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先知 “已有的事,日后必再有;已行的事,日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 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 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教堂幽暗的烛光里于康静谧无语,密特郎神父正在讲解《旧约》里的《传道书》。 于康虔诚的聆听着,象是主的仆人。当他听的‘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 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时,恍惚中仿佛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只无端的 便猛然心痛,痛的他无法忍受,咬破了嘴唇,血流了出来也不能忍住,于是便和着 泪水一起往下淌,滴滴答答如同时间般寂然。 “于兄弟,你又想起你的妻子了。其实你又何必伤心呢?要知道,这世上还有 许多人的妻子连性命都未能留住,而你的妻子却只是还未醒来。这世上没有不可能 的事情,只要我们虔诚的向无所不能的天父祈祷,那你的妻子就会醒来。” 密特郎神父是英国人,但实际上他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说中国话,娶的也是 中国的女人,每天烦恼的也与中国亿万人民一样,油盐酱醋的也已同样吃不消面包 黄油。只不过他还没忘记自己的血统,思想可以同化,但长相却是无法改变的。每 天早上照镜子都会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当然还有白皮 肤。这自然是密特郎的烦恼所在,就象某些国人痛恨自己今生只能当内白外黄的 ‘香蕉’一样,密特郎总为自己不能完全融入中国人的生活而苦恼。 他也曾迷惘徘徊过,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就是这个时候他 遇到了任雪亭,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任雪亭是美籍华人,遭遇和密特郎差不多,因无法给自己定位所以回国寻根, 根是寻到了,同时也遭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所有的朋友都不理解他们,所有 的亲人都反对他们的结合,甚至教会都跳出来横插一刀。但结果是好的,密特郎和 任雪亭在一片嘘声中迎来了他们的爱情结晶,一个女儿。从此事情变的简单而顺利, 亲友们默认了这个事实,教会重新接纳了迷途的羔羊。不仅如此,每逢礼拜日密特 郎所在的教堂里前来听讲的人也明显多了。 因为密特郎没有中文名字,所以女儿随母亲姓任,叫任天芳。这是个很中国化 的名字,是密特郎花了一整夜才想出来的。他本希望女儿能娴雅端庄,但在任雪亭 的调教下,女儿终于成为了一名女权主义者。这其实是任雪亭毕生的追求,但她并 未实现,却成全了女儿。但后来任天芳去坐台酒吧却是任雪亭所没有想到的。 儿女的生命是父母给的,但生活的权利却是他们自己的。所以密特郎夫妇能给 予女儿的也只有正确的人生信念,这就够了。任天芳做事虽然追求另类,喜欢走在 时代的最前沿,甚至不遵守一些公认的道德标准,但她从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所 谓‘放荡行骸,贞节德性’。这也算很对得起父母了。 密特郎象所有父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也象所有中国父亲一样从不轻易表达父 爱。尽管女儿任天芳也明白,但还是常常莫名其妙的发脾气,任性倔强,直到遇到 于康。在密特郎心中是于康让女儿长大的,由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贤惠的少妇。但 少妇归少妇,不遵守公共秩序的习惯是改不了的。结果就出了车祸。但不管是密特 郎还是任雪亭竟都毫不悲哀,仿佛这事早在他们预料之中。 于康总也弄不明白牧师和神父的区别,但这并不重要,只要记住密特郎是他的 岳父就可以。任天芳从前很少回家,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江湖,自由自在惯了,就是 生了于芳珏之后也总不在家,女儿由于大妈照看,于大妈也非常喜欢这个孙女,圆 圆的脸蛋胖胖的小手。 任天芳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创办连锁咖啡屋,让‘舍角咖啡屋’在这个城市的 每一个角落生根,从而达到垄断的目的。然后是酒吧、网吧、陶吧……总之任天芳 想成为休闲业的巨头。但想当巨头是要付出代价的,任天芳却义无反顾,向着自己 的目标努力奋斗,毫不退缩。然而天公不做美,任天芳受重伤成了植物人,刚刚起 步的事业跌落深谷。 于康不善经营,好在是与李少鹏合伙开店,各持有百分之五十股份,但自从温 小蝶自杀后于康与李少鹏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从前李少鹏就想独自经营这家店, 出事后就不再顾忌友谊,勾心斗角的排挤于康,但不管怎么卑鄙的手段都不能让于 康放弃手中的股权。这其实是任天芳的心血,于康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此时任天芳已昏迷三个月,于康不惜金钱为她请最好的脑科医生,但仍无济于 事。医药费却让于康的存折大为缩水,以至不得不向岳父密特郎借钱,最后连于大 妈的棺材本都用上了,但仍然不够。 “你还差五万来块钱,只要你把你那部分卖给我不就够了吗?我知道你不舍得 全卖,就卖百分之二十也行嘛!你还是‘舍角’的股东,我又不会亏待你……”李 少鹏叼着烟卷靠在双面镜前说,狞笑般看着于康,一副落井下石的样子。 于康本来已有些犹豫了,但见李少鹏如此不顾二十多年的交情,实在令人发指。 于是于康决定不卖了,钱可以借,但气节不可以失。 “我知道,咱们是老朋友,你当然不会亏待我。但我现在还不想卖,我想只要 随便借点钱……就能过的去,你就不用操心了!”于康说的很轻松,镇定自若的仿 佛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其实李少鹏并不想失去于康这个朋友,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但自从出了那事 后,他与穆怀静的关系变得十分恶劣,穆怀静多次提出离婚,而李少鹏自己是没有 多少钱的,与于康合伙开店的资金也是向穆怀静借的,一旦离婚李少鹏将背负重债, 无法翻身。所以李少鹏对穆怀静只能言听计从,哪怕出卖自己的尊严,背信弃义都 不在话下了,就更不用说二十多年的朋友。 “真的?不见得吧?”李少鹏说,“咱们是朋友,还用得着这么生分吗?再说 这也不是天上掉馅饼,我也是拿钱买嘛!” “嘿!嘿!可惜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跌烂的,吃了也没味道。”于康冷笑着说, 一时间经理室里寂静无声。就在这时于康的寻呼机响了,竟是刘茵找他。 时代广场上,刘茵穿一身黄色旗袍,旗袍前襟绣着一枝梅花,鲜艳而不媚俗, 远远望去宛如世外仙人般没有半点烟火味;又仿佛画中美女,让人观之忘神。她远 远的向于康招手,笑靥如花,引的路人频频回头,就连看于康的眼神都满是嫉妒。 “哇考——花枝招展的这是给谁看?”于康笑嘻嘻的问,并四顾张望。 “给你看啊!”刘茵嫣然一笑,掣着发脚不住的向于康抛媚眼。 “真的?”于康严肃的问。 “当然了!难道你不知道我跟徐明分手了吗?我现在可是‘芳花无人识。’呀! 只好自己解决啦!我看你……你真的不明白吗?” 于康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不明白,你急急忙忙的把我呼出来就为说这话?” “看来你是真的不明白,我明说了!你要是想再找女朋友的话,别忘了通知我。” 刘茵狡黠一笑。 “你的意思是————” 于康的脸霎时红了,他没想到刘茵竟会如此坦白。他一直以为刘茵属于那种矜 持的女孩,而且他从未对刘茵有过任何想法,即使是一刹那的念头都没敢联想下去。 “朋友之夫不可戏!你爸爸一定没给你讲过这大道理。再说了,你就不是芳芳 的同学我也不能对你那什么————我是有妇之夫!连孩子都快会叫爸爸了,那样 做是会犯错误的。象我这样守身如玉、冰清玉洁的好男人怎么能、怎么会去当一现 代陈世美呢?所以我劝你死了这心吧!————如果有来世,你还有戏。” 于康滔滔不绝的说,刘茵则笑盈盈的背着手跟着他,甜甜的笑。待于康说完刘 茵便点点头说:“卿为我生,我为卿死!任天芳果然没看错人!” “嗯?和着你这是逗我玩呢!唉———浪费感情!” “好了,说正事。小任他怎么样了?”刘茵关切的问。 “我岳父说了,只要我虔诚的向无所不能的天父祈祷,芳芳就会醒来。” “一点正经的都没有!————钱不够花了吧?住院三个多月了,小任要特护, 孩子还要奶妈,还得家用,你也挺不容易嘛!是吧?” “怎么着?你可别一时冲动就要以身相许!我可真是再受不了刺激了。” “想的美!我是给你送钱来着,刚到期,四万六千一百二十七元六角七分。收 好!”刘茵嘴角含笑将钱递了过来。 “你等等!我可真不明白了,我好象没有钱存你那吧!该不会是扶贫吧?” “比你惨的人多着呢!哪轮到你呀!你放心,这是任天芳从前叫我帮她存的, 她说等她出事了就取出来给你。前几天忙的都给忘了,今儿收拾房间时一下子看见 了,就赶紧提出来给你送来了。” “有这种事?”于康还是有点不相信,“她怎么没跟我提过呢?”于康说着却 接过了钱。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她说这钱是你岳母叫她存的,你还不知道小任?钱 到她手里还真待不了几天,我估计这钱是你岳母给你们结婚买房用的。”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钱的事,我问的是芳芳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出 事?” “你真的不知道?!!” 刘茵诧异的看着于康,仿佛从不认识他一般。但只是一会儿于康便点完钱转身 要走。 “等等!就这么走了?不想知道小任从前的事啦?嗯…你是我见过最沉的住气 的男人。”刘茵说。于康哈哈一笑,反唇相讥说:“你却是我见过的最轻浮的精神 病专家。” 交过医药费和住院费后任天芳出院了。医生说在家治疗效果会好些,至少可以 请亲戚朋友照看,对病情会有所改善。 任天芳就躺在从前躺过的床上,熟睡般一动不动,嘴角却还仿佛挂着一丝微笑, 依稀如旧日靠在于康怀里一般幸福安宁。 于康坐在沙发里,静静的看着任天芳,淡淡的回忆往事。他们是在街上相识的, 那时于康还没失业,每天忙忙碌碌的,总是和任天芳同过一条马路,在黑白的条格 上走过,肩并肩,四顾张望。时间久了他们两人就同时发现了对方,先是微笑着点 点头,然后说上几句话,不过是天气怎样怎样,交通怎样怎样;后来开始第一次电 话联系,尽管背好了台词,但一开口于康还是说不出话来;再后来开始第一次约会, 两个人定好地点,天下一切大事都不重要了,生与死也顾不得了,只有约会不能迟 到;再后来……于康想着,那些甜蜜醉人的喃喃私语、那些无聊寂寞的时间、那些 星星闪光的夜晚、那些阳光下的芬芳、那些鲜花渐渐枯萎的日子、那些只要拥抱就 无法分离的爱;于康想着,再次的泪眼朦胧。 这是个怀念的时刻,却并不是怀旧,于康只是在思念某一个自己深爱着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在他的身边,但却又远隔着长长的夜。于康便在夜幕里默默的倾诉,向 着光明,向着他所爱的人。 于康在任天芳昏迷时为她买了一对梅花石手镯,是在旧货市场买的。浅浅淡淡 透明似的梅花瓣,清清楚楚的花蕊,若隐若现的花蕾。于康认定这是上乘品质的梅 花石,但卖主却主动说是次品。于康还能记起卖主那双诚实的眼睛,黑白分明,透 着这年月少见的真诚。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红着脸孤零零的立在树荫下,面 前只摆了几十本旧书和一对手镯。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再普通不过了,但却让于 康久久不能忘怀。许多天过去了,于康忽然想起来,那女孩站立时的样子有些象任 天芳,嘴角含着笑,若有所思的低着头,任天芳过马路遇到红灯时总这样,以至经 常错过绿灯。 正当于康沉浸在温馨的回忆中时,他的寻呼机响了,又是刘茵。 刘茵在电话里向于康兴奋的大叫:“喂!你看报纸没有?你上报了!‘世纪末 的羽化’,你是目击者。没想到你跟神仙都沾边了,有戏啊!” 于康捂住话筒,轻声的说:“小声点!都几点了,没见你这样的,什么大不了 的事也值得这么兴奋,跟吃了春药似的。————那是什么报?!” “你怎么说话呢!”刘茵突然发火了,“你把我看起什么人了?把你当朋友你 就欺负人家,你……” 电话那头刘茵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于康慌了,他最见不得女人哭,那怕只是听 见声音。 “孩子,别哭!这个世界上没有决对的事,每件事都在不停的变。就像爱情, 当你以为天长地久了的时候,它却突然变得面目全非。伤心,但你别哭,没有人会 理你,他们会看不起你,说你经不起风雨,太脆弱。所以啊孩子,别哭,咱们都是 经得起风雨的人,是坚强不屈的人,是……” “说什么呢?谁是你孩子?什么爱不爱的,我才不理你呢!”电话那头刘茵的 声音已有些欢喜,但却不给于康再说话的机会,她挂机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