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承欢 夜仿佛可以长得没有尽头…… 未晞感到自己像沉在了水里,身上很重,想挣扎却用不上一点力气。头抵着柔 软的真丝枕被,朦朦胧胧地看着扭曲的天花板,如同看着另一个世界。 煎熬?未晞此刻才真正体会这个词的含义。原来是相对论,人家的一分钟,是 你的一天;人家的一天,是你的一年;人家的一年,是你的一个世纪。 她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弓,整个过程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疼……疼得那么鲜 明,那么刻骨,那么撕心裂肺。 她有没有哭着求他放过她?不记得了。 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有段时间出现了意识空白,应该是老毛病犯了。整 个沉在一片绵软的云中,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像个生病的孩子,在他臂弯无助地抽噎着。落地窗 的玻璃上,倒映着他们赤裸交缠的身影。 他的头埋在她重峦叠嶂的胸脯上,双手压着她的膝盖,强壮的腰身前后晃动着, 无休无止,凶狠无比。曾经甜蜜的律动变得越来越不堪忍受,她无法再看下去,侧 过脸,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却烙在她白嫩的颈上,在那脆弱的皮肤上留 下一串串红紫的印记。 实在疼极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口咬上他的肩膀。肩上的骤疼让男人一阵 轻颤,他低头看着她,笑得醉意朦胧,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吻上去,口中说着糯糯的 情话,把她拼尽力气的抵死挣扎,全当成了情趣。 她痛苦地摇头,细白的手无力地抵着他的胸口,手心全是汗水,希冀着可以拉 开彼此的距离。这可怕得近乎强暴的掠夺,已经让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感觉到她的抗拒,他有些烦躁地扣住她莲藕一样脆白的手腕,似乎嫌太麻烦, 随手扯过自己的领带,迷迷糊糊地将那纤细的手腕绑在床头。双手一拉,打了个死 结,又疼又紧。 不!未晞像个孩子一样,难过得嘤嘤而哭。她知道他喝醉了,可是他喝醉了就 能这么对她吗?只因为她对他说了一句谎话,他以前对她的好,就通通都不作数了 吗? 未晞泪眼蒙胧地望着他,她从来没有这样怯弱过,小声嗫嚅着,尖细的啜润说 明她此刻有多难过。本以为他会顾及她的身体,可身上的人吻着她的眼泪,咀嚼着 她的痛苦,依旧兴动如狂,不管不顾。 她听到自己在他身下尖叫,叫得支离破碎,声嘶力竭。可任凭她疼得银牙咬碎, 他为什么就是听不到? 他在耳边说了什么?除了自己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她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能依 稀分辨出几句,他重复了好些遍,她才听见。 他说:“给我,给我……” 她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听着,不经意间,冰冷的泪水已经滑落眼角。城市的夜 晚总是那样的长,午夜醒转,面对的却是比泪水更冰冷的绝望。 这是多久之前的凄凉心境?相隔太久,竟无从记忆。只有天上那弯如钩的新月, 依旧挂在记忆的碧云下,那一钩带着寒意的淡金,勾出多少心碎的秘密? 忽然想起一部很久之前的老电影,依稀记得是部悲剧。女主角最后哭着对昔日 的爱人说:“对不起,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我的爱已经干涸。” 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她身上,平定了呼吸,借着月光痴痴地望着她凝玉般的 脸,轻叹一声,细致缠绵的啄吻,似乎暗示着男人的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未晞的手还被他绑着,雪团一样在他身上瑟瑟发抖,她不知道他还想要什么? 可是,她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他了。 她没有干涸,只是被他掏空了…… 第二天早晨,阮劭南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只觉得头昏脑涨,额上 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四下看了看,饶是他一向稳如泰山,也登时呆住了。 椅子倒了,台灯碎了,纱帐的一角被扯了下来,帷幔拖在地毯上,满地的碎玻 璃,偌大的卧室好像遭遇了一场巨大的龙卷风,杂乱得一塌糊涂。 床上也是一片狼籍,真丝床单被拧成了麻花,被子都皱在一起,未晞的裙子被 撕成了两半…… 他皱了皱眉头,抓起床头的电话打未晞的手机,《多啦A 梦》的音乐却在屋子 里响起来,这音乐还是他帮她换的。他找了半天,最后在枕头底下把它翻了出来, 旁边还放着她的哮喘药。 他看着那个蓝色的药瓶,昨夜发生的一切渐渐清晰。 那是怎样一个欲壑难填的夜晚…… 记得她中间昏过一次,哮喘发作的结果。他没有送她去医院,以前发生过类似 的事,卧室的床头柜里一直备着应急的特效药,他知道该如何处理。 她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浸过一遍水,身上床单都湿透了。 是的,哮喘不会死,发作起来,却是生不如死。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副 身体明明已经怯弱得承受不了任何一点折损,他却怎么都放不开。抱着那绵软的身 子,只想将怀里的人拆卸入腹,吞噬个干净。 欲火炙热中,他依稀听见她翕张的嘴唇嗫嚅着说疼,听见她用那样可怜的语气 求他,一叠声地说着不要。看见她月光下雪白的脸,微蹙的眉,泪光点点的眼,试 图推拒却被他轻易制住绑在床头的手腕。看到自己不顾她的哀求和痛楚,一次次用 力顶进她的身体,撞得整个床铺都在颤动,好似波涛汹涌的大海,她是无力的小舟 被巨浪裹挟吞噬。 他不该这样的,他到底怎么了?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药瓶,看着眼前幻灯似的一桩桩、一幕幕,灵魂好像飘至某 个高远处,冷冷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床头的坐机没有挂断,手机的音乐一直响着。 “如果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 “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为什么要在一起?” “在一起……” 外面的佣人听到卧室里面有动静,小声敲了敲门,“阮先生,您起来了吗?需 要准备早餐吗?” 他忽然抓起未晞的手机,狠狠地砸在门上,如同山洪暴发,如同愤怒的雷霆, 如同野兽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音乐停了,手机被砸了个粉碎…… 双手拿起画板,全世界与我无关——这大约是此刻的陆未晞最贴切的写照。 晨光下,她手执画刀细细刮割,动作轻巧得仿佛眼前的画布是自己最亲密的爱 人。眼里心里除了色彩、明暗、线条、肌理……再无其他。 正是一天里最明媚的时光…… 如非一觉醒来,看到未晞竟然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单面蕾丝镂空吊带背 心——就是前面没有任何装饰,却能透过背面的镂空花纹,隐约看到整个后背的那 种。她又为图方便,将一头靛黑青丝利落地绾起,越发衬得人蜂腰窄背,削肩皓颈。 很少见她穿这种带些妩媚的衣服,如非不觉眼前一亮。又记起来,这好像是自 己几天前,花了八块钱从地摊上淘来的。可能就是看着它便宜,被未晞当成了工作 服。 如非愤愤地叹气,真是,人漂亮,就是穿件破烂也比别人耐看。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街上是一派祥和热闹。如非刷牙的时候,习惯性地向外看 了看,看到阮劭南那辆银灰色的帕格尼,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守在楼下。 她吐掉嘴里的泡沫,漱了漱口,然后走到外间,对正在画画的美人说:“已经 一个星期了,你还让他在外面晾着?我说姑奶奶,差不多就行了吧,大过年的……” 未晞什么都没说,依旧聚精会神忙她自己的,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在意。这 幅油画她已经画了整整一周,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 如非耸了耸肩,纵然亲如姊妹,在感情方面也是局外人,未晞不愿意说,她也 不好多问。 如非下楼买早点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刻,未晞挺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像个 开小差的学生,对着自己的画兀自出神。 巴洛克风格的油画,色调诡异阴暗,面容冷漠的六翼天使,展翅翱翔于云端之 上,脚下是熊熊烈火,手执长剑,凌厉的剑锋却是直指人间。未晞给这幅画取名为 《天使的愤怒》。 未晞叹了口气,望着画布上的六翼天使。不由得想,世人都以为天使仁慈纯美, 平和宽厚。其实世人错了,天使是上帝的战士,善战好杀,且憎恨人类。 是不是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有自己的两面,而两面之间却没有绝对的界限?正如 疯狂与正常不过一线之隔;就像上帝的右手是慈爱和宽恕,左手却是狡黠和暴戾? 她放下画刀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肩颈,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看到他的车还停 在那里,身子不由得一颤,心里一时千回百转,一时天覆地灭。 想起那个无法言说的夜晚,过了这么久她依然心有余悸。没有亲历过的人只怕 无法明白,童年受过冻的孩子,一生都会觉得冷;有些伤口,一辈子都好不了。 未晞鼻子一酸,只觉得热辣辣地想要掉眼泪,赶紧扬起脸。 南方的冬天,是淡淡的明媚,天空的颜色也是淡淡的,好像久病不愈的美人脸, 带着某种忧伤。清新的阳光轻轻地贴着她的脸。忽然想起来,七天前,他找来的时 候,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没有见他,那时她整个人发着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难受得好像死了一 样。每次发病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高烧。这次又加上一夜的委屈,某人恣情纵欲的 消耗,于是病得更加厉害。她本就是先天不足,后天缺少调养的羸弱体格,几乎心 力将交谇。 她不知道如非跟他说了什么,后来听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就走 了。之后派人将她平常用的东西送了过来,都是她画画用的工具,整整装了一大箱 子。还将前些日子买的衣服、鞋子、皮包一并送来,另外还带了一个新手机。 如非看着那新手机啧啧称奇,没心没肺地打趣她,“疼女朋友也犯不着几天就 给你换一个手机吧,怎么?怕你丢了?还是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阔气?” 她叹而不语,其中原委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个被她忘在别墅的手机,只怕是又 被他砸了。而她心里明白,他心里最想砸的……其实是她。 她又一次不声不响地走了,这等于犯了他的大忌。记得上次她不明就里触他逆 鳞,他只是默不作声,私下里却不动声色地掐住她的七寸,将她所有的退路封了个 干净,然后气定神床地看着她,困兽一样,山穷水尽。 现在,他依旧默不作声,只把上班外的时间,都用在了楼下的停车场,却没再 找过她一次,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 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有人叫门。如非自己有钥匙,这个时候会是谁? 结果在门镜后一看,竟然是汪东阳。未晞打开门,汪助理还是那副从容不迫, 公事公办的样子。 “陆小姐……”他说,“阮先生说你还没吃早饭,怕你伤了 胃,让我把这些淮扬点心送过来。” 他将一个古色古香的食盒递到她手上,接着说:“阮先生还说,后天就是春节, 让我问问你想吃什么,这里还缺什么,少什么。明天,他一块儿让人送过来。还说, 今天之后,他就不再来了,让陆小姐安心,没事的时候也好出去走走,老窝在家里 容易闷出病来。陆小姐不喜欢有人跟着,凡是你不喜欢的,他都记住了,以后再也 不会了。还有一件事,阮先生嘱咐我一定要转告。你的小妹妹陆幼晞,阮先生已经 从陆家那里把人要来了,安置在一家私人疗养院里,找了专人照顾。如果陆小姐当 她的监护人,阮先生会找人帮你处理。如果想送她去国外治疗,他也可以安排,一 切全听陆小姐的意思。” 汪东阳说完完,就站在门口,像个尽职的战士,等待首长批示。 未晞被他连珠炮似的一番“轰炸”,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又想起眼前这人初 见时是何等的精明刻薄,与此时的“愚忠”倒真是大相径庭,不觉一笑。 “麻烦你告诉阮先生,他说的话,我记下了,会仔细考虑。这里什么都不缺, 让他不用惦记。” 汪东阳点头会意,临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未晞一眼,终于说:“陆小姐,本 来我不应该说。可是,实在忍不住。别再跟阮先生怄气了,我跟了他这么久,从没 见他对谁这样上心,心疼到这个地步,你该惜福……退一步说,他不是一个怜香惜 玉的人,这个你该知道。现在他没说什么,可时间久了,保不齐会怎么样。说到底, 你不可能离开他,又何必非要跟他强着来?只怕最后伤筋动骨的,是你自己。” 送走了汪东阳,未晞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怔怔地看着它。窗外的阳光泻在上面, 像打翻的糯米粥。她抚摸着食盒上精致的掐丝,心里一时惶惶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冷战了这么久,如非只当他们是耍花腔,常劝她不要太小性,人家怎么说 也是钻石王老五,最有价值的单身汉,本年度新鲜出炉的十大杰出青年,少不得给 个台阶下,彼此都好看。汪东阳自不必说了,自然把所有的责任归咎在她头上。 不知道的人只当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朝得意,恃宠生骄。可是她满腹的惆 怅委屈,局外人哪里知晓?那些令她伤心害怕、难以启齿的一切,对亲如姊妹的人 尚且无法开口,她这个无依无傍的孤女又能说给谁听? 外人只知他是天下传奇,看到的都是他的锦绣荣华,万众景仰,谦和恭逊。唯 有她深知那些面具后的伤口,荣耀下的仇恨,光环里的血腥。只有她亲自亲历过他 偶尔的狰狞恐怖,凶狠暴戾。 他曾抱着她温柔耳语,天上地下,视若珍宝;也曾捏着她的下巴,不带一丝感 情地威胁警告。他黑暗中沉默的眼睛,幽暗的瞳仁,暗藏的兽性;他对人性永远的 怀疑,对人心的不信任,不确定;他掩藏在楚楚衣冠之下,强烈得让人发指的,赤 祼祼的情欲…… 想到这里,未晞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手指,心里一阵阵发虚。实在无法确定那 天夜里抱着她需索无度的人,究竟是不是七年前的那个温煦平和的俊朗少年? 看着那漆红的食盒,信手打开,里面装的自然都是她喜欢的吃食,样样精致, 件件贴心。 “凡是你不喜欢的,他都记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未晞当然明白,这句话背后另有所指。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害怕。只觉得 这就像一只老虎对她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肉一样。 可有谁见过不吃肉的老虎吗? 又想到自己的小妹幼晞,此刻就在他的手上。未晞不知道阮劭南将她从陆家要 出来,究竟抱的什么样的心思。威胁?安抚?道歉?诱哄? 她猜他的想法,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可无论他抱着什么想法,这招的确 是高明。想到幼晞,她就无法坐视不理。 阮劭南现在真真是胜券在握,坐怀天下。可笑的是陆家,就这样卖了一个残弱 的女儿,如此苟且,又能换来几个朝夕的平安? 手里的点心恍然间掉在地上,本就馨香酥软的物件,自然摔得粉碎。 未晞缩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它零碎的“尸体”,头埋在膝盖间,一筹莫展。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