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老爸的遗体火化了,装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面,我把他放在客厅的台子上。 老爸去世了,老妈仍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们不知道要怎样去提醒老妈,老妈才 会明白,我们可亲可敬的老爸确实已经死了。死了!他的音容笑貌印在我们心里, 他的声音似乎还在这个屋子里飘荡。他的灵魂升了天,但他的身体化成了灰,静 静地躺在那个小盒子里。他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触手 可及。 吃饭的时候,她仍在老爸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摆上一付碗筷,在才能妈眼里 好像老爸只是出去了一会,去上一趟厕所什么的,过一会就会回来。那付碗筷在 我们就餐的整个过程中,就这样一直摆在那里,寂寞无声。老妈往里面倒上满满 一碗酒,说你们父亲喜欢喝酒,就让他多喝一点吧。 我们吃过午饭,开始在院子里清理老爸的遗物。主要是一些衣物什么的,老 妈触景生情,看着那些东西,眼泪自然而然地就流下来。我让姐姐扶老妈进里屋 去休息,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收拾东西。我把一些旧衣服什么的放在一边,没有人 穿了,准备丢掉。一些包呀什么的,我一个个认真翻了翻,看里边有没什么东西。 我看见一个包,我拿过来看了看,是我高中时期用个的一个,黑色的背包,我早 把它丢掉不用了,不知道怎么这次又出现在我眼前,给又翻出来了。我把包打开, 里面空空如也,我把手伸进去,我想像着它原来的样子,这曾是一个多么漂亮的 背包呀,这是一个很让我自豪的背包,这是一个陪我度过了整个高中时代的背包, 现在它破旧了,不中用了,它是被我扔掉了的,不知什么时候又给老爸捡回来了, 它上面沾满灰尘,像一只漏气而不得不瘪下去的皮球,它灰不溜秋地出现在我眼 前。我把里面夹层的拉链拉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出现在我眼前。 这就是多年之前我遗失的那个信封,那个暗示我生命来源的信封,它是我的 历史,我的出处真正之所在。现在它突然地出现在我眼前,和它第一次出现的时 候一样让我不知所措。我小心地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里。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 辰,我相信它会告诉我事实的真相,就像因和果,迷之于迷底一样。因为真相存 在于天地之间,真相永远不可抹杀。我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在它真正到来之前, 我只有静静地等待,让时间自然而然地过去,让森林般的胡须在我脸上丛横交错 地生长起来,让我从小到大,最终长成一个男人的模样。 等待是不需要现由的,只有放弃才需要理由,就像你爱一个人,你明明知道 她今生今世也不会来了,而你仍固执地坐在开满鲜花的路边等,一心一意,一生 一世。 我把自己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收起来,一抬头看见那棵老杂毛树, 它在风里摇曳着,悠然自得的样子,在我们院子里自成风景。老爸说你们以为它 只是一棵树吗你们以为它只是一棵树吗你们以为它只是一棵树吗你们以为它只是 一棵树吗? 我想那确实只是一棵树,老杂毛树不会生出一棵小树来,树没有儿子。 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听到姐姐叫我进去,我便进到屋 里,看见老妈已经坐在客厅里,气色稍稍好了一点,姐姐坐在旁边,于是我和蝴 蝶坐在另一边。我想老妈可能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气氛显得有些严肃,老爸刚 去世,我和姐姐从此没有了父亲,老妈没了老伴,老爸的去世对于我们都是一种 严重的损失,我们心里轻松不起来。老妈缓缓地看了我们一眼,慢慢地说:有些 事情要跟你们说一下,你爸在生前就交待过我,一些事情一定要告诉你们。我心 里一下格噔动了一下,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走到老妈跟前,坐下,说: 妈,爸刚去世,有什么事你可以以后再跟我们慢慢讲,并不一定要现在告诉我们。 老妈摆摆手,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老妈开始讲起来,老妈的声音很特别,不温不火,不快不慢。思维很连贯, 没有明显的停顿现象,像溪流在山间静静流淌,娓娓道来,水到渠成。其实在很 久以前我们就应该知道,老妈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以前我总是嫌她说话婆婆妈 妈,没完没了的烦。这是我们的耳朵常常忽视诉说的过程,而直奔结果的缘故。 诉说的过程其实远远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乏味,女人天生就是一个诉说者,年 纪大一点的女人更是。 老妈开始讲起来,从与老爸相识开始讲起,从相识到相爱,时间跨度很大, 其中一些不乏文学色彩。我无意去编另一个版本的《我的父亲母亲》的故事,但 事实就是这样。如果张艺谋刚好想再拍这个版本的《我的父亲母亲》我也不反对, 但首要条件是要征得我老妈同意。 老爸老妈的相识很简单,老爸不是教书的,与《我的父亲母亲》的故事很不 一样,老爸是个唱秦腔的。当时城里有一个很有名的专唱秦腔戏团,老爸就在那 里谋生。秦腔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是太懂,我只是简单提一下:秦腔是一种具 有陕文化特色的文艺形式。江浙一带有越剧,广东一带有粤剧,安徽有黄梅戏, 陕西人有秦腔。在陕西三秦大地,男女老幼不论水平如何,都会来几句秦腔,那 是一定的。在陕西三秦大地,有井水处皆有秦腔,只是到了现代,唱的人才少了 点,但秦腔爱好者还是很多,大家集在一起便唱起来。老妈说老爸天生一副好嗓 子,据说是从我爷爷骨子里传下来的,我爷爷年轻时也是个大嗓门,大嗓门吼起 秦腔来地动山摇,在方圆几十里秦地里头小有名气。 老爸以前是个唱秦腔的高手却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自我长大以来,我就没 听老爸唱过秦腔,老爸只是偶尔把那个破收音机拿出来,把原汁原味的秦腔从那 里面倒出来,他则躺在竹躺椅子上,眯着眼睛似听非听。老爸年纪大了之后沉默 寡言,一天难得憋出几句屁话来,整天喝酒打牌,不知是什么缘故。老爸已经去 世了,事实与否难以考证。但老爸声音洪亮高亢却是事实,老爸骂人的时候,双 眼圆瞪,眉头紧皱,声音从脖子深处汹涌而出,活脱脱秦腔《铡门案》里的一个 黑脸包公。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老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 爷爷秦腔唱得好,你老爸秦腔也唱得不赖,全亏了祖传的好嗓门。老爸唱秦腔时 已进入了新社会。新社会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人民心里高兴,自编自演了不少革 命题材的新曲目,日里唱,夜里唱,劳动的时候唱,休息的时候也唱。那时候秦 腔很流行,唱得好的人很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容易引起姑娘小伙的注意。 那时候活动总是很多,常有什么文艺演出什么的,有点像现在街道社区办的纳凉 晚会什么的,老爸理所当然地经常义务参加这种演出活动。老爸会唱《铡门案》, 《玉堂春》,《三滴血》什么的,声音洪亮,铿锵有力,是秦腔中的一朵奇芭, 舞台上的一根台柱。 我想像着年轻的老爸站在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的舞台上的样子,伸着脖子,气 盖山河地吼起来,两眼看着人民群众,他的左邻右居们,或者唱到高亢处,双眼 翻白望着秦地的天空,是何等的风光。 老妈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上了你爸,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九岁。我想老爸 那时候应该只有二十岁,比老妈大一点,长得个大膀圆,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不要说老妈看上老爸是可信的,就是其他姑娘看上老爸也是完全可能的。老妈说 那时候虽说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了,但真正自由恋爱的人还是不多,说和谁在自 由恋爱是很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我想老妈对年轻的老爸产生爱意之后,便把那份 爱埋藏在心底,在人跟前是万万不敢拿出来示众的。如何让老爸知道自己的那份 少女心事,是一件很折磨老妈的事情,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说爱就爱,见面不到 半分钟就敢一本正经说我爱你,大街小巷“I LOVE YOU”满天飞,完全有把具有 几千年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的专为有情男女牵线搭桥的中国红娘赶尽杀绝的意思。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日子,大约是七七四九天,因为这个日子很特别,来得恰到好 处,因此说四九天是可行的,可信的。《西游记》中提到重要的日子都这样标记。 就在老妈对老爸情有独钟的第七七四九天,事情发生了变化,在一次演出中,老 爸他们刚好有一个女的没有来,少一个小旦角色。按理说只要不是很重要的角色 叫谁来唱其实都无所谓,只要是陕西人大家都会哼唱几句秦腔。当时老妈端着凳 子和其他的大姑娘小姑娘坐一起,就等着演出开始了。老妈对老爸情有独钟后, 每次演出是必到的。当然在这老爸老妈从相识到明媒正聚这段时间里,肯定有不 少故事发生,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但老妈不说,我们当然不得而知。 老妈说1968年冬天生下了西南,当时城里都在闹革命。满大街的红卫兵和大 字报,派别斗争很厉害。你们爸当时并不是很热衷于派别斗争。但在那个年代, 没有人能置之度外。老爸有一天也给卷入了那场运动,不是主动的,是被动的, 起因是有人揭发老爸几年前在唱一场革命题材的戏的时候,把“革命不是请客吃 饭”一不小心唱成“革命是请客吃饭”。人民群众很有意见,叫老爸老实交待问 题。你爸当时脾气很犟,知道是有人乘机想整他,便死活不肯承认错误。 不承认错误便天天挨批斗,就在XX路中学里,有人叫嚣着有一天要砸烂老爸 的狗头。老爸一时性子火起,在一天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那学校里放了一把火,火 烧起来,照亮了半边天空。那天晚上大火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把一幢办公楼生生 烧了一半,剩下另一半孤伶伶地立在那里。所幸那天晚上学校里没住人,伤亡事 故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老爸跑到那中学里放了一把火,没事一样回到家里。那时候姐姐已 经刚出生,他可能抱了抱姐姐,用胡子拉渣的嘴亲了亲,便早早上床睡觉了。第 二天,一大早期,老妈便听到XX中学被人放了一把手烧了的事。左思右想感觉哪 里不对劲,越想心里越是空落落的,越想越怕,便死死地盯住老爸,反反复复地 盘问,老爸被拗不过,承认了放火的事实。老妈当时吓得眼泪一下流下来,哭着 说这下怎办呀,惹上这样的大事,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呀。老妈就在那里哭,老爸 抽着烟,闷着头,一声不响。过了好一会,老妈止住了哭声,便想起应付的对策 来,想来想起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好。于是老妈起来,抹干眼泪,很坚强的 样子,走到老爸跟前,老妈说:你走吧,到外面去先避一避,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爸当时不肯走。以老爸年轻时的脾气,这是完全可能的。老爸不走,老妈就哭, 就闹,就要死要活地把头往墙上撞。老爸拗不过老妈的死缠烂打,就答应了走, 决心离开西安城,远走高飞。 事不宜迟,老爸就在当天晚上一个人悄悄离开了西安城。 说到这里,我打断了老妈的话。我说当时老爸决定往哪里去呢?世界这么大, 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老妈说:当时想的是去上海,那里有个远门亲戚。我说: 后来老爸到上海了吗?老妈说:没有,他中途下车了。我说:他究竟去了哪里? 老妈说:江苏常州。我想起了那个信封,那个寄自常州的信封。于是我把它从口 袋里取出来。 我不想打断老妈的回忆,但我已经把那个信封取出来了。它静静地躺在我的 手上,我相信这是老爸留下来的不多遗物之一。 我想像着老爸在它上面书写时的样子。 老妈的诉说还在继续着,而我的思绪却已飞到九霄云外,飘荡在半空里,像 一朵朵洁白的云彩,缕缕不绝。透过岁月的烟云,我好像看到了老爸的影子。 于是很突然地,老爸南方的一段生活就出现在我想像的南方城市里。我的脑 海里出现一条残旧虚弱的小巷里,巷里深处陈列着三只马桶与几柄拖把,墙里透 出袅袅的炊烟。我看见一座破旧的房子,只有江南才有的那种老房子,因风雨侵 蚀而斑驳的青砖古墙,疏密有致的木质窗格。 正是日暮时分,天上似乎还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看到一条河,江南的河流丰富,四通八达,就在河边 的一座小房子里,从窗格子里透出一盏微弱的灯。我看见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 个男人,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他伏在桌子上面,眉头紧皱着,手里拿着一支破 旧的圆珠笔,在一个纸上写着什么。 我就这样看着他,写了几十分钟,他仍没完成,对于他,这似乎是一项艰苦 的工作。他写了又撕掉,撕了又写,不声不响,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最后,他 终于站起来,他终于在一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小心地把那纸折起来, 塞进一个很普通的信封里。外面雨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一时没有停下来的 意思。他站起来,他坚决地站起来,向着那漆黑的天空看了看,然后跑了出去。 雨点打在他的身上,是江南的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细雨。他在雨中跑着,穿 过孤独清冷的街道。街上偶尔有男男女女走过,是那种典型的南方人。 他是北方来的。他显然与他们不一样。他是北方人,他以一种不可告人的目 的来到这座江南小城里。他在这座城里隐藏下来。 现在,他是赶着去到邮电局寄一封信。一封很普通的信。在他长期的隐姓埋 名的日子里,这是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 现在,他去寄一封信。他穿过大半个城市,他要到邮电局去。那里有一个大 大的邮筒。邮筒是封闭的,只留出一个刚够一封信能塞进去的口,只进不出,有 大锁锁着,很安全。他只要朝那邮筒的口里塞进去,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知道 在另一遥远的西部城市里,一个女人会拿到它,然后对着它流泪。 他终于把那封信掏出来,雨点从漆黑的天空上飘下来,落了几点在那信封上。 他伸出手在上面擦了擦,但是已经迟了,雨水已经及时地渗透进去。多年之后它 面目全非,字迹模糊,就变成目前这个样子。 现在它静静地躺在我手上,不声不响。 再说我把那个信封取出来,我把它放在我的手掌上。老妈已经停止了诉说。 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信封,她轻轻地说就是这个信封,你老爸从常州寄过来的。老 妈一句话,就把我多年以前的所有种种猜测打击得支离破碎。 我一直以为我是南方人的,而现在老妈说我不是。 老妈说完这番话,长舒了一口气。姐姐给老妈倒了一杯水,我看看表,已是 下午四五点了。 老妈说咱们该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