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冬天来了,西伯利亚的寒流也来了。对于古城的冬天,我常常无话可说,在 以后的写作过程中我常常只用一个字进行表达,那就是:冷。 冷。字典上的解释是:温度低,与热相反。古城的冬天何止是冷,何止是与 热相反。在这个千年的西部城市里,真要冷起来,是连思想都要结冰的。 在这个冬天里,有很多事情发生,让我毫无准备,思绪一度变得紊乱,我想 肯定与这个寒冷的冬天有关。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进行叙述,才能不顾此失 彼,并且表达完整。我试着按事件的先后顺序写下来,但看起来有点像一本水波 不兴的流水帐。这是我及读者所不能忍受的。在事实面前,我的写作变得多么笨 拙,无可救药。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为了不遗漏那怕一点点信息,我只有这样。 首先是我感冒了,就在寒流完全控制这个城市之前。真让人活见鬼,我以前 从不感冒,想不到我感冒的样子会如此难看。高烧几天不退,吃不下饭,睡不着 觉,几天下来,人生生地瘦了一圈。医生为了控制我的病情,给我狠狠打了几针 退热消炎的针,感冒药也换了几种,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几天之后我感冒症状 消失。 接下来是刘二失踪了。刘大卫找遍了整个西安城,连个人影都没见。刘大卫 到派出所报了案,过了一阵了派出所叫刘大卫去认了几次人,生的死的都有,就 是没有刘二。刘二一瞬间在这个星球上消失了,就像给神密蒸发了一样,真是生 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后来又过了一段日子,人们渐渐地把刘二遗忘了。只有云 飞雪落的日子里我才会偶然想起他,刘二是个天才的疯子,他最后对我说的一句 话是:杂种。杂种。杂种。 再之后是我们报纸的全面改版。郭主编说为了更深入地接近群众生活,反映 群众生活,咱们报纸的所有栏目要无条件地加大本市新闻的报道力度,这等于就 是说我负责的那个版块原创的稿件要增加,从网上DOWN下来的东西大部分将被否 定,我的工作量将大大增加了。何丽娜走了之后,整个版块由我一个人死撑着, 现在,到了发挥我才能的时候了。我只有在广泛发动人民群众多投稿投好稿的基 础上,自己深入下去,跑街道,跑居委会,跑工厂,隔三差五地下去,经常组稿、 写稿到深夜。与蝴蝶在一起闲逛的时间明显少了,蝴蝶很有意见,于是死缠着我 坐下来与她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结果是在这个冬天的一个夜里,我把蝴蝶彻底 地留在我那报社里的那间简陋的单身宿舍里。 我和蝴蝶同居了。我们吃饭一般到外面小饭店上去吃,远离烟熏火燎的厨房, 我们的同居生活和爱情生活都轻松了不少。多了一点小资情趣,少了一点烟火味。 星期天我们一般到我家里去,老妈照例会买来大鱼大肉给我们改善伙食。那时候 同居的人很多,像当年来势汹汹的流感一样满大街流行,因此我们的同居没什么 大不了的事。我和蝴蝶大大方方的去家俱商场里买了张大床,在百货商店买了床 单床罩枕头什么的,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我的宿舍稍稍收拾了一下,总算有了点温 馨的感觉。蝴蝶又去窗帘店里买来漂亮的窗帘,挂在我们的窗户上,看样子蝴蝶 是要和我一心一意过日子了。自从上次我与何丽娜有了那种事之后,我的阳痿不 冶自愈。我的阳痿的经历彻底成了历史。我和蝴蝶本就干柴烈火,挨在一块常常 一触即发,于是我们夜夜求欢,挑灯夜战,开始了天天做运动。这样男欢女爱的 日子当然很快过去,我们常常忘了今夕何夕。有时候我和蝴蝶一起到我家去,老 妈知道我们的亲密关系后,也不反对,毕竟我们已老大不小了,做奶奶的愿望在 她心里是如此强烈,我们做出一点出格的事情来,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妈 开始没完没了地盘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什么的,把我和蝴蝶烦的,我只好一次次 敷衍了事,装着认真的样子说快了快了。老爸当然不便说什么,显然他也默认了 我们的关系,看他的样子甚至有点高兴,不知道他追老妈的时候是什么熊样子。 姐姐也有了固定的男朋友,姐姐吃一堑,长一智,思想上有了很大进步,让理想 主义暂时下岗了,千挑万挑挑了一个看起来很农民的人,不知是因为第一次见丈 母娘紧张还是什么的,那小伙连话也说不连贯,但看起来像木头一样实在,老妈 很放心。 日子就这样过去,天气时冷时暖,没有定数。我和蝴蝶的心情也时好时坏, 常常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吵闹个不休,变得一点也不淑女和绅士。生 活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以前我们只飘浮在生活的表层,浮光掠影地过着日 子,从而忽视了对生活真相的认识,在漫长的一生一世里,它其实是多么俗不可 耐,像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一样。我们不知道问题产生的根源,很理想化地想 像着日子的样子,我们常常只知道强调自己的重要性,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而忽 视了对方的存在。我们都是有问题的孩子,我们缺少解决问题的能力。在一个寒 冷的夜里,我们大吵一场,用最刻毒的语言去表达我们对对方的愤怒和不满,最 后蝴蝶摔门而去,把我一个人晾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我和蝴蝶的同居生活告一段落。 蝴蝶走了,在城里彻底地失踪了。我的心情由愤怒变得平静,常无端地感到 心里空落落的,和蝴蝶在一起的日子不时浮上心头。我想,其实我是很爱蝴蝶的。 没有蝴蝶的日子,我度日如年。一天,我提了一打白酒去找铁头喝酒。在南 门外的一条安静的街道里,我敲开了铁头公司的门。铁头显然很忙,在和铁头喝 酒的过程中,时不时有电话打进来,把我们喝酒的过程打搅得支离破碎。我说操, 你的电话搞什么鬼,没完没了。铁头说不好意思,很干脆地把手机关了,把电话 也干净利落地摘了下来。 铁头说:西客,你今天怎么啦? 我说:没事,就是想找个人喝酒。 铁头问:和蝴蝶闹了? 我猛喝了一口酒,说:女人都是怪物,男人永远不懂。 铁头说:有什么不懂? 我说:不懂就是不懂。 铁头不说话,和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我说:铁头,你有女人吗? 铁头说:没有。 我说:我不信,你在离开西安前,不是和张红红很深入了吗? 铁头猛喝了一杯酒,说:往事不要再提,咱们喝酒。 我说:喝,让他妈的女人统统见鬼去吧。 铁头说:张红红早嫁人了,孩子都生了,我回到西安的时候,我去找她,邻 居说她出嫁了,小孩都几岁了。 我说:你找到她了吗? 铁头说:没有,我没有去找她。我害怕见到她,我不想去打搅她的生活,她 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很好。 铁头瞪着我说: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说:当然。 铁头说:她活在我的心里面,成为一段历史。 铁头用手比划了一下,我还是没看懂。 我说:你见过叶子吗? 铁头说:你他妈的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说:我连国内玩笑都少开,我从不开国际玩笑。 铁头说:叶子成美国居民了,他和一个鬼子结婚了。 我说:操。 以前我只听说叶子外语学院毕业后,到了一家大型施行社工作,主要搞接待 什么的,前几个月遇到叶子,看她还是单身的样子,想不到才过了几个月,情况 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叶子就要结婚了。 铁头红着眼说:喝酒,喝酒。 我说:喝。 我和铁头拼命地喝酒,像喝开水一样,一会儿工夫就喝空了几个瓶子。 铁头说:拿酒来。 我给他递过一瓶白酒。铁头又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铁头红着眼睛看着我,说:哥们,想听听我这几年南方的故事吗? 我说:说来听听。我想铁头可能是有点醉了,他说话的时候变得有点语无伦 次的。但是铁头说起来,很充满感情的样子,我屏住呼吸,听铁头一句一句的说 起南方的生活来。 铁头说:西客,你见过挖煤工人的样子吗? 我说:没有。 铁头说:你当然没有。我到达南方的时候,只有和我一起去的哥们两个。在 到达南方的之前,南方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美好的梦,感觉好像南方遍地是黄金, 只要到了南方,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工作,钱就会滚滚而来。但是很快,我们就知 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在我们到达海南的时候,我们的钱差不多快用光了。我们人 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加上南方闷热多雨,我们刚到水土不服,整天拉肚子, 走在大街上面黄肌瘦的,连走路都没力气。我们在大街上整天游荡,想找一个体 面一点的工作,想自己毕竟是大城市里来的人,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一 连很多天,我们根本找不到好一点的工作。南方人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们,听起 来似懂非懂的鸟语一般的话从他们口里吐出来,他们叫我们“北佬”。 北佬不北佬我们无所谓,在别人的城市里,低低头就算了。问题是肚子的问 题必须解决。为了吃饭不饿肚子,我们在一家劳务介绍所的介绍下,去了一家煤 矿,去之前说是一天只要工作七八个小时,包吃包住,一个月三百块钱。一个月 三百块钱对我们来说少了点,离我们的理想有很大差距,但那时候三百块钱还很 值钱,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吃住问题有了着落,用不着有一顿没一顿地饿肚子了。 我们去了,一辆车子过来接我们,当时和我们一起去的人有十几个,那是个很闷 热的晚上,我们上了车。车子开动起来,我们十几个人挤在车箱里,没有人说话, 我们看着车子在公路上飞奔着,向着黑黑的不知名的地方驶去。 车子行了大半个晚上,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很荒无人烟的地方,直 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有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吆喝我们下车, 我们下得车来,车主把我们带到一个屋子里,里面很黑,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恶臭。 灯亮了,昏黄的灯光下面,地上十几个脱得赤条条的男子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就 是我们住的地方。我们在地上躺下来,我觉得疲劳得厉害,屋子里很热,但我很 快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房间的灯就给拉亮了,几个人进来,恶狠狠地叫喊着,叫我 们快点起来。我起来得慢了点,身上挨了一皮带,生痛生痛的,我刚想发火,我 那哥们过来把我拉住,叫我打住,说人在屋椽下岂能不低头。我想想也就算了。 我们开始吃饭,饭是什么饭,几大盆稀汤汤,清可见底,上面飘浮着几片菜叶子, 那就是我们的早饭。我那时候很饿,咕咚咕咚地喝了三大碗,感肚子里仍是空荡 荡的。 我们的工作开始了,我和哥们身体看起来很强壮,给安排去运煤,一车煤很 重,约摸有上千斤,用肩膀拉着,绳子陷在肉里,把肩膀勒得生痛生痛的,巷道 很低,身子直不起来,只能低着头,弓着身子把煤车拉出来。从早上五六点,一 直干到晚上八九点,出来后,身上全是黑黑的,只有两只眼睛还在转运着,一天 下来,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一躺下就不想爬起来,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头被剥削的 猪。 铁头说我们被那个劳务介绍所给卖了。 铁头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猛喝了几口白酒,脸色涨得通红通红。 我说:后来呢。 铁头说:后来出事了,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我们可能把一条暗河打穿了,水 喷涌而出,我逃出来了,而我那位哥们去永远留在了那里,后来连尸体都寻不着, 不知给冲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哥们是陕西宝鸡那边的人,我只知道他叫李小明, 他家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那次死了七八个人,老板想逃,给我们逮住了, 老板给了一万块钱私了。我就用这一万块钱在海南那个地方生存了下来。那一万 块钱是我那哥们用命换来的,我把每一分钱都视作命根子,我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经过几年拼搏,终于有了今天这个样子。 铁头又喝了一口酒,说:西客,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人 间,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我没说话,我想资本来到人间何止是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但在铁头面前, 我无话可说。铁头看着我,眼睛翻了一下,咚的一声,人一下爬在桌子上,白酒 瓶掉下来,摔在地上,白酒流了一地。 我说铁头你怎啦? 铁头不说话,铁头彻底地醉了。 我把铁头从桌子上扶起来,铁头站不稳,全身靠在我身上,沉重得要命。我 好不容易把铁头拖到床上,铁头烂醉如泥,躺在床上不停地说着胡话。我看看表, 已是晚上十一点多,我把房间的窗户打开,外面的风一下子吹进来,带着一股寒 气,吹在我发烫的脸上,冰冷冰冷的,我想快下雪了。 我重又把窗户关严,在铁头床上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蝴蝶的影子在我 心里一闪而过,我想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蝴蝶究竟在哪里呢。蝴蝶失踪已经快一 个月了,音信全无,让我心里放不下,却毫无办法。我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想给 蝴蝶家里打个电话。我知道这是徒劳的,蝴蝶不会呆在家里,在这之前我每天给 她家里打三五个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她老爸,就是她老爸的模特情人——她老爸 与她老妈现在已经正式离婚了。 我把电话打过去。电话那头传来嘀——嘀——嘀的响铃声。几秒钟过去了, 时间长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电话没人接,我挂断,又拨了一次。过了一会儿, 电话那头传来蝴蝶沙哑的声音。我一下跳起来。 我假装平静地说:你好,我是西客。 蝴蝶说: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 蝴蝶说:现在你知道了,我很好。 我说:我来看你吧? 蝴蝶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我,说:不用。 我说:我来看你吧? 蝴蝶不作声,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铁头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我从铁头房间里出来, 一个女子走上来,她自我介绍说她是铁头的秘书。她说有要事想给铁头汇报一下, 我说铁头已经睡着了,最好不要打搅他。那女子知趣地说知道知道。 我出来,发现外面冷得出奇。我在外面路边等的士过来,感觉有什么东西落 在身上,头上,我用手一抹,发现竟是大片大片的雪花。 这个天竟然下雪了。 我打的匆匆地赶到蝴蝶院子外,地上雪已经下了薄薄的一层。我站在外面往 里看,看见蝴蝶房间里的灯果然亮着。我上去敲门,蝴蝶出来开门。蝴蝶穿着一 身黑套裙出来,脸上写满憔悴,她动人的大眼睛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这一 个月里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真实而绝非虚构。我一把抱住蝴蝶,蝴蝶固执地转过头 去,我把蝴蝶的头转过来,发现蝴蝶已是泪流满面。 我大声说:蝴蝶跟我一起回家吧,我需要你。 蝴蝶不说话,我一把拉起蝴蝶,向外面走去。外面很冷,正下着这个冬天里 的第一场雪。我把蝴蝶抱紧,蝴蝶在我怀里默不作声。雪花从半空中飘下来,落 在我们身上,地上。地上的积雪开始厚起来,我们的脚踩在上面落地有声。那是 一个冬天的夜晚,夜里十一二点,我和蝴蝶走在空无一人奇冷无比的街道上,向 着我的那个简陋的单身宿舍前进。这个场景多年之后一直留在我们彼此的记忆深 处,在我们又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之前,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回忆起这 个冬天之夜,然后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的说一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