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 阮劭南猛地张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天亮了。 他怔怔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如同从地狱回到天堂,这是他的书房,宽敞明亮, 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窗外没有下雨。 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肩颈。有佣人在外面敲门,“先生,夫人醒了。” 他马上打起精神,昨天答应了未晞要带她出去的。她盼了好久,所以他再累也 不能食言。 街道上繁华依旧,因为是假日,所以人很多。无论生活多么平庸忙碌,在这样 的日子,人们依旧呈现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 未晞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对外面的一切都感到美人鱼和好奇。阮劭南看着她把 自己整个儿贴在窗子上,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就拉着他的衣袖,指着窗外大叫: “劭南,你快看!快看!” 这一路走下来,他觉得看她比看风景有意思多了。 他们来到城市里最大的游乐园,坐仿古式环园的小火车,玩太空梭,坐漂流船, 进鬼屋,看四维电影。所有新奇、刺激、惊险、有趣的游戏,未晞都拉着他玩了一 遍。 阮劭南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父亲,带着自己没长大的女儿。看着她露出快乐、天 真的笑容,他忽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他不就是要她陪在他身边吗?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哪怕要他骗她一辈子,哪怕要他揣着这个秘密,后半辈子如同活在高压线上心 惊胆战,他也愿意这样过下去。 这样想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正坐在一家手工冰淇淋店里。未晞一个人跑到柜台 前,买了两杯特大号的冰淇淋。 阮劭南看着自己眼前这杯,捏了捏她的下巴,“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未晞咬着勺子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就每样要了一些,结 果就变成这样了。” 阮劭南笑了笑,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未晞看了看他,小声问:“劭南,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好?” 阮劭南差点噎到,赶紧喝了口果汁,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每次对你好一点,你就一副很快乐的很高兴的样子,好像很难得似的。 所以我就想,我以前一定是对你不好,不然你怎么会这样?” 阮劭南伸出手,摸着她阳光般明媚的脸,有些伤感地说:“你对我很好,一直 都很好。是我自己不惜福,以前不知道珍惜你。” 未晞歪着小脑袋看着他,不解地问:“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 阮劭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们 从小就认识了。后来你父亲就把你嫁给了我,只是很不幸,你嫁给我之后没多久, 你陪父母驾车出去旅行,路上出了车祸。他们两个不幸去世了,你的头部受到重击, 才会想不起过去的事。” “我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阮劭南看着自己的冰淇淋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摇了摇头,“没有,你是独生女。” 未晞点点头,喝了口果汁,又说:“那你一个人照顾我,一定很辛苦。” “一点都不辛苦,只是恨自己,没法替你承受那些痛苦。” 未晞咬着勺子幸福地笑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劭南,你对我真好。” 阮劭南笑着捏她的鼻子,“傻丫头,这你就满足了?” “如果你以后能开心一些,我就更满足了。” 阮劭南蓦地一怔,问:“我哪里不开心了?” 未晞伸出手点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它们都在 告诉我,你不开心。就连笑的时候,你的脸上都写着伤心……” 阮劭南一把抓住她的手,笑了笑,“就你爱瞎想,好了,不说了。好好想想, 晚餐想吃什么?” 说到这个,未晞又高兴起来,“我想吃……” 从外面传来一首很老的中文歌,听到前奏的旋律,她一下顿住了,好像被魔法 师下了定身咒一样。 阮劭南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她忽地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跑了出去。 阮劭南马上变了脸色,跟着追了出去。旁边是一家音像店,歌声就是从店里传 出来的。 他看到未晞站在音像店前,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怔怔 地听着这首歌,听得泪流满面。 他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问:“未晞,你怎么了?” 她抬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透过泪水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心脏,哽咽地说:“劭 南,我……这里疼,很疼,很疼……我该怎么办?” 她用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跪倒在川流不息的街道。那首歌还在悠悠地唱着,哀 伤的旋律,在秋日的远空无尽地回荡。 若生命只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未晞回到别墅,整个人神思恍惚。吃过晚饭,就上楼休息了。阮劭南不放心她, 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他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未晞,你还好吗?” 她急急地抓住他的手,“劭南,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阮劭南的神经骤然绷紧,如同一条快要断裂的丝线。面上却丝毫未动,只温柔 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闪得太快,我看不清楚。劭南, 我是不是快好了?” 阮劭南笑了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药盒,一边说:“可能吧,所以你更应该按 时吃药,这样病才能好得更快。” 未晞重重地点点头,将一把药丸放进嘴里。阮劭南给她端来水杯。她听话地咽 了下去。 “还有一格呢?”阮劭南拉住她,指着药盒说。 未晞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是每次只吃一格吗?” “那你想不想病好得快一点?” “当然想。” “那就多吃一格,剂量加大了,效果自然更好了,你也能恢复更快一些。” “是啊,那我以后每天都多吃一格。” 阮劭南脸上带着温暖而迷人的微笑,看着自己的小妻子,高高兴兴地将那些苦 涩的药丸吞进肚子。他知道,他的心也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未晞吃过药就呵欠连天,阮劭南问:“是不是困了?” “嗯……”未晞把头搭在他宽厚的肩上。 “那就睡吧。” 未晞搂着他的背,模模糊糊地说:“可我还没看电视剧呢?” “我替你录下来。” 未晞点点头,“那好吧……” 阮劭南扶着她躺好,她把脸贴在他的手心里,幸福地说:“劭南,等我好了, 我就能想起我们以前快乐的日子,我就能做个好妻子了,是不是?” 他悲悯地摸着她的头发,“是的,你能。” “真希望那一天快点来……”她含糊着说完这一句,就沉沉地睡了。 “我也希望……”他吻在她唇上,呢喃着说,“我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来, 永远……” 接下来一连几天,未晞吃的药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却越来越少。饭也不想吃, 每天把自己关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睡得人事不知。 管家都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对阮劭南说:“阮先生,夫人最近总说她肚子疼, 您看,是不是请个大夫来瞧瞧?” 正在整理资料的人手一停,抬起头问:“她说哪里疼了吗?” “她说右边肋骨下面疼,我觉得,可能是肝脏。这女怕伤肝,男怕伤肾,拖久 了,可是要命的病。” 阮劭南把资料放在一边,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管家退了出去,阮劭南将资料锁进抽屉里,心里就像压着一片沉重乌云,只觉 得透不过气来。 他离开书房,走进卧室,可是卧室里没人。 “夫人呢?” “在花房里画画。” 或许是天性使然,未晞自从病好后,就像个新生的婴儿,除了一些基本的技能, 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可是画画的兴趣却没变。只是技法稚嫩,只能画一些简单的 速写,其他画法都忘得干干净净。 于是,阮劭南就把玻璃花房里的花都清了出去,给她改成了画室。这里阳光充 足,四季如春,摆上一架CD机,放些轻音乐,倒是一个适合睡觉和发呆的好地方。 所以,阮劭南不在家的时候,未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画画,发呆,窝在 软榻的垫子上打盹,像一只主人不在家的猫咪,自在又逍遥。 阮劭南走进花房,看到他的小妻子正趴在软榻上睡觉,盖着白色的毯子,穿着 白色的睡衣,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套,像只白色的狐狸,又像一只可爱的小白猫。 画纸扔得满地都是,有成张的,也有揉成团的。未晞失去记忆后,总是这样乱 扔东西,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阮劭南走过去,无意间看到了画架上的画,一幅简单的风景速写,空旷的广场, 飞起的白鸽,还有站在广场上,隔着几束斜阳遥遥相望的一对男女。 画风简单,却非常的唯美浪漫,好像某个经过精心设置,从高处拉长的电影镜 头。 他不觉笑了笑,心想这丫头倒是天赋异禀,无论画什么都透着灵气。又想起她 过去每每作画不眠不休的样子,不禁又有些心酸。 他走过去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这个女人身上每一个地方无不是他热爱并且深爱 的。他深深迷恋着她,时间越久,迷恋得越深,生活得越幸福,迷恋得越恐惧,已 经到了撕心裂肺,无法自拔的地步。 他揭开毯子,隔着薄薄的睡衣抚摸着她美丽的身体。这副身体陪了他三年,整 整三年,对他来说,它不仅只有性而已。它就像一泓清池,洗净了他所有的肮脏和 污秽,带给他天使般的圣洁和纯净。 他曾经是多么幸福的男人,他曾经拥有这个女人全部的身心,不需要谎言,不 需要欺骗,不需要药物和虚假的记忆。只需要放下执著,放下仇恨,他就可以得到 完完整整的她。 她曾经苦苦等了他七年,七年的滔滔岁月,她一个人在这个荒凉的人世间如同 一个虔诚的信徒,独自坚守他们最初的那份纯真和信念。 可是,所有踏实的幸福都被他轻易挥霍掉了,除了满心的悔恨和战战兢兢、转 瞬即逝的快乐,曾经的美好都成了过往云烟。 他应该还她一个公道的,不是吗?他欠她的,休止是那一句“对不起”? 未晞揉了揉有些发痒的睫毛,慢慢睁开眼睛,睡眼惺松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疑 惑地问:“劭南,你怎么哭了?” 阮劭南揩掉眼泪笑了笑,“我哪有哭,是沙子钻进眼睛里了。” “骗人!眼泪都滴到我脸上了,还说没哭?” “那是你的口水。” “真的?” “真的!” “哦……”未晞点点头,“原来口水是咸的。” 阮劭南笑得不置可否,将人搂进怀里问:“你最近决是肚子疼吗?” “嗯,在这边。”未晞摸了摸自己的右肋下边,“一碰就疼,还觉得头晕恶心 想吐,我是不是有宝宝了?” 阮劭南身子一僵,低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宝宝了?” “电视上演的,女人有了宝宝,不是都会头晕、恶心、肚子疼吗?” “是不是要查过才知道,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未晞搂着他的脖子摇头,“我不想去医院,那里又阴森又恐怖。” 阮劭南耐心地哄着她,“可是不去医院,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怀了宝宝呢?别怕, 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好吧,我听你的。” 未晞把脸贴进丈夫的怀里,低声问:“劭南,我要是真有了宝宝,是不是就更 像一个好妻子了?” 阮劭南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有些悲伤地说:“你本来就是个好妻子。” “可我总是让你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感到害怕。” “你怕什么?” “好多,好多,最怕的,就是你离开我。” 未晞看着他,甜甜地一笑,非常笃定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我死了… …” 他一下捂住她的嘴,紧张地说:“不要乱说话!” 未晞乖乖地闭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软榻底下拿出一张刚画好的画,指着上 面画的人说:“这是我今天画的,这个人,我认识他吗?” 阮劭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直绷紧的线啪的一声断了,他的脑袋里回荡着丝 线断裂的惨叫。 他一把扯过画纸,揪住她的肩膀近乎狰狞地问:“你从哪里看到的?谁告诉你 的?!” 未晞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今天脑子里忽然闪出 他的样子,我……就画下来了。又想不起他是谁,就想问问你。你……干吗这么生 气?” 男人满脸阴郁,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比愤怒更加可怕、更加阴鸷的 情绪。未晞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像一只被狮子扑在地上的小白兔。 过了很久,他才放软表情对她说:“他不是好人,他以前害过你。我不愿意你 想起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所以才会这么紧张。” 未晞疑惑地看着那张画,“他以前是怎么害我的?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劭南将她抱起来,向屋内走去,“因为你失忆了,过去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 了。” 回到卧室,未晞躺在床上还是不能释怀,她看着宽衣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疑 惑地问:“如果他害过我,那我不是应该非常恨他吗?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脸,会有 一种很悲伤、很留恋、很想流泪的感觉?就像看到一个久别的故人,这样不是很奇 怪吗?” 阮劭南的手臂撑在她的脸侧,吻着她细密的睫毛,“他是你的初恋情人,可是 他骗了你,让你伤透了心。所以这不是怀念,是痛苦和屈辱。” 她仰起脸,望着自己的丈夫,“真的吗?真的是这样?” “真的,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可是……” “没有可是。”他咬了一下她的下巴,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听话,我以后就 不陪你看电视了。” 未晞赶紧摇头,抱着男人壮硕的背,“我听话,我再也不问了。” 阮劭南点点头,抱住她微微发抖的身子,刚要进入状态,未晞用手指戳了戳他 的腰眼,一阵麻酥酥的疼。 他有些烦躁地抓住她的手,不耐地问:“又怎么了?” “劭南,我今天还没吃药呢,我怕一会儿忘了。” 他怔了一下,慢慢放开手,冷峻夺人的面孔,在窗帘的阴影里晦涩不明。 半晌,他说:“那你吃吧。” 然后,他看着她从床头柜拿出药盒,取出两格药就水吞了下去,又看着她把药 盒放好,转过脸对他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好了,我吃完了。” 他贴在她身上,随手关上了壁灯。 卧室里一片漆黑,犹如冥夜。他听到她在他耳边忍痛的喘息,无声的啜泣,他 感受到她因忍耐而颤抖的身体。 她和血肉紧紧地绷在她的骨架上,她的神经因他的贴近变得脆弱无比,她的嘴 唇无助地翕张,她的指甲脆弱无力,她凄惶的泪水洒落在他的臂弯里,如同暮秋清 凉透幕的寒雨,一点一滴的失意伤情。 他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凌迟她,而她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敬他,他们都 是如此的残忍,可以把彼此折磨得撑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阮劭南听到他的小妻子在他身下小声说:“劭南,我不哭了。” “唔……”他摸了摸她的脸,果然没有泪水了。 她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说:“那你可不可以轻一点?我怕伤到宝宝。” 阮劭南在黑暗中看着她皎洁的脸,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他早就应该对她说些 什么,可是他说不下去。 他吻着她还带着泪珠的睫毛,叹息着,“好的,我轻一点。” “劭南,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都喜欢。” “那我们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 “你决定吧。” “那男孩就叫……” 下雨了…… 阮劭南坐在书房里,看着未晞白天画的素描。那个人的眼睛正对着他,英俊的 面孔,目光鄙夷,轻薄的唇角,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 他拿出打火机将画纸点燃,扔进烟灰缸,看着那个人的脸在明艳的火光中慢慢 翻卷成灰,被窗缝刮进来的风一吹,就散了。 他将火机扔在桌子上,对着满室的冰冷,黑暗中仿佛看到无数个鬼魂向他走来, 面孔狰狞,四肢不全,浑身是血。他们从烈火焚身的地狱爬上来,向他索命! 他战栗着捂住自己的脸,对着满地灰烬,声泪俱下地低吼着,“你到底想怎么 样?你以为我现在过得很舒服吗?你以为我不痛苦吗?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 不要再来烦她!我们让她受的苦还不够吗?她已经很可怜了……”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如果你真的爱她,求求你,放过她吧,求求你…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