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大早李家里里外外就忙得炸了锅,戴眼镜的阿根站在木梯上涮浆糊贴他刚 写的墨汁尚未干的红对联,弟弟在底下扶着梯子,仰着头眨巴着眼睛叫着:“贴 歪了贴歪了……”装修简陋的厅堂里,几个男人挽高了袖子卖力地切肉,水池边 也站了好几个妇女,正有说有笑地杀鱼,鱼内脏和鳞片丢在一边的塑料桶里散发 着腥臭。上了年纪的阿婆也蹲在地上帮这个剥葱帮那个削花菜。厨房外的空地上 临时搭起一座砖灶,一口大锅架在旺火上不时地往外冒着热气,打着赤膊系着围 裙的师傅正忙着往锅里捞东西,三不五时地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擦头上的汗水。 顽皮的孩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惹得大人一阵训斥:“人家忙着正事,你倒也跟 着忙得像蜘蛛织网,等下回去不打你的屁屁才怪!……”年少而疲惫不堪的新娘 坐在床上躲在纱帐后,像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地靠着床柱。这是一张老式床,李 爸爸李妈妈结婚时买的,床的三面用雕了花镂了鸟的木板环住,四角是四根约1.5 米高的床柱,把纱帐撑得紧紧的。 一整个晚上她都没能合一合眼。先是乡里乡邻和平日较要好的姐妹伴依当地 习俗拿了钱物来“添妆”,说了一牛车祝贺的话;然后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阿婆来 给她“摘脸”捻几根红毛线,拉直了绞除她脸上的毛,弄得她的脸火辣辣地痛却 又不能说出来。阿婆边给她“摘脸”,嘴里还要“念四句”,她心烦意乱地听不 清她念的什么,只记得每个句子都押韵,对仗也还工整。之后阿婆又说了一簸箕 的吉利话,然后在李妈妈的一堆感谢声中拄着拐杖被人搀着颤巍巍地走了,那时 零点已过。然后是一个胖胖的女人进来给她化妆,头发挽成髻盘在头上,东拉西 扯地聊一些没营养的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因为是以时间计费的,所以一个简简单单的妆,胖女人却折腾了她三个小时。 胖女人走后她也快虚脱了,可是李妈妈却又在百忙之中偷空来跟她唠唠叨叨一再 交代,无非是说些类似于“三从四德”之类的东西,说足了三垃圾桶她才眼眶红 红的依依不舍地出去忙活了,这个时候天也快亮了,水泥匠在厨房外的空地上吆 三喝四地砌砖搭临时灶,左邻右舍也三三两两地过来帮忙了。…… 李妈妈的女儿就要出嫁了。屋里屋外的迹象都在传递着这样的讯息。她心里 开始烦燥起来,只觉得一肚气憋着没处发。 一个半月以前,她刚从一个美如天堂的城市回来,李妈妈就张罗着给她找婆 家,逢人就放话:“哪家有好一点的孩子就给我女儿说说亲事……”那时她就躲 在房间里任性地耍耍小脾气,给那个美丽的城市的朋友打打电话,发发牢骚,或 者故意在吃饭的时候偷偷骑上单车到镇上唯一的网吧,跟天南地北的网友聊到满 肚子气烟消去散才悠悠地回到家里,嘴里直嚷嚷“饿死了饿死了”,手也不洗, 拿一根筷子,“噗”的一声,从盘子里叉起一个肉包子,跪坐在椅子上嘴馋地大 嚼起来。 李妈妈见她一幅没教没养的样子就生气地训斥:“这么大的人还像个小孩子, 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坐没坐相,吃没吃相,还像个女孩子吗?人家女孩子都是 规规矩矩斯斯文文的,吃饭不敢大声咀嚼,说话不紧不慢,笑的时候牙齿都不露 出来……你看你,那么花脚,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结了婚还由得你?……” “说到哪里去了?我不就二十一岁吗?”她边夹菜边嘀咕着。 “二十一岁还嫌年轻吗?我在你这个时候孩子都有两个了。”“是哦,我奶 奶这个时候已经计划着当婆婆了。”她瓮声瓮气地说着,惹得李妈妈想笑又不敢 笑,只是装作生气地道:“你这孩子就爱顶嘴,没大没小的,白养了你二十几年。 养头猪还能卖钱,养了你要贴钱不说,还整天让你气得要死……”“我才气呢, 你老是说' 吃饭皇帝大' ,没看到我正在吃饭吗?”“哟,训起我来了?这么没 大没小的!现在跟我顶嘴没关系,将来结了婚才不能跟婆婆闹情绪,凡事都得让 着点……”她把碗一搁,看来又没法吃饭了,李妈妈训起话来总是一簸箕一簸箕 的,没完没了。 李家小女儿要嫁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四处飞传,媒婆开始登门。李家女 儿从此忙碌起来。 李妈妈一大早就把女儿叫起来梳妆打扮,一看到她穿了膝盖破了个洞的牛仔 裤就大惊小怪起来。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女儿扁着嘴嘀咕着。 “哼,小时候让你穿打补丁的衣服你还觉得委屈,现在用新当当的钞票跟人 家买了条破裤怎就不委屈?”“哎呀,现在城里都是这么穿的。”“城里城里? 城里还流行穿开裆裤呢!这里是乡下。再说,今天媒人就要来跟你说亲事,你穿 成这个样像什么!”“老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不想嫁人!”“再不 嫁人就快嫁不掉了,年纪轻挑别人,年纪大你就只有让别人挑的份儿了。”李妈 妈不由分说,把她拽回房间,“换套裙子到楼下去,媒婆很快就来了。”她不大 情愿地换了裙子,外罩一件白色风衣。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李妈妈在跟谁讲话。 大抵是媒婆罢。 李妈妈一看到她穿着那件白色风衣脸色变了变,很快又堆起了笑脸,拉住她 的手跟媒婆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小女儿。”媒婆用她的老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她:“嗯,你女儿还真聊条!”见媒婆一脸严肃地把“苗条”说成“聊条”,李 家女儿憋不住想大笑起来,忙干咳几声掩饰。 李妈妈赶紧接过话茬说:“别看我女儿一个个瘦瘦的,可都是健健康康,从 小没吃过一粒药没打过一次针摘了脑袋都能养活的。”李家女儿忍着笑乖巧地泡 着茶。功夫茶的泡法相当讲究,要经过好几道工序。记得她在那个美丽的M 城时, M 城的朋友一听说她是从泡功夫茶的故乡来的,都嚷着叫她表演来看看,可往往 还没等她泡完茶他们的耐心就用完了,有的喊着“太麻烦了”,有的笑她说“要 是夏天等你泡杯茶喝都渴死了”,还有的拿着小巧的茶杯直叹:茶杯这么小,一 杯茶倒进嘴里还湿不了我舌头。…… 倒完茶她就双手捧着茶杯恭恭敬敬地送到媒婆跟前:“您喝茶!”然后双手 给李妈妈奉上一杯,这才把另一杯茶放在自己的位置上。 敬茶可也是很有讲究的,有长幼之分,有远亲近邻之分,有外人家人之分。 茶真是一门大学问。 上完茶她就坐在李妈妈旁边,静听她们谈话。 媒婆是一个六十好几的老妇,瘦瘦的,笑起来脸皱得可以夹死几只苍蝇。 她们先是一阵寒喧,然后话入正题。 “你女儿念了多少书了?”“要说这个呀,不是我吹嘘的,方圆十几里的女 孩子,没几个能比得上我家玉米的。我家玉米初中毕业后,又去念了一年电脑, 要不是家里穷,供不起她读书,她肯定会念到毕业的。我家玉米读书那么好,一 年拿了七八张奖状……她离开学校时,老师跟同学都很难过……”李妈妈不知怎 的,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 媒婆忙宽慰道:“这已经不简单了,女孩子会打电脑就不错了。”李妈妈很 快又快活起来:“读了八九年的书,说多也不算多,可我家玉米离开学校后又自 学起大学来,你没看过她的书,一本一本都像钻头那样,又沉又厚……”说到这 里,李妈妈突然起身上楼,不辞劳苦地从楼上抱着一纸箱的书走下楼梯,放下纸 箱后她从里头拿出几本书加以证明:“喏,一本书都有几斤重呢,不是我黑白讲。” 媒婆“啧啧”地惊叹起来,伸手接过一本书掂了掂,又翻开来眯着眼瞄了半天, 叹道:“人要是不识字就像瞎子,你说这书上写的东西,摸上去平平,看上去一 个个黑黑的又像苍蝇,不识字能看得懂吗?”李玉米抿嘴一笑。 李妈妈忙附合着。 媒婆又问:“你女儿是叫玉米?”“呃,是叫玉米。”“这个名字倒是好记 又好听,王珍家的女儿叫什么' 乌鸡' 呢。我说怎么取这样的名字呢?王珍说那 孩子生下来时瘦得很,鸟手鸟脚的,人又黑,乡下人斗大的字也不识一筐,而且 又是个女婴,犯不着找人翻字典取名字。碰巧孩子的外婆提了只乌鸡来看女儿, 所以就叫' 乌鸡' 了。玉米这个名字要好听多了。”李妈妈听到这里倒有些不好 意思起来。生玉米的时候,念过两三年书的丈夫又不在身边,丈夫长年在外,偶 尔托人偷偷捎回几根生玉米棒,那时他们兄弟都没分家,李妈妈总是很快作完工, 一阵风似的往家赶,回来时瞅瞅没人在,就把那根玉米棒放在锅里水煮五六分钟, 捞出来等不得冷却就躲进房间,把那根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啃了个透。可如果不巧 碰到婆婆或妯娌回来,她就得赶紧找个地方把玉米棒棒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 回到厨房和上一锅够一家喝上一顿的麦粥。 那个贫穷的饥饿的年代,她思念一根玉米棒也思念起丈夫。 她瞥了一眼玉米,女儿的脸色不太正常。 玉米!玉米!多难听的名字!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几乎就是她童年的痛苦。 那时候五岁的小玉米经常跟村里一群比她大的孩子去放牛,时值冬天,地里 很冷,他们便偷了人家的草,划了根火柴点着,几个人围坐着烤火。这时有个小 伙伴一边搓着手一边戏谑她说:“喂,玉米,把你放到火上烤,让我们几个分了 吃好不好?”其他的孩子都跟着起哄。可怜的小玉米孤立无援,又觉得受了莫大 的委屈,嘴一咧哭了起来。 “这么小气,说一说就哭了!”同来的阿根撇撇嘴,不屑地哼着。 这时便有个小伙伴编起儿歌来嘲笑她了:“小气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 成)四条腿。”很快他们都到了学龄,报了名读书。老师每次点到“玉米”,一 个班的小箩卜头都“咯咯吱吱”地笑得东倒西歪,“乌鸡”“乌羊”他们倒不觉 得好笑了。 后来上了中学,连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英语课代表都会开她的玩笑: “玉米同学,你的名字可真难译,我叫李明,译成LiMing就可以了,你叫玉米, ' 玉' 字拼起来都变成' 幼' 了。如果香蕉译Banana,西红柿译Tomato,那玉米 该译成什么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托着腮,故作深思状,惹得几个男生夸 张地大笑起来,把玉米给气坏了,哼哼!公报私仇呢!她在班里当个小官,平日 里检查作业,得罪的人可不少。…… 她沉醉于往昔点点滴滴的快乐里,李妈妈起初见她托腮一言不发地坐着,还 以为她正听得入神,现在却还一个人傻傻地笑着,就知道这丫头十有八九开小差 了,于是不露声色地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她一下,那丫头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 身倒茶。 媒婆喝完茶就起身告辞,临走前她亲热地拍着玉米的肩头,把脸皮笑得皱得 像失掉水份的苦瓜:“查某仔,你的条件这么好,又聊条又有学问,媒婆我一定 给你找个登对的!”她重复着“找个登对的”,小心翼翼地走出大门。 李妈妈送到门口,返身进屋,对着玉米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这丫头,人 家在说话你却坐着发呆,也不会添茶水,这么没礼貌的!再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 叫你穿套裙子,你却还在外边给加了一件,那么薄的一层,放在火上烘也穿不暖。 再说这件衣长不长,短不短,裙子都露出来了,比那衣长了一截,活像个芹菜抽 穗,怎么入眼?!”“老妈!”玉米大声抗议:“你实在没品味耶!什么芹菜抽 穗,这么抽象的东西!”“谁让你穿得那么抽象,要不我会把你说得那么抽象吗?” 玉米“噗”的一声笑出来,双手按住肚子直叫:“饶了我吧……” 晚上玉米躲在被窝里给M 城的朋友打电话。 “不会吧?这么夸张!你不会跟家里讲自己找个男朋友吗?”“我是想呀! 可我妈急着要把我嫁掉,好像我是库存得发霉的货,没人要似的!”“那你赶快 找个男朋友呀!”“你说得轻巧,时间这么急我上哪找?缘份这种东西是可遇不 可求的。”“这也是。”Sun 在那头说。 “哎,今天来了一个媒人,你知道多好笑吗?”玉米翻了个身,俯卧在床上, 左手支着下巴,一想到那个老太婆,她就来了精神。 “说来听听!”Sun 饶有兴趣地说。 “她连苗条都不会讲,说成聊条了,她说”玉米故意瘪着嘴,学着媒婆的样 子瓮声瓮气地说:“查某仔,你的条件这么好,又聊条又有学问……”玉米的话 还没说完,Sun 已经被她逗得大笑起来。 “Sun ,我明天要相亲呢!”“相亲?”“是哦!我妈说媒人明天要带人过 来,还给我上了一晚的政治课,重申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了一大堆这不行那不 行,你说多搞笑?”“我倒觉得你可以试试,听你那么说,相亲蛮好玩的嘛。” Sun 很军师地建议道,“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呢。”“不可能,我们 这边的男子我一个也看不上!”“哇,条件这么高!”玉米想像着Sun 在那边吐 着舌头的样子。“才不!是没有共同的语言。我想找个大学毕业的,虽然我自己 也没什么文凭,可我们这边的男子有大学学历的简直是凤毛鳞角。”“这么可怜?” 玉米正欲回答,就听到敲门声,忙对Sun 说:“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老妈在查 勤呢!Bye !” 第二天一大早,玉米就让李妈妈从床上给挖了起来。洗漱完毕下楼来,媒婆 已恭候多时了。 “查某仔,我昨天走了一天,还真帮你问到了一户好人家呢。我刚才都跟你 妈说了,你要是肯的话,我这里有他的电话,我叫他过来,你们两个聊聊……” 媒婆说着,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条,把那些写着电话号码的 纸条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嘴里嘀咕着:“都不知道是哪张了。查某仔,你帮我看 看。”玉米伸手接过,那些纸条上有的写了名字,有的只有一个号码。“他叫什 么名字?”“那个孩子我倒是没问他的名字,他爸爸叫番瓜,我让他把名字写上 了。”那媒人自顾自地说:“我说他怎么叫' 番瓜' ?人看起来都挺精神的,没 半点番样。他说小时候长得憨,父母说他一幅番瓜样,就随口叫他番瓜,改都改 不过来了。”媒婆说话间,玉米已经把那张写得歪歪扭扭的纸条找了出来递给媒 人,媒人拿在手里瞅了半天,叹道:“唉,人老了眼就花了,那号码我看上去怎 么一个个都像豆芽?”“是啊,”李妈妈感慨起来,“千金难买寸光阴。老了就 真的没用了。”玉米拨完电话,让媒婆进去讲。那媒婆接过电话,对着话筒说话 时声音像打雷,唯恐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无法完整地传达她翻过来掉过去说的那句 话:“吃饱了饭叫他过来呀,我在女方家等着!”趁着这个空档,李妈妈把男方 的情况跟玉米说了:“初中毕业,在湖北开了家店……”“才初中毕业?”玉米 嘟起嘴。 “将就点吧,也不一定要读书人才会赚钱,人家不也开了个店吗?会赚钱就 好了。”李妈妈见女儿不语,又说:“我就是嫌他家房子不够大,可话又说回来, 只要这个人头脑好用,将来也不怕没房子,说不定赚了大钱,把房子买到厦门去 呢!”“赚大钱买房子?那事儿还在墙上挂着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书念多念 少总是有区别的,当初你都晓得要让我们多念点书?以前没读书能赚到钱那是瞎 猫碰到死老鼠,现在情况可大不相同了。”女儿说的也不无道理,李妈妈无可奈 何地叹着气。 媒婆讲完电话,回到座位坐下,感慨起来:“人老了真的是没用,眼睛煞花 得把那号码一个个看成豆芽了。唉,这个年头要是不识字还真不行,看了半天都 看不出番瓜是哪个电话,读书人真是不一样,一眼就看出来了。”李妈妈接过话 茬说:“哎,别说找一个番瓜的电话,钻头厚的书都能念下去,还在乎一个人的 名字?!”“是啊是啊!”媒婆把头点得像捣蒜,“不识字实在是输人有够惨啊!” 李妈妈不住地摇着头:“输得惨了。就说我儿子,在外边赚了点钱,好几次都打 电话叫我去那里玩,可我一个字也不识,哪走得出门?人家读书人就不同了,买 张地图,天涯海角哪里去不了的?”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玉米 见她们谈话还有点意思,就静坐着听,偶尔起身续续茶水。 没多久,几辆摩托车就“突突”地停在门口,料想是男方的人来了,玉米只 得按李妈妈交代的,躲进房间,寻思着何时出去敬茶为妥。李妈妈交代过,第一 印象非常关键,不能应付了事。而第一印象又取决于敬茶这一步骤,女子的言行 举止要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从房间走出来时要趁机迅速地扫一眼屋 子的人,确定看起来最老的人坐哪个位置,次老的人坐哪个位置,男方本人坐哪 个位置,以便敬茶。一眼扫过就要做到胸有成竹。这是考核一个女子脑子跟眼睛 是否转得一样快的第一步。之后才敬茶,敬茶时要双手端平,左手轻托杯底,右 手两个手指轻扶住杯沿。敬茶时头微垂,眼睛看着对方,态度要恭敬。另外,万 万不能让杯子的茶洒出杯外,那是很失礼的事,更不能在客人还没接稳杯子的时 候就松手。…… 在这一行人中,男方本人要放到最后一个敬。 那个男的长相还过得去,只是黑了点。他起身接茶的时候玉米注意到他的个 子不是很高,但壮壮的,看起来倒还结实。 敬完茶回到房间的时候,玉米的心还“噗噗”地跳着,毕竟是头一回相亲。 但她还是能确定自己的表现是优秀的,因为李妈妈说话的声音无形中提高了几分 贝。 媒婆跟着走进房间,问道:“怎么样?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两个单独谈谈?” 玉米想,谈就谈吧,光看那么一眼还真能定终身不成?又不是仙。 后来两个人就坐到楼上的房间,一个人坐一边,离得远远的,谁也不敢看谁。 玉米虽是个女孩子,到底是个主人,既然男方不主动,或者紧张得忘了主动,那 就由她先开腔好了。可糟糕的是,玉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男的问她介不介意他抽烟。玉米把窗户打开,说不介意。于是他将一根 烟放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猛吸了一口。 男的问,媒人说你在J省M城是吗?玉米点头说是。 男的又问,媒人说你哥在M城开店,你在他那里帮忙是吗?玉米说是。 之后就静下来,气氛陷入尴尬之中。 照说现在该轮到玉米发问了,可玉米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毕竟是第一次见面, 见面的目的性又强。难道学着他问,媒人说你初中毕业文化程度是吗?媒人说你 在湖北开店是吗?这种小儿科问题通常只能问出这样的结果:此人不聋也不哑, 但不排除弱智的可能。 可是没办法,玉米还是把刚才的小儿科问题搬出来,然后得到预料中的肯定 的答案。问完后两人又巴巴地坐着。 眼看他一根烟就快抽完了,玉米告诉自己要抓紧时间,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玉米说,她觉得农村人结婚都太草率了,认识三五天,见过两三次面,就决 定结婚,也没怎么了解,有的婚都结了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怎么写呢。 男的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玉米提议说,他们不妨互相了解一段时间,哪怕十天半个月也好,男的 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玉米暗暗松了口气。这时候她甚至听到母亲在 楼下咳嗽着。双方的亲友都担心两个人呆久了会信口开河,说溜嘴把不该说都端 出来,所以第一次见面,单独相处的时间通常不超过十分钟。 两个人互留了联系电话,下得楼来。玉米即又躲进房间。只一会男方及亲友 就走了。 吃过午饭,李爸爸提着简单的行李回来了。李爸爸在一家工厂做事,通常十 天八回来一趟。已到了年关,工厂停了年假。李爸爸说明年不去了,那活儿吃力, 又赚不了什么钱。 李妈妈把上午玉米相亲的事儿说了。 李爸爸皱着眉头说:“没有房子怎么行?”李妈妈说:“主要是看这个人头 脑好不好用,要是脑瓜不灵,再多的房子也没用。”“哪个嫌房子多了?房子多 可以出租可以卖钱,经济负担不就能减轻了?”“坐吃山也会空的。年轻人就该 出去打拼。”李妈妈系着围裙收拾餐桌。 “打拼就一定会赢?你的女婿脑瓜灵得很,怎么就没见赚大钱来孝敬你?” 李爸爸反驳说。 “我女婿没赚大钱,可也没让女儿吃过苦。倒是你,头脑就是不中用,我才 跟你受了一辈子的苦。这个家要不是我撑着,你早就从屁股裂到嘴巴了!整天叽 叽哇哇,说东家长道西家短,有嘴说别人就是没嘴说自己!女婿既是我的,以后 你就别再管他!”“不管就不管!”李爸爸赌气上楼去了。 李爸爸跟李妈妈经常为鸡毛蒜皮大的事拌嘴,大半辈子就是这样吵吵闹闹地 过去了。而拌嘴的结果,通常是以李爸爸气呼呼地走掉李妈妈找左邻右舍倒倒苦 水发发牢骚而告终。可是没多久,李爸爸就忘了夫妇俩吵嘴的事,两个人碰面的 时候他又主动跟李妈妈说话,李妈妈总是不理他,李爸爸就会把一句话说上三四 遍,这时候李妈妈就会说:“看,这个人脸皮比墙壁还厚!人家不跟他说话他却 老是要把话说来跟你掺在一起。”玉米笑了,李爸爸也笑着嘀咕了句什么。 第二天,玉米从网吧回家的路上,就接到那个男子的电话,约她晚上到镇上 的一家西式快餐厅见面。 玉米回家把这事跟李妈妈说了,李妈妈不放心,要叫两个姐妹伴同去,给她 壮胆。玉米倒觉得没那个必要,在M城打理哥哥的商店,也不是没接触过人。 小镇上那家快餐厅规模挺小的,几张桌子几张凳子,一部电视放在墙壁的铁 架上,播放一些乱七八糟的连续剧。 两人各点了东西,然后回到座位静等。玉米环视四周,稀稀落落的三五个人, 两个小孩子叽叽喳喳的,电视里正下着大雨,吵得半死。在这种地方一坐,胃口 都去了大半。 玉米想起在M城跟朋友喝咖啡的事。那家咖啡厅在M城是响当当的,它的布 置非常优雅,楼下大厅的一隅,一架价格不菲的钢琴前坐着一位长发美女,修长 的手指敏捷地在琴键上跳跃,顶上一支麦克风正对着钢琴。 古香古色的刻了草镂了花的木楼梯蜿蜒着到二楼。朋友象是熟客,熟门熟路 地带她到咖啡厅的一侧。她在幽暗的灯光下摸索着坐下的时候,感到屁股下有些 晃动。她慢慢地适应了咖啡厅的光线,一位侍者过来服务,轻声问她们要点什么。 朋友叫了壶咖啡,她则要一壶奶茶,她的胃有毛病,不敢喝咖啡。 服务生走后,她才腾出时间打量周遭。她的座椅是悬空的,像秋千一样,白 色座椅的两侧垂下两根绳子,塑料青藤爬满绳子。客人不少,有的轻言细语,有 的轻晃着座椅,有的静品咖啡,有的聆听琴声。整个咖啡厅优雅而浪漫。 服务生很快送来滚烫的咖啡和奶茶。 玉米啜饮奶茶,听琴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高山行云… … 直到一杯牛奶放在面前玉米才回过神来,她歉意地对那男子笑笑。 “生意还好吧?”玉米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问。 “马马虎虎。”男子吸了一口可乐说。 “店里不忙吗?”“一般。”“你回家那商店不是要关着?”“我哥在开呢。” “店是你哥开的还是你开的?”“店……”男子有些支吾起来:“我们……两兄 弟开的。”玉米吸着牛奶,点了点头。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整个餐厅显得更加嘈杂。 两人人算起来也算是个同行,于是就聊了些生意上的事。 “吃个炸鸡翅吧?”男子殷勤地说。 “哎,我自己来!”玉米应着,仍旧吸着牛奶。她对油炸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男子说,他经常跟一帮朋友来小镇吃宵夜,总是三更半夜才回去。 玉米说,现在是年关,治安不太好,晚上还是不要玩得太晚的好。 怕什么?!男子大大咧咧地说,我在湖北的时候还不是经常跟老乡出去,玩 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去?在湖北都不怕,何况是在自家地盘上?! 玉米不再说什么,吸着牛奶。 他们约会的时间提前结束。回到家后,玉米告诉李妈妈,这桩婚事告吹。 第二天又来了个胖胖的媒婆。那媒婆一进屋,先是用苛刻的目光上上下下地 丈量着玉米的身高,然后扣除鞋跟的高度和头发的厚度,于是得出一个结论: “你女儿个子都不高呀!”“是不高,”李妈妈接过话茬说:“不过女孩子这样 的身高也不矮了。”媒婆的目光这回成了一把秤,给玉米过完秤然后扣除衣服鞋 子的重量,于是又得这样的结论:“你女儿实在是瘦了!”“是呀,我也是这么 想的。”李妈妈说:“可现在年轻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爱苗条。”媒婆的目 光变化很快,一下子又测出玉米的肤色,问题又来了:“你女儿皮肤不白呢。” “是啊!”这回玉米开腔了:“可人家都说黑黑看起来健康。”李妈妈坐着一声 不吭。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哪户人家不想娶个白白胖胖的媳妇?”媒婆应道。 李妈妈忍不住又开腔了:“那可不一定!我那侄子当初就是要找个苗条、个 子小小的,我嫂嫂想不通,我侄子就说,' 人是要娶过来疼的,又不是要娶来挑 粪的' ,我嫂嫂寻思着也是,也就没再反对。”媒婆讪讪地没再说什么,端起茶 喝了一口,又坐了一会就走了。临走前她说会给李家千金找个登对的。 当天下午胖媒婆又来了。玉米碰巧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前,她看见媒婆站在路 上跟一个矮个子男人聊着什么,然后就往她家里走来。 媒婆来的时候李妈妈不在家,李爸爸只得放下手中的历史书,下楼应付。李 玉米随后也跟着下去。 媒婆说,她给玉米相了一门很相配的亲事,那个男的像玉米一样,个子不是 很高,两个人站在一起一定很登对;他家虽算不上富有,可有几间房子,住人是 没问题的,地势又平,前面有条七八米宽的水泥路,将来赚大钱买了车也能开到 家门口,再说男方家离这里又近,透早透晚爱什么时候回娘家都很便利。 李爸爸问,那房子是什么样的? 媒婆说,楼房是没有,但那几间平房住人是没问题的。 有几个房间呢?李爸爸问。 三个房间总该有吧。胖媒婆含糊应着。 一家四五口人就住那么三个房间是窄了。 窄也不会太窄,这个孩子头脑灵得很呢,刚才我还在你家门口碰上他,还跟 他聊了几句,这孩子嘴巴甜,讨人喜欢。对了,他老爸是王庄的大桥,有没有听 说过? 李玉米满心不悦地起身上楼,还听到李爸爸说,房子也太窄了…… 李妈妈从左邻右舍窜门回来,脚刚踏进门就见到女儿正任性地冲她父亲发火: “……那么矮的人你都想要!你只要房子,什么都不管!……”一见到李妈妈, 玉米就转向她告状:“妈,刚才那个胖媒婆来了,说是给我找了一个很相配的人 那个人我又不是没看见,矮得要死,简直像武大郎!我爸都不管,老是跟那个胖 媒婆争房子的事。”“武大郎是谁呀?”李妈妈问。 “这个都不知道!武松的哥哥!”“武松很壮呀,是打虎英雄呢!”“可是 他哥哥很矮呀!”玉米气恼地解释着。 “怎么会呢?都是一对父母所生……”“可他就是矮呀!”玉米跺着脚,突 然灵机一动,“喏,他矮得就像我们村的矮钉子。”“什么?那个三寸矮钉?!” 李妈妈怪叫起来,气不打一处来,转向李爸爸,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这死鬼, 你的眼睛让屎给糊了?三寸矮钉那么矮你都没看见,还想双手捧来做女婿?有没 有一米五都是个问题,咱玉米站着少说也比他高半个头……”“媒婆说他老爸是 王庄的大桥。”玉米嘟起嘴。 “什么?王大桥?哼,早年我和他都在厂里做过工,他们夫妇都矮着呢,还 欠了人家一屁股债,那几间石头房我又不是没见过,谁会稀罕!”“我怎么会知 道?我根本就不知道王大桥是谁!”李爸爸无辜地辩解。 “你当然不知道!你每次回来都躲进房间坐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 怎么会知道?哼!邻居要不是看在我的面上,这厝一年半载都没人一脚会走到! ……”李爸爸也恼了:“是啊,就你厉害!就你能干!”玉米“噔噔”地跑上楼, “咚”地倒在床上,拉了被角蒙住脸,心里说不出的烦燥。 离除夕越来越近,街上的人空前多了起来,孩子都放了寒假,整天在街上追 逐嬉闹。 李家女儿的婚事依旧高悬。 李爸爸李妈妈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眼看新的一年又到了,女儿又要长了一 岁,李妈妈愁得整日里长嘘短叹。 其间大女儿女婿拖家带口也回来过,总少不了要劝几句,妹妹一肚子的墨水 还怕没人要吗?您就别给她操这个心了。 李妈妈叹着气,没人要倒还不至于,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这年头要嫁 个女儿就是难,一来要挑人;二来要挑所在,交通好歹得方便点;三来要挑个有 几间房子的。要是娶个媳妇倒是简单,只要挑人就可以了,没那么多麻烦。 大女儿宽慰说,妹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你就让她自己去找好了。 李妈妈不住地摇头,这个年头骗子可多了,这孩子像三月半鸭子,不知死活, 交个朋友就掏肝掏肺,我就担心这个。上次她也跟我说明年去M城找一个回来, 还说M城自古以来出才子,要找个有才情的男子不太难。这孩子没心眼,嫩着呢! 再说,嫁那么远干嘛?我要去一趟都难,要是叫女婿给欺负了,跟谁哭诉?外省 人讲话叽叽呱呱,我也听不懂。怎么说总是嫁本地人好,离家又近。…… 一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吃过饭李爸爸坐在客厅看春节联欢晚会,李妈妈在厨 房包粽子。 李家女儿独自呆在楼上的房间,心里闷闷不乐。窗外到处喜气洋洋,家家户 户门上贴着红对联。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街上嬉闹,比谁的压岁钱多。零点未到, 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却已此起彼伏,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升腾、喷薄…… 九点。估计接新娘的花车就要到了。 堂妹妮子在这时闯了进来。“姐姐,姐姐,”她叫着,打断玉米的思绪。 “姐姐,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玉米摸着她的头:“去呀,你去了可以陪姐姐 说话。”“可妈妈说不让我去的。”小家伙委屈地嘟起嘴。 “那你要乖,不捣蛋,妈妈就会让你去。”“我保证很乖!姐姐,”妮子仰 起脸问:“做新娘子好不好玩?”玉米叹了口气:“不好玩,烦死了!”“为什 么不好玩?新娘子可以坐新娘车,妈妈说新娘车很漂亮,车头还有两个小人。姐 姐,你拍不拍录像?”“不拍。姐姐嫁了一个穷光蛋。”“姐姐为什么要嫁穷光 蛋?”“反正是要嫁人的,嫁给谁都一样。”“哦!”妮子眨巴着眼睛,似懂非 懂。 上小学一年级的堂弟探头张望:“喂,妮子,出来!妈妈找你。”“不要!” 小妮子倔强地回答,“我要跟姐姐去!”“妈妈说你属虎,不可以去的。你属虎 不吉利。”堂弟过来拉她。 妮子一边挣扎一边哭闹,听得玉米心烦意乱。 堂弟死活把她给拖了出去:“哼,谁叫你不让妈给你属凤!……”婚车到了, 司机把喇叭按得“嘀嘀”响。李妈妈早已啼哭起来,拉住玉米的手,嘴里呜呜咽 咽地唱些什么,无非是希望女儿嫁过去能有好人缘,能得人疼。 眼看女儿已被人搀着出来,李妈妈哭得更厉害了,这丫头虽说是三个孩子当 中最调皮捣蛋的一个,平时没少让她气的,可这丫头头脑精灵古怪,伶牙俐齿, 虽说老爱跟她顶嘴现在想想,斗嘴也是一种乐趣呀!少了这丫头,日子可难过了。 嫁到男方家,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疼惜。这孩子又是老幺,几个人宠着,多少会 有点任性,只怕要顶撞公婆。——公婆是公婆,父母是父母,不是自己身上掉下 的肉,人家未必会疼爱……想到这里,李妈妈更加伤心,泪水如黄河决堤,一泻 汪洋。旁边几个三姑六婆见状,也都抹起眼泪来。 玉米在被人搀着出来,一眼见到婚车,心“咯登”直往下沉。那车是辆七座 小型客车,哪像是新娘子坐的?车头当然也没有小堂妹所说的扎了两个小人,只 是象征性地贴了张简陋的“喜”字。 邻家十几天前也刚嫁了女儿。李妈妈说那花车又豪华又气派,用五颜六色的 彩纸扎得十分漂亮,车头还站着一对新人。那日,新郎容光焕发,穿着个深色西 装,头发喷得油光,虱子站上去都要滑几个跟斗呢。新郎手里还捧着一束玫瑰花, 待新娘从楼梯下来,他就送上鲜花,然后用胳膊挽着她坐进婚车。李妈妈说整个 过程都拍了录像,录像回放时她都跑去看了好几遍。李妈妈对女儿讲这些的时候 嘴里“啧啧”地称奇,可讲完后她又长嘘短叹起来,责怪媒人没能给玉米介绍个 好人家,说女儿条件也不比人家差,怎么介绍过来的人不是憨的就是痴的?后来 虽说有个媒人给介绍了个大户人家,本来事情都已成了大半,哪知人家临时又变 卦,倒把女儿的名声给折损了……李妈妈唠叨完又叹起来:女儿啊,一切都是命 中注定的呀,将就点吧!听得玉米心里好生烦厌。 新郎打开车门,站在一侧。他今天也穿着一套深色西装,那套西装还是玉米 昨天临时给他买的,玉米见他穿来穿去总是一套显得过于宽大的西装,要结婚了 连套衣服也不买,好像一年要结个三百六十五次婚,所以结婚时就是穿个旧茄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玉米想着这些心里就有气,她径自坐进车内,看都不看一眼纪刚。 车门关上了,玉米透过车窗,看见李妈妈双手扶着玻璃,泪雨滂沱,哭得那 般无助,触景伤情,跟着有些伤感起来,想想从此嫁作他人妇,大小事情都要自 己面对,再没有人替她担着;公公婆婆也不知好不好相处;对纪刚的了解又甚少, 是熊是虎都不知道,跟他结婚纯粹是打一场没有任何胜算机率的赌,下的押又大 得惊人,她一生的幸福啊!……想到这里她越发伤感起来,眼泪也跟着“噗簌簌” 往下掉。 开始有三姑六婆来搀李妈妈,劝道:“好端端的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女儿结 婚是好事。再说她明天又要回来了。”“明天是要回来,可明天回来已经是客了 呀。”李妈妈泣不成声。 “女儿家芝麻菜籽命,掉到哪算到哪,由着去吧。”楼上玉米的房间里,李 爸爸站在窗前,泪湿了手上攥着的手巾。 车开走了,李妈妈扶住玻璃的双手悬空,晨风过处,几缕黑白相间的头发被 拂到脸上,瞬间苍老了许多…… 这边纪家早已忙得炸了锅,婚车刚到,早有人等在那里,放起了一长串的鞭 炮。按当地的风俗,新年娘子一下车就由陪同的一个老太搀着,打着伞遮住大半 个脸,羞羞答答地进入新房。 娘家陪同来的十几个人被安置在另一个房间,主人先是奉茶,用甜点招待, 之后又上点心。这时便有陪同来的妇女提醒新郎:新娘子还饿着肚子呢。 纪刚很快端了碗点心进入新房,新娘子依旧呆坐在床的一侧。 那是一张老式床,像李爸爸李妈妈结婚的那张,让玉米心里很不舒服。要结 婚连张新式床都不买!搞不好这张老破床还是纪家娶过几代媳妇的。玉米正愁着 没处发火,见纪刚捧着点心进来,冷着脸不悦地说:“我不吃,你端出去!”纪 刚站在原地,尴尬不已,点心依旧捧在手上,放下也不是,端走也不是。 新娘子又开腔了:“像个木头似的!把点心放在桌上,你出去!”纪刚如获 大赦,小心翼翼地放下点心后逃之夭夭。 玉米靠着床柱叹气,怎么嫁了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丈夫? 正月初二那天,有个年轻的妇女兴冲冲地进了李家,自称是媒人,有户好人 家要报给李家知。 李妈妈心里生疑,在当地通常只有老妇才会替人做媒,这个年头是怎的,怎 么失了业的人都跑来干这一行了?但想想却也并不稀奇,按当时的行情,若能做 成一对,便有五百到一千元的收入,过个年的费用都不愁了。况且做一这行,不 需本钱也没有风险,就是磨磨嘴皮子,蹭蹭脚皮子。 媒人说那男的早年丧父,能吃苦又勤快,两兄弟在外省开店做生意,现在把 母亲也接了去,一家人都在外,日子过得甚是快活,母亲人又年轻,能帮着理家。 要是嫁给这样的人家,会有享不完的福呢。 李妈妈问,那男的读了多少书了? 媒人满不在乎地说,哎,这个年头能挣钱就好了,读书人不见得都会挣钱。 李妈妈说,话得说回来,前些年没读书能赚到钱,那是瞎猫碰到死老鼠,现 在形势可不同了,要不识字,连门都迈不出去,还谈什么挣钱呢? 媒人说,怎么不识字?不识字我能介绍给你女儿吗?人家可是读了高中的。 这人长相好,又有学问又会挣钱,所以眼光也高,我都给他介绍了七、八个,那 些女孩子个个长得不错也读了不少书,可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人家。 李妈妈说,要真这样,你带他来好了,有没有水平我家玉米跟他讲两句话就 知道了。 媒人说,这当然好,可这人就是太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这样吧,我 下午去看看,是不是能抽出点时间来…… 李妈妈把这事跟女儿说了,让她下午别去上网,在家候着。 很快媒人就带了一个人来了,玉米一看先是倒抽了口凉气,那个人五短身材 不说,整个身体又很不成比例,头又大又长,栽在肩上,上身长,下身又短得出 奇,相貌也是十二万分的普通。这就是被媒人吹得天花乱坠的忙得像总统的人了。 既然来了,好歹是个客。玉米不动声色的泡茶。 那男子很是傲慢地入座,然后嘀嘀咕咕地跟媒人说着什么。玉米只听得媒人 抬高声音说:“你这家伙就是会挑,那么好的女孩子都不入你的眼,真不知你要 找什么条件的?”说完还叹息着。 之后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块又小声地嘀咕起来,对玉米双手奉上的茶,男子并 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玉米便把茶放在他跟前的桌子上,男子却只是瞟了一眼。 上完茶,玉米自己端起茶喝了一口,便坐着一声不吭。 媒人到底是要赚钱的,这时便打圆场:“你们两个谈谈吧。”两个人却都坐 着不动。 媒人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玉米这才问:“听说你念了高中?”“初中。”男子依旧傲慢。 玉米看向媒人,却见她已低头喝茶,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恰在这时李妈妈回来了,玉米径自起身回房。不一会李妈妈也进了她的房间, 玉米便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去M 城,我不嫁农村人,我要自己去找!那些媒人 净胡说八道,随便拿人家的婚姻大事开玩笑,为了挣几个钱这样不择手段!” “你这孩子,脾气就是坏。妈妈又没叫你嫁给他。我刚才就在对面阿牛店里,看 得真切,觉得他不是适合人选,才过来帮你打发的呀。”“我不想嫁在农村,我 在农村呆不下去!”“瞧你说的什么?你不都在农村出生长大的吗?”李妈妈叹 着气:“妈也寻思着让你去M 城,年底回来再找,反正年头多一岁,年底也是多 一岁,可又想回来,若是你年底再找不到合适的,转眼又是新年的一年,不就又 多了一岁吗?再说你哥也该结婚了。”“那就让他先结婚吧。”她没好声气地应 着,随手翻开一本书。 “你就爱惹我生气。”李妈妈不高兴了,“你看张三的女儿,今年都二十五 岁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把他父母急得头发胡须都白了;还有李 四的女儿,这个年一过她都二十六岁了,当初她也是要挑一个样样俱全的,结果 五年过去了,还是没动静。男子二十六岁没结婚的本来就不多,何况是个女的? 还有柏树坡王安的女儿……”李妈妈说起方圆十里内谁家的女儿到地适婚年龄还 没嫁掉的事,如数家珍,听得玉米头都要爆炸了。 李家女儿从此更加忙碌,通常一大早便被李妈妈从床上挖起来,眼睛一睁开 就是相亲,晚上呵欠连连的时候也不得睡觉,有时一天要相三、四场亲。 后来总算有个媒人给她说了一门像样的亲事,那个男的长相实在是不怎么样, 可总是个事业有成的人,头脑里也装了不少东西。古龙说,在女人眼中,只要是 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俗话说:“有一好没二好。”要找个样样俱 全的人是很不容易的。玉米想想自己也不是读初中的小女生,还整天幻想着能遇 上个英俊多情的白马王子,是人,总该面对现实的。再说,那个男子谈吐也还得 体,思想成熟稳重,这方面倒是符合她的要求,于是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农村的繁文缛节相当多,他们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下来,相当顺利,男方的 父亲对这个未来的媳妇也是十二分的满意。现在就只等着男方来下聘礼了。 不料这当口又出了问题,男方的母亲听到邻居议论她未来的媳妇又瘦又小, 心里便有些不乐意,打了电话把这门婚事给辞了。媒人说男方为这事气得几天都 不跟他母亲说话,可事情已没有挽回的余地,觉得愧对了李家。说完媒人便长嘘 短叹起来,又把男方的邻居骂了个狗血淋头。 受了这样的打击,玉米就整天躲在家里,经常独自坐在房间,愣愣地发呆。 正月初九是玉皇大帝的生日,家家户户杀鸡宰鸭,蒸糕包粽,天不亮就三三 两两地挑去所属宫馆上香。 那日下午,一个中年男子来到李家,自称是媒人。 被介绍来的男子便是纪刚,纪刚刚来的时候倒是大大方方,可两个人单独在 楼上谈话的时候,他就让那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女子给将了一军。 那时纪刚说:“你的个子有没有一米五五?要是能再长高一点点就好了。” 玉米见他满脸遗憾的样子,就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的个子倒是不矮,不知道你 量过没有?”“量过了,我有一米六八了。”玉米点了点头:“若按我们中国人 的标准,男子应一米七0 ,女子也得一米六0 ,我是没有一米六0 ,可巧的是, 你倒也没有一米七0 呢。”纪刚登时哑住了。 玉米接着说:“我有个同学,她要是见到长得牛高马大的人,就在背地里叫 他' 菜猪' ,我问她,你怎么骂人家' 菜猪' ?她说,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冬 瓜大块也是菜' !这个年头人们不缺穿少吃,通常都只能养出一批头脑简单、四 肢发达的人来。”纪刚只有坐着点头的份。 后来玉米让他把基本情况说说,他就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声音响亮 地道:“我叫纪刚,男,今年二十五岁,A 镇人,在D 省做机械配件供销员,身 高一米六八,体重六十二公斤。……”玉米压根儿就没把这纪刚放在心上,只是 对他的呆头呆脑和自信感到好笑罢了。 李妈妈也想不通怎么到头来女儿还是嫁给了那纪刚。那时有个媒人也介绍来 一个对象,那孩子相当难得,个子高高、壮壮,长相又英俊,书也贪念得比纪刚 多,思想稳重成熟,口才又好,在N 省开了个店,雇了好几个人,家里有套房子, 又靠镇中心,两个人谈完后都感到满意。不料女儿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 天却揉着红红的眼睛有气没力地说,嫁给纪刚算了。…… 是啊,就嫁给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算了。都说“英俊的老公是别人的”,自 己又不是绝色美女,个子矮人也瘦,搞不好那个英俊的男子有个爱说闲话的邻居, 况且他们的身高相差悬殊,站在面前像堵墙似的,让人家见了不议论才怪,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但不能嫁给他,确也是一件憾事。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 有没有”,那男子跟她只交谈了五分钟,就掂量出她的份量绝不像外表那般柔弱。 相了十几回亲,这种情况倒是头一回碰到。 罢!罢!如今都嫁了人了,还奢谈别人的丈夫作甚?! 门外鞭炮声“噼噼啪啪”响起来,酒席开始了。客人们纷纷入席,陪同女方 来的人被安排在上座。通常乡村里有点头脸的人都会摆三五十桌,但纪家只摆了 十几桌。 席间,纪刚几次走进新房拿烟,每次进去脸都红红的,他是个见酒红,一沾 酒就是这个样子。老远就看见几个孩子正好奇地挑起门帘偷看新娘子,纪刚轻声 哄走他们,进了新房,新娘子已靠着床柱睡着了,桌上的点心却连碰也没碰。 其时新娘子并没有睡得多沉,只是太累了眼皮睁不开,就任由纪刚脱了她的 鞋,扶她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出去后掩上门的声音她也听到了。 玉米睡得正香时就让人从床上给拖了起来。 “哇,做新娘子还能这么舒服地躺在床上睡大觉?酒席都要散了,还不出去 敬茶?”陪同来的堂嫂说完又回到酒席。 玉米揉揉酸涩的眼皮,从坤包里掏出化妆镜照了照,站起身打了个呵欠,拉 了拉身上枣红色的裙子,强打起精神出去敬茶。 还好这敬茶无需太讲究,只要把准备好的茶水用茶盘托着,端到每一张酒桌 上即可。 酒席散去后,男方即把家族的人集中起来,介绍给新娘,新娘按辈份逐一敬 茶。 下午四点多钟,娘家陪同来的人辞别主人,纷纷踏上归程。新娘子一直追到 门外,娘家的人笑着说:“已经是纪家的人了,你还想跑回李家庄呀?回去吧, 人家都等着你呢。”车很快开走了。新娘子无助地站在门口,想想自己今后要生 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群陌生的人,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唏哩哗啦地淌成 一条小河…… 天色将暗,宾客们已三三两两地来到纪家门口,放起了鞭炮。这时纪刚便走 出来,把他们迎进客厅。七点钟,客人已来了不少,团团围坐在客厅,把一对新 人圈在里面。这时闹洞房开始了。 闹洞房在当地称作“探新娘”。 敬完烟茶糖,新郎便向宾客介绍新娘。 新郎刚介绍完,坐在前排的一个年轻的男宾就说:“唉,我年纪大了,有点 耳背呢,都听不清楚你在讲什么。”新郎只得抬高声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时男宾才“哦”了一声,然后又故作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叫高粱要叫玉 米呢?”逗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新郎只好笨拙地解释道:“父母取的名字……也没办法……”这时有个孩子 俯在那个年轻的男宾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不久男宾嚷嚷起来:“渴死了渴死了, 新娘子也不请人家喝茶。”新人赶紧倒了茶端到男宾面前,男宾却指着对面一个 男子说:“阿福刚来,刚才都没喝到,应该先敬他才是。”新人只好把茶端到那 个阿福面前,阿福却摆手说:“我刚在家里喝过了,叫渴的人可是张健,要敬也 该敬他。”可怜一对新人就这样被支使得团团转。 张健总算伸手接过茶了,谁知他刚喝了一口就叫起来:“哇,这茶怎么这么 咸?这新人是不是太吝啬了?连杯茶都不让喝。”一些孩子跟着起哄。明知是宾 客们在开水里放了盐,新郎还是只能陪着笑脸,新郎的父母只得重新烧开水。 之后宾客们要他们喝交杯酒。两个人均表示不胜酒力,以酒代茶,扭扭捏捏 地喝了“交杯茶”。 客人又闹着要新郎唱歌,新娘跳舞,弄得一对新人 怪难为情的,新郎便要求换个节目。 这时有个孩子递过一根钓杆。张健手持钓杆,站在椅子上,嘴里嚷嚷:“来 来来,姜太公钓鱼,愿者不钩,不愿者也得上钩。”逗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钓杆垂下的绳子那端绑着一颗小小的喜糖,悬在空中晃晃悠悠的。 新郎看着新娘,新娘却低着头看着脚。 宾客们又开始起哄。没奈何,新郎只得站到钓杆下,轻咬住喜糖的一侧,只 等着新娘咬糖子的另一侧。说穿了这事实上是一个当众接吻的节目。 张健转过头问坐在另一边的孩子:“这钓杆是不是坏了,要不怎么只钩住了 一条鱼?”孩子们齐声嚷起来,都催促新娘赶快“上钩”。 玉米一下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地。 张健说:“看来要给新郎五分钟时间,让他给新娘做做思想工作。”玉米看 向纪刚,他正咬着喜糖巴巴地看着她。玉米只得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合着眼,不 胜娇羞地凑过嘴轻含住喜糖。 四片嘴唇接触,瞬间又分开。两个人脸都红红的。 众人发出夸张的叫声。 张健依旧嚷嚷:“不行不行,要重来!两条鱼争食,诱饵竟然还在。”话音 刚落,纪刚已一把抓住糖子,塞进嘴里。待张健拉出绳子,却只剩一个圈圈,糖 子都叫纪刚给吃掉了。众人见状大笑起来。 接下去又是敬烟敬茶敬喜糖。这当儿早有人搬来一条又窄又长的矮凳。有孩 子高兴地叫起来:“哇,要过' 独木桥' 了!”阿福提醒说:“过' 独木桥' 可 是个高难度动作,新娘要朽合好哦。新郎也得小心,要不然把新娘子摔坏了,到 时心疼都来不及了。”几句话说得新人面红耳赤。 纪母见了就叹道:“真是折腾人。”张健立刻吓唬说:“再说!再说连你们 老两口一块整!”惹得众人一齐哄笑。 阿福按住凳子的一头,催促新郎站上去,玉米在众人的一再催促下才迈上那 条窄凳,心慌得“扑扑嗵嗵”直跳。 所谓的“过独木桥”就是新郎新娘同时从矮凳两端出发,到中心点时新郎要 抱住新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把新娘稳稳当当放在矮凳上,整套动作要 干净、利索,两个人还要配合默契,否则便会掉到地上去。直至走完矮凳,这个 节目才算完整。 两个人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目光。玉米看着那“独木桥”,心中暗暗叹气,如 今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走到中心点,玉米举起双臂,新郎立刻伸手抱住她,以她还未明白之际,两 人已互换了位置。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目光一接触便又匆匆分开,纪刚放开 搂着她的手,两人默默转身,走向矮凳的两端。 宾客们都已鼓起掌来。 闹完洞房已经很晚了,玉米洗完澡回到房间,纪刚已熟睡了。她默默地上了 床,躺到另一端去。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竟然睡过了头,直到纪母来敲门两人才赶紧起床。 吃过早饭,夫妻俩一同去李家庄,李家庄早已备好酒席请女婿,又请了几桌 乡邻作陪。傍晚回家的时候李妈妈又哭得泪雨滂沱,呜呜咽咽地说是辛辛苦苦一 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女儿,三两天却让人家像捉猪仔一样给拎了去,弄得玉米 也跟着掉了一阵子泪。 那天晚上,依旧纪刚先上的床,玉米躺在另一头。半夜醒来的时候,玉米听 到纪刚在床上翻来覆去穸穸倏倏的声音,便悄悄地把脚向他靠了靠,没多久,一 只温暖的大手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脚丫,随后两人酣然入梦。 第三日下午,新郎新娘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踏上北去D 省的列车。……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