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陌路 那天晚上,还是汪东阳赶过来,将这两个人送进医院的,阮劭南的手也受了伤, 自己没法开车,又不能任凭血一直流下去,就把他叫了过来。 未晞的左手扎进不少玻璃碎片,好在都比较浅,没有伤及神经。医生只让未晞 住院观察了一天,就允许她回家了。临走的时候嘱咐她要记得按时回来换药,伤口 不要沾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不然以后疤痕很难消下去。 未晞出院的时候,雪停了,可以看到太阳,天气晴好。 如非去办出院手续,未晞站在大厅里等她。说来也巧,恰好看到阮劭南和汪东 阳一前一后正往这边走过来。 未晞一下愣住,他伤得其实比她看,她以为他会多住两天,万万没想到这么快 就狭路相逢。 阮劭南也看到了她,冷冷地,没有任何表情,也不避讳她的目光,那样疏离的 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越走越近,周围环境嘈杂,于她却仿佛一出默剧,瞬间摒除了所有的杂音, 整个大厅只剩了他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她的心越跳越急,定定地站在那里,一 时之间竟然手足无措。 然后,他从她身边经过了,整个世界静止了。 这种感觉,应该怎么形容?就像生命,就像轮回,电光火石间尝遍了一生的酸 甜苦辣,让人承受不住。 她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如同站在时光的洪流里。穿梭不断的人群, 好像鱼缸里游弋的金鱼,只剩了她一个人,独自站在玻璃缸外面,看着自己的荒凉, 看着这个华丽的世界。 他已经走了,可是她还站在这里。 那天之后,如非曾经问过她,“就这样擦肩而过,是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当时她们正坐在楼顶的平台上看日落,四周是棋盘般的高层住宅,所谓日落, 不过是楼宇间的一点余晖而已。 未晞正在补画教授留的作业,听到如非的话,自己也蓦地一怔,手下一时失了 准头。她用刀将多余的部分刮掉,可怎么也回不到最初的效果,于是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觉得答案还重要吗?”然后将画纸揉成一团,扔掉,又换了 一张。 如非点燃一根香烟,没有说话。 她记得,自己赶到急症室的时候,真的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不过,吓到她 的不是未晞,而是阮劭南。 他那时正在缝针,伤口几乎横过了整个手腕。旁边的瓷盘,放着一大块刚拔出 来的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血淋淋地立在那儿,看得人心惊肉跳。医院一边缝,一 边跟他说:“幸好没有割断神经,不然你这只手就废了。” 听到医生的话,他也没什么表情。平时那么完美无暇的人,此刻看起来有些狼 狈,身上还穿着睡衣,袖口已经被血染得一塌糊涂。 汪东阳伏在他耳边说了一些什么,他这才转过脸,木然而空洞地看着她,冰冷 的眼神让人胆战心惊。看着她,不像看一个人,而是看着一个陌生的物件。 如非只觉得后背发凉,这种六亲不认的眼神,对她是恨乌及屋,都尚且如此。 那对未晞,又该怎样? 她有点不敢想下去了。 可是,那天在医院,看到他们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她又替未晞感到惋惜。 其实在她心底,她一直认为,阮劭南是爱着未晞的。 “你想过没有?如果他根本不爱你,其实你做什么都没用。如果他真的爱你, 你那样对他,那种打击足以致命。你没看到他那天在医院的眼神,绝望得好像把整 个世界都丢了。你就这样一刀两断,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也不留给自己?你怎么 想的?” 未晞手一抖,又错了,看来今天是画不下去了。她干脆放下画板,看着远处楼 宇间那一点霞光,“那你认为我该怎么样?告诉他我有多爱他?然后让他把我这个 仇人的女儿带在身边,朝朝相对,夜夜相拥?他根本就忘不了我是谁,忘不了我身 体里流着谁的血。这跟我是否无辜,跟陆家的关系如何根本没有关系。而是他看到 我,他就会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会矛盾,会失控,我已经试了不止一次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包着纱布的左手,凄凉地笑了笑,“他对我,究竟是爱多 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可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如非叹了口气,夹着香烟揉了揉额角,“那你们就这样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未晞抱着膝盖,蜷在椅子上,“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 做错了。你可以说我自私,说我矫情,说我自命清高、敝帚自珍。我不在意,因为 我也这样看自己。可是,如非,你想一想,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 己,我们还剩什么?我真的赔不起。我也没有办法再去忍受他一次次的威胁,一次 次的心血来潮、随传随到,被自己所爱的人每天这样呼来唤去,这种感觉……比挨 耳光还难受。” 未晞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如非只有默默地抽烟,好像一只在思考着什 么。半晌后,她才叹了一口气,“未晞,我没有你念的书多。你跟他都是有道行的 人,我没有你们精明世故,也没得分你们想得多,看得远。可我觉得,爱情又不是 加减乘除,何必去计较那么多?他喜欢你,你也爱他,难道这还不够让你们在一起 吗?何况……”如非顿了一下,“他能给你的,远比任何人都多。你就真的一点都 不想?” 未晞抬起脸,望着半壁斜阳下的繁华都市,喃喃轻叹,“这个城市真的很美, 有人站在众人之巅,受尽万众景仰,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有人是游走在城市里的 蚂蚁,为了吃饱穿暖疲于奔命。是啊,权力、金钱、地位,谁不想站在那些华丽的 光环中?我也想。当我感觉他或许是在替我报仇的时候,我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可是,如非,这个城市已经拿走了我们太多的东西,这一路走来,连尊严都没剩下。 为了生存,我们每天笑着迎来送往,服侍那些所谓的名流绅士。被人欺负了,我们 连哭得都不敢大声。大约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这个城市,穷人是怎样一种被侮 辱、被践踏的牺牲品。但是……” 未晞顿了一下,忽然有些哽咽,“这并不代表,我就要在一个男人眼皮子底下, 带着被人厌恶的姓氏,一个尴尬的身份,每天揣摩着他的心思,看着他的眼色诚惶 诚恐地过日子。正因为我是爱他的,我就更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这份感情,带上 一丝一毫的阴影。我要让自己回想起他的时候,永远带着感念,带着爱情,而不是 痛苦和猜忌。所以,现在决绝地放手,这是我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如非望着眼眶发红的未晞,她以为她会哭,谁知道,她看到的只是一张波澜不 惊的脸。如非替她感到难过,她越是这样,她就越难过。 忽然起风了,如非捏熄香烟,搂了搂未晞的肩膀,“现在他已经把你当作路人 甲了,你该心满意足了吧?” 未晞凄凉地笑了笑,“如非,你相信吗?在过去的七年中,每天早晨我张开眼 睛,都要告诉自己,一定要少喜欢他一点,这样是不是可以轻松一点?我一直这样 提醒着自己。可是,那天在医院看到他,我还是忍不住。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刻,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可是,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我没有心满意足,我只是……没有办法了。” 当晚霞染红最后一片天空的时候,未晞还是哭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第一次 没有隐忍和压抑,放任自己哭得泣不成声。 如非紧紧搂着她,清亮的眼睛定定望着墨色渐深的天空,心里惆怅却比墨更浓 重。她想安慰她,可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不管这个结果是否符合每一个人的理想,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在那之后,阮劭南真的没再找过未晞,一次都没找过。 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一些小问题没有交代清楚。比如,医院的钱是他的助理 汪东阳付的,还有那个昂贵的手机。 未晞将住院费汇到他公司,手机用同城快递。她不想欠他任何东西,又不想让 他以为这是她借故亲近,于是就署上了汪东阳的名字。然后过了没多久,未晞就收 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她妈妈的骨灰盒。 那一刻,未晞什么都没想,几乎是放空了思想。这是她自从与阮劭南重逢后, 练就出来的本事。当她预感到自己或许会难受得承受不住的时候,她就会这样。 她将一切都还给他了,他也将一切还给了她。他如她所愿,从此以后,便是山 水永隔,江湖两忘。 她知道,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她这一点。 未晞买不起墓地,也不想将骨灰送回陆家的墓园,就将骨灰供奉在屋子里,早 晚三炷香,算是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她和如非的生活,也回归了往日的平静。如 非依旧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努力攒钱。未晞期末考试在即,她将全部的心思都放 在学业上。 她们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男人。可是,她要靠自己,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时学校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英国皇家美院希望能与未晞的大学进 行学术交流,具体形式除了学术研讨会、作品交流外,就是互相派遣留学生,时间 为一年。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又省钱又长见识。”周晓凡吃午饭的时候,嘴里 嚼着香喷喷的红烧肉,一语道破问题本质。 “哪有这么容易?只有一个名额,学校一定要选最优秀的,恐怕我们只有看的 份。”未晞不以为然。 “我就不敢想了,可是未晞你可以啊。你拿了那么多奖,成绩一直那么好,你 不妨试试。”周晓凡大大咧咧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未晞还真有点动心。毕竟,能去英国皇家美院深造,是每个学 生梦寐以求的事。还有就是,能离开这里一年,她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她向系主任询问了申请细则,听后有些咂舌,不但对理论基础和作品要求极高, 报名的人也如过江之鲫,其中自然不乏少年英雄之辈。 不过,未晞反正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太多,就开始着手准备。 认真学习的时候,日子总得过得很快。元旦过后,学校都快放假了,可她为了 通过几天后的评定考试,每天都抱着一大堆书,钻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埋头苦学。 如非笑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书虫,可是她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平静的, 安全的,可以一直到老到死。 阮劭南依旧是人们关注的焦点,频频上大小报纸的头条,各经财经杂志和八卦 杂志的封面。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人们关注的话题,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 他年轻、富有、英俊、单身、风度翩翩,是个出色的商人和热心公益的慈善家,这 一切对她们来说,似乎充满无限的遐想和致命的诱惑力。 周晓凡就不止一次指着报纸上的一连串数字,羡慕地说:“看看这有多少个零, 捐一次款都这么大手笔,他到底有多少财产?” 旁边有人泼她凉水,“有多少财产都跟咱们没关系,那种有钱人,想娶的也一 定是富家千金,想必连情妇都是明星级别的。你没听说吗?他最近跟一个‘太子女 ’走得特别近。” 周晓凡撇了撇嘴,狠狠咬着吸管,“我听说了,是谷咏凌,新加坡富凰集团的 千金小姐,听说家里巨有钱,光私人飞机就好几架。” “那他们结了婚,不就是强强联手?泰煌集团正跟阮劭南打收购战,岂不是死 得更快?”一个同学哀叫着。 周晓凡很是崇拜地看着她,“金融商战你也懂?” “我哪懂,是我那个天天蹲在股票大厅的老爸,每天回来就念叨这些。他手上 还有好多泰煌的股票,我早就让他割肉,他偏不听,现在都快跌到底了。” “你家这还算好的,你没听说前些日子,有人赔得倾家荡产,从证券大楼跳了 下去?他们这些金融大鳄只手遮天,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小股民?” 众人皆叹,坐在一边的未晞也在叹气。本想跟大家一起喝个下午茶,可以轻松 一下。没想到越不想听到什么,大家偏偏谈论什么。 “对了,未晞,丽江你到底去不去啊,大家都在交钱了。”周晓凡用手肘撞了 撞她。 “我不去了,每人要交五千元,太贵了。” 有同学喊道:“不算贵啊,现在这物价,五千元能买什么啊?再说那边那么漂 亮,还是挺值的。” 未晞只有笑着摇头,五千元,是她跟如非大半年的开销。阮劭南曾经说过,他 跟她对于“贵重”的概念不一样。而她跟这些衣食无忧的同学比起来,对于金钱的 概念也永远不会一样。 她朝不保夕的生活,她们永远不会懂。 “对了未晞,我今天去徐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听到系里几个教授都在谈论你。” 一个圆圆脸的女孩子说。 未晞感到奇怪,“他们谈论我干什么?” “好像是你上次的作品,皇家美院的人非常欣赏,说你很善于运用色彩,单纯 的色彩对比,就使油画勃发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还说,看到那幅画,绝对想象不 出,作画的人才二十出头,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这下你恐怕要出名了,皇家美院来 的可都是专家,那些人的眼睛多毒啊,他们现在看上你的作品,估计那个留学的名 额是非你莫属了。” 此话一出,周晓凡一巴掌就拍在未晞肩上,兴奋地说:“行啊!未晞,早就知 道你有灵气,没想到这么厉害。说吧,这么高兴的事,你是不是该请客?” 一帮女孩子跟着起哄,毕竟是为系里争了光,大家都很替她高兴。未晞心里也 很激动,可她还不敢高兴得太早。 “你们先别急着宰我,过几天还有笔试,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周晓凡满不在乎地说:“咱们这个专业,说得漂亮不如画得漂亮。笔试还不是 做做样子,只要你大面上过得去,那个名额还不就是你的?” 后来证明,事实也正如周晓凡说的那样。第二天,系领导就把未晞叫了去,说 法跟她听到的大致相同。叮嘱她好好准备过几天的理论考试,只要成绩不太差,她 非常有希望获得这个机会。 未晞真的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实在太美好了,她都不太敢相信,这都是 真的。 回家的路上,买了她跟如非最喜欢的栗子蛋糕,想跟她一起庆祝。走到家门口, 却非常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徘徊。 “CoCo?” CoCo回过头来,轻轻一笑,“未晞,我是来辞行的。” 如非开了一罐啤酒给她,CoCo摆摆手,“不能再喝了,前些日子喝伤了胃,现 在正用清粥小菜养着。” “你就这么走了,那个姓陈的会放过你?”如非将啤酒放在一边,倒了一杯茶 给她。 “是他要我走的,还给了我一笔钱,要我有多远就走多远。” 如非有些诧异,“那个禽兽不但放了你,还给你钱?这怎么可能?” CoCo说:“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他当时好像很害怕,说什么让我不要再害他了, 还说自己惹不起总躲得起,弄得我莫名其妙。可是不管怎么样,他给的钱,省着点 花,倒也够了。” 如非看了未晞一眼,未晞也在看她,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自己一个人走吧?”未晞问。 CoCo笑了笑,“不然还能有谁?我不想怨谁,经历过这些,很多事情都已经看 透了。现在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投胎一样,只想早点离开这儿,过新的生活。” “什么时候走?我们去送你吧。”如非说。 CoCo摇了摇头,“不了,我就是怕你们去送我,那个场面……我一定受不了。 当初是我一个人来的,现在还是一个人走比较好,无牵无挂,干干净净。” 那天下午,CoCo离开的时候,恰好是黄昏,整条街道笼罩在金色的夕阳下。 如非和未晞将她送到楼下,朋友一场,想到此去或许相见无期,都不免有些伤 感。 离别的时候,CoCo抱着未晞,在她耳边低声说:“未晞,其实……那个姓陈的 要我告诉你,阮劭南要他做的事情,他已经做完了。我不知道你跟阮劭南是什么关 系,也不想知道。可是未晞,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谢谢你,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一辈子都会感激,我会珍惜自己,就像你珍惜我一样……” 刚才听她说的时候,未晞心里已经猜到个七八分。只是没想到,自己当初无意 中的一席话,竟能帮她逃出生天。 她笑了笑,轻轻抱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在她耳边有些悲伤地说:“CoCo,其实 我一直想对你说,受过伤害,从来就不是坠落的借口。越是没人爱,我们越要爱自 己。我们都是无法选择自己未来的人,可是,但凡有机会,就算搏命也不要轻易放 弃。这个世界有太多事情由不得我们做主。唯有身体是自己的,你要记着爱惜它… …人生总会有遗憾的,我们应该学会的是,不要让遗憾比生命漫长。”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