公安局报到吧,然后就等着被单位退回学校。 你终于害怕了,你哭了,你不能带着污点回到母校去,那样你就对不起你的爹 娘和老师,对不起十五年的寒窗苦读。你给他们跪下了,哭诉事情的原委和内心的 冤屈。餐车的厨师和服务员见你可怜,就劝乘警放了你。乘警让你写悔过书,特意 嘱咐不能写挨打。你写了,他们推敲了好几遍,认可后叫你按了手印。然后,他们 象放生一条受伤的鱼一样,把你放了。 二十二岁的郝世界,你就是这样来到了大连,来到这座你打算扬帆起航的海滨 城市。你想起了过去有关大连的灰色故事,再想想火车上的悲惨遭遇,开始怀疑自 己是否与大连命中相克。 你是怀着仇恨和偏见被大连收留的。 2 多年以后,你对上述事件仍然耿耿于怀。你在大连的际遇一次次证明,这是一 座不属于你的城市,你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融入其中,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生 活。莫非,81次特快上的遭遇是一系列梦魇的先兆? 你从内衣公司辞职后不久,就去找唐红军诉苦。那时你已经搬到贼楼和乔素素 同居了,而唐红军在桃源街租房住。你找到他老窝的时候,他正在墙上的一张大白 纸上绘制大豆期货的日K 线图。他边画图边说,老郝,你点太低了,渔船造不好, 胸罩也卖不好,是不是来大连时冲着哪路神了? 你说,可能吧,我来大连时,脚还没落地就开始倒霉了。你还记得我在81次列 车上跟人干仗的事吧。我总觉得那件事很蹊跷。搞不好就是那次殴斗坏的菜。不过, 谁知道那三个傻逼和几个狗日的乘警是不是神呢? 唐红军戏言,估计那个姑娘是,没准儿前世还让你强奸过呢。 你叹口气说,唉,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这都一世了,她还这么狠。 唐红军笑道,干脆咱俩晚上给她烧几刀纸吧,也帮我驱驱邪,这阵子大交所的 大豆行情很大,可我愣是天天赔钱。 你竟然同意了。你认定来大连以后的郁闷时光是一个烂梦,而81次特快就是烂 梦开始的地方。你相信烂梦总会醒的,梦醒以后快乐就会铺天盖地地降临。人在孤 独无助走投无路的时候最容易向鬼神求救。你原来并不迷信,可现在有些信了。你 想烧一堆纸,让自己早点从烂梦中醒来。 当晚,你和唐红军真的去烧了纸。那时候,大连正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环境 革命,严禁市民在市区街头烧纸。你们根本没管那个,趁着夜色,拎着一包冥纸冥 币在街头明目张胆地烧。唐红军跪在火堆前,口中念念有词,虔诚之极。望着熊熊 火光,你许了个愿,求老天爷赐你富足淫靡的生活,天天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 个,老婆一帮。 烧完纸,你们离开那堆忽明忽暗的灰烬,到近处一家烧烤店里喝酒。现在手头 宽松些了,喝酒也上了台阶。原来在渔船厂受穷的时候,你们只在宿舍前的包子铺 喝酒,一人一屉小笼包,一瓶啤酒,免费的陈醋和蒜头供不应求。 刚喝了一会,你对唐红军说,老唐,我干脆跟你学做期货得了。 唐红军说,期货这东西,最好是别沾。别看我刚做时赚了些钱,可这几天全他 妈吐回去了,还倒贴不少。外界人都说期市是个赌场,虽然言重了,可也差不离。 实话对你说,那可是刀尖上舔血。甭管做多做空,方向一错,人头纷落。今天一个 老伙在涨停板上剁了五十手空单,一刀就是一万多,一万多啊,说没就没了。再说, 你哪有本钱啊。开户五万,认识人三万,哪整那么多钱去。我从家里拿了二万,和 仓库保管员串通偷胸罩卖,得了五千赃款,齐琪给我凑了五千,这才开了张。 你再也没支声。你和乔素素的共同存款还不到一万,其中多半是她的钱,结婚 都不够,别说炒期货了。 自从那晚烧纸后,唐红军炒大豆炒得特顺,虽然每次下单不超过五手,总体赚 钱效应不明显,但单手利润率却高得惊人。而你呢,在家闲逛了一个月之后再度出 山。你的新单位是一家美国公司,主业是船用机电设备销售,工资是渔船厂的三倍, 内衣公司的二倍,试用期未满就混了个出差机会。这无疑是个重大利好,看来你的 人生行情要看涨了。至于是不是出于烧纸的刺激,你没细想。你说,这他妈都是老 子应该得的,跟妖魔鬼怪有什么关系! 3 你是乘辽东半岛号从沈阳返回大连的。 你走出大连火车站的时候,自然又想起了81次特快列车上的辛酸往事。你来大 连已经四年了,四年虽漫长,但在你眼里却如弹指一挥般的短暂。所有的故事,仿 佛就发生在昨天,快乐或伤痛依然在心头隐隐跳跃,而人生最重要的四年,分明已 经蹉跎而逝,再也无法寻回。 这四年里,你光阴虚度,一事无成。你愧对你的四年岁月,愧对海子的那段诗 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你知道要来大连落脚的时候,你 就用海子的诗句勉励自己。你要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自由,殷实,坦然, 快乐。可如今,你只有一处与殡仪馆为邻的蜗居,走了三家单位也干不出一点成绩。 你职场失意,情场也不得意。虽然你和不少女孩和女人上过床,但你没有爱过 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否爱过你。乔素素是个不错的女孩子,要容貌有容貌,要身 材有身材,虽没受过高等教育,但文化水平和思想境界比大学女生毫不逊色。可要 命的是,你不是非常喜欢她。 她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可纳可弃,就象一顿平平常常的早餐,吃不吃两可。 不过,她却很在乎你,用“爱我之人胜于我爱之人”的爱情法则衡量,倒也有可取 之处。 出了大连站,你往天津街走。那里有702 路,它可以带你回家。同四年以前那 次走出大连站比,这算是个不小的进步。那一次,你背负着身体和内心的伤痛,于 天黑之际走进一座没有亲人的城市。你不得不在一个小旅店住下,等待次日一早去 单位报到。小旅店的房间住了五个人,你从旅行带里取出一个小包,紧紧捂在被窝 里。小包里有介绍信和派遣证,还有父母和哥姐给的五百元钱。而这一次,你可以 径直去蜗牛的家了,家里有你的老婆在等你。 你上了702 路公汽,经中山路和长春路到了北石道街。你下了车,经过殡仪馆, 往位于倚山东巷的家走。西郊的新殡仪馆即将正式启用,这附近的死人生意萧条了 许多,摆摊的活人脸比死人都难看。殡仪馆要搬走了,你心头的那块巨石也要搬走 了。你仿佛看到了出头之日。 你掏出钥匙,开门,进家,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点满足。 去年年末,你用非常手段抢到了这处房子。渔船厂的职工住房极其紧张,很多 四十多岁的老“革命”至今还住在简易房里。简易房就是用预制板搭建的平房,一 户一间,大家共用一个厕所和水龙头。有一次,一个跟你要好的老同志对你悄悄说, 小郝啊,你还年轻,在这个鸡巴地方混啥呀,我看能走就走,不能走也要走,只要 出去,就有希望。说罢老泪长流。 他的女儿都上高中了,一家三口还挤住在一间简易房里。他的这番话触动了你, 使你下了叛变的决心。你临辞职前,觉得这样走太便宜渔船厂,就想方设法报复。 你打算搞套厂里的住房,因为这可以一箭双雕,既能消解心头之恨,又能混个容身 之处。厂里调房的时候,你天天到倚山东巷盯着。有一家前脚刚搬走,你后脚就把 空房的门撬开了,换上防盗门,然后和乔素素搬了进去,任房主和厂方软硬兼施, 死活就是不挪窝。厂领导一上门,你就让乔素素把枕头捆在肚皮上,躺在床上装孕 妇。你哭丧着脸说,未婚先孕,没办法,总得有个坐月子的地方吧。如此者三,领 导怒道,你再不倒房,我让保卫处来。你说,你让保卫处来,我就让焦点访谈来, 再看看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的驻华记者能不能来。后来,厂里没了动静,传说是朱 副厂长看在你是他儿子好友的份上,率先默认了你的过激行为。数月后,你辞了职, 绝尘而去,投入到了繁忙紧张的胸罩销售活动中。厂里不放人,死扣着人事关系, 正好成了你继续霸占住房的有力借口。 4 乔素素提前下班了一个小时,早早买了菜回家做好,摆在桌上等你回来吃。你 一进门,乔素素就抱住你撒娇,问你先做爱还是先吃饭。你说,我肚子饿,小弟弟 也饿,先照顾哪个你看着办吧。乔素素说,你的小弟弟饿了快一个礼拜了,还是先 照顾小弟弟吧。 你们开始做爱。小别如新婚,此话非虚。乔素素要的很疯狂,你也有了久违的 冲动。平时你都是在冲刺前给小弟弟穿上雨衣,这次你却坚持先穿雨衣再进家门。 你是怕张巧玲不干净,怕自己染上什么病再传给乔素素。你要先观察几天,安然无 恙后再恢复原有的做爱程序。 你同时还下定决心,下次胡来前一定要兵马未动,套套先行,免得担惊受怕。 乔素素狐疑地问,今天怎么先戴套了? 你说,好几天没洗,太脏,看见你心情迫切,来不及洗,只好用它解决燃眉之 急了。 吃饭时,你开始破口大骂约翰李。乔素素说,你老毛病又犯了,骂他管什么用? 吃饭生气最伤身体,你还是消停吧。 你不高兴地说,我操,我在外面受气,回家还不能过过嘴瘾了? 乔素素说,过嘴瘾不如不过。 你还想争辩两句,却终于忍住了。乔素素这人脾气很怪,喜怒无常,平日总是 在绵羊和老虎之间变换角色。刚才还是风和日丽,转眼就会暴雨狂风。你比她大三 岁,让着她是应该的。 你和乔素素相识完全是因为唐红军。 1993年春天,唐红军要你帮忙圈个美女,也就是说,让你和他演戏做扣,你拦 住美女去路图谋不轨,他及时出现英雄救美博取欢心。这个法子,你们使用多次, 屡试不爽,至于能否顺利诱奸,那要看后续手段。唐红军说那个女孩叫乔素素,是 一家日企的行政秘书,在富丽华大酒店办公。他跟踪了她几次,觉得这个小白领非 一般女孩,不好好设计一下很难得手。那期间,唐红军和你都很穷,追女孩子完全 靠坑蒙拐骗,也就是靠外表靠嘴皮子靠卖弄才华撼动芳心。这种套路对付普通妇女 战无不胜,但对美女的成功率不高,因为美女都知道自己这块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唐红军日思夜想,终得良策。他说,物质时代的美女,要以金镇之,以情动之,以 德服之。我们金子的没有,就只有情和德的干活了。这个法子后来被你们试用了几 次,反应良好。 但有那么一次,你们失了手。那次你们对付一个东北财经大学的女生。她下晚 自习后走在阴森森的林间小道上,突然遭到你的袭击。她连连尖叫,引来了附近的 学校保安。唐红军真他妈笨,竟然落在了保安后面。你仓皇逃窜,靠在大学踢足球 时练就的体力和速度,侥幸逃脱。 你们在一天晚上动手了。那晚乔素素加班,十点左右才从酒店出来。你们尾随 她上了一辆公汽,车上人多没座,你们和乔素素都站着,沿人民路一路晃下去。你 用眼睛余光打量乔素素,觉得她虽然漂亮时髦,但不至于把唐红军迷成那熊样。 车到玻璃厂附近时,车上猛然有女人喊叫,扭头一看正是乔素素。她扯住一个 小伙子的衣领喊,你个死小偷,把东西还给我! 也许,这就叫缘分。别人踏破铁鞋难觅,你却得来毫不费力。你冲上去揪住小 偷,逼他就范,没想到他的帮凶似从天降,一拳将你的脸打得红花怒放。你忍痛和 唐红军并肩作战,把两个歹徒打得跳车狂逃。 这是一场真正的英雄救美。乔素素没有脱离俗套,真的对你一见钟情。事后, 她天天一下班就跑到你的宿舍,查看你脸上的伤势,问寒问暖,把唐红军嫉妒得昏 睡不醒,一醒来就说,老郝,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 5 乔素素婚前在一家日本公司做行政秘书,日语自然实力不俗,而你在渔船厂客 串了一年翻译,撒油南拉也能凿上一气。这也算是跨国共同语言了。你和乔素素好 上以后,多次劝她离开那家日本公司,理由是小日本是中国人的天敌,史仇不共戴 天,再就是小日本太好色,当年关东军祸害不少我国花姑娘,如今他们的小兔崽子 到我国一边经商旅游,一边挥舞着日元寻花问柳。乔素素知道你口无正经,以为又 在说笑,也不当真。 你在渔船厂当过日语翻译,接触过两个日本男人,一个叫村山大界,一个叫宏 都铁。这两个家伙品质太差,厂里很多人都恨之入骨。他们是日本船东派来的验船 师,也就是监工,专门负责船舶各项工程的监督和验收。他们傲慢无理之至,对厂 里的工作鸡蛋里头挑骨头,很多比武成绩靠前的技工干出来的活都被责令返工,还 经常更改图纸,调整工期,目的是拖慢工程进度,制造罚款理由,变相降低船舶造 价。 这俩大和鸟虚伪,狡诈,猥琐,估计在日本也是个三等人渣。他们最大的性格 特点就是狂妄和好色,这反而使他们看起来还有点男人的意思。厂里先让你跟村山 大界,后来又让你跟宏都铁,所以你对他俩的德行了如指掌。跟,就是当翻译的意 思。每天一大早,你要陪着他们参加生产调度会,然后随他们上船检查,接着再跟 他们参加各种协调会和质量会。你的任务就是翻译,他们说的话、写的字要翻成汉 语,别人给他们说的话、发的文要翻成日语。 他们钻压载舱,你就要钻压载舱,他们进主机舱,你就要进主机舱。你就是他 们的传声筒,你就是他们的跟屁虫。你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意志。你要看 他们的脸色行事,要在他们的呵斥下依然显得谦卑,甚至要在自己或同胞受到侮辱 时保持沉默。 你后来终于报复了宏都铁。村山大界由于提前回国而捡了便宜。你的报复手段 很巧妙,让宏都铁吃了大亏,却有气无处撒,有苦说不出。 日本男人好色全球驰名,无论走到哪里,不当炮兵他们就活不下去。日本人好 色很务实,对女人不挑不拣,只要洞洞好用,来者一概不拒。你跟了宏都铁的第二 天,他就让你帮他找女人。几年以前,一个日本人在富丽华大酒店嫖娼,被我公安 干警当场拿下,遣送回国,这个新闻在日本的国际嫖客圈里广为流传。如今软环境 虽然大有改善,但很多日本人始终心有余悸,自己从来不敢轻举妄动。宏都铁也不 例外。你对拉皮条的事很反感,就装作听不懂宏都铁的话。可他竟不知廉耻地用手 指模仿交媾的动作,帮你弄清他的意图。你后来真的给他找了不少鸡,都是从中山 公园里抓的,一个个歪瓜裂枣,他却玩得不亦乐乎。你给她找鸡不是为了让他快活, 而是为了通过慌报行情,每次可抽取一百元钱现金。 你让唐红军帮忙找了个有梅毒的鸡。唐红军说这只鸡很难找,是通过医院皮肤 科的大夫找的,过程相当曲折。你出钱让病鸡和宏都铁反复胡搞,终使他光荣感染。 宏都铁得病后不敢自己去医院,当然再度求你帮忙。你领他到只有通过电线杆才能 摸到门的医院诊治,目的是延误病情,为我国庸医创收。最后,宏都铁的老二变成 了一根烂肠,不得不飞回日本紧急处理。 你讨厌日本人,所以乔素素后来提到婚事时,你对她说,结婚可以,但你必须 离开那家日本公司。你说的很认真,很严肃,让乔素素怔得半晌无语。 6 你对乔素素的感情是一团乱麻,没有头绪,越理越乱。 你和她走到一起,每一步都很勉强。你对她不怎么用心,反正在一起就是图个 热闹,根本没想到要娶她为妻。你前途未卜,自身难保,不想那么早被女人拖累。 乔素素很漂亮,这让你有些压抑。你招惹过别人的老婆,不漂亮你是不会出手的。 在你看来,老婆漂亮让人惦记,撒出去不放心。最关键的是,你弄不清对她的感觉 是不是爱情。书上说,爱情是痴迷的,疯狂的,幸福的,有时是辗转反侧魂不守舍 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死去活来的,可你清楚,你们整不出那些状态。 从上高中到现在,你曾遇到过很多不错的女孩,但真正让你动过心的只有三个。 一个是高中姓沈的女孩,她是你人生的初恋。一个是大学的第一个女友,她是你拥 有自己的世界观后的初恋。再一个就是聊聊,她是你踏入社会后的初恋。聊聊的大 名叫叶聊,你一听到或叫出这个名字就回想起《聊斋夜话》。她是你的大学同班同 学,哈尔滨姑娘,本来分配回哈尔滨了,可为了男友费尽波折调到大连。她的男友 曹不悔是大连人,毕业后自然打回了老家。 两人谈了三年,感情甚笃,好端端的一对,差点被万恶的高校分配制度打散。 聊聊来大连同男友团聚后不长时间,男友便背叛了多年的感情和铮铮誓言另觅新欢 了。聊聊经不住这个打击,差点自尽。你在大学里一直暗恋聊聊,听说她来了大连, 你狂喜数日,夜不能寐,以为天赐佳人,有机可乘。但聊聊的遭遇太过凄惨,她名 花无主了,你反而下不了手。你告戒自己,这个女孩伤得太深,碰不得,你要是碰 了她,你就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不能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你深深知道,你可以 爱她,但无法保证不伤害她。 如果有第四个女孩让你动心,那她可能就是乔素素。你和她是命运之河中的两 叶浮萍,被生活的急流拍打到了同一处岸边。你们相互依挽,又被生活的潮水推到 河心,继续随波逐流。几程漂泊之后,两岸的风景无情地消逝在远方,你凝视着乔 素素,发现眼中不变的景色,竟然就是她。这个时候,即便你如何不爱她,你也没 有勇气抛下她,更何况你对她不是一点爱情都没有啊。 唐红军说你是因为害怕乔素素的表弟才和乔素素结婚的。你不作争辩,一笑了 之。的确,有两次你想甩掉乔素素的时候,那个楞头小子拿刀威胁过你,有一次相 当惊险,裤衩都被挑破了。你为此对乔素素怀恨在心,并发誓报复。可后来乔素素 哭着对你说,她不是故意让她表弟吓唬你的,是她表弟自己找上门去的。乔素素还 说,我再怎么的,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即便是有罪,也罪不至死吧,况且都是你 这个混蛋逼的呢。再后来,你极力拉拢腐蚀她的表弟乔盼盼,向他诉说爱情和婚姻 的复杂和艰辛,情到深处甚至还声泪俱下,直到他同情地表示再也不干涉你的婚姻 自由。一次醉酒之后,乔盼盼说他这么保护表姐实属无奈。乔素素被人骗过两次, 其中一次是个有妇之夫。他怕表姐再次被骗,那样的话谁知道她还能不能挺得住呢。 乔盼盼的话使你大受震动。你没想到乔素素心底还掩藏着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痕。 你原谅了她,也开始怜惜她。但你很清醒,这样的原谅和怜惜里,同情多于爱情。 这是你1995年秋天的真实想法。而数年之后,你竟回忆不起来当时的思想活动,企 图把所有的错误都推卸给命运和生活。 唉,感情这东西,真的说不清,观音菩萨来了也说不清。 7 乔素素向你提出结婚的时候,你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你心里想,反正都已 经在一起过了,多个带钢印的本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离的时候麻烦些。再说, 眼看奔三十去了,你也想有个真正的家了。和乔素素同居以后,你得到了她的精心 照顾,不再饥一顿饱一顿,月末的时候也不用到李博那里蹭饭了,就连性生活也有 了规律,只要兴致所至就可信手拈来,再也不用没马的时候盘腿打坐,有马的时候 彻夜狂奔。 后来,你在反省当初的结婚动机时,惊异地发现里面还夹杂着逃避的成分。你 在渔船厂和内衣公司遭受的挫折,使你的生活信心倍受打击。你不想再做梦了,不 想再挣扎了,你在和生活这个刽子手妥协。你要躲到女人的怀抱里去,靠纵欲和睡 眠忘记梦想破碎的悲伤。 领完结婚证,你和乔素素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分头请了几个重要的婚前友好吃 了顿饭,算是把人生最重要的事给解决了。你也想给乔素素买只钻戒,也想花车婚 纱宴席鞭炮,也想有一处装修一新的洞房,里面有宽大的床,温馨的窗帘,以及各 种时尚电器。可是,你做不到,你没有那个能力。你们的新房只有九平方米,摆一 张床一副桌椅就满当当的了,电视没地方放,就只好放在床尾。除了电视,一个电 饭锅是家里唯一件电器。房子又破又小不说,生活起居也十分不便。想上厕所吗? 外面请,人多了要排队,想用厨房吗?外面请,邻居们用完了你再用。 这就是你的结婚经过,这就是你的婚姻生活。 你对乔素素说,素素,对不起,我现在只能给你这么多。 乔素素傻傻地说,只要有了你,就什么都有了。 你很感动,真真假假地说,总有一天,我给你买二十只钻戒,把十个手指十个 脚趾全戴满,再给你买二十套婚纱,想怎么换就怎么换,睡觉换一套,晨练换一套, 上班换一套,做饭换一套,收拾屋子再换一套…… 乔素素笑道,别吓我,搞不好都能把山里的土匪招惹出来呢。 你俩都笑了,笑得那么开心,似乎钻戒和婚纱的梦想已然成真。你笑过之后, 心情更加沉重。结婚了,你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你不甘心,不甘心把自己这样 交代出去,也不甘心社会给了你一份这样的交代。现实离你的梦想太遥远了,远得 要用光年计算。 可是,你又能怎样呢。你犹如落入如来佛的掌心,蹦达不到哪去。 男人们心中都有一个自己向往的女神。都幻想过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娶女神 为妻,从此以后春宵帐暖,衣食无忧。但他们当中,有几个人能够娶到女神呢?既 然大家掀开新娘盖头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够如愿以偿,那么,你也就没什么理由 可抱怨。西方有句老话,Love is a fallacy ,意指爱情是一个谬误。既然不论你 我,不论中外,爱情都这熊样,那负负得正,此乃正解。 结婚了,就别想那么多了。饿了,回家吧,伤了,回家吧,家里有面包、绷带 和女人,家就是你为所欲为的天堂。 到了这分田地,你一定还想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一定还想着“我有 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你不会再考虑如何去玩水和建房了,你只是 想找个人问问,毛委员和海子,同样是诗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