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下飞机,纪父纪母早已等在出口处,正焦急地张望着。 一看到儿媳怀中抱的孩子,纪母立马忘了晕车的痛苦,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 去,从媳妇怀中夺过孙子。说来也怪,小家伙一见到祖母,竟然高兴地手舞足蹈 起来,乐得纪母嘴巴都合不拢。 “乖孙子,我的心肝宝贝,你在欢喜什么呢?”纪母一路上逗着孙子,尽管 车厢里很暗。“告诉奶奶,你在笑什么?”“我抱抱吧。”纪父伸手欲抱孙子, 却被纪母一手打掉。 “你一个男人家会抱吗?我抱着就行了。心肝仔,你在笑什么呢?”坐在后 座的玉米看着纪刚,纪刚挑起眉,笑着搂住妻子的肩。 纪母突然回过头来,小两口忙坐直身子。 “有尿布吗?”纪母问。 “啊?尿湿了?有没有泄出来呢?”玉米问着,纪刚已手忙脚乱地翻着脚下 的行李箱,冲着司机叫:“司机,麻烦你开一下灯!”“在我这里呢!”玉米从 坤包里取出一次性纸尿片,“我放了一些备用。妈,我来吧。”“我来我来!” 纪母一迭声地说。 玉米只得把尿片递过去,纪母伸出的手却没有接过:“这是什么?”“这是 一次性纸尿片。妈,我来换吧。”纪母没再坚持,嘴里只是嘀咕着:“时代不同, 连尿布都变了。”纪父感慨地说:“这个年头什么东西都在变。”玉米把孩子放 在腿上,小家伙“哇哇”地哭着,还蹬着两条小腿。纪刚忙从行李箱里拿出泼浪 鼓摇着,咚咚咚,小家伙这才安静下来,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最后停留 在泼浪鼓上,咧着小嘴,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纸尿片果然湿透了,玉米换了片干净的,纪母让玉米把湿尿片给她,玉米正 自疑惑,只见纪母把湿尿片卷成一筒,小心地拉开窗玻璃,把尿片从缝里塞了出 去,又关上窗。 玉米和纪刚面面相觑。厦门是个卫生城市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纪父纪 母只顾逗着孩子乐,玉米虽说在飞机上吃了些东西,可到现在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孩子又吃奶,消耗总是比较大的。 玉米偷偷地跟丈夫说她饿了,纪刚说他也饿了,叫玉米下厨煮点东西。 玉米说:“可爸妈没开口呀!”“哎呀,自己家里又不是别人家。”纪刚欲 走出房门,“我来煮好了。”玉米一把拉住他:“算了,还是我来吧。”如果是 在东北小城,玉米会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可现在回到家里,让公公婆婆看见了 不太好,她好歹是个女人家。 第二日,玉米对婆婆说她想回李家庄一趟。婆婆说,要给孙子“孝床母”, 孙子刚回来,也不适宜到处去,况且回李家庄还要经过两座桥。 玉米没再说话。还没回家的时候,她曾打过电话给李妈妈,李妈妈也说第二 天就回娘家可能不妥,刚回来怎么说也得先在家里呆上几天。玉米记得,大姐带 孩子回娘家的时候,总是还要带上金银纸(神明鬼魂用的钞票),路过宫庙或桥 时,便要在宫庙或桥头桥尾放上一所,大概是祈求平安的意思。据说桥有桥魂, 而且两座桥都有人在那里出过事,倘若死了人,死后冤魂不散便要惹事生非或找 替身怎的。玉米基本上不信这个,可周围的人都认定这理儿,玉米不能搞特殊化, 否则人家便会说她“铁齿”(顽固)。 婆婆说,中午要“孝床母”,早上还有得忙呢。她打发纪刚去菜市场买菜, 玉米因为要三不五时地给孩子喂奶,不能跟着去。 刚洗过碗,纪父就抱着孙子从邻家回来,小家伙在他怀中边挣扎边哭闹。 纪母说,强强可能是饿了。 玉米擦干手,接过强强,说:“可能是尿湿了。”纪父说:“我刚刚看过, 没湿,准是饿了。”“噢!”玉米含糊地应着,“我我再看看,小孩子都是这样 的,一会儿屎一会儿尿。”她说着,人已蹭进房间,这才松了口气,坐在床沿, 掀起衣襟给孩子喂奶。 纪刚买菜回来,玉米已经把孩子哄睡了。 婆媳正在厨房忙碌着,大嫂二嫂还有邻里阿福的媳妇跟一个玉米不认识的年 轻的女人都来了。玉米忙停下手中的活招呼她们。大嫂和二嫂说来看侄儿,玉米 说纪强刚入睡,四个女人便轻手轻脚地掀开门帘走进房间,很快就出来了。 玉米已经沏好茶,招呼她们在客厅坐着。 二嫂说,孩子长得蛮好看的,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 大嫂说,鼻子跟那个嘴巴倒是有点像纪刚。 这个时候纪母拿了蜜饯招待客人。阿福嫂“啧啧”地称赞起玉米:“看不出 你媳妇个儿小小的倒也生了个儿子出来。”纪母笑呵呵的,态度谦卑,脸上却满 是自豪:“这个都是她的福气!”年轻的女人说:“生儿子不简单哪,要有福气 还得有能耐。”大嫂似乎有些不高兴起来:“这生男生女是命中注定的,哪是靠 能耐?”二嫂喝着茶没说什么。 玉米给婆婆和客人续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向二嫂打听侄子侄女的学习情况。 这时只听阿福嫂说:“那也得好命才生得出来。”“生了儿子也不一定都好, 不孝顺父母的都的是!”大嫂的语气有些生硬。 “可生了女儿就一定没好处,花那么多的精力财力栽培她,长大后三天两天 让人家像收购猪仔一样给拎走了。”阿福嫂摇头叹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啊。”“那也没什么不好,女婿也该算是半子。”年轻的女人插嘴说:“话是这 么说,可女婿赚了钱却也不交到你手里,也要有剩的才会想到你。”阿福嫂接过 话茬说:“刚结婚的时候还会念着娘家,要是有了孩子,厕所都别想上了,谁还 记得娘家?孩子长大了要读书,当妈的要种地要赚钱要料理家务教育孩子,谁还 去想着娘家那回事?!我们都是过来人,大家别相瞒,就说你,你一年能拿多少 回娘家呢?”眼看着矛盾有深化的迹象,玉米忙和稀泥,捧着蜜饯招呼客人: “来来,试试我们家的蜜枣和杨梅。”婆婆也帮腔说:“大家只顾着讲话,茶都 凉了。”阿福嫂站起身,说要走了,年轻的女人也跟着起身,玉米只得放下蜜饯, 送至门口。这时二嫂也说要走了,二嫂走没多远,大嫂也跟着走了。 四个女人一起来,分三批走了。 玉米和婆婆收拾了桌上的茶杯,一起进了厨房同,纪刚正在择菜,问:“刚 才她们在吵什么?”纪母说:“生男生女的事。”“孩子都生了,还有什么好吵 的。”纪刚说:“也不怕吵醒强强。”“自己的孩子,男的女的还不都一样?” 玉米系上围裙。 “那当然不一样!”纪母说,“好歹总是有区别的。”正说着,纪强突然啼 哭起来,玉米忙解下刚系上的围裙,小跑着进入房间,孩子刚醒来的样子,想是 饿了,一见到妈妈就“咯咯吱吱”地笑着。 纪母跟在身后走进房间,玉米正托着乳房让纪强含住乳头,一见婆婆进来, 顿时惊慌起来,脸臊得通红。 纪母说:“醒了也好,等下把床收拾了' 孝床母'.”纪母很快走了,玉米却 心烦意燥起来。 一张矮桌支在玉米的床前,上边摆了几个菜、水果和糕饼,算来也有十来样。 矮桌前放着一个铁桶,那是用来烧金纸的。几个人把一叠金纸折好,放进桶里。 纪刚用打火机点燃。玉米忙把房间的窗户都打开。 火光中,纪母站在铁桶前,手持一柱香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床母” 保庇孙子健康成长。 李家庄很快就出现在眼前,过了桥就到了。纪刚到桥头的时候停下,玉米便 按婆婆交代的,从包里拿出一扎金纸,分别放在桥头两侧的石狮脚边,这才上车 驶进李家庄。 李家庄变化很大,沿路都是楼群和农民的别墅,十二米宽的水泥道两侧种了 花草,偶尔几个小青年骑着摩托车吹着口哨从身边飞驰而过。又经过一座桥,桥 两边是绿油油的菜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拦腰穿过,远远地看去,像条白色的 丝绸腰带。青草岸上,几头黄牛依稀可见。 摩托车在李宅前停下。李妈妈早已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张开双臂叫着:“外 甥仔,你来了呀?来看外婆了?”小纪强“咭咭”地笑着,在外婆怀里挥舞着两 只小手,逗得李妈妈眼睛都笑成“一线天”。 玉米一回到李家就放松下来,连日来她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呆在纪家 的那几天,她总觉得很压抑,要小心翼翼地说着每一句话,最让她头痛的是,给 孩子喂奶的时候她总是要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躲进房间,却还总是担心会让公公婆 婆撞见。 回到李家就不一样了,李爸爸总是呆在房间里看一些历史评书,诸如<三请 薛仁贵>、<五虎平西演义>什么的,用不着担心他会冒冒失失地闯进谁的房间。 农村是不兴大白天关门的,但是回到李家,玉米想她喂孩子的时候即使把门 关了也不怕谁会猜忌。 玉米房间里的摆设似乎没动过,一架录放机还摆在桌上,只是蒙了一块纱巾。 旁边的笔筒里依旧放着几支笔,钢笔里的墨水圆珠笔芯的油墨早已干了,写不出 字来。几箱子书依旧堆放在墙角,用一张报纸盖着。 玉米李妈妈:“怎不见我爸?”“乌鸡她爸爸王珍最近说要组织什么' 有闲 西乐队' ,把你爸叫去了,让他帮着找些人加入,每天要挨家挨户地去问,回来 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根长长弯弯的管子,拉拉吹吹的吵死人!”见李妈妈不胜厌烦 的样子,玉米忍不住笑起来:“这不是很好吗?培养一些业余兴趣,晚年生活就 不会很寂寞啊!再说,等我爸学会了吹西乐,让他吹给您听听,陶冶情操,这不 是蛮好的嘛?”李妈妈嘀咕着:“一说到这个,你们三个孩子都护着他了。”玉 米故意笑嘻嘻地:“护着我爸还不等于护着您?一家人还说两家话了。”李妈妈 顿时害臊起来,站起身道:“不跟你说了!这丫头,说起话还是这么不正经的。” 遂抱着纪强走出房间,下楼去。 李爸爸正在客厅同女婿交谈,大抵是刚回来的罢,一把长号放在桌上。见到 外甥,李爸爸便去逗他,谁知小家伙竟嘴一扁,“哇哇”哭了起来。 李妈妈说:“整天就那副哭丧脸,难怪连孩子都不喜欢你。”玉米忙说: “妈真是的!孩子那么小,能懂什么?还不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屎一会 儿尿?”李爸爸只是笑着嘀咕了句什么,就拿起长号回房间去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李姐姐和丈夫也拖儿带女回娘家来了,姐妹俩两年不见, 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姐姐倒是越活越年轻了,满面红光呢。”李姐姐笑道:“我正想探听妹妹, 纪刚用什么把你养得丰满了,比没出嫁时还要漂亮几分呢。”李妈妈在一边笑呵 呵地:“都差不多!差不多!”“妈,看您说的什么话,我孩子都七岁了”李姐 姐说着,这才注意到李妈妈怀中的孩子, “呵,妹妹,这是你的宝宝罗?” 话题很快就转到孩子身上。李家儿子这时刚从朋友家回来,见到姐姐妹妹两家都 在,一下子还真不知该问候谁了,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敬。 三个男人就这样拿着六支烟递来递去:“来来,抽我的抽我的!”一时之间, 李家热闹非凡。 李妈妈叫着丈夫的名字,一边对女儿数落着李爸爸的不是:“你爸爸就是那 副德性,一回到家就躲在房间,像个做月子的女人。”见李爸爸出来,李妈妈把 小外甥放到他手里:“孩子你先抱着,我去做午饭。”李姐姐忙说:“妈,还是 我去吧,你跟妹妹两年没见面,你们好好聊聊。”李姐姐说着,一边交代丈夫看 好孩子。 玉米忙道:“我来我来!姐姐刚到,还是歇着。妈,孩子就让纪刚抱吧。” 见姐妹俩抢着下厨,李妈妈笑呵呵地:“你们别争了,干脆两个都去做饭,三个 孩子我来带好了。”李爸爸嘀咕着:“三个孩子你怎么带?”李妈妈眼一瞪: “我怎么不行?一个背着两个牵着呗!”两姐妹就都笑了起来:“妈真是爱歹命” 李妈妈说:“想当初我生你们三个孩子的时候,有谁能帮我带?你爸兄弟那么多, 你奶奶都不知照顾谁家好。那时玉米还小,我就背着赶着牛到山上犁那大片地” 李爸爸道:“都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 ,这婆娘就爱逞强,年纪一大把了,还不 服老。”李妈妈生起气来:“我怎么就老了?就是把你剁成两块,放到筐里,我 还能挑着跑得跟阵风似的快呢!” 从李家庄回来的路上,天气变冷了,孩子可能是吹了风,回家后的一直哭闹 不休,吃了奶也会吐,弄得玉米心烦意乱。 纪母说孙子可能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受了惊吓,让纪刚去买个 纸人回来给他“替身”。 玉米对这些事感到厌烦,可见婆婆那般热心地张罗着,脸上却也不敢表露丝 毫不悦。纪刚骑摩托车去镇上买纸人的时候,玉米便抱着孩子悄悄跟着去了。 医生说孩子着凉了,开了几包小儿感冒药,让玉米回去后给他灌服。 吃过晚饭,玉米刚把孩子哄睡,大嫂就来串门了。 “婆婆他们都不在家?”大嫂问。 “是呵,我一个人正感到我聊呢。”玉米忙从房间出来,把大嫂让到客厅, 拿出蜜饯招待。 妯娌俩聊着春节包粽子的事,玉米说幸亏有婆婆,要不我还真包不来粽子呢。 大嫂说要不是两个孩子喜欢吃,她倒没打算要包,太麻烦了。 话题很快就扯到孩子身上。 玉米问:“两个孩子都读书了?”“是啊,大的念五年,小的念二年级。” “我听公公说,两个成绩都不错呢。”玉米倒了杯茶给大嫂。 大嫂叹着气:“都是女儿有什么用?书读得再多将来也是别人的媳妇。”玉 米宽慰说:“大嫂可不能这么想,孩子将来能有出息就好了。”“是啊,我也是 这么想的,”得到了鼓励,大嫂顿时来了精神,“孩子将来要是有出息,一个女 人家也能顶三五个男人。”“能这么想就好了。”玉米说,“现在都提倡男女平 等。”“是啊!我听说城里人还喜欢女儿呢,生了儿子倒不高兴了。”玉米点点 头:“在城市男女都一样。大嫂喝茶吧。”大嫂端起茶,手突然抖索起来,以至 于茶水溢出杯外。 玉米惊讶地看着大嫂,大嫂眼神僵直,嘴里喃喃地:“婆婆说,生了儿子说 话也能比人家大声些。”玉米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嫂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低头喝了口茶,这才恢复过来。“你看阿福他老婆, 生了三个都是儿子,走到哪里都招摇。”大嫂继续说:“还有那天跟我们一起来 的那个女人,她是张健的老婆,去年才嫁到我们村子的,也生了儿子,刚满月— —你看她多得意?整天像只发情的公鸡四处招摇!”玉米正不知该怎么说,大嫂 唠唠叨叨起来:“我没读书,不识字,嫁给你大伯又不会赚钱,注定一辈子种地。 种地又赚不了什么钱,一斤米八毛钱,菜也不值钱,好价的时候能卖个一块两块, 像高丽菜,歹价的时候两毛还卖不掉。”玉米正想着该说点什么,大嫂又像是在 自言自语地说:“两个孩子都在读书,节约一点一年也要两千多块。孩子读了书 将来不一定有出息,可是孩子不读书她们就会像我一样苦一辈子。”“大嫂能这 样想就对了!其实,”大嫂没等玉米说完,又道:“村镇要收' 三提五统' ,要 义务劳动款,要收农业税,每年还要交四百多块的教育基金。我打点零工能够赚 点钱,可日子总是很难过,日子难过也得克服给孩子读书。”玉米忙接过话茬说: “大嫂是二女结扎户,其实可以享受优惠政策的。”大嫂说:“他们每年都那样 收,我就那样交了。”“大嫂可以跟他们理论嘛!”“我又不知道。”玉米想想 也是,大嫂又不认得字。 大嫂突然生起气来,破口大骂:“这些土匪,他们的眼睛都让屎给糊了!我 穷得都要焦了他们每年还要去我那么多的钱”玉米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孩子显 然是被吵醒了,大声哭闹。 大嫂顿时不安起来,脸色煞白。 玉米急步走进房间,轻拍着孩子,哄了一会孩子又睡着了。 大嫂见玉米从房间出来,忙站起身,小心地陪着笑脸“我不知道”“没什么!” 玉米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大嫂坐嘛。”大嫂两只手交握着,看了看身后的 沙发,这才侧着身子坐下。 玉米说:“其实大嫂两个孩子的学费都可以减免的,大嫂是二女结扎户,而 且是困难户。”“唉!”大嫂叹着,“我没读书,眼睛像让什么盖住,什么都不 知道。可说你大伯,书也念了几年,怎么什么也不懂?!”“可能是村里没宣传 好。大嫂可以跟村里说说,要是不行,再找校长说去。”大嫂皱着脸:“我又不 识道理”“只要摆事实就可以了,不需要什么大道理的。”大嫂不住地点着头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正月初一一大早,纪母便准备了三牲,让纪刚挑着去上香。 鲤鱼庙显然刚翻修过,整卒庙宇雕龙刻凤,金碧辉煌。 纪母说别看这庙小不起眼,还翻建了几十万元,村里的谁谁赚了很多钱,一 下子捐了十万,还有玉米结婚时来闹洞房闹得最凶的那个张健,听说去年也挣了 不少钱,他老婆又生了儿子,就捐了三万。 烧香的人很多,来了一批又去了一批,因为都是一个角落的,彼此熟稔地打 着招呼,玉米刚一结婚就去东北,所以没三两个认识的。 纪母进庙上供品,庙小人挤,玉米又带着孩子,纪母便没让她进去,纪刚一 个大男人,也不懂佛事礼节,就在外头折金纸,陪着玉米。 玉米说她想给孩子断奶。 纪刚就诧异地问:“好端端的干嘛要断奶?”玉米说:“给孩子喂奶太麻烦 了,尤其是呆在家里,我真是不习惯。”纪刚道:“不呆在家里还上哪去?” “家里有公公婆婆!”玉米没好气地说。 纪刚嘀咕着:“孩子要是饿了,就是在大街上你也得掀起衣襟喂奶!大街上 不是经常可以见到给孩子喂奶的女人,人家都习以为常了。”玉米懊恼地瞪着纪 刚:“你经常见到我才没有!”纪刚沮丧地小声说:“我也不是经常看到”“要 不,过几天我们去东北。”“那里冷得半死有什么好的!”纪刚说:“妈让我们 过完元宵再走,难得回家一趟嘛。”“你就知道妈?妈让我跟着来上香你也觉得 对了?这里人这么多,吵昨要死,等下又要放鞭炮,放什么' 通天响' ,' 噼噼 啪啪' 不把孩子惊坏才怪。”玉米满腹牢骚。 “妈说我们生了儿子,要谢佛公,抱着孩子来表示有诚心嘛!”“你就知道 妈!你知不知道我这十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什么都要迁就人家”玉米委屈得眼泪 快掉下来了,“我都不知道过的是谁的日子,我好像不是我自己我真是压抑得受 不了了。”纪刚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从玉米手中抱过孩子,把她拉到一边,柔声 道:“不要这样嘛!让人家看见了以为我把你怎么了。等下我跟妈说说,你带强 强先回去。”纪刚抱着孩子在人群钻进钻出,好一会才笑嘻嘻地朝她走来。 “妈让我陪你回去呢。走吧!”玉米倒有些不好意思:“你还是留下来帮妈 挑那些东西吧,很重呢。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又不是不识路。”“我跟妈说了, 等下我会过来挑的。”纪刚拥着她,“走吧,老婆大人!”玉米瞪了他一眼: “你就会哄我!”“不哄你,难道还打你?”“你敢!”玉米双手叉腰,柳眉倒 竖。 “我哪敢!”纪刚忙装做害怕的样子,“我还没吃豹子胆呢。”玉米故意板 着脸:“油嘴滑舌!”纪刚笑嘻嘻地搂住她的腰,玉米忙去掰他的手:“别这样, 让人家看见了不好。”“我总不能走在路上还装作不认识你吧。”“讨厌!嘴巴 这么坏!”“以前我可是很老实的” 从鲤鱼庙上完香回来,玉米叫纪刚陪她到两个嫂嫂家走走。她给二嫂的孩子 买了衣服,给公公婆婆买的新衣服他们都已穿在身上,玉米原想给大嫂的孩子也 买套衣服,但想到大嫂经济困难,最需要的是钱,全给两个孩子包了红包。 大嫂见到他们的时候很高兴,拉着玉米的手夸她读书人真不简单。大嫂说她 找过了校长,校长倒也明事理,答应给两个孩子减一半的学费,她昨天也去了村 长家,虽说跑了两三趟,磨破嘴皮子,村长总算也答应了减少她的负担。 大嫂很热情地给他们倒茶,还叫了两个孩子来谢谢三婶,弄得玉米怪不好意 思。 玉米坐了一会就走,走的时候把两个红包塞给大嫂,说是给孩子买本簿子用。 大嫂推辞了好一会才收下,送他们到门口的时候眼眶红红的,责怪自己和丈 夫没用,不会赚钱,没能给小侄儿买点什么,反倒要让他们夫妻俩添头贴尾 接下来的几天里玉米都很忙。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初三初四左邻右舍来串 门的人很多,那个时候是农闲时期,又值正月,农村人爱热闹,总是或成群结队 或三三两两四处走走,所以没结婚的人和孩子可以到处去玩,而结了婚的女人通 常要待在家里候客。 好不容易得以空闲下来,玉米又得同纪刚四处走亲戚,纪母说他们结婚的时 候有些仓促,也没能她去认识认识亲戚,结了婚又急着去东北,这一去就是两年, 这次回来说什么也得上亲戚家走走。 花了三四天的时间起立完了五姨六舅七姑八婆,正月初九却又到了。正月里 的佛事非常多,初一要到庙里上香;初二十六要敬土地公,初二玉米也回了趟娘 家;初九是玉皇大帝(俗称天公)的生日,玉皇大帝统领三界,他的生日之隆重 不亚于一年当中任何一个日子。接下来是进香;十五是元宵,元宵在哪一个地方 都一样重要。 当地有一句话说“初九天公生,初十请女婿。”所以初十那天,玉米陪着纪 刚去了趟李家庄。连日来四处奔波,玉米却是乐此不疲,因为这样一来倒减少了 她呆在家里的时间。 从娘家回来后,天色已晚。 一进门玉米就察觉气氛不大对劲,通常这个时候,婆婆(或者是玉米)正在 厨房里忙碌着,纪父则坐在客厅看电视,可现在家里灯开着,门也敞开着,就是 不见一个人。 玉米揿亮厨房的灯,见洗碗池里,一个西洋花菜切了一半。饭已做好,没动 过的样子。 “怎么两个人都不在了?”纪刚嘀咕着。 玉米把孩子交给他:“你到邻居家看看,我来做菜。”玉米刚系好围裙,上 到纪刚在外边叫谁。很快就有一个男孩走进来,那男孩大家都叫他牛仔。玉米一 边削花菜一边听牛仔说:“你大嫂刚才跟张健他老婆吵架了,吵得很凶。你爸妈 都去劝架了。”玉米放下刀,走出厨房,纪刚对她说:“孩子你抱着,我去看看。” “已经吵完了。”牛仔抱怨说,“你刚才也不早点去。”“那你知道她们为什么 吵架吗?”“我听他们说你大嫂的鸡偷吃了张健家门口那园子的菜,张健他老婆 就把那只鸡的鸡脚打断了,不知道谁看见了就去告诉你大嫂,你大嫂就抓了那只 断腿的鸡去张健家理论,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我去的时候看见你大嫂披散着头 发,手里拎着鸡坐在地上哭,说张健他老婆笑她不会生儿子。——很多人去拉她 她都不起来,张健也说要赔她钱,你大嫂说一只鸡算不了什么,可她就是咽不下 那口气,凭什么生了儿子就可以欺负人”牛仔正指手滑脚说得兴起,纪父纪母一 前一后脸色菜菜地走进来。牛仔一见忙止住话,缩了缩脖子吐一吐舌头就溜走了。 一顿晚饭吃昨七零八落。收拾好厨房的活,玉米回到客厅,坐着看电视的时 候只听纪父说:“那个女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她男人能挣几个钱就欺负 人。”纪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别提了!她的事我从今往后不再过问!说什 么别人笑话她连自己婆婆也看不起她她的记性倒好,我五六年前说的话她还记在 心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生了女儿都怨叹了,你才说话来伤她。”“我 怎么不对了?”纪母怒气冲冲地反诘:“难道我还要跟她认错不是?!” 行李已全部收拾妥当,明天就要启程去东北了。 因为婆婆跟大嫂怄气,所以玉米夫妇俩一直没云大嫂家,但走了,一去又是 一年,所以吃过晚饭,玉米便跟婆婆说要到两个嫂嫂家走走。 “早去早回,明天还要坐车,晚上还是早点休息的好。”纪母交代说。 一进门,便见大嫂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裤管高高换起至膝盖,腿上还沾了些 泥,手里捧着个碗,目光呆滞,精神恍惚。 纪刚叫了声“大嫂”,方才回过神来。 “怎么到现在才吃饭?”纪刚问。 “刚从地里回来。”大嫂淡淡地应着,叫他们坐,便起身回厨房,很快又出 来了,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两个孩子也不知跑哪去,开水都没烧。” “不用了。”玉米说,“我们只是来坐一会就走。”“明天,”纪刚说:“我们 要去外省了。”“要去外省了?”大嫂重复着,神色复杂,“又要年底才回来?” “大致是这样的。”纪刚回答说。“所以来跟大嫂说一声。”大嫂脸上的神色变 化不定。 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半晌,纪刚才说:“大嫂保重。”见纪刚小俩口起身欲走,大嫂突然惊慌起 来,也急急地站起身,手足无措的样子,“你们要走了?”“年底回来我们会来 看大嫂。”玉米宽慰说。 也许是长年累月在地里劳动的缘故,大嫂又黑又瘦,眼睛凹陷,鹳骨高高隆 起,神色颓败,十分苍老。 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大嫂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我生了女儿,又穷,人家都 看不起我。”在门口站定,纪刚忍不住回头说:“大嫂不要胡思乱想!别人看不 起你,你更不能糟蹋自己。”玉米也劝道:“生了女儿也不是你的过错,再说, 一个人会不会有出息,取决于日后的培养,与性别无关。”“是啊是啊!”大嫂 热烈地附合着,脸上呈现出难得的喜悦之色,“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嫂 这么想就对了!”走下台阶,身后的大嫂突然喃喃地说:“可他们说,孩子将来 是否有出息,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现在输赢已见分晓。”玉米叹息着,心里 很难过。 纪刚面色凝重:“大嫂进去吧。”大嫂站着没动,目送他们离去。 走到人家拐角处时,玉米回过头来,却见大嫂依旧站在门口。 昏黄的路灯下,大嫂孤伶伶地站着,佝偻着背,在风中站成一条干瘪的茄子。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