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沧海同舟 玄烨和逸婷数日来的南行倒不像成德担心的那样,一路上十分平静。南方本是 富庶之地,且又风光秀丽,两人游山玩水,晓行夜宿,十分逍遥快活。相处得久了, 相互言谈投机,彼此好感与日俱增,逸婷温柔美慧,而又允文允武,不失北方佳人 的英姿飒爽,更兼有江湖女子的洒脱超逸,她每日里与玄烨形影不离、谈笑风声, 渐渐再不像初识他时那样谦恭拘谨。 经过浙江境内,就到了福建。逸婷担心这里已是三藩之一的靖南王耿精忠的藩 地,恐怕不安全,几次劝玄烨不要涉险,玄烨总是笑着说不碍事,逸婷早看出他一 路上说是游玩,但多数时候赶路很快,可见此行另有要事,绝非仅是游玩而已,于 是便不再劝。 福建多山地,这一日两人在一片山间行走,见这里虽人迹罕至,却是鸟语花香。 逸婷发现不远处有一温泉,氤氲雾气笼着一泓碧波,诱人欲近。她在京城无忧山庄 的家里,就有几处温泉,此时异乡为客,见了这泉水,倍觉亲切,很欢喜地走过去, 掬起了一些清水,洗去面上风尘。玄烨在一旁随口闲谈:“许多人都知道温泉可治 疗疾病,却不知它对于年长的人更有益处。” 逸婷边把手帕放在水中轻轻洗涤,边侧过脸望着他:“皇上整天日理万机,要 说研究黄淮运河,思虑消除水患的法子并不奇怪;难道对这小小温泉也有研究?” “你不信?”世间男子,多爱在佳人面前卖弄,即使贵为天子,亦不例外,玄 烨当下详细说,“其实并非所有温泉对人都有裨益,关键看泉下藏的是什么矿物, 这个可以由它的气味辨出一些。不过最好……可惜没带个银碗来,否则拿它盛着水 用火熬干,剩下的那些泉水里含的碱卤、硫磺,或是礬石等等东西就都一目了然了。” 逸婷听得兴致勃勃:“真是有趣!” 玄烨看出她的钦佩之情,十分欢欣,笑道:“这天地万物间,有趣的东西多着 呢……”话没说完,忽然天空轰隆隆一声雷响,本来早上还很晴朗的天气,现在却 已骤变,抬头看去,乌云密布,黑压压不见边际。 逸婷听到雷声怪不自在,皱眉说:“要下雨了。这会儿跟着咱们的人不知都躲 哪儿去了,会不会带着伞给咱们送来?” 原来玄烨和逸婷并不是就只两个人行走,玄烨武功虽高,毕竟万金之躯,如何 能允许有丝毫闪失?他这一微服出来巡游,不知有多少大内高手随行保护,只是都 奉命不能扰了他的兴致,全在附近暗中守卫伺候着,所以玄烨每行到一处,或玩或 住,总有人已先一步探察清楚,打点妥当了。而且玄烨一国之君,怎么能荒废政事? 手下多的是日夜快马加鞭在京城和他所到之处飞驰往返的人,以便每夜把重要奏折 送到供他批阅。 玄烨有点奇怪:今天跟着的这帮奴才好大胆,竟敢如此疏懈,眼看主子就要被 淋了,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我的万岁爷,你还没淋过雨吧?”逸婷还是不忘说笑。 “你把朕看得太娇贵了。”玄烨摇摇头,“其实下雨的时候能测出的有趣东西 才多呢。” “是吗?”逸婷特别好奇。 “比如……你看!”他手指向天,那里正有一道闪电划过。 逸婷毕竟是女孩子,虽是武功卓绝,艺高胆大,却对打雷多少有些忌惮,何况 现在又是荒郊野外露天而立!闪电过后必是雷鸣,她下意识地便往玄烨身边靠了过 去。 温香娇躯近在眼前,玄烨一时间情难自禁,忍不住伸臂去搂抱她。逸婷见他本 来一路上都是以礼相待,很有君子之风,不料这会儿突然动手动脚起来,又惊又羞, 连忙躲避开来。 玄烨意外地一怔,他早已习惯了身边妃嫔的屈从逢迎手到擒来,逸婷的抗拒令 他很不适应,又觉新鲜特别。一对少年男女相对不语,颇有些尴尬。须臾玄烨哈哈 一笑,找了个话说:“婷儿,原来你也怕打雷。” 逸婷轻声“咦”了一下,才想起这么半天了,那闪电过后的雷鸣还没有响起。 玄烨笑道:“巧了,朕本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看,像这样的雷,定是在百 里之外──雷声一向不过百里,它传不过来。” 逸婷半信半疑:“你怎知雷声不过百里?” “朕淋过几次雨,就是为了要测出这件事儿来:先拿个单摆测声音的快慢,看 它一定时间里能传多远,然后就可以测这雷电之声的距离了──这是朕身边一个比 利时的传教士先想出来的。”除了正统的诸子百家、诗词书画之道,他对天文气象 地理历算化学物理医学等各方面的学问都有浓厚兴味,他身边有许多擅长科技的西 洋传教士,通过他们,他掌握了渊博的自然学识。 逸婷似懂非懂,但十分感兴趣:“真想不到,你原来竟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 我还以为……”说着突然住了口,掩着嘴乐起来。 玄烨笑叹:“你还以为朕整日就只是之乎者也的舞文弄墨,或是骑马射箭的舞 枪弄棒,然后就是一本正经地说些军国大事──无趣得很,是不是?” 逸婷扑哧乐出声来,不承认道:“人家可没这么想。”身边这少年天子,总是 有无穷无尽的让她意想不到的本事,令她新奇而又折服,更越来越是不自禁地为之 倾倒。 不知不觉间,雨已经滴答滴答下了起来。玄烨道:“要是有个亭子避雨就好了。” 正说着,虽然亭子没找到,却被他一眼望见不远处有个山洞,当下两人一起躲 到了里面去。 一提亭子,逸婷马上想起了在临溪亭和他初次相谈的那一幕,忍不住说了句: “那次在亭子里,你对人家好凶。”这里就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她的声音里不由含 了几分撒娇之意。 “朕那时很凶么?”玄烨莞尔道,“当时只是很想你亲口告诉朕,你就是江湖 传言中武功独步天下的卓大小姐。” “人家要是不承认呢?万岁爷要严刑逼供不成?” “朕怎么舍得?” 玄烨目光烁烁,盯得她面露酡红,不敢和他双目相对。 山洞里空间狭小,两人挨坐既近,逸婷吐气如兰,笑靥动人,玄烨登时看得痴 了,脱口而出道:“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他吟的是当年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时所唱《琴歌》中的词句啊!他在说:我 们如何才能效鸳鸯交颈、双宿双栖相伴翱翔呢?逸婷又惊又羞,把头垂得更低了。 这容华绝代的女子此刻这副娇羞无限的妩媚模样,让玄烨如何还把持得住自己? 他又是多日来早已对她动情,这时忍不住一把将她拥住,向她脸颊粉颈上吻去。 逸婷俏脸通红,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被他一双有力的双臂搂在怀里,全身酸 软,肌肤相亲之下,渐渐竟也快克制不住,伸手要推开他,却使不出力来,正是欲 迎还拒,玄烨却更一步步地得寸进尺起来。逸婷总还存有几分理智,立刻大惊,羞 涩焦急地挣扎:“你……你不能……你……不要这样……” “你要朕怎样呢……”玄烨喃喃痴语。 逸婷急着躲他,却被他纠缠得云鬓散乱,娇喘连连,急道:“你……你快坐好, 求求你……咱们还是好好的说话吧……”急着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蓦地想起了什 么,忙说,“你看,你不是说,还有好些像那温泉、雷声一样有趣的东西么……” 玄烨哪里会轻易放开她?反而她那楚楚可怜、慌乱无助,还带着几分委屈的俏 模样令他更是痴迷癫狂,他越发胡言乱语起来:“有趣的……哦,朕想起来了── 你知道吗,小鸟叫声各不一样,是因为它们的舌头长短不一……哈哈……让朕先看 看你的舌……” 逸婷又怕又恼,猛地咬牙用力一把推开他,立刻飞身向洞外蹿去,身法快过闪 电。这一刹那简直是把全部轻功使到了极限,放眼天下,若是彼此对敌交战,恐怕 没有几个人能这样逼她把毕生功力全使出来的。 想不到刚一出洞,一看洞外的情景却让她大吃一惊:只见数十名手持长长的精 钢打造的火枪的杀手已在三丈之外围了一圈,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和玄烨所在的 洞口。逸婷不由心下骇然:自己和玄烨刚才虽然意乱情迷,但若寻常之人接近,一 定能够发觉的,而这些人倏然而至无声无息偷偷潜近,可见全是一等一的高手,而 他们所拿的火枪更是无坚不摧厉害非凡,难道他们是来将自己二人置于死地的? 她忙又退了回去,立在了洞口。玄烨察觉到了异常,起身问:“怎么了,婷儿?” 向外望去,也不禁震惊。 忽然,“砰砰”两声巨响,似乎是地动山摇,外面有两人开枪示威,击在了洞 口旁边的山石上,山石被崩下了好几块,霎时碎石纷飞,尘烟扑面。以玄烨和逸婷 的武功修为,虽然对刀棒箭石已全不放在眼里,可对这快过一切的枪弹却不能不有 所忌惮。尤其玄烨精通西学,对西洋火炮枪支十分了解,更深知此情此境的凶险。 忙对逸婷叫道:“婷儿,快别站在洞口!” 逸婷却是听而不闻,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杀手。玄烨瞬间明 白了她的心思:山洞狭小,连个可用来遮挡的石头都没有,他和她被困在里面,实 是肉在刀俎,只要他们乱枪齐发,定会令他俩血肉纷飞。逸婷此刻竟是不惜性命, 以柔弱之躯挡在他前面,令他能相对有个屏障安全一些。 玄烨声音沙哑地感动道:“傻丫头,你……” 外面的杀手却突然喊了起来:“呔,姓卓的丫头,你乖乖的跟我们走,要不然 你就和他一块儿死在这儿!” (注:“温泉”、“雷声不过百里”、“鸟舌”等在《康熙几暇格物编》中都 有记述,此书记载了康熙皇帝在科学研究方面的部分成就,主要是他本人及他人了 解的地理、生物等一些自然现象,如树木、药材、山野动物、江河鱼类、物产资源、 地震、潮汐、风云雷电等等。) 逸婷闻言愕然:他们不仅是来杀玄烨,还要捉她!她疑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喝道:“你不用问,总之咱们主人要见你!” 逸婷满腹疑窦,实在想不出什么有实力拥有火器又要捉拿自己的对头,何况对 方口气里是必要杀玄烨的!忽然她心中一动:他们想活捉自己!那么,或许能有些 相持的机会。 她尽量拖延时间,问他们:“你们主人又是谁?”对方见她堵在那里,又急又 怒:“丫头,你闪开!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逸婷见他嚷的虽凶,却不知为什么,真像是对自己投鼠忌器似的,硬是不敢开 枪,她心里愈发不解,但却更多了几丝希望。 玄烨焦虑道:“婷儿,你这样拖不了多久。看来这些亡命之徒若是误杀了你, 回去 他们主子定放不过他们;可若杀不死朕,同样还得是个死。你逼急了他们,多 半会落个同归于尽的局面。咱们还是赶紧想办法冲出去。” 逸婷也在暗中估算形势,本来以自己二人的轻功,分头冲出去多少有些脱困的 把握。可他们要杀的是玄烨而不是她,那么一出去,所有枪口就会尽指玄烨,任他 有通天彻地的武功,毕竟血肉之躯,难免凶多吉少。她另外有个办法,低声对玄烨 说:“还是让我假意贪生怕死,出洞走近他们,趁他们不备用石子作暗器射杀他们, 你也在洞里配合我, 咱们多半有机会抢先把他们全部了结。” 玄烨沉默不语,他如何看不出来,逸婷说的虽然轻松,实际上她本人凶险重重, 一出去便是九死一生。但逸婷已经大声冲杀手们喊起来:“好,我出来,你们先不 要开枪。”说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为首那杀手叫道:“别在大爷面前耍花样!快……”蓦地,他身子晃了起来, 且他身边的人也都变得摇摇摆摆,有的居高临下埋伏在树上的杀手更都摇摇欲坠。 逸婷大觉意外,但纵有千般疑惑,这眼前稍纵即逝的良机却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她立刻双臂挥出,仓促拾来扣在手里的数十枚石子立刻飞弹而出,比弹弓发出的更 疾,刹那几十道疾风破空;同时她足下连踢,扬起大片的尘土,迷住了杀手们的眼 睛,令他们开枪也没个准头;玄烨也是十指连弹,射杀敌人。与两人的行动相应的, 是一阵剧烈的“砰砰”枪声,然而,这些突如其来的子弹却是往围攻他二人的杀手 身上招呼的!瞬间,只听接连的惨叫响起,杀手们纷纷被这些夺命子弹、飞石射中, 陆续惨叫着毙命。 须臾,山林间变得寂静异常,逸婷和玄烨死里逃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气!玄烨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动情地唤她:“婷儿,你这傻丫头!”他用力地抱着 她,仿佛要把她挤进自己的身子里与自己融合。对他而言,逢凶化吉的兴奋,万万 及不上怀中这女子宁愿为他出生入死的痴情更令他感动。他知道她的舍生忘死绝不 因为他是九五之尊,这般真情,是他无法从宫中任何一个慑于天子权威的妃嫔那里 所能得到的…… 逸婷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更觉得恍若隔世,生死关头她才发现,自己竟 已是对他如此情根深种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和她才渐渐分开,玄烨头脑微一清醒,立刻想到刚才脱险绝 非仅是侥幸,显然是有人及时相救。 果然,只听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高一瘦的两个中年人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后面的林子里,亦是人影绰绰。逸婷想到周围还有别人,不禁羞得面红耳赤。不用 说,救他们的人出手后躲了起来,此刻方才现身,当然是为了避开方才玄烨和她亲 热地忘情相拥时的尴尬场面。等逸婷看清了来的人全都和自己相识,更是羞得恨不 得马上有个地缝钻进去。 两个中年人走到他俩面前,先恭恭敬敬地冲玄烨躬身深深一揖:“公子受惊了。” 玄烨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断在思忖他们的来路,看他们的样子似乎知道自 己是什么人,只是碍于林中还另外有许多人,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不知他们何 以认识自己,何况他们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也拥有着火器…… 那两人接着又冲逸婷拱手说:“大小姐。” 逸婷羞窘难当,却不能不开口,只得点头应道:“戴堂主、靳先生,多谢了。” 玄烨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无忧山庄的人。 那很瘦的人一身蓝衣,文质彬彬,正是逸婷口中的靳先生。他开口向玄烨解释 说:“敝庄庄主得知公子和我家小姐南来游玩,惟恐会有凶险,故命我等沿途保护。” 玄烨心道,卓无忧知道女儿和自己在一起并派人保护倒是并不奇怪。微微一笑, 询问道:“两位可知那些行刺之人从何而来?” “不知。只是他们从苏州起就一直跟踪两位……” 逸婷忍不住幽幽一叹:“跟在我们后面的人实在太多了。”光周围的御前侍卫 就不知有多少,显然跟随自己二人的杀手和无忧山庄的人都是趁乱浑水摸鱼了。 靳先生说:“大小姐,那些人知道两位武功高深,都不敢过分跟近,只是他们 虽然离的非常远,却总不会失了两位的踪迹,想来定是有什么奇特的方法。属下等 看那些人总是带着一只灵犬,可能两位和开始时与你们同行的那位公子在苏州就被 他们染上了一种特殊的气息……” 玄烨惊道:“他也……” 另一边的戴堂主素来直爽粗放,半天没有开口机会,已经憋得难受,这会儿抢 着说道:“这帮小子根本分不开你们这两位公子,跟着你们凭的不是相貌,像那位 公子一出珑园就已经扮成另一个人了,还是让那些小子认了出来,就是因为他样子 变了味儿可没变……” 靳先生知他一向言语粗俗不懂礼数,赶紧截住他的话:“公子和大小姐与那位 公子在苏州分手后,他们也分成了两路分别追踪,我们便也另派一部分人去保护那 位公子,好在也及时救助了他。” 逸婷拼命回想自己等人在苏州时的一举一动,蓦地回忆到了什么,脱口道: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酒楼里的女子!当时救她时我就闻到她身上有种特别的香气, 我和纳兰公子安慰她的时候被她沾到了……哎,现在想来,那次的情形确实有点儿 奇特:一个被官兵抓选秀女的人,逃到风景胜地的虎丘做什么,而且还往酒楼里钻 ──原来她早已受人指使。哦,对了,你们有没有看到本来一直在附近保护我们的 那些人?” 靳先生道:“那些杀手看准时机要动手之前,已先释放了一种毒气把他们都毒 倒了,这种毒气无色无嗅防不胜防,幸亏公子和大小姐内功修为已臻化境,毒气袭 来自然就被两位的护身真气荡开,因而没受其影响。不碍事的,属下等此来,庄主 已派了神农堂数名神医随行,他们正在想方解公子那些侍从的毒,估计很快就会令 之复原。刚才属下等放枪射击前,生恐稍有差错令他们还有机会伤到两位,所以也 先如法炮制使毒迷昏他们。”难怪逸婷走出山洞时他们已经是浑浑噩噩的样子。 无忧山庄在附近便有分坛,那里轩敞富丽,似是个名门望族的宅第,根本不像 江湖中人的聚所。靳先生等安排玄烨、逸婷及一干已被医好的侍卫们住下休息。 几位神农堂的医生研究了逸婷身上被沾染的那股数月不散的奇怪香气,认出这 是一种叫做“千里留香”的药物所致,当即就有了消解的方法。逸婷在放了他们配 置的药材的水中沐浴片刻,异香便消除了。她对镜梳妆,因为心中有事,呆呆望着 镜中的自己,半天也没把一头长发梳上。心里面转着无数的念头,山洞遇险的一幕 不断浮现在眼前: 那些杀手竟然生怕伤到她,其中必有隐情,可他们全已丧命,无从查问也只得 凭人猜测了。难道,幕后主使之人竟和她有关么?中原武林,有此势力的首推无忧 山庄……不,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但,玄烨会不会有此怀疑呢?虽然及时现身 相救的正是无忧山庄的人,可是…… 玄烨不是早对无忧山庄心有疑忌了吗?一个帝王,谁能允许江湖上另有一股足 以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巨大力量存在?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派人保护也就罢了,偏 偏派了这么两个人来──靳先生靳铺就是在黄河边自己和玄烨提及的治河之才了, 一个江湖帮派,掌握着这样的关及国计民生的人才,能不招忌?爹似乎生怕皇上不 知道,偏还硬把这个人往皇上眼前送。至于那戴堂主戴梓及其所率的霹雳堂人马就 更不该在皇上面前显露了!民间私自拥有火器,这是大忌啊!霹雳堂的人不仅人人 善用枪炮,堂主戴梓本人更是精通制造火器之道,自创连珠铳可二十八发连放,威 力无穷,比西洋火器有过之而无不及。爹是护女心切糊涂了不成?玄烨本就猜疑无 忧山庄关注时局、结交权臣等等举措了,现下再知他们拥有霹雳堂这样的力量,哎 呀…… 逸婷越想越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正自失神,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玄烨走了进 来。她吓了一跳,手一不稳,差点把梳子掉到地上。玄烨微笑着走到她身边,抚着 她的柔丽青丝爱不释手,赞道:“好美的一头乌发。”逸婷想要站起来,玄烨却把 手按在她的肩上,止住了她。 见到逸婷含颦带忧的神色,他柔声问:“你这是在一个人坐着发愁么?有什么 愁事,说来让朕知道,好不好?” 逸婷望着镜子里自己身边的玄烨,幽幽一叹:“皇上,今天的事儿,婷儿真的 无法解释,不知如何分辩清白……” “你这个傻丫头,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他们不愿杀你又有什么奇怪?‘宁 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换了朕是他们,也舍不得杀你。”玄烨哈哈大笑 起来,笑得逸婷不知所措,他笑着坐到了逸婷身边,挨得如此亲密,逸婷更是心慌 意乱,玄烨见她又要站开,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认真地在她耳边低喃:“你那样舍 了性命地护着朕,还需要再分辩解释什么?” 逸婷挣了挣,挣不脱,也便不再抗拒他的拥抱,垂首轻诉:“皇上,你这样说, 我就什么都满足了。只是,这件事儿我实在难逃干系,我不好再留在你身边……” “你不能走。” “皇上总要返京的,婷儿迟早要走,不如就此拜别……” 玄烨脉脉凝视着她:“不,朕要留你一辈子。” 逸婷一惊:“皇上!” “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第一次见到你就……朕早把一切安排好了,从让太皇 太后召你到慈宁宫,让她老人家相中你……” 逸婷越听越是惊疑,瞪大眼睛看着他。 玄烨的话戛然而止,他莫测高深地神秘一笑,转了个话题:“对了,你刚才还 发愁什么其他的事儿?” 逸婷垂下眼睑,嗫嚅道:“无忧山庄……” 玄烨点点她的鼻子,笑问:“哦,你在想,你爹一定是老糊涂了──竟然把靳 铺、戴梓这两个人派到朕跟前,简直是自惹猜忌,是不是?呵呵,这正是你爹的高 明之处,他把这两个难得之才拱手送交给朕,自然把一切疑忌都消除干净了。” 逸婷迷惑地重复:“送交给你,难道,我爹特意派他们来,供皇上任用……” “不错。这两个人嘛,”玄烨双睛一转,半开玩笑似的说,“可以算是你爹给 你准备的嫁妆。” 逸婷惊诧地霍然而起,又羞又气地道:“皇上,你别再开这种玩笑!” “朕不是说笑。”玄烨敛住笑容,严肃说道,“朕要立你为后。出京之前便已 派人去告知了你爹,而且,现在宫里正在筹办……” 这番石破天惊的话把逸婷震得呆住,怔怔的望着他,凌乱的目光错综复杂。一 时间,她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震惊、怀疑、喜悦、羞涩、难以置信、畏惧…… 种种情绪拧成了一团乱麻。 “君无戏言,你不信朕吗?”玄烨见她神色异常,完全不是意料之中的反映, 疑道,“你不愿意?” 逸婷半晌难言,好一会儿才开口缓缓地问:“皇上,离京之时你不过初识婷儿, 婷儿出身草莽,你不会只是一时迷于婷儿容貌才冲动决定,而是已深思熟虑了,是 么?” “朕当然深思熟虑过了。你如何算是出身草莽,你有索府大小姐的身份啊。何 况你爹卓老先生渊博远谋,朕素来敬重……” 逸婷的一颗心七孔玲珑,只言片语中已尽知他的初衷:自己的美貌自然是最开 始令他心动的;然而他竟作出立后的决定,则是首先因为自己表面索府千金的身份 ──赫舍里家族自老臣索尼起,在朝中德高望重,门生遍布朝野,索额图如今更是 深得倚重权倾当朝,从索府选后示恩,安抚人心,可更令朝政稳固。此外,自己的 另一个身份是无忧山庄大小姐,无忧山庄称霸江湖,势力举足轻重,足以割据一方 牵制朝廷,若将她封后留在宫廷,自可令卓无忧臣服归附,令无忧山庄尽为所用, 进而操控整个江湖,令之不易生变……难怪玄烨对她这么好,原来竟有如此多的目 的!相比之下,她本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玄烨一行在无忧山庄的分坛留宿了一夜,翌日傍晚,玄烨突然接到一份密报, 当即连夜秘密移驾至福建总督的府邸──这里,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 到达总督府时,福建总督姚启圣已恭候多时,怕曝露玄烨身份不敢隆重迎接, 到了书房之中,屋里除了他君臣二人之外,还有一个算命道士打扮的人,那人一直 藏在书房内,他和姚启圣见左右再无杂人,才正式大礼参拜:“臣姚启圣/刘国轩 叩见皇上。” 刘国轩?赫赫有名的台湾大将啊!他竟然乔装成算命先生秘密来到大清的总督 府中拜见爱新觉罗氏的皇帝! “两位爱卿快请起。”玄烨亲切地上前亲手扶起姚、刘二人,两人登时倍感荣 幸,受宠若惊。 姚启圣并不太老,个子比常人偏高,额上隐隐布着一丝丝皱纹,略显苍悴,两 只眼睛清澈幽邃。他是玄烨亲政后亲手提拔起来的人,曾在宫中召见过多次,玄烨 对他较为熟悉了解。 玄烨认真打量着刘国轩,见他相貌堂堂,此行为保隐秘,扮成江湖术士,不免 多显露了几分南人的文秀,但却目光如炬,透着藏不住的威武干练。顺治十一年, 郑成功兵进漳州,先帝福临亲自选拨数名才智超群,深受信任却又官职不高不为人 知的兵将,派往漳州,命其混入郑军之中作为卧底。其中果然有几人不负重望,渐 渐在郑军中立稳了脚跟,并得到宠信,被委以重任,十几年来在其内部从事着策反 诱变、为清军通风报信的任务,可谓功勋卓著。而刘国轩正是其中成就最突出的一 个,被郑成功封为大将,待其子郑经嗣位后,更是深得郑经及其母董太妃的信任, 成为寥寥几位最受倚重的臣子之一,他对大清忠心耿耿,作用举足轻重。 收复台湾是福临、玄烨父子的夙愿,那日巧遇施琅,得知台湾近日欲有所作为, 且正派人在福建沿海与欲北上降清的叛将周全斌交战,他便想亲往海滨察看,亲见 一见海战场面,以便日后两岸正式交战时能心中有数。于是密令福建总督姚启圣准 备接驾,并密切注意搜索周全斌的人马,助其脱困登岸。到了福建时,姚启圣密报 说,刘国轩正在福建,这次郑经派他秘密来和三藩之一的耿精忠协商联合反清之事, 他暗中来与臣联络,机会难得,皇上是否想亲自召见他?玄烨喜出望外,因而提前 来到总督府。 玄烨拍拍刘国轩肩膀,温言道:“刘卿,这十八年来难为你了。” 刘国轩见皇帝如此亲切体恤,不由感激涕零,跪下激动道:“臣为主上效忠, 万死不辞!” 玄烨笑着令两人坐下,说:“刘卿秘密冒险来见朕,时间紧迫,我们速入正题。 刘卿,朕召你来,是想听你亲述台湾现况。” 刘国轩来之前已准备好了要说什么,玄烨问起,连忙奏对:“启禀皇上,近几 年来,两岸干戈略止,表面相对平和。台湾得此空隙,极力发展耕织渔副,又因其 位处海外,地势得天独厚,不仅易守难攻,而且贸易便利,与日本和吕宋、暹罗等 南洋诸国,以及西洋各国贸易频繁,故粮衣丰足、贸利无数,官民殷富。此是我大 清数次以重爵厚禄对之招抚而不成的关键。” 玄烨“嗯”了一声,点点头,眼望姚启圣。姚启圣道:“刘大人所言甚是。另 外,微臣拙见,郑氏在贸易之外还从西洋英吉利等国贩运枪炮,以利器装备其精锐 水师,更是大患。” 玄烨若有所思:“眼下台湾安稳富足,水师精良,守御坚固。而我大清则素以 铁骑称雄,不习海上风浪,一时强取不易,必须另求他谋。” 刘国轩道:“皇上圣明。然则眼下亦颇多于我大清有利之处:郑氏内部如今矛 盾重重,郑经庶母董氏及郑经的兄弟子侄等等纷纷培植心腹,拉拢将官,各有所谋。 以致朝野派系林立,众人彼此猜忌,貌合神离,为争权势,相互攻击,政局并不安 稳。百官人人自危,惶惶不安,许多人都有弃暗投明,归降我朝之意。” 玄烨告诉他有何良策但述无妨。于是刘国轩把心底酝酿多年的计谋献上,主要 四条: 一是要巧借郑氏内部矛盾,进一步插手挑拨,使之朝局动荡,统治疏散,自己 先拼个你死我活,消耗掉力量。二是利用眼下台湾一些将官对郑王族的不满,加紧 策反,诱其精兵良将大举投诚,如此清廷轻易得其舟师,可在此基础上建立强大海 军,重用这些熟悉台湾形势的投诚将领进攻台湾。再有是要尽力离析台湾和三藩之 间的关系,破坏两家联盟,即使同时起兵,也要加重两家的利欲熏心,使之进军征 战之时自相排挤,各有异心各自为战,反而彼此牵制。另外,台湾打的是前明的旗 号,满口忠烈节义,颇能蛊惑一些乱民之心。但背地里勾结匪寇,在海上及沿岸抢 劫掳掠,干的是海盗行径;征战之时对百姓更是施以苛捐重役,倒行逆施,百姓苦 不堪言,怨声载道;而郑经本人当年的豪气已荡然无存,不住搜刮民财以图享逸…… 我们利用这些,使其丑行曝于天下,他们必然丧尽人心,不战已败。 玄烨认真倾听,十分赞许,对刘国轩连连褒奖,又说:“这次施琅、周全斌脱 离台湾,其中刘卿必是功不可没。” 刘国轩答道:“臣不敢当。臣只是暗中疏通,保其平安离台,但据闻郑经已派 人潜入中原追杀施琅,不知他是否可以平安归附主上。而周全斌,是由董氏亲自命 其女含烟前去追击,微臣直到近日才探清两派人马相持之处,此来初是欲见姚大人, 就为告知此事。” “董氏……” “董氏名叫董玥,是郑成功继室,深得宠爱,郑成功死后,她与郑成功之子郑 经似又……关系暧昧,因而在郑府地位特殊,受封为太妃。如今郑经沉于享乐并不 大理会政务,大权多落于董氏之手。有种风闻说她是郑成功顺治年间率逆军北上时 得到的,原先仿佛是中原武林中人,但无据可考,微臣不敢妄言。” 玄烨沉吟道:“这半年来延龄丹流传猖獗,为祸中原,此事是不是董玥亲自策 划?” 刘国轩万没料到玄烨已知延龄丹的事,而且还关系重大到这种程度,不禁大是 惶恐,赶紧跪下:“微臣最该万死,这件事董玥另有筹办之人,微臣只是略有耳闻, 没有及时查明禀报,皇上恕罪。” 玄烨摇摇头:“你孤身在外斡旋,怎能万无一失,朕不怪你。起来,你给朕分 辨一样东西。”拍手招进一名侍卫,命他把昨日在山间袭击自己和逸婷的那些杀手 所用的枪械拿来给刘国轩看,问:“你可认识?” 刘国轩仔细察看,惊诧说:“这是董玥身边护卫所用火器,由英吉利贩进,皇 上……” 玄烨又问:“董玥手下可有擅长使毒之人?比如千里留香、酥颐散……”纳兰 成德在各派围攻澜涛教失败解散之后,已派人来把详情密报给他,玄烨想此事有天 地会参与,自然有台湾在幕后操控,故有“酥颐散”之问。 刘国轩说:“近年台湾和云南平西王府交往频繁,吴三桂曾送了一些擅长使毒 用蛊的人到台湾为董玥所用,臣留意过此事,他们似乎是神蛊门的人。至于他们的 千里留香、酥颐散等毒臣亦有听闻。” 玄烨全都明白了,缓缓说道:“他们勾结三藩,几次三番行刺于朕,又以延龄 丹操控大批权贵,鼓动江湖武人起兵谋反,看来不日就要生出大变。” 既而又询问了许多详细情况,为免刘国轩出来太久露了行迹,便好生嘉勉一番, 命他回去了。随后又和姚启圣商谈筹划到天明。 自从玄烨告诉逸婷将立她为后,逸婷便时常闷闷不乐,任玄烨如何哄逗,也不 过强颜一笑而已。女孩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玄烨也被她弄糊涂了,有心开解也不 知道从何说起。这两天隐匿身份,扮作姚启圣的朋友住在总督府内,玄烨发现姚启 圣府里有许多为配合海战、测算天时气象的天文仪器,他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找来 逸婷问她会不会用这些仪器。 逸婷意兴阑珊地看了看面前的简仪、仰仪、圭表、星冕定时仪、日月食仪之类 的仪器,说:“这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东西。” “好,你再看看那些。”玄烨手指处,好几名御前侍卫正把一些大大小小,大 多极为沉重的仪器搬过来。他一向喜欢天文地理方面的研究测量,在宫里的时候, 甚至命人把一些精妙仪器搬到他的寝宫内,日夜把弄乐此不疲。这回出来也令人把 这些四分象限仪、天文环、日冕、比例规等等仪器带了出来,只是一路上微服而行, 若使用这些家伙就太显眼了,所以一直没用上。 逸婷见他这些东西有的自己认识,有的却不知道,思忖他一向爱和西洋人谈论 学问,身边有许多外国的传教士,那些有点特别的东西八成是洋人们给他造的。她 也素来喜好观测天文,一见之下不由好奇不已。 玄烨笑道:“咱们打个赌吧。朕听姚启圣说,他们测出近几天会有场日食,咱 们就用这些仪器推算一下具体的时刻,比个快慢、准确。你要是输了,就不许再像 这几天来这样没精打采,必须实话告诉朕你究竟有什么心事。” 逸婷忍不住一乐:“这可真用心良苦。不过,是认准婷儿会输么?那,如果我 赢了呢?” 玄烨一摊手:“那朕只好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你了。怎么,你不敢赌?” 逸婷毕竟年轻好胜,她从小就随父亲学习天文历法地理数学,在此方面十分自 负,听了玄烨之言,便即和他说定,一比高下。 两个人都有些童心未泯,觉得此举十分有趣,当下把心里其他琐事全抛在脑后, 兴致勃勃地一起用身边仪器测量起来。姚启圣这里有几个古笨些的仪器,显然不及 玄烨携来的西洋仪器灵活方便,玄烨便让逸婷用他的,逸婷不领情,玄烨就无奈叹 道:“傻丫头,朕是好心怕你吃亏。你不会用这个?来,朕教你,这项咱们一起测。” 逸婷便走过去。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时讨论研究,同道中人彼此交流,实在津津 有味,其乐融融。玄烨见她全神贯注,兴高采烈,云霁月出更添姣丽,数日来的不 快渐渐消散,他不禁心里暗喜。 测完了,又调阅了姚府近日测得的一些数据,两人就分头去计算起来。许久, 逸婷算出了结果,又查验一遍稍做了些更正,信心十足地开门去找玄烨,恰巧玄烨 也正从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两人都想不到对方也是如此迅速,不由彼此对望一呆。 玄烨快慰道:“看来终于找到棋逢对手的人了。” 逸婷说:“既然一样的快慢,只好等明天日食出现时才能分晓对错了。” 回到屋里,两个人把手里的纸条一起放在桌上,万没料到纸上所写的字竟然一 模一样:“明日巳初二刻九分”。真的是分不出来高下了!错也好对也罢,全是一 个样。两个人不禁都又是新奇又是惊喜地看着对方,一起笑了起来。 玄烨慨然叹道:“绝色易得,同道难求啊!婷儿,我们既然比出个平局,也只 好互诉衷肠了。” 逸婷赧然抵赖:“人家没有什么心事。” 玄烨哪里肯信?留在她房里东拉西扯,使尽解数,旁敲侧击,总算听出了一些 眉目,当下正色相劝,说朕爱你的绝代姿容,但最倾心的是你的才情雅志,庆幸能 得到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你所认为的那些立后理由,朕确实想过,但都只是附属 之物,最关键的还是你本人。朝中重臣之女无数,何必定在索府选?至于无忧山庄, 与之相比,三藩、蒙古、台湾、沙俄不是更令朕忧心?难道也一股脑把那些王爷、 沙皇所生的郡主、公主娶进宫就能解决问题?只因你才是朕最爱,你最合适与朕相 偕白首…… 开始说得十分郑重,后来言语不由渐渐动情缠绵起来,逸婷本已对他芳心暗许, 玄烨不久就说得她和自己芥蒂尽消,更搅动了她的一腔似水柔情。 其实玄烨关注气象,计算天时,不光是为哄美人儿开心玩的,真正的目的是要 部署一场海仗。从刘国轩那里他得知了周全斌被含烟郡主围攻的位置,便命姚启圣 派兵救助周全斌,并反击台湾兵舰。这当然不是一场大规模的全面交战,但他安排 得郑重其事,是要亲自来查验清军海师真正实力,以及台湾兵士战阵的特点。另外, 他此次志在必得,打定主意要重挫郑军,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令之短时间内不敢轻 犯中原。 出兵之前,逸婷和姚启圣都拼命苦劝玄烨不要亲历涉险,却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他需要亲身体验一下乘风破浪的海战,以备两岸正式交兵时不会首先自己这个最高 指挥就只能纸上谈兵。既然劝不动,逸婷便也要随他去,玄烨先前把话说得太满, 保证此行绝无危险,等反过来要不许逸婷出海时就失了凭据,又架不住她软磨硬泡, 好在知道她确实功夫很好又识水性足以防身,于是就依了她。 玄烨不能露出身份,只是和逸婷扮作姚启圣亲随,藏身主帅船上。辽阔的海面, 蔚蓝深邃,磅礴浩茫,瑰丽神秘,令人一见之下心胸开阔,豪情顿生。初时,船在 海中平静航行,逸婷静静望着海天相依的壮观景象,感到海的浪漫迷人。认识纳兰 成德前她已读过他许多诗词,十分喜欢其中的一首《浪淘沙·望海》: 蜃阕半模糊,踏浪惊呼。任将蠡测笑江湖。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 钓得六鳌无?竿拂珊瑚。桑田清浅问麻姑。水气浮天天接水,哪是蓬壶? 当时她只觉得词句写得美极了,而且幻想动人,用典巧妙、宛若己出,不愧才 子之作。此刻亲身来到这海天之间,才真正体会出其中的神奇迷离,不由亦是浮想 连翩。 玄烨也感慨万千,但他望海时所咏叹遐想之事却迥然不同:“‘开辟荆榛逐荷 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郑成功不愧一代豪杰! 逸婷应和说:“逐夷复台,足以功垂千古了……啊,我,不……”看着玄烨, 忙不迭把一张小嘴儿捂住。 这句话意思当然没错了,但在大清皇帝面前说出这等言语,实在是杀头的罪。 这个“夷”字向来是清廷的心病,即使所指是荷兰海寇,但也马上令人想起郑成功 的另一“逐夷”作为:与清为敌,攻城掠地,顺治年间一度挥师北上长驱直入势如 破竹,险些就把清朝灭了。试问这“郑成功逐夷”之语能不是大忌吗?至于他从荷 兰人手里收复台湾之后,以此为据,反清复明,谁敢称之为“功”? (注:此诗是郑成功的《复台》1661年,郑成功率兵从厦门出发,经澎湖,登 陆台湾,于1662年2月1日逼迫入侵的荷兰殖民者投降,收复了台湾。距此十年前 (1652年),台湾曾爆发以郭怀一为首的反荷起义,故有“十年始克”之句。) 果然,玄烨板起了脸,拍案厉声怒叱:“你好大的胆子!” 逸婷见他突然翻脸,震怒慑人,不禁楚楚可怜地垂下头,委屈地泫然嗫嚅: “是你自己先提的……” 不料玄烨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拧拧她的脸蛋,乐道:“逗你玩儿呢,这就要哭 了?真是个傻丫头!朕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忌讳的?” 逸婷上了他的当,不依地嘟着嘴娇嗔:“你总骂人家傻,欺负人家,我不理你 了!” 说着把头扭到一边去,不再看他。可是半天听不到他的动静,又忍不住转脸瞧 他,看他正在那儿瞅着自己偷乐,当下没好气道:“还没笑够人家?” 玄烨摇头叹道:“女孩子就是这样,一不高兴就‘不理你了’。往后朕早朝上 生气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坐在那儿不理他们那些文武百官,君臣互相看着干瞪眼, 一定很好玩儿的。” 逸婷被他逗得乐了起来:“皇帝陛下一发怒就要杀人,哪个有胆子敢惹你老人 家生闷气?” 玄烨笑呵呵地说:“真是冤枉,朕什么时候一生气就杀人了?你道是戏台上唱 戏闹着玩儿么?” 逸婷忍俊不禁,投降认输:“好好好,你是仁君圣主,人家辩不过你。哎,一 首郑成功的诗,引出这么多事儿来。” 说到郑成功,玄烨不胜感慨:“郑成功令我中华疆土不落外敌之手,确实是千 秋功业。可惜他的子嗣如此不肖,哪还记得他‘台湾也,中国人之土地也’的遗训? 他们本是南明旧臣,不服大清统御亦不足怪。但一心自成一国独立出去,要让台湾 和高丽、琉球之类的外国等同,倚仗洋人支持,厚颜无耻分裂疆土,甭说装什么效 力前明的忠良遗臣,他们连自己是中国人都不记得了!哼,其心可诛!” 逸婷知道,清廷曾多次对台湾郑氏进行招抚,但一方的意思是“许其藩封,世 守台湾”,令一方曾要求令自己“照朝鲜事例,称臣纳贡”,双方疆土收弃的根本 立场就南辕北辙,自然屡次和谈,屡次破裂,看来最终也只有不惜杀戮,武力收复 了。眼前要去救周全斌不就是要动武吗?逸婷见玄烨对此人十分重视,便好奇地问: “周全斌?我不怎么知道这个人……” 玄烨莞尔:“周全斌驰骋疆场的时候你还小呢。想当年我方和郑军交战,荷兰 人也掺合进来攻打郑军,想坐收渔利,再次把台湾夺入囊中。周全斌两面受敌,却 挡住了荷兰洋枪大炮的舰队,另外还把我军主将之一的马得功的船夺了过去,逼得 马得功跳海自杀。而他所率二十只船以少胜多,竟是完好无损,当真英雄了得!可 惜他后来与郑经的一名亲信有了怨隙,这一役虽保住了台湾,立了大功,郑经却听 信谗言再不重用他。哎,此等难得的良将都不珍惜,郑氏确实气数已尽。这回周全 斌被围攻得动弹不得,与郑军相持多日,实在是由于力量相差太悬殊,否则郑含烟 这样的年轻丫头,如何困得住他?” “那时皇上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已经要为这些军政劳心了……”逸婷叹息过 后,遂又展颜祝贺,“以后这员良将就能为皇上所用了,皇上有施琅、周全斌这样 的人才效力,如虎添翼,一定能够攻克台湾,收复疆土。” 两人谈古论今,时间过得飞快,忽然姚启圣来禀告说我军已接近周全斌与郑含 烟对峙而居的两个岛屿了。周全斌的岛屿被郑军团团围住,但郑军还没发动攻击。 玄烨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正好刚到巳时,又到舱外用望远镜远远观察了一下郑军驻 扎的岛屿,看准了对方守卫疏漏的地方,随后便命姚启圣准备一艘小艇,叮嘱了他 几句后拉着逸婷便要上小艇,把姚启圣和逸婷都吓了一大跳,他竟要亲自先探敌营!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谁劝都没用,他说一会儿我军大举进攻,岛上必然慌乱,肯定 没有心思注意我俩的,到时岛上其实比枪来炮往的海上更安全。 他的时间拿捏得巧妙之极,等他和逸婷乘的小艇快接近敌军视线范围时,恰是 巳初二刻九分。蓦地,日光忽然一昏,举目望去,太阳果真不出所料开始缺了一个 小边,接着日食现象越来越明显,原本明晃晃的太阳缺蚀得越来越多,阴影扩大到 变得如钩、如眉、如刀……日光越来越弱,周遭天昏地暗,万物笼在一片混沌之中。 这时,他们已趁暗接近小岛了,玄烨命划船的官兵驳船藏到一块巨礁之后,和逸婷 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后已身在岛上。 逸婷出身江湖,以前也不是没冒过险,但这次是与所爱之人相偕涉足险地── 而那所爱之人又是当朝天子,实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个岛屿不算很大,他们轻易穿过了沿岸防线,日光虽然越来越暗,却已能隐 隐看到前面树林里一片营帐。这个时候,郑军军营里乱哄哄的,尤其是一些士兵们, 兴致勃勃地抬着脑袋,冲天空指手画脚,新奇地看着天狗把太阳吃下去的神奇景象。 玄烨和逸婷趁乱很容易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掠进了军营所在的林中,藏身在离最大的 那座营帐最近的一株茂密的大树上。 或许是外面的喧嚣惊动了营帐里的人,抑或是日食这样的难得天象本就太有吸 引力,此刻一个年轻女子从帐中走了出来。她体态纤柔,淡绿色的衣裙单薄却飘逸, 乌秀的发丝松松地挽起,清丽无暇的面孔上,浅文殊眉清淡纤细。她双眸定定地注 视着暗色愈浓的天空,无语凝望的神态,不知是盼、是忧、是虑、是怨?又像是本 就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感情。从上到下浑然安和,云淡风清似的不近尘俗,整个人融 入周遭一片碧树翠草之中,仿佛每时每刻都可能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玄烨眼望着那女子,神色有些奇特:那女子和逸婷一样的绝美超逸,也许两个 人同样美到了极至,就会让人觉得她们有几丝相似。但她们却又风态迥然,逸婷自 有雍容凤仪,如立于丽日霁月之下;那女子却宛若迷离孤雁,笼在雾霭流岚之中…… 然而两人似乎又可叠合,仿佛各自是彼此的另一面…… 逸婷也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女子。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美女之间都如同不共戴 天的对头,花国中争芳吐艳,绝不逊于男儿对决疆场的激烈,“既生瑜,何生亮” 之慨又岂是周郎独有?可是,逸婷却一见那女子就十分喜欢,不禁叹息这样一个仙 子似的人,竟是在郑营之中,看她一副妇人打扮,不知是哪个将军的家眷。忽然, 她轻轻碰碰玄烨,说:“你看,这儿怎么有这么两个人!” 营帐里,竟然有两个装束古怪的西洋人紧跟着那女子走了出来,两个人黄发碧 眼高鼻梁,一望可知是西方人。本来自元明起,便有许多西洋人来到中国,到了本 朝,福临、玄烨父子更是十分重用一些外国传教士,北京还专有为他们建的教堂, 因而中国见多识广的人大都对相貌奇特的洋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只是这两 个怪模怪样的洋鬼子竟然和那样一个古雅清和的女子站在一起,实在太突兀、太不 协调了,让人看着就别扭。 那女子看来对日食也不怎么感兴趣,之所以走出来,似乎就是为了躲开他俩, 少听他们说几句,好清净一会儿。可这两个人偏偏不识趣,如影随形似的又跟了出 来,那女子虽没露出烦愠之色,但也神态冷淡,任他俩在一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听, 半天才也用他们的话回一两句。 逸婷虽然学识渊博,他们若说满语、蒙语、回语她都不怕,惟独这些乱七八糟 的鬼话,却登时把她变成了聋子,瞠目不明所以。当时中国通外文的人本就罕见之 极,难怪那两个洋鬼子即使身边人多耳杂,也还是肆无忌惮地滔滔不绝。可当逸婷 转头看玄烨时,却发现他正在全神贯注侧耳倾听。她开口欲问,玄烨一抬手,示意 她先别说话扰他。听了一会儿,玄烨渐渐不那么关注了,看来后面的话已不是非常 的重要。 逸婷这才惊叹说:“你竟然连这洋人的话也精通!” 绝少有人知道,玄烨不仅通晓国内许多民族的语言,还会拉丁文、阿拉伯文。 其实他自幼就和父皇宫里的各国传教士们交往,当然有机会学会他们的语言,可他 贵为天子,能如此博达好学,不能不让人钦佩。玄烨笑着问:“你想学吗?拜朕为 师朕就教你。” “好,师父,弟子卓逸婷给你好人家见礼。”逸婷和他逗闹了一句,又急着问,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玄烨微微一笑:“他们讲了些很浅显的火炮运输、使用、贮藏之法,又责怪含 烟郡主没有用心派人保管好弹药,这几天潮湿多雨,郑军带来的弹药都受潮失效了。” 逸婷一惊:“那就是含烟郡主?”看她一派清娴,哪有半分戎马倥偬的样子? 玄烨续道:“郑含烟的意思是,围攻周全斌这小股叛党是桩小事儿,她本也没 打算兴师动众用什么洋炮。这件事儿由她负责,他们不必过问。” 逸婷发现那两个洋人居心叵测,忿忿说:“咱们中国人自己打仗,他们洋鬼子 凭什么来插手?不怀好意,真是讨厌!” 玄烨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这话不是全无道理。我中华辽阔富 饶,外面不知多少国家在垂涎着,他们派那么多的传教士到中国来,名为传教布道, 实际是蛊惑人心,伺机颠覆,这些朕会看不出吗?很多人不理解朕为什么反而要重 用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个中原由,最关键的是他们如今在很多学问方面确实比咱们 研究得深透,朕的目的就是要使他们带来的精良技艺为我所用。此外,自然不会给 他们图谋其他的机会,包藏祸心之辈,休想入我国门。”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点化得逸婷恍然大悟,含情注视着他的目光中,不由含入 了无限的敬佩。须臾她又蹙眉说:“其实,拿眼前的枪炮说,咱们自己造未必比不 上他们。而且咱们钻研火器比他们久得多,咱们开始造大炮的时候,他们连铁还不 会炼呢。比如……”她看着玄烨,他是清帝,清初称后金,金曾攻宋,她马上联想 到一事,“我记得北宋末年,金兵攻宋的时候就用了一种叫‘震天雷’的火炮,弹 壳以生铁铸成,可连发多枚无坚不摧。海战呢……《火龙经》里说元明之际有种用 熟铁制成的水雷‘海龙王’,顺流放下,可轻易炸毁敌船。 玄烨专门研究过古今兵器,男子们又都生性喜好此道,逸婷既引起话头,他也 来了兴致:“《武备志》里记载着一个叫‘火龙出水’的东西,比‘海龙王’更早 更有趣,是用五尺长的竹木雕成龙状,龙腹里装着火箭,点火后能在离水面一两丈 高的空中飞上三里多,像条出水飞龙冲向敌船,令之船毁人亡……” 玄烨和逸婷在一起,总有说不尽的话题,眼睛观察着含烟郡主等人的动静,嘴 里小声的聊啊聊,什么古时候的“霹雳炮”、“钻风神火流星炮”、“万人敌”、 “万火飞砂神炮”、“飞空砂筒”、“四十九矢飞廉箭”、“神火飞鸽”、“鹤嘴 枪”、“大将军炮”……直说到两人越来越互相钦慕对方的博闻强志,玄烨喜不自 胜万般怜爱地对逸婷慨然道:“有妻若此,夫复何求?”逸婷才红了脸,不再开口。 而树下军帐门口的含烟郡主和那两个洋人却话不投机,不多久那两人就悻悻而 去。含烟郡主也不理会他们,似有心事地默默彳亍而行,随意在林中散步,离军帐 渐渐远了。 玄烨折下一段树枝,伸指一弹,树枝射到了军帐里,落地时一声轻响,里面却 毫无反应,可见已空无一人。逸婷看他举动,便明白了他的心意,当即和他飘身落 下,那些 营外守卫着的兵士早就让日食奇景弄得心不在焉了,这时只隐隐觉得昏暗中有 阵微风拂过,眼睛花了花,玄烨和逸婷已跃过他们,遁入帐中,藏到屏风之后。 郑含烟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像是无事可做的样子,摊了幅海图在案上,目光 却没落在上面,只是怔怔地发呆。 (注:见美国Robert K. G. Temple所著的《中国:发明与发现的国度──中国 科学技术史精华》“在公元1250年到公元1280年之间,中国终于造成了真正的枪炮, 而且最迟在公元14世纪20年代就传到欧洲。……在欧洲还不知道如何冶铁时中国人 就已完美地造出了铸铁大炮。”) 忽然,一个武将打扮,肤色微黝,眸光精亮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叫了声:“郡 主。”郑含烟微一颔首,淡淡应了句:“郡马,有事吗?” 郡马坐下,略微思索后问:“郡主,我听说中原各处寿灵轩所存的延龄丹里含 有摄心粉的那些已陆续被收了回来,可有此事?” 郑含烟说:“不错。太妃两次筹划行刺清帝失败,清廷似已由索额图身上怀疑 到寿 灵轩,很可能会查出那里售出的一些延龄丹有问题,我们不如先一步收手。” 郡马哼道:“你太高估那帮鞑子了。” “太妃既然事后立即命我退出中原,可见她老人家也那么认为。” “延龄丹事关重大,足以让中原为我郑氏唾手而得,太妃怎会轻易放弃?不过 是命你暂时放手。其实鞑子虚张声势捕风捉影,并没有真正的动静。” 郑含烟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全似不经意地说:“太过平静才是暗藏杀机,急功 近利反会欲速不达,功亏一篑。” “有道理。”郡马点头称是,握住她的玉手温柔一笑,“我也舍不得我的爱妻 涉险,及时退出中原也好。不如把事情和太妃交代清楚,让她另外派人主持此事。” 郑含烟纤眉一扬:“交代?” 郡马莞尔说:“你这就把记录中原已被摄心粉控制之人的名册交给太妃,让此 事告一段落,以后就不必再为这事劳碌了。” 郑含烟立刻同意:“好吧。”起身搬来一个檀木匣子,开锁取出一本厚厚的册 子,交到郡马手里。 郡马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交出名册,将信将疑地翻看着。郑含烟静静地 看着他:“你是该仔细查验查验。” 郡马尴尬道:“哪里,我……” 郑含烟轻轻一叹:“这回太妃派你和大世子来,督战之外不就为了拿到这个吗? 现在你可以和他功成而归了。” 郡马惊得呆住了,须臾又哈哈大笑:“郡主,你果真是无时不在揣测太妃她老 人家的意思。你既然这么了解她老人家,就该知道反她老人家的下场!”说到后面, 已经口气阴森,满是肃杀之意。 郑含烟点了点头,幽怨地凝望他,悲叹:“你果然是她派来杀我的。” 郡马冷笑道:“郑含烟,太妃和王爷一向对你信任倚重,你却处处逆反。太妃 顾念母女之情,一再给你机会,盼你蓦然悔悟,你反而不断变本加厉,自寻死路! 你就休要怪她老人家心狠了。” 郑含烟默然不语。 郡马神色冷峻:“你不要逼我出手,还是自己了断吧。”手臂一挥,将一把匕 首掷向她面前。 郑含烟怔怔地接住,一点点把匕首从鞘内抽出,凄然问道:“你同我成婚,除 了奉命监视控制于我,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了么?” 郡马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郑含烟对他的绝情再不抱任何希望了,瞬间神色一凛,挥起匕首,向他刺了过 去。郡马却已有防备,倒踏闪避,愠道:“贱人,我早料到你有这招!你以为我真 会让你就这么轻易死了?哼,你昨日就已中了我的‘涣元离尘丹’之毒,你看你还 使得出任何功力吗?就是我不动手,你也活不过今夜。” 郑含烟一动手就觉力不从心,听了他的话更是一惊,他则趁她分神时攻了过来, 郑含烟中毒后功力尽失,哪里躲得开他的雷霆一击?刹那穴道已被他封住,登时全 身无力,倒在地上。郡马一步步逼近她:“死到临头你还不知罪!说!你把契约藏 在了什么地方?” 郑含烟把眼睛转开:“我不知道什么契约。” 郡马嘿嘿一笑:“那晚施琅那狗贼闯进王府偷了契约后让蒙面人救走,太妃早 知道救他的就是你这贱人。她老人家痛心疾首,不忍心惩治你,却想另派任务给你 让你将功补过。可你在延龄丹的事上毫不用心,行事拖泥带水,故意引来各方怀疑, 退离中原后成心装傻充楞藏匿名册迟迟不交出来,想要她老人家苦心白费,一无所 获!围捕叛贼周全斌是她老人家给你的最后机会,你却佯攻不下,要像放施琅一样 也想留给周全斌活路。哼,你勾结大世子叛变谋反,一心丧我郑氏江山……” 郑含烟本来始终从容,即使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也因早知会有今日并不慌乱, 但一听他诬陷大世子,却立刻激动起来:“这不关大世子的事!” 郡马看她把大世子的清白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不由大怒,“啪”地一声,狠 狠抽了她一记耳光,骂道:“贱人!你和那小子暗地里勾勾搭搭,姑侄乱伦,还以 为我全蒙在鼓里!” “你胡说!”郑含烟厉声道,“这些年我看够了你们假仁假义、倒行逆施、伤 天害理、陷害忠良、为了争权夺位一骋野心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我郑含烟错 生在郑家,只能束手无策、助纣为虐……如今你们又来算计大世子!” 郡马怒不可遏,双手挥动左右开弓,用力抽了她十几个耳光,揪着她的头发恶 狠狠地逼迫道:“你把契约交出来,我让你死个痛快。” 玄烨和逸婷开战之前潜入敌营,想不到竟正巧看到了这惨绝人寰的灭女杀妻的 悲剧,都是惊诧万分。逸婷眼见这善良女子遭受凌辱,哪忍得住坐视不理?马上就 要出手相助。 蓦地,却见郑含烟手指一动,抓紧了匕首,危机关头,她已集结了一些涣散的 真气,运功冲破了穴道。她的修为竟到了这种程度,大出郡马意料,待郑含烟咬紧 银牙,手起刀落,他已经避不开了,匕首飞快刺进小腹,直没刀柄,他很快气绝毙 命。但郑含烟因用尽气力,体内致命毒质加速发作,也已奄奄一息。 逸婷想去察看郑含烟的伤势,玄烨摇头一叹:“毒气攻心,没的救了。可惜。” 逸婷眼看郑含烟垂死,心里不禁涌出一股莫名的悲愤伤恸,正要冲出去看她,军帐 外却一片大乱。原来清军趁着日食昏暗之际悄悄出其不意地逼近,等到日食过去天 空又晴朗时,这里整座岛屿已被牢牢包围;而原本在不远处包围周全斌人马的郑军, 也被清兵攻了个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玄烨和逸婷还未从屏风后走出,外面已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十六、七岁的 清俊少年急匆匆走近,嘴里刚叫了一声“含烟姑姑”,一进来看到里面的惨象,大 吃一惊,飞快地上前抱起郑含烟,拼命地摇她唤她:“含烟姑姑!你醒醒……为什 么,怎么会这样?难道郡马……含烟!含烟!” 郑含烟渐渐张开了眼,看清楚抱着自己的人,目光变得明澈了些,吃力地挤出 一丝浅笑:“大世子……真好,我竟最后还能看到你,有你送我……” “你别这么说!我一定救好你……含烟……”大世子伤心欲绝地抱着她,痛哭 流涕。 郑含烟见他的脸贴到了自己脸上,忍不住略动了动,喘息着阻止:“不,别…… 我毕竟是你的……哎!” 这是前世注定的捉弄吗?明知天理不容,但这对自幼相处的少年男女却从情窦 初开起就鬼使神差地情丝纠缠着,尽管不住地自悔自责拼命压抑,然而感情的事, 谁能把握呢?他们彼此的痴情反而越来越浓烈,两颗心纠缠得拆分不开,知道不会 也不能有结果,只好强烈克制着不敢越礼,平日里惟有无时无刻不忍受着无尽的折 磨……眼下生离死别,满腔浓情却山崩堤溃般奔涌出来。大世子紧紧地搂着她,似 乎这样就可以我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生命全都倾注给她,和她再不分开。 郑含烟的泪水滚滚而出,肝肠寸断地不住念着:“孽缘……孽缘……哎,你别 难过,人总要死的,我……不用再留在世上受苦,你该替我高兴……” 大世子痛不欲生地说:“好,我陪着你!下辈子我和你再不会是姑侄,我们来 世作夫妻,永远不分开……” 郑含烟一下子慌了:“不!别傻……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心里一急,毒 质更加催命,她痛苦得仿佛筋骨俱裂,冷汗把浑身衣衫都浸透了。她耗尽最后一丝 气力,用微弱的声音叮咛着他:“你是众矢之的,要小心……哎,你心眼太好…… 在台湾一定要万事提防……保……保重……”她最后恋恋不舍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开,瞌然逝去。大世子撕心裂肺地哀嚎,却再也唤不醒这苦恋着 的人。 逸婷看着他俩,也情不自禁地泪盈于睫,哽咽难抑。女子们的善良,使她们会 无条件地为世间一切哀怨悲情所恸,无论那是夙缘还是孽债,无论那是否合于礼法 人伦…… 她忍不住轻声哀叹:“他们若不生于同姓,那该多好。” 不料玄烨竟说道:“含烟既非他母,又非他姊妹或他所生之女,通婚又有何妨?” 逸婷不禁惊愕:并非惊于他的话有悖伦常,而是想不到在他重儒尊孔的表面下, 竟还藏着这样一种离经叛道的狂野!然而当她望向他时,却发现他面色阴沉,若有 所思。 她有些骇然地低声问他:“你……要杀他?”不错,大世子是郑经长子,在台 湾地位举足轻重,玄烨怎么会放过他? 玄烨炯炯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不想朕杀他?” “婷儿不敢。”逸婷垂下眼睑,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求他,“皇上,至少…… 能不能最终把他俩安葬在一起……” 玄烨轻轻擦干她眼角残留的泪,笑了笑,柔声说:“你真是心善。好,朕就依 你的心愿,放他回台湾。” 逸婷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数名武将奔进军帐,一见 此情此景都难免惊诧,但情形紧迫,几人上前一把拉起大世子,急切道:“世子, 快走吧,鞑子们快攻上岸了!” 大世子的心里空空的,痴痴呆呆的一动不动,他原本是发现了敌踪而来通知郑 含烟的,而今他却已对此无动于衷。几名武将不由分说,一心带他脱离险地,他行 尸走肉似的任他们摆弄,被他们架着离开了这里。 玄烨默默看着他们离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如今台湾郑氏内部争权夺势,各派系间势如水火,关键是太妃、大世子、郑经 的一干兄弟之间的夺位之争。董太妃一心要废掉聪慧超群的大世子,扶植郑经少不 更事的次子今后继承王位,以便自己在郑经死后仍可地位稳固,大权在握,继续挟 天子以令诸侯。朝中群臣各有依附,各为其主,明争暗斗,搅得朝局如混水似的一 塌糊涂。大世子今日若死,其幼弟就顺理成章成了继承人,少了大量争斗,虽是妇 人掌权,但台湾却会安稳不少,这对清廷反而不利。眼下玄烨最希望的是这两派相 持不下,那夜召见刘国轩时就命令他在台湾要极力促成这种局面,只要郑经不死, 不到最后绝不能先除掉大世子。 这次董太妃派大世子和郡马来见郑含烟,必是想在处治郑含烟时牵连进大世子, 让他背上叛变大罪再难翻身。所幸郡马已死,此事未必诬陷得成了,董太妃必会认 定郡马是对含烟一往情深的大世子所杀,而又没有凭据;另外大世子更会因含烟之 死对董太妃恨之入骨──双方今后定然会斗得更加激烈…… 这番心思,玄烨不愿和善良的逸婷明说。当下他微微一笑,同她从屏风后面走 出来,拿起案上那本名册说:“这东西倒有些用处。” (注:郑经死后,郑氏家族自相残杀,冯锡范、刘国轩等串通郑经诸弟聪、明、 智、柔等发动政变,杀死大世子,立郑经十二岁的次子郑克塽继位。政权内部“主 幼国疑,权门树党,部下争权,互相猜忌,各怀异心”,“政出多门,人心已涣”, “人心不安”“军内多思叛”。刘国轩当时作为左右台湾政局的关键人物,清军攻 到时力排异论,“首创降议”,促进台湾和平就抚。) 逸婷侧头看了看:“也许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她要伪造给董玥看,董玥已经知道的人名必定是真的。其他董 玥不知的人,她既然控制不了,朕也不必知道。”略看了下名册内容,首页上所列 的高官显贵之名便已触目惊心,他不禁喃喃,“看来回去后,首要的是先为这些人 解毒……好了,婷儿,咱们到外面去,看看他们的仗打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