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蝴蝶是有爸有妈的孩子,但没有管她,在她眼里,他们已死去。而我是彻底 的没根的孩子。这种想法是如此的强烈,让我甚至羡慕起蝴蝶来。不管怎样,她 还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知道自己的历史,她知道自己的真正出处,就像阿拉 伯数字,一是一,二是二,一切明明白白,没有任何悬念。 而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我的历史是残缺不全的,没有人告诉我事实的真相。 所以我常常感到莫明的悲伤。在那个年头里,有谁了解一个少年内心的苍凉。只 有蝴蝶知道。她会在某个适当的时刻悄悄地拉起我的手,温柔地说:西客,我们 走吧。 走。 我们去哪里。 我们无处可去。在这座西部之城里,建筑是灰色的,连天空的颜色也是灰蒙 蒙的。缺少阳光,空气和水。我们就在这座古老的城里闲逛,走东串西,寻找一 切可以自娱和娱人的方式。 城墙公园,西安城各大高校的美丽校园,还有游泳池,溜冰场,游戏室等等, 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有时候我和蝴蝶两人去,有时候和铁头他们一起。铁头 带上他的女朋友叶子,王达也带上他的女朋友陈洁,我们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 大呼小叫,整天穿行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 日子就这样在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铁头出事了。叶子跑来告诉我,在 操场那边铁头把人家的脑袋打破了。我和王达听到消息跑过去,我们穿过空荡荡 的空无一人的操场,操场上的人群早已散去,地上只留下一摊灿若桃花般的血迹, 在夏天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它旁若无人地盛开着,看上去是如此灿烂耀眼。 铁头已被带到教导处训话。我们爬在教导处的窗子外面,头拼命往铁栏杆里 面挤,眼睛拼命往里看,果然铁头在那儿。铁头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张小方凳上, 所以我们看不到铁头的脸。我们不说话,气氛有点严肃,空气似乎凝固了,静得 要命,一个老师走过来,喊:你们做啥? 我们一轰而散。 我想这下铁头完了。 果然铁头被校方开除了。铁头打的是叶子的班主任。我们问铁头打他做啥, 铁头说那狗杂种对叶子不安好心,对叶子动手动脚的,该打。 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学校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人,再说我们早已过了国家九 年义务教育的年龄,国家没有义务再教育我们,学校也没有,我们只有自己教育 自己。被学校开除,铁头求之不得。只是我们有点伤感,毕竟我们好朋友一场。 叶子红着眼说:铁头,对不起。 铁头淡淡一笑说:有啥对不起。 叶子说:不是为了我,你不会打他,就不会开除了。 铁头说:叶子,与你没关系,真的。 叶子说:怎地没关系? 铁头说:真的没关系,那狗东西该打。 我们有点悲壮地说:铁头,要我们摆酒为你送行吗?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不多了。 铁头潇洒地一挥手,说:不用,今天这个日子该我请客。 于是我们往前走,在XX路的路口停下来,那里有个来像模像样的饭店。我们 放好自行车,然后鱼贯而入。 服务员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去,我们找了一个安静点的包厢坐下来。“我靠, 这下彻底解放了”,铁头兴奋地说:“大家要吃什么,随便点”说着铁头把菜单 递给我。 我把菜单推到叶子跟前,说:女士优先。 叶子说:大家要吃什么? 我们说:随便吧。 于是叶子点了几个菜,把菜单递给蝴蝶,蝴蝶也点了几个,递给陈洁,陈洁 也点了几个。轮到铁头,铁头说:哥们,咱们今天喝点什么? 我说:汉斯怎样? 铁头说:呸,今天怎能喝啤酒? 于是铁头要了两瓶二锅头。给三位小姐每人点了一瓶可乐。 叶子说:铁头,真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铁头说:看你,看你,又来了,我说过了,没事,真的没事,再说,学校那 种地方,怎是我呆的地方,我在那里混一辈了,也成不了贾平凹、陈景润。现在 我出来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我们和着说:对对对,叶子,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那狗老师色胆包天。 于是我们大笑起来。气氛开始活跃起来。我们嚷着闹着叫铁头和叶子介绍认 识经过。叶子红着脸,笑着不说话。 铁头开口说:有什么好说的,留着以后再说吧。 我们说:不行,现在说,不说不喝酒。 铁头笑笑说:真的不好说。 我们说: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尽管说来听听。 铁头说:不能说。 我们坚持说:快说。 叶子说:我来说吧。 于是我们兴奋地喊:快说,快说。 叶子说:去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女同学到秦岭太白山旅游,晚上宿营在森林 公园里。因为正是暑假,宿营的学生很多,一个个帐篷在营地上像一朵朵花儿盛 开着,在溶溶的月光下面,看上去很美。因为宿营的人很多,所以我们并害怕, 相反倒感到无可名状的新奇。当时我和几个同学住在一个帐篷里,大家很开心, 说了好多话,大家吃过、玩过、闹过之后,玩了一天,大家都很劳累,不到晚上 十点钟,我们便徐徐睡去。 叶子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 我们说:后来呢?遇到一条大灰狼了。 叶子反问道:太白山有狼吗? 我们说:有,大色狼都有呢。 叶子笑笑,说:没有遇到狼,遇到一条大腹蛇。 叶子说:睡到后半夜,我隐约听到帐篷里有什么轻微的响动声,睁开眼看, 蛇,竟然是一条蛇,它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我们的帐篷里,就在我的脚下,我一 下吓得跳起来,大叫起来,其他几个同学也起来了,也吓得大叫起来。我们打开 帐篷,争先恐后夺路而逃。我们刚跑出来,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一个男孩子跑 过来问发生什么事,我们指着帐篷里面说有蛇。那男生二话没说从旁边捡来一根 木棒,跳进帐篷,几下棒起棒落,几下就把那大腹蛇打死了。 我们说:那男孩子是谁? 叶子说:当然是铁头了。 我们说:又是一个典型的英雄救美故事。 铁头开口接着说:后来,她们再也不敢回去睡觉,我只好陪着她们在草地上 坐了一个晚上,把我累得。 我们说:就坐了一个晚上,没做其他事? 铁头说;对。 叶了说: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我们说:完了? 叶子说:完了。 我们转向铁头,问:就这么简单? 铁头说:就这么简单。 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铁头笑着说:请问? 我说:那天晚上有很多女孩子,为什么铁头偏偏与叶子来电?是谁对谁先放 电?还是两人同时放电? 铁头说:不知道,我给电倒了。 叶子说:我也是。 于是我们大笑,轮流向铁头敬酒。铁头来者不拒,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潇洒 豪爽与他日无异。我们觥醛交错,酒来杯往,几个回合下来,两瓶二锅头已空空 如也。 铁头说:拿酒来。 叶子说:不能喝了。 铁头说:去去去,拿酒来。 叶子说:不能再喝了,铁头你醉了。 铁头说:我没醉。 我说:叶子,没事的,你让他喝。 于是,又拿来了一瓶二锅头。我打开盖子,抢先给自己倒上满满的一杯。好 久没喝酒了,我也需要这样的酒。有关我是谁的种的那个事件,仿佛离我越来越 远。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我甚至忘记了我是谁,为什么呆在这个地方,与这些男 男女女坐在一起,或哭或笑。 那天,铁头没醉,王达没醉,我倒一头栽下来,把铁头他们吓了一跳。那天 我真的没醉,我还清醒着,但我已力不从心。我们从傍晚喝到深夜,喝到整个西 安城的大街小巷寂寞无声,只剩下夜总会的霓虹灯,伴随着一二声断断续续的夜 半歌声,鬼火一般,在黑暗里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