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叶子外语学院毕业后,在西安城里一家大型的主要经营对外业务的旅行社工 作,与老外接触很频繁,一不小心又给城里的涉外婚姻增加了一笔新记录。叶子 要出国了,我和蝴蝶去送叶子。自从高中毕业之后,我和叶子没有多少来往,蝴 蝶和她倒还经常联系着,她们感情不错。女人之间的友谊,男人常看不懂。去送 不送叶子,我无所谓,蝴蝶缠着要我一起去,我就和她一起去,毕竟叶子和铁头 有过一段那种感情,我去,也算给铁头的那段早已寿终正寝的爱情作一个见证。 如果可以,就让我为它们找上最后一个句号吧。 在出发之前,我站住,问蝴蝶:要不要给铁头打一个电话。 蝴蝶说:算了,铁头是一个成功商人,有钱了,什么女人没有。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铁头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和女人上床的人。 蝴蝶说:不管铁头是什么人,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那种感情,去了,看见人 家恩恩爱爱的样子,心里也会不舒服。 我说:好了好了,不要说了,铁头去了,或许再给我们演绎一场有关风花雪 月的故事也说不定? 蝴蝶说:开玩笑? 我说:开什么玩笑,抗美援朝那阵咱们不是把美国鬼子赶跑了吗? 蝴蝶大笑,说:亏你说得出来。 我说:有什么话不能说不出来?中国男人都死光了,让老外光天化日之下大 模大样的跑到咱城里来抢媳妇?! 蝴蝶止住笑,说:好吧,好吧,你给铁头打个电话。 于是,我就站住给铁头打电话,打不通,嘀嘀嘀的占线,我再打铁头的手机, 还是打不通,我把电话重重地一挂,说:不知电信部门整天在搞什么鬼,操,不 是坏我大事,生生把铁头的大事给坏了。 蝴蝶说:这是天意,我们走吧,再不走,就迟了,叶子要走掉了。 我说:走吧。 我们出来,街道上人不少,三三两两地在街上走着,外面阳光明媚,树木吐 绿,一派春天光景。 我说:天气真好,像春天一样。 蝴蝶打断我的话,说:搞什么搞,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我认真想了想,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它悄悄地来,穿过冬天的旷野,从平 原到高山,从村庄到城市,不管什么地方,不管这地方是贫瘠还是非贫瘠,陌生 和非陌生,只要它来,它就会带来生命的绿色,给人于某种期待和希望。 我们在街边拦了一辆的,向叶子家急驶而去。走到五路口那段,堵车了,还 好只堵了二十几分钟,等我们赶到叶子家里时,已是上午近九点半了。 我们急匆匆地上去。敲门,门开了,是叶子的老奶奶。我们说叶子在吧,她 奶奶说刚走,十一点四十的飞机,到咸阳机场去了。于是我们下来。我说怎么办? 蝴蝶说坐车去机场吧。我说要几十分钟的。蝴蝶说走吧,磨蹭磨蹭的干啥。于是 我们跑到路边,拦下一辆的,坐上,向西安咸阳国际机场急驶而去。 等我们赶到机场,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进入候机室,候机的人 不是很多,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叶子。叶子和一个叫罗伯特的老外站在一起。我 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好在罗伯特不是一个老头,他还年轻着,三十岁左右的样 子,如果是一个老头,我会感到很恶心的。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我一点也不 反对涉外婚姻,相反我为那些勇敢的女子叫好,有机会飘洋过海去见识一下老外 的洋枪洋炮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叶子不一样,叶子曾经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 友现在将为一个老外远走他乡。 我们走到叶子跟前,和她打了一个招呼后,蝴蝶和叶子缠在一起,说个没完。 罗伯特走过来,用很蹩脚的国文跟我说:你好。我淡淡地说:你好。他用英文说: 你能听懂英文吗?我坚决地说:NO,I CANN‘t.我确实不太懂英文,我天生就怕 英文,英文我听起来就像鸟语一样难懂。我一直认为,还是咱们国文好,连国骂 都充满艺术色彩。例如说“他妈的”,只说了一半,他妈的什么东西,不知道, 很含蓄,给人想像的空间很大。 罗伯特又凑过来,要与我说话,要用很蹩脚的国文跟我说。我说你用英文与 我说吧,你他妈的国文说得比鸟语还难懂,我怎么跟你交流呢。罗伯特双手一摊, 说:SORRY ,我中文不好。我说:你中文不好你怎么泡妞呢。罗伯特说:我—我 —。我说我什么我,到那边去对我朋友好一点,YOU KNOW?罗伯特说:I KNOW, I KNOW. 我走到叶子和蝴蝶跟前,她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我把叶子拉到 一边说:你就相信那个老外,你能跟他过一生一世吗?叶子说:我不相信他又怎 样,你没发现他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人?我说:我发现他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 你不要给他骗了,老外的话不可全信的,你不信?你不信翻开中国的近代史看看。 叶子大笑,说:西客,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说:我从不开国际玩笑,我看见 老外就烦。叶子说:那是你对老外了解得少的缘故,你不了解他们,所以你看他 们不顺眼。我说不过叶子,我只好说:叶子,你好自为之吧。叶子说:谢谢,我 不会给鬼子欺侮的。我说:你到了那边,我们会想你的。叶子眼睛红了一下,说: 我也会想你们的,我会给你们打电话。 登机的时间到了,我们和叶子道别。叶子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和罗伯特一起进 入安检通道,转眼消失在通道的尽头。我和蝴蝶回来,坐上车,我们往回赶。一 架飞机从我们上空掠过,我看看表,正好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是叶子乘坐的飞机。 我静静地看着那架飞机,它从我们上空飞过去,在天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最后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叶子走了,我和蝴蝶回来。在大差市那边我们吃了一顿著名的贾三灌汤包子, 之后,我们出来,走在X 大街人来人往的街头上。街头上的建筑物年代已很久远, 除了近几年新建的建筑,高度一般都不高,一律只有三两层,卖什么的都有,从 古代的服饰和乐器,到小吃店和窗帘店,一间挨着一间。人行道上的树木大多已 很古老,在街道上空伸出一根根生铁般的树枝来,树枝上吐出一抹抹的不经意的 嫩绿色,告诉我们春天已经来了。男人们脱下了厚重的棉衣,交给女人,女人随 手把它丢进洗衣机里,女人们则穿上了鲜艳的裙子,义无反顾地走进春天里,穿 着高跟鞋花枝招展地走在街道上。街道上的风景很美,是古城说不出来的那种古 朴和现代的混合之美,张艺谋早年曾拍过一个片子叫什么《古今大战秦佣情》, 故事大略都忘得差不多了,但那种时空交错的美倒给我印像很深。张艺谋好像也 是西安城边家村那边的人,说起来应该是我老乡,他知道西部之美美在何处。 街道上行人很多,我们漫无目的走着,一副很休闲的样子。一辆小车在我们 身边停下来,是铁头的宝马车。铁头探出头来,招呼我们上车。我和蝴蝶拉开车 门上去。 铁头说:哥们今天浪漫的嘛。 我说:浪漫个屁,今天送叶子出国了。 铁头说:叶子出国了? 蝴蝶说:对,跟一个老外跑掉了。 铁头说:很好。 我说:好个屁。 铁头不再说话,车在大街上平稳地行进着。街道两旁高低参差不齐新旧不一 的建筑物静静地在车窗上一闪而过,迅速向车后掠去。好久,铁头打破沉默。 铁头说:此一时彼一时,搞什么搞,操。 我说:也是,好像谁死了亲娘似的,看在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上,我们也应该 高兴才是,对不对? 蝴蝶说:咱们现在干什么去? 铁头说:我们去KTV 唱歌吧? 我说:行,没问题,轻松一下。 铁头把车开到南二环附近,在一家装饰豪华的夜总会前停下来。我们下得车 来,服务生殷勤地把我们迎进去。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铁头要什么服务,铁头说 开一间好一点的KTV 包厢。服务生把我们带到二楼,二楼又是一番天地,红地毯, 白墙壁,虽然是白天,但里面光线很暗,窗帘遮遮掩掩的,给人产生一种暧昧的 感觉。因为是白天,客人很少,服务台前有几个妙龄女子坐在台子上,在细声细 语地相互调笑着。服务生给我们开了一间包厢,打开空调及音响,把我们迎进去。 服务生问我们要喝点什么,铁头点了一瓶白酒和几瓶可乐。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服务生把酒和饮料拿进来,问还要什么,铁头说暂且 不要,要的时候叫你。服务生说好,祝你们玩得愉快。然后把门带上,出去了。 我把酒倒在酒杯里,给铁头递过去,铁头接过来,猛喝了一口。铁头说谁先 唱。我说随便吧,我唱歌不太行。铁头说那就蝴蝶先来吧。蝴蝶说那我就献丑了。 蝴蝶拿过点歌遥控器,对着歌本点了一首,过了一会儿,电视屏幕上播放起来, 是一首林忆莲的一首老歌:《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蝴蝶对着屏幕一字一句地 唱起来。蝴蝶的嗓子不错,把一个多情少妇幽怨缠绵的心致表现得淋漓尽致。蝴 蝶唱完一曲,我们鼓掌,说好,再来一个。蝴蝶说我开个人演唱会呀?你们俩哥 们唱吧。于是我给铁头点了一首,那是一首老歌,以前我们经常唱的《梦铊铃》, 其中有几句歌词很对我们口味,什么“战友啊战友”等等。铁头说我们一起唱吧。 我说好。于是我和铁头唱起来。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我们依稀又回到了从前 的岁月。铁头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我们端起来,一饮而尽。 铁头说:记得我们读中学的事吗? 我说:记得,我们逃学,到城墙公园去玩,往那些谈恋爱的男女身上扔土块, 我们到X 大游泳,踢足球,还有到溜冰场溜冰什么的,我和蝴蝶就是在溜冰场认 识的,那天你说,西客,你敢过去吗?我过去了,蝴蝶于是成了我女朋友。 铁头说:还有打架,读高三的第一个学期,我把叶子的班主任的头打破了, 后来给开除了,要是没开除,说不定我也上大学了呢。 我说:铁头,你上大学干嘛,折腾自己呀,你要是上了大学,现在说不定还 和我一样,可西安城就少了一个款爷啦。 铁头说:钱有什么用,没钱咱西安城的老百姓不一样过日子?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说这话,还像一个资本家吗?在咱西安城里,你好 呆还是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十大杰出青年。 铁头说:屁,在外面我是成功企业家,人们把我当人物敬仰着,回到家里, 我还是铁头一个。我不喜欢唱歌,不喜欢跳舞,这几年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干,我 的企业才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有时候,我觉得很累,但没办法,逆水行舟,不进 则退,做学问是这样,做企业也是如此。 我说:铁头,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你进步了。有点像资本家的样子了。 铁头问:资本家是什么样子? 我说:送给你的那套《资本论》看了没有? 铁头说:还在看,有些地方不太懂。 蝴蝶坐过来,说:你们今天是干啥,是来唱歌的,还是来说话的?凑在一起 聊起来没完没了。 铁头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蝴蝶说:什么不好意思,刚说说就行了?你们两个各罚歌三首。 我说:操,这么厉害,罚歌一首就不错了。 蝴蝶说:不行。 铁头说:那我和西客就一起唱吧。 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起来。铁头说:谁的电话,怎么打到这里来?铁头提 起来,听了听,说了几声行行行,然后放下了。铁头说:等下有个小姐要进来, 她来帮我们唱,说是唱得很不错的,我们坐下来听她唱,边喝酒,边喝饮料,岂 不更好?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铁头出去开门。光线很暗,我们看不清来人的面貌, 但来者显然是一个女子。铁头正要把那女子让进来,那女子脚刚踏进来,忽然大 呼一声不好,转身快步出去。 铁头追过去,喊:你是谁?你是张红红?张红红! 那女子不说话,跑了出去,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和蝴蝶跑出去,看 见铁头垂头丧气地回来。 我说:铁头,怎啦? 铁头说:我刚才看见了张红红。 我说:你有没搞错,张红红怎么会在这里? 铁头说: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我说:你看错了吧,搞什么鬼? 铁头说:不会错,一定是张红红。 我和蝴蝶把铁头拉回包厢里,但铁头显然没有了唱歌的兴致。铁头歪着头坐 在那里,两眼瞪着电视屏幕,不声不响。 我对蝴蝶说:要不我们出去问一下,看这里有没有叫张红红的人? 蝴蝶说:也好。 铁头说:我跟你们一起出去问一下吧。 我们出来,服务台前仍有几个人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我走 过去,冲一位小姐笑了一下,她马上也冲我笑了笑,说:先生,我能帮你什么忙 吗? 我说: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张红红的人? 那小姐一下紧张起来,说: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我说:没有,她可能是我们一位朋友的朋友,我们想帮他们联系联系。 那小姐说:张红红没有,赵红红倒是有一个,就是刚刚从这里过去的那位。 我说:你们这里有她照片什么的吗? 那小姐说:没有,我们这里的人很自由的。 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小姐,说:就是刚才从这里过去的那位 赵红红小姐,你见到她,叫她给我回电话,好吗? 那小姐接过铁头递过去的名片,看了看,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你就是铁 头,三花集团的总裁? 铁头点点头,说:她回来后,请你一定转告她。 那小姐点点头,说:一定一定。 我们结完帐,下来。铁头说:今天真见了鬼。 我说:见了什么鬼? 铁头说:张红红怎么会在这里,张红红不是结婚生孩子吗,我真搞不懂,她 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我们上车,铁头开着车,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飞驰起来。铁头不说话,铁头 沉默着。我们不知道张红红在铁头心目中的地位,对于铁头,这可能是一件很重 要的事情,对于我们,这当然不是问题。我们不能理解铁头的心情,所以我和蝴 蝶不说话。 我想起一句著名台词:牛奶还是面包,这是个问题。这对于我当然不是问题。 我的问题是:在这种时刻,语言是不是多余的。 蝴蝶用眼神告诉我,在这个时刻,沉默是对的。 于是我们不再说话。直到铁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说到了。于是我们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