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正要和蝴蝶出去游泳,看见邮寄员叔叔正往我家 信箱里塞东西,我走过去打开信箱一看,一封X 大的通知书就以一种很突然的姿 态呈现在我眼前。通知书上说我被顺利录取了,专业是中文,性质是自费。蝴蝶 说恭喜恭喜。我说恭喜个屁。我把它重新装进信封,费了一些劲才把它塞进裤兜 里,然后踏上自行车,蝴蝶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与蝴蝶出发去到X 大旅游池 游泳。就这样,我顺利地被X 大录取了。 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日子还在继续着,没有丝毫中断的意思。 在那个夏天里,当然有很多事情发生,先是老爸生病了,没来由的大病了一场, 医生也说不出什么病因来,人倒是整个瘦了一圈,一个星期后老爸的病全愈,然 后出院。之后是姐姐有了不少新的男朋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够一个足球队 的阵容。姐姐自那次恋爱失败之后,有了经验,严格遵循广种薄收敌进我退敌退 我进的原则,那些臭男人天天围着姐姐转,把我家那台老式电话机整天打得呤呤 呤响,把我家搅得鸡犬不宁,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把那电话线剪断,让那些狗东西 打去吧。 我终于上了大学了,老爸老妈很高兴,好像一不小心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 饼,看老爸老妈如此高兴的样子,也算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了。 王达也收到了西安交大的通知书,学得是法律。叶子如愿以偿地考入了西安 外国语学院,这一天她已等了很久。蝴蝶上了高三,她还要在那个她认为很可恶 的学校里呆上一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铁头光着头出来了,我们很高兴,那年 街头上正流行剃光头,因此除了感觉凉快之外,与不剃光头者本质上无任何差别。 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向大家提议,大家已经好久没有玩一玩了,不如过几天 到太白山去好好地疯狂一下。大家一致赞同,只有铁头保持了近几秒钟的沉默, 然后点头同意。 但是铁头很快食言了,铁头不是一个很容易食言的人,但那一天他食言了。 那是一个傍晚,天热得像蒸笼一般,闷得厉害,我躺在房间里,风扇吱嘎吱 嘎地响着,吹来的风热热的,没有丝毫凉气,我想要下大雨了。我起来看了看窗 外,院子里那棵老杂毛树孤伶伶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老母鸡带领着一群 小鸡在树下觅食。 我从又躺下来,心里同时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是不正常的事。果然好好的天,转眼之间暗得 伸手不见五指,一声惊雷炸下来,轰地一声,生生把我吓了一跳,倾刻间风雨大 作起来,雨点像石块一样,从半空中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落地 有声。我一下爬起来,我再看那棵杂毛树,他在风雨中抖动着身子,快乐地叫喊 着,那群鸡们倒不见了,在大雨来临之前,我想它们安全地回家去了。地上的雨 水一会儿就积成一滩滩水洼洼,向低处突围着,像蛇一样四处逃蹿。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来,我说操,现在谁还打电话过来。我不耐烦地拎 取电话,那头传来铁头低沉的声音。 铁头说:西客,今天我要走了。 我奇怪地问:铁头你要去哪? 铁头说:南方。 我说:究竟去哪里? 铁头说:海南。 我说:去哪干啥? 铁头说:不知道。 我说:你现在在哪里? 铁头说:火车站。 我说:我来送你,你等我一下。 我挂断电话,来不及披上雨衣,就冲出去,老妈追出来,问我去哪,我没有 时间来回答她,我根本就没时间来回答她。雨点打在我的头上脸上,然后流下来, 除了有点生痛生痛地感觉之外,还有种很爽的感觉。我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向 火车站急驰而去。雨很大,打在车窗玻璃上。路上到处积满了水,车子一路开过 去,像是在水中穿行。等我赶到火车站,下得车来,雨仍很大,劈头盖脸地打在 我身上,我发现自己已成了一个标准的水鬼。 我找到西安开往广州方向的候车室,候车的人很多,但是铁头的光头很醒目, 在众多候车的人群里,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铁头。铁头背一个很大的背包,在人 群中显得很扎眼。铁头是和他的另外一个哥们去的,叫什么赵大山来着,他们是 在劳教所认识的。出来之后,彼此走动了几回,说起自己的状况,都不免捶头顿 足,恨不得立马起身,去和狗日的前途打拼一下。经过几次商量,他们便决定南 下。那时候南方经济渐入佳境,形势一片大好,去南方淘金的人很多。 我说铁头你们要小心点,听说南方人很滑的。铁头说知道。我说为什么要选 在今天这种鬼天气出发。铁头咧开嘴,笑笑,说:下午来买的票,不知道晚上要 下雨的。 开始验票了,我送铁头上车。我们随着人流来到湿漉漉的站台上,我用力拍 了拍铁头的肩膀,说多多保重。铁头说没事。我让铁头人先上去,我把铁头的大 背包从车窗里塞进去。铁头把头伸出来,我说哥们保重。铁头眼睛有点湿润,我 不敢肯定它是雨水还是泪水。铁头看了我一眼,说:西客,那天喝酒我真没拿你 的信封。我说知道,我差点把这事忘了。铁头向我挥了挥手,说声再见,然后铁 头进去。我站在湿漉漉的站台上,看着长长的列车慢慢开动起来,渐渐地由慢至 快,向着黑黑的夜的方向前进,最终和夜色融为一体。 铁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我- 真- 没- 拿- 你- 那- 个- 信- 封关于那个信 封的事件我都差点忘记了,它只在某个特殊的日子里勾取我满腹的心事。真相无 处不在,但真相被人为地掩盖着。我的童年的历史被人为地扔到一个我思维不能 触及的地方,它以另一种隐密的方式存在着,天长日久,风吹雨淋,无人问津。 就这样,铁头在一个风雨之夜走了,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西安城里少了铁头的影子,但是西安城的日子还在继续,春夏秋冬,周而 复始。除了我,及我的几个哥们,没人知道在一个风雨之夜,有一个少年悄悄离 开了西安城,向着遥远的陌生的南方行进。多年之后铁头回到西安城的时候,人 们记住了铁头这个名字,那时铁头已是腰缠万贯的著名的三花集团的总裁了。铁 头对那个风雨之夜很是怀念,那时候西安城的很多高校请他去做报告,大学生们 对他的发迹史很感兴趣,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对比尔盖茨的故事很感兴趣一样。每 每谈到他的发迹史,铁头总会提取那个风雨之夜,那个风雨之夜留在铁头的生命 里,一不小心成了铁头生命中最为光辉灿烂的一页。从此之后,铁头带着的三花 集团转战南北。我说起铁头的故事,读者看起来会觉得有点像井冈山的故事,但 事实就是这样。如果我党没有井冈山的那段光辉历史,人民群众可能还得在黑暗 里摸索,那时敌人还在城市里猖狂得很呀。如果没有那个晚上的南下,铁头成不 了大气候,在这个西部之城里,我多年之后才听到类似一夜暴富的神话。 送完铁头,我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灯火通明。老爸老妈坐在客厅里,显然是 在等我回来。看他们的样子,在我回来之前,他们显然已经等了好久了。他们看 到我回来,长舒了一口气,我咧开嘴冲他们笑笑,转身进了房间里。我想可怜天 下父母心!如果可以选择,我要永远做别人的儿子。 我把房门轻轻地关上,顺手把衣服脱下来,扔到地上。 我想这一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