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事件的链条其实是被一串偶然穿起来的。本来说好的下午去学《天鹅湖》,临到上 路展重阳被一件什么事绊住,华云才和夏菊、冬君回到村里赶起海;赶海盯的是蟹子, 收的则是蛏子;一兜海蛏子下了一锅面条,吃了半碗却想起要给哥哥送去几碗,而一送 …… 秋后的蟹子春后的虾。秋天的傍晚,那些膘肥子黄的小家伙们尽着兴儿地晒着硬壳, 有人如果突然出现,收获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华云几个的脚步却没能逃过蟹子的知觉, 一阵刮风似地簌簌簌乱响,满滩的蟹子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那就只能挖。华云几个只 有五个手指头,眼看手指头要挖出血来也没挖出一只。于是改成掏。气势汹汹把手伸进 石缝,没等摸到蟹子夏菊先自叫起来:“哎哟!好你个臭蟹子这么毒啊……”华云说: “谁叫你本事那么大了!”她找来一截树枝,缠上手绢慢慢地向石缝里探;觉出被什么 东西夹住了才转而向外抽;一只大大的肥肥的母蟹子就给抽出来了,抽出来依然不肯松 一松那双又大又凶的铁钳。 “呀,这么厉害呀!”夏菊、冬君嚷着。钓蟹子算不上新鲜,钓出这么大的蟹子就 是新鲜了。 “这得看是谁钓懂了吧!”华云抓住蟹盖朝向沙滩一扔,刚好把蟹子扔了个四脚朝 天。蟹子把两只铁钳外加四根短桨飞快地舞动着,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华云先是 逗着咪咪着嘴笑,逗过一会儿便咯咯大笑起来。那笑带着青春的激情和天籁般的悠扬, 一下子把夏菊、冬君的心照亮了;两个人立时也笑成了一团。 “华云!来一段《天鹅湖》!”夏菊叫着。 “《天鹅湖》!《天鹅湖》”冬君也拍起了巴掌。 《天鹅湖》是从一本五十年代的画报上看到,又好不容易求着县文化馆一位老师学 了几段的。华云喜欢得不行,即使展重阳一再告诫是“大毒草”也喜欢得不行。一位被 恶魔变成了天鹅的公主,靠着与王子感天动地的爱情终于战胜恶魔重获幸福,那是一个 多么浪漫和感人至深的故事啊! 选了一片细硬平坦的沙滩,华云脚尖一立便跳起来。“好!好——”夏菊、冬君使 劲地拍着巴掌,把正在上涨的潮水的喧哗也给压下了。 蟹子钓完舞跳完,几个人各自捡了半兜海蛏子才回了家。海蛏子打面条卤子最鲜。 一碗海蛏子面吃了大半,听说哥哥和他的那几个跟屁虫已经两天没进家门了,华云盛了 几碗就向大队部送去:她要慰劳慰劳哥哥,也让哥哥和那几个跟屁虫分享一点自己赶海 的乐趣。 走进大队部,没等开门进屋,屋里忽然传出几声吼叫:“好哇,活埋好哇!早就该 把那个小子给活埋了啊!” 华云被吓了一跳:活埋?哪儿会来的活埋? 接下又一个声音说:“卓守则那小子也真算命大,要在别处,说不定早就叫人家给 下酒了呢!” 华云想:卓守则不就是卓家那个肩膀宽宽,会拉胡琴的那一个人吗?他这是犯下了 什么事儿? 屋里又传出另一个声音:“还是阶级斗争好哇!要不咱们到哪儿去过活埋的瘾哪! 喝!喝够了,非得把瘾过足了不可!” 接下就是一片嗷嗷乱叫:“喝!喝!”“要想过瘾就得给我使劲喝!要不就别想过 那个瘾去!”“门也没有哇!你是想被窝里放屁独吞哪!”“独吞才好呢,你不是刚才 还说手哆嗦吗……” 华云听出是一伙醉人醉语和胡吹海谤,进门把面条一放便出来了。村里这种人多了, 小酒一喝,天底下没有不敢说的话、做的事儿,华云从来都不稀理睬。出门向回走,来 到村中磨房时,华云忽然被一个高个子民兵拦住了:“谁?站住!” 华云看清抵到自己面前的是一支上了刺锥的步枪,不觉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 高个子认出她是年传亮的妹妹,把枪一收说:“你还不知道啊,卓守则关在里边, 一会儿就要拉出去活埋啦!” 华云大吃一惊,说:“活埋?他杀了谁了?” “这么说你是真不知道。国民党特务要登陆,特务司令就是他大伯你懂了吧?我们 这可是奉了你哥的令死看的,你还是快走吧!” 华云如同掉进一座无底冰窟。活埋,在她泉水般纯净的心灵里绝对是一个难以想象 的词汇,绝对是只有从小说和电影中才能看到和听到的暴行!国民党特务和卓守则的大 伯要来实在可恨,可为着这就把卓守则活埋了,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实在比《天鹅湖》 里那位恶魔还要让她难以容忍! 对于卓守则华云只接触过一次。那是一次排演节目,因为伴奏的人病了,卓守则被 临时找来顶替。他提前没有看过谱子,原想顶多跟着溜一溜顺一顺,哪想溜了两遍顺了 两遍,就拉得有声有调了。排演了五天,要演出时却被人顶下了,理由是他没有登上革 命舞台的资格。那让华云惋惜了一通。可即使把天底下所有倒霉的事儿摞到一起,华云 也想象不出卓守则会落到一个被活埋的结局! 华云害怕得不行,心想赶快回家吧,一股好奇心却固执地扯住了她的双脚。眼看高 个子民兵退进墙角,华云一低头进了磨房。磨房里点着半截蜡烛,卓守则被捆住手脚堵 住嘴巴,如同一只等待屠宰的牛羊扔在地下;见有人来了立刻没命地挣扎着,发着求救 的信号。华云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了,一种本能的激情升腾而起;她几乎是立刻和不由自 主地蹲下身去,先是用牙咬用手扯,随之牙手并用,没命似地解起了卓守则身上的绳子 …… 逃出磨房逃出海牛岛,华云扶着卓守则爬上一辆运送鱼虾的卡车,天亮时已经跑出 三百多里,停到蓝村火车站上。蓝村火车站是胶济线的大站,来往的火车很多,华云乘 人不注意把卓守则扶上一辆西去的货车。这是救人时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救人时想的只 是让卓守则逃出一条活命,让活埋的暴行远离哥哥和展政委;一点没有、从来都没有陪 送卓守则外逃的意思。然而她救的是一个被捆绑了二十几个小时的卓守则,是身体极度 虚弱、手脚被严重扭伤和正在发着高烧的卓守则,这种情况下她如果撒手不管,前功尽 弃不说,闹不好还会演绎出更加残酷和意想不到的结果。逃到蓝村华云是死也不肯再走 了,救人救到这个地步,她算是尽到了责任。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晚上不回家,家里 还不知多么惦念,展重阳还不知多么火烧火燎呢!她扶卓守则躺进货架下的一个角落正 要下车,卓守则忽然喊起来:“水……水……”从昨晚到现在,不,从被关到现在,卓 守则就没有喝过一口水,更不要说高烧已经发了不止一天了。华云知道刻不容缓,赶紧 下车接了一点水回到车上。水喝下,她再也不敢耽搁了,卓守则却又叫起了“饿……饿 ……”这一个“饿”字同样是刻不容缓,可以要了卓守则的命的。她好不容易找来半个 馒头,卓守则已经被烧得咽不下东西了。她把手放到他的额头,额头上跟烤熟了的地瓜 似的!救命要紧!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卓守则死在自己面前!于是找水,找药,搓脚心, 搓手心,擦胳膊肘,擦夹肢窝……直到火车开了,开得如飞似箭酣畅淋漓,开得夜以继 日日以继夜,开得离开家乡越来越远离开天边越来越近了,华云还在一刻不停地在喂水, 喂饭,搓手心,擦胳膊肘,擦夹肢窝…… 最终的目标定在伊犁。十一年前,卓守则的姑姑卓美芹只身跑到伊犁,在农垦团里 安了家,如今那要算是卓守则唯一可以投奔的去处,也要算是华云唯一可以脱身的地方 了。然而风尘仆仆十几个日夜,当华云搀着羸弱不堪的卓守则出现到卓美芹面前时,卓 美芹露出的是满脸的惶恐。她话没说一句,拉着二人上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朝向库尔德 林大草原狂奔而去——当地公安部门几次登门,就等把卓守则擒拿归案了! 一夜跋山涉水,天快亮时农用三轮车停到山区草原一座木栅围起的小院前。卓美芹 告诉说这儿就是有名的黑蜂房,住着一位落难多年的老科学家,不少内地逃难的人都在 这里得到过他的帮助。卓美芹嘭嘭嘭地叫了一阵门,里边走出一位高高的瘦瘦的人,这 就是老科学家了。老科学家名叫楚浩天,原是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的一名研究员,因为头 上被戴了一顶“极右”帽子,八年前远离都市在这里安了家。他听卓美芹说了情况,当 即把华云、卓守则领进屋,又找起了药下起了面条。 伊犁是个神奇瑰丽的边陲圣地。它地处大西北,与天山投怀入抱,却自有江南的万 种风情。举目远眺,可见雪山皑皑银峰如柱;环视八方,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 这里山区连绵草原连绵,形成了海浪般的独特景观。库尔德林大草原正是许许多多山区 草原中的一个。草原上雪水清碧,雨水丰沛,高大的云杉树,繁茂的胡杨林、红桦林, 漫山遍野的莺飞草长,共同构筑起边塞的神奇和瑰丽。这里是牛羊的天堂,野兔银狐飞 鹿苍鹰的天堂,更是伊犁马的天堂——因为有了伊犁马,山区草原越发地身价百倍。 “天下江河向东流”在这里成了笑谈:发自天山山脉的雪水和泉涌,从四面八方汇成一 条伊犁河;伊犁河自西而东流过原野,把这片荒蛮之地,变成了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沃 土。 在老科学家和华云的照料下,卓守则的身体不几天就得到了康复。那天老科学家领 着他和华云走出了黑蜂房和那座木栅围起的小院。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尽处是 一条弯曲的河流。河流对岸则是青山和草原。越过青山和草原,远处一座高高的皑皑的 圆圆的、活脱一只硕大乳房的雪峰遥遥在望。走到一座连着一座排满草地的毡房前,老 科学家说这里的牧民一年四季靠的全是一顶毡房:天暖时放牧时毡房搭在山上,天冷了 放牧结束时毡房搬到山下。这里的放牧说起来也简单:冰开雪化春暖花开时把伊犁马和 牛羊向山谷里一赶,勤快的人上心的人每隔三天五日、七天八日进到谷里看一看数一数 就行,懒惰的人粗心的人连这也省了,埋着头只管打草打猎,等九月到来天气转冷时, 赶着已经膘肥体壮的伊犁马和牛羊下山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而每逢那时总有说不尽的 惊喜和得意:比起春天进山时,伊犁马和牛羊的数量至少也要多出两成! “哎呀好玩!真是好玩!”华云拍着巴掌。 “好玩的多着呢!走,进谷去!”老科学家把两人领进一道山谷。山谷宽不过几百 米却足有十几里长,谷地里野草没膝野花拂面,数不清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在遨游栖息。 三个人越是向里走野草越是繁茂,走到将近一半时,忽然发现一伙人排成一字阵列,嘴 里喊着叫着唱着,不时还挥着树枝木棍,把伊犁马朝向谷口那边赶着。 “楚伯伯,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华云问。 “你们猜猜吧!”老科学家卖起了关子。 华云说:“不会是天晚了要下山吧?” 老科学家说:“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呀?刚才我还说了,这里的牲畜不到冬天是不下 山的。” “那……”华云猜不出来了。 卓守则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当即接口说:“要不就是转场,转到别的草场去。”从 一本什么书上,他好像看过牲畜转场的故事。 老科学家朗声笑着,说:“告诉你们吧,这是卖马!” 卖马?这么一条山谷地朝外赶怎么可能呢? “这儿卖马可不是一只一只卖。说好一条山沟多少钱,就随着你赶了,赶出一百是 一百,赶出一千是一千!懂了吧!” 华云和卓守则自小在海边长大,哪儿见识过边塞大草原!哪儿见识过边塞大草原神 奇独特的风情!老科学家看出两人的惊喜,喊一声:“咱们也帮帮他们去!”捡起一根 树枝进了赶马的行列。华云、卓守则欣喜不已,当即亮着嗓子挥着棍子,把马群朝向谷 口赶去。 马群却并不是好赶的,越是向前,看出危险的马越是奔跑着、周旋着,不时向山谷 深处或相邻的山谷逃逸。老科学家和华云、卓守则,不得不与那些逃逸的马斗智斗勇… …马跑过来了华云笑。马跑走了华云笑。马被圈住了华云笑……华云的笑是那么丰富, 那么自然,那么动人……卓守则和老科学家被打动了,连胡杨树和伊犁马也被打动了: 一个招摇着千年不倒的枝干,一个甩着长长的尾巴围在华云身边嬉戏盘旋…… 眼看几百匹伊犁马被装上汽车拖拉机运向山外,已是月光满地星光满天了。晚饭是 在山谷里吃的。吃过饭老科学家回黑蜂房去了。黑蜂房里养着二十几箱黑蜂,全是十月 革命后逃亡的白俄带来的。白俄们在这里隐居多年,后来转道东南亚去欧洲时就把黑蜂 留下了。黑蜂体大色重,飞得高、远而且能在空中交尾,采来的蜜也就格外多、甜和营 养丰富。老科学家正是靠着这些宝贝,在这片远离人群的地方活下来的。他对黑蜂的关 心里透着的远不只是一般养蜂人的情感。然而老科学家心目中还有更值得关心的,就是 远处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硕大乳房的雪峰了。作为原本颇有成就的地球 物理学家,他从第一眼看到大乳峰时,就本能地觉出那是一座汇聚了天地精华、天山精 华、冰雪精华的圣灵之地。而没有多久,他果真在那里发现了一座暖冰矿;那暖冰矿非 但能够净化空气、江河,还能够净化人的灵魂,一旦开发就会对中国乃至世界产生无以 估量的作用。可惜的是他的发现至今都被视为幻想,没有得到起码的认同和重视。 华云没有跟随老科学家回去。草原的月亮和月亮下的草原让她眷恋难舍。西域、新 疆、天山、天山下的草原和草原上的月亮,这些原本离她是太过遥远了,比梦境和神话 还要遥远。命运在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的同时,送给了她一个值得永远珍惜的机遇。 华云尽情地观赏着,恨不能把草原连同月亮清风镌刻到自己心上。可观赏着观赏着,一 颗同样又大又圆的月亮,大海边的月亮,东沧和海牛岛的月亮出现了,她的心飞翔起来 了:离开家乡已近一月,爸爸妈妈会怎么想?哥哥嫂子会怎么想?老师同学会怎么想? 还有展重阳,那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人会怎么想呢…… 与展重阳相识是文革刚刚开始,那时华云在学校演出队崭露头角,一次展重阳把一 首歌词送给她,说是要谱了曲子请她演唱。她看看不过是几句华丽而又冲劲十足的顺口 溜,就交给了指导老师。从指导老师嘴里她知道了展重阳的名字和班级。展重阳个子不 高,不显山不露水,加之也没见出多少才华,华云差不多转眼间就把他忘了。部队“支 左”,展工夫红遍半边天,展重阳也成了学校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华云依然对他没有多 少好感。她生来看不惯靠着老子争风出头的人,更重要的是展工夫是爸爸妈妈的仇人, 是置爸爸妈妈于苦难的人,她怎么可能与那样一个人的儿子交什么“朋友”呢。因此, 尽管展重阳千方百计地讨好和表现,华云迎对的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是展工夫接 见红卫兵文艺汇演时的那番讲话改变了一切。可即使答应了与展重阳交“朋友”,华云 也还是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朋友只是一般朋友,她是没有来由引起爸爸妈妈的猜疑或不 满的。 可没过多久,事情还是传进年打雷的耳朵。他认定那是展工夫设下的圈套,为的是 羞辱他和让他一辈子没有舒心日子过。华云是他的心尖子,是寄托了他大半生的幸福和 期冀的,怎么可能与展工夫那么一个坏东西的儿子……他踢翻了两个暖瓶摔碎了三个鱼 缸,命令筱月月火速把华云找回家,耐着性子听完了展工夫对他和筱月月的“评价”。 “爸,我敢保证展政委没有说过你和我妈一句坏话,说的全是夸奖和赞扬!” “放屁!那小子是放屁!”尽管吃惊得不行奇怪得不行,尽管想好了千万不要发火, 年打雷还是把唾沫星子喷了一地。 “人家说你是革命功臣革命英雄怎么成了放屁了呢?” “放屁!我那功臣和英雄是打出来杀出来的,你问问谁不知道?倒稀罕那个孬种说 的了!” “人家是县革委主任,县革委主任要是成了孬种……” “孬种!那小子什么时候也是孬种——天生的孬种!不信你问你妈,那一年是不是 差一点死在那小子的枪子下!” “就算他原先是坏人也兴变好吧?再说他对你们那么关心……” “你少替他买好!王八能变出个猴来?你记着你爸的话:蛸鱼的爪子鲨鱼的嘴,再 毒莫过展工夫的腿!” “爸,你可真是!那……就算展政委不是好人也该不着他儿子的事儿吧?干吗交个 朋友你就这么凶啊!” “怎么个该不着?我跟你说清楚啊:你爸这一辈子跟姓展的是仇到根上了,我的女 儿就是条黑老婆鱼,也决不能跟展家的小兔崽子混到一起!你呀,干脆就别做那个没味 儿的梦!” “爸!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说服没有奏效,监督华云反省的任务交到筱月月身上。筱月月从心里不赞成女儿跟 展工夫的儿子交“朋友”,但听她学起展工夫如何夸奖年打雷,如何把自己说得天女下 凡玉树临风,也不觉目瞪口呆:是展工夫真的对自己有那么好的印象还是为了欺骗女儿 故意编出的谎言?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如果是后者可就太可怕了!筱月月有心把展工 夫的无耻,包括试图对自己非礼都告诉女儿,可面对女儿清澈明净的目光,涌到嘴边的 话只得变了调门,告诫女儿说世界上的事是太复杂了,世界上的人是太复杂了,不能只 看一时和表面现象,不能只听嘴上说什么唱什么。筱月月力图说服女儿断绝与展重阳的 来往,却并不愿意逼迫和强制。但那是过不了年打雷那一关的。到第三天傍晚,得知女 儿仍然不肯明确表态,年打雷从箱子底下找出一支手枪,啪地搁到华云面前说:“你爸 的脾气你知道,你要是不说一句干脆话,明天我就让展家那个小兔崽子变成一只瘸腿鸡 你信不信?” 手枪是反扫荡时从一位日军少佐那儿缴获的,小巧乌亮,包上一块红绸子锁进箱底, 就成了年打雷的看家宝贝。华云小时候,年打雷不止一次地炫耀过,一次还打下两只大 乌鸦。听爸爸说出这样的话,华云才不得不做出了与展重阳断绝来往的保证。这对于她 不可谓不是一种痛苦,可从理智上她知道,与展重阳交“朋友”,至少在目前,绝对是 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华云开始躲避展重阳冷落展重阳。可展重阳并不是那么容易躲避和冷落的,实在没 了办法,她只得把爸爸的态度,包括要让他变成一只瘸腿鸡的话说到了面前。展重阳被 吓坏了,展工夫却越发显出了宽容,他把华云找到办公室,说了一句“看来你爸爸妈妈 对我的误会是太深了”,又讲起了自己对年打雷的尊敬和对筱月月的欣赏,讲起了作为 革命后代,她和展重阳应该怎样体谅长辈的心态,化解长辈心里的偏见。“不要急嘛! 只要你们两个是真心交朋友,早晚他们总会同意的。这一点完全用不着担心嘛!” 展工夫的话使华云再次受到了震撼。她发现展工夫才是一副真正大气度的样子,而 爸爸的心胸是太狭隘了,太念念不忘于一件或几件不愉快的往事了。这样一来就出现了 一个奇怪的现象:年打雷不说展工夫的坏话还好,越说他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差, 展工夫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高大。这样持续了三个月,当大操场外那棵老合欢树又 一次把芳香洒遍校园时,华云终于心甘情愿地做了展重阳的“俘虏”。那个夜晚是冷是 热、有没有风她记不真切,她记的真切的是月亮,通体透明、仿佛刚刚沐浴过的月亮, 与库尔德林草原上空同样圣洁奇妙的月亮。正是在那棵老合欢树下,正是面对刚刚沐浴 过的月亮,展重阳吻了她的手和脖子——那是除了爸爸之外第一个吻了她的男人。展重 阳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那是除了妈妈爸爸第一个把她搂得那样紧的人。展重阳随之 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急切地、生怕逃走似地抓住了她的乳房——那是连妈妈也绝对没有 过的亲昵举动啊! 那是华云生命中的第一次颤栗。从那一天起展重阳成了她的阳光和雨露。那使展工 夫喜出望外。因为大学停办,不存在继续考学升学的问题,展工夫甚至提出,早一点把 两人的婚结了就算了…… 卓守则一直都在注视着。对于华云,他原本除了偶尔匆忽的几缕目光一无所知。唯 一的例外是那次排演节目两人在一起待了五天。五天里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 光也没有传递和交流过一个,但那已经让卓守则幸运和满足了。他看到了华云的舞姿, 听到了华云的歌声和笑声。华云的歌声又脆又亮,华云的笑声更是如同天籁,能够渗进 骨血和灵魂里去。五天给予卓守则的是多大享受只有天才知道。可五天过后一切都恢复 了原样,即使偶尔相逢,也顶多点点头表示认识而已。一个老革命的如花似玉的女儿, 与一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孽子原本没有共通之处,何况两人还差着十多岁的年龄。得知 大伯要带着武装特务登陆,得知自己要因此而被活埋,他除了绝望只有绝望。父亲被镇 压后四叔领着他去看过一眼,父亲蜷曲着身子,涂满血污的脸上身上落了一层苍蝇…… 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落到一个比父亲还要悲惨的结局。他恨年传亮,恨把过去的 仇恨、老一代的仇恨强加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人,也恨父亲和大伯:不是他们,自己何至 于落下那些骇人的罪名!何至于落到连一只蝼蚁都不如的境地!获救是白日梦中的彩虹。 架设彩虹的是白日梦中也难得出现的仙鹤。他不知道命运怎么会带来残酷和无情的同时, 也给他带来眷顾和宠幸。他又一次面对着华云的身影,又一次听到了华云的笑声。那笑 声又一次渗进了他的骨血和灵魂。天使!卓守则认定华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救他于危 厄苦难的天使——纯洁无比、高尚无比的天使! 卓守则听到了华云诗一般的呓语和歌一般的感叹。他翻身从草地上坐起,看到的却 是华云溢满泪水的双眸。他打了一个颤抖,忽然悟出这位天使般的少女毕竟也是海牛岛 长大的孩子,天山的草原之夜对于她是何等的悲凉:她想家了!想亲人了!为了他,她 抛家舍命以至于沦落天涯,如今该是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你想家了?”卓守则问。他柔着声音,极力要做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却实在不 知道大哥哥是什么样子。 华云没回答,只是用手背在眼上抹了几抹;泪水抹掉了,“呜呜”的哭声更响了。 卓守则慌了,他搓着手踢着脚,好一会儿才从草地上跳起来说:“走!回家去!我 送你回家去!” 好像是被惊呆了,哭声停止了。 “回家?你是说……回家?” “回家!就是回家!我马上送你回家去!” “你……送我?” “当然是我啦!当然是我送你回家啦!” “你……不怕让人家再抓起来?” “你才不怕呢!反正我也没有错!再说,抓我也认啦!” “认了,认了让人家活埋?” 悲愤,一声仰天长啸随之化作了悲壮,平静而又坚定的悲壮:“反正我得送你回去! 就是活埋也得送你回去!” 华云惊成了一只小鹿。救人之前、离开家乡之前,她对卓守则只有一个概略的印象, 只知道年卓两家曾经是好得如同一家人的乡亲,后来是因为卓家成了大地主大资本家和 国民党的大官,父亲成了共产党的独立营长,才成的对头和仇人。在她心目里,卓守则 即使长的有点男子汉气和有点音乐才能,思想也肯定十分反动,品行也肯定十分低下。 一路随行,她治病归治病照料归照料,内心并没有放松警惕。将近一月过去,没有发现 卓守则一点不端的行为,华云心里已经暗暗称奇,哪儿想到身处险境,卓守则竟会说出 宁可被活埋也要送她回家的话来。 华云觉出一股热流在升腾。 “你……”她两眼一湿,差点落下泪水来。可只一刹那湿雾就变成了两束电火: “你可真够浑的啦!你甘心让人家活埋我还不甘心呢!你想回去送死当初干吗不说明白? 干吗还要我……”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华云大哭着,朝向草地一边的冷杉林奔去。高大的冷杉林, 被称作活化石的冷杉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库尔德林大草原的深邃和悠远。 卓守则想的只是安慰华云,解除华云的思乡之苦,并没有半点做作和虚伪的意思。 同样脚踏天山草原头顶天山明月,人家一个姑娘抛亲别友,自己凭什么只能当缩头乌龟! 他希望看到的是华云的笑脸,为了那个笑脸,他是宁愿牺牲一切抛弃一切的。华云的哭 和恼让他觉出了意外,也让他越发感动不已、赞佩不已。 “华云,对不起了还不行吗?”卓守则追到华云身边。“以后我保证不惹你生气, 不说送你回家了还不行吗?只要你不生气,就是在这儿待一百年,我也保证……保证不 说回家的话了还不行吗?” 月光下的冷杉林是如此动人,面对卓守则有些慌乱的表白和保证,华云终于露出了 笑脸。然而,就在两人踏着松软的草地回到黑蜂房不过三个小时,卓美芹就再次出现到 那座木栅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由公安局长率领的东沧县追捕小组天一亮就要进山 了,他们必须立即、一刻不停地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 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卓守则认准的是一个南下,一刻不停争分夺秒地南下,火车 汽车牛车驴车马车什么车都坐、白天黑天晴天雨天什么天都不管不顾地南下。东沧那伙 人既然能把追捕小组派到新疆,就可以照样派到青海、陕西、内蒙、山西、天津、黑龙 江……北方是待不住了,唯一的出路是到南方去。那一是南方与北方差异大、语言障碍 大,东沧那伙人很难想像他们敢向那边去,二是南方地域辽阔水多山多,东沧那伙人即 使想追捕也摸不清目标方向。南下第一站停的是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城,据说是与阎王爷 挂着一点什么关系的;住了两天发现那里热火朝天,连大炮和机关枪都用上了,当地不 少人还在争先恐后向外逃。接下停的是株州,那里交通便利,干活吃饭的地方也不难找, 却发现铁路干线控制得特别严,当地人对外来的生人也总是抱着一副不信任的神态。再 接下就进了广东地面,好像是英德附近的一个小县城。卓守则拿定主意在那里找一个落 脚的地方,可第二天上街,从一面墙壁上,竟然发现了一张印着自己半身照片的通缉令。 通缉令是东沧县公安局发的,照片虽说旧了点,辨认起来也还是差不到哪儿去。卓守则 慌忙装作屙肚子溜进厕所溜回住处,在住处窝了半下午,天黑下时爬上一辆煤车,直向 深圳奔去。 深圳是宝安县的住地,与香港只隔着一条深圳河。深圳河时而宽宽的长长的,时而 窄窄的长长的,划出了社会主义的中国大陆与资本主义的英属香港两个世界。卓守则是 在去英德的火车上听说了深圳,和不少人从深圳外逃的消息的。那消息使他看到了一缕 光亮。 落脚是在郊外一处荔枝园的草厦子里。躺在草厦子里,卓守则满脑子想的都是外逃 和寻找外逃的路线。他设想了不下十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脱身的办法,第二天刚 刚上街,却被一伙人不由分说地扭住了。他全身的汗毛蓦地竖起来了,没命似地就要逃 跑。有人喊道:“跑什么!不白干!给钱!”卓守则没听清前两句却听清了后一句,壮 着胆子问道:“给什么钱哪?”一个满头卷发的中年人听出他的口音,说:“嗬,北方 来的!”卓守则最怕被人听出是北方来的,转身又要逃,那人一把抓住他说:“想走可 不行!跟我埋死尸去!埋一个两块钱!”“死尸?哪儿来的死尸啊?”“你这人怎么这 么啰嗦呢!”那人一手揪住他的胳膊一手向前搡着:“快走!到地方就知道了!”卓守 则这才不言语了。钱,他实在是太需要钱了。除了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时姑姑和老科学 家塞给的五块钱,他和华云哪儿见到过钱哪!为着没有钱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难,卓守 则实在是刻骨铭心的呢! 卓守则跟随去的是深圳河。天刚大亮,深圳河的堤岸上、沙滩里、河水中横七竖八 地丢着好多尸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八九岁的孩子也好,全是被子 弹打中的,有的脑袋被打碎了脑浆流了一地,有的枪眼跟开了花似的还在咕嘟咕嘟冒着 热气。卓守则看了一眼脑袋就炸了,呼吸就停止了。死人他见了不少,这样的场景是他 所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这儿哪一天都这样儿!”卷发的中年人操起一把铁锨吆喝着: “干活啦干活啦!埋一个两块钱!”他见卓守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压低声音说: “你小子是不是也想逃?我可告诉你,这都是那些人的下场,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我干 活吧!” “别……这你可别瞎说!”卓守则慌了,对方却没事儿似的,只管让他干活。从卷 发的中年人嘴里卓守则知道,这些外逃分子都是昨晚被打死的,这里天天如此,死了多 少人已经没人说得清了。这些尸体,开始能让河水冲进海里的就让河水冲进海里,不能 让河水冲进海里的就让附近村里的老百姓来埋。没多久死的人单靠附近村里的老百姓埋 不过来了,只好以埋一个五毛钱的价格请外人来埋。埋死尸是个让人恶心的活儿,没人 愿意干,五毛钱也就涨到了一块。随着被打死的人日益增多,如今已经到了埋一个两块 钱还非得强制性地拉人的地步。卓守则听得毛骨悚然,黄豆似的鸡皮疙瘩从耳朵根一直 起到了脚丫子上。 第一天,卓守则好歹埋了六个挣了十二块钱。回到草厦子他跟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饭没吃话没说就蒙着头躺下了;躺下眼前依然是一堆尸体,把自己也埋起来了。 那使华云觉出了不安。离开新疆时华云最大的愿望是回家。可关山千重险阻万道, 她一个女孩子绝对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这样一来就只好随同卓守则一起南下,等找一 个落脚的地方之后再说了。有家不能回,华云心中忧郁身体也打不起精神,加之她从心 里把卓守则看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大哥哥,一路上也就全依了卓守则:他说走就走他说 停就停,他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来到深圳,华云一点都不知道卓守则打的什么主意,头 午无意中听说对面就是香港,又见卓守则这么副模样,才觉出了异常和警觉。 她摇着卓守则的胳膊问:“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 卓守则一个激灵,这才猛地从死尸堆里挣脱出来,说:“没,没呀。” 华云问:“那……那河那面是香港不假吧?” 从书上华云是知道香港的:那本来是中国的领土,后来被英国人占了,如今已经成 了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大本营。 卓守则吃了一惊。来深圳,他是故意没把情况告诉华云,担心她害怕或者惹出麻烦 来的。 “那……那你是打谱在这儿落脚呢还是向别处去?” 卓守则说:“这儿是边防,落脚肯定不行。” “那你不会是想到对面去吧?”华云双眸炯炯,说不出有多少警觉和忧虑。 卓守则慌忙起身出到门外,向荔枝林里瞅了几眼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你可 千万不能乱说啊!” 华云说:“我是害怕。咱们哪儿都可以去就是对面不能去,去了就是叛国投敌,跳 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听清了没?” 卓守则不言语了。香港是资本主义的天堂,是逃亡的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资本家的 天堂,去香港就是外逃和投敌叛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从心里说,他从来都没有想到 过“外逃”两个字,即使从新疆南下也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只是面对英德大街上的通缉 令,面对随时都有可能被抓捕和押解回乡的厄运,“外逃”才有如电光石火在心里点燃 了:与其束手就擒白白送死,为什么不可以另找一条活路呢?苍蝇蚊子也有活命的权力, 我卓守则连一只苍蝇蚊子都不如吗?这样想他忽然记起四叔曾经说过,当年外逃时大叔 卓立业去的是台湾,三叔卓立家去的是香港。如果能够逃到香港再找到三叔……急急地 来到深圳,卓守则心里燃烧的正是那团野火。只是埋了一天死尸,对外逃有了痛心彻骨 的感受,他已经不知该怎么好了。 “没……绝对没!你可千万别乱猜啊!”卓守则连忙否认。 华云原本只是猜想和担心,问也只是提醒提醒、打个防疫针什么的,听卓守则斩钉 截铁也就把心放下了。看着华云睡去,卓守则反复权衡,觉得向对岸逃跟向刀尖上撞实 在没有什么区别,就算自己豁上不要命了也还有华云。眼下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另外再找 一个地方了。可另外再找地方更需要钱,那就只能抓紧时机多挣一点。拿定主意,第二 天一早,他跟着那位卷发的中年人又去了深圳河。因为人熟了活也熟了,一天下来卓守 则多挣了十块钱不说,还总算明白了:外逃要想成功,不仅要躲过这边的边防还要躲过 对岸的军警。逃到对岸又落到军警手里的男人们都是双手一捆,几个十几个一伙,把铁 丝向锁骨下一穿,朝河里一推随你向哪儿逃去;女人,特别是年轻和有几分姿色的总是 先强奸轮奸,而后照样绳子一捆铁丝一穿朝河里一推了事;深圳河经常因为被推下的人 太多而遭到堵塞。尽管这样不少人还是要逃,不顾一切地逃,非要逃到对岸不可。 卓守则说:“这些人也太可怜了!反正是个死,干吗非逃不可呀!” 卷发的中年人说:“你说得好!真要一个逃不过,傻子也没有再逃的!”他指着下 游一段河道说,好多有经验的都是从那儿逃过去的;那儿不仅可以避过双方军警的视线, 上了岸不远就是一个集市,进了集市就算是自由了。对于这个“发现”卓守则说不出的 紧张兴奋。可想想华云的话,只是赶紧把心思用到多挣钱上了。 第三天卓守则还要到河边去,走到街口一棵大榕树下时,发现树上贴着一张与英德 街上一模一样的通缉令,通缉令的照片上还被谁用红笔打了一个“×”。卓守则知道自 己被发现了,当即头一低钻进甘蔗田,借着甘蔗的遮掩,回到了荔枝林中的那个草厦子 里。 华云听说了情况急忙要走,卓守则说不行,无论如何也得等到晚上。至于去哪儿, 他告诉华云先去雷州半岛,从雷州半岛再想办法去海南岛,心里想的却只有外逃香港: 通缉令已经贴到深圳这种边陲小镇,雷州半岛和海南岛哪儿会没有?去了那才叫自投罗 网呢! 下了最大和最后的决心,卓守则有心告诉华云,让华云做出选择,想想只得放弃了 :华云如果选择回家怎么办?华云如果坚决反对或者阻拦怎么办?就算华云同意一起外 逃,知道真情后也只会担惊受怕,给行动带来麻烦;倒不如豁上一起逃出去!而因为有 了昨天的“发现”,他已经胜券在握了。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祈祷上苍保佑外逃成功, 和发誓到了香港之后好好报答华云,让华云一辈子都跟花一样美丽、鸟一样快乐了。 行动定在凌晨,外逃的高峰过去之后。两人来到深圳河下游,蹲到一道沙丘后面时, 卓守则指着对岸告诉华云,对面有一条船说好要带两人去海南岛,只要过了这条河就算 是成功了。华云且惊且疑:“那边不会是香……香港吧?”卓守则说:“你可真能瞎猜, 说好了海南岛就是海南岛!你记住:什么也不要想不要管,跟在我后边猛劲地跑就行! 明白了吧?”华云点点头,又紧了紧身上的一个黄书包,卓守则这才喊一声:“快!” 箭步跃出,飞也似地朝向对岸射去。 这是一段平坦的河床,半边是沙滩半边是河水,足有三四十米的样子,也是唯一可 能被发现和出现危险的地带。昨天卷发的中年人说这一段防守很松,哪想卓守则刚刚跑 出几米枪声就响了。子弹是从远处一个哨位打来的,先是一声,打在石子上拐着弯儿飞 过头顶,接着爆豆似地响成一片;随着枪声一支支雪亮的电柱照射过来,把对岸的铁丝 网照得明光瓦亮阴森吓人。卓守则越过沙滩跳进水里,手脚并用,一眨眼间已经躲进对 岸那个隐蔽的凹坎;而从凹坎轻轻地翻一个身,就可安然无虞地进入香港的领地了。他 心头一喜,回头却发现华云并没有跟过来。他心里毛了,大声喊着:“华云!华云——” 一连喊了几声没见回应,便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朝向对岸迎去。 华云确是做好了跟随卓守则过河的准备,可枪声一响电柱一照,明晃晃的一片铁丝 网把她惊呆了:对岸明明白白竟是香港!为着保住卓守则的活命,她可以陪伴他逃到三 山五岳七江八湖,就是不能去做“叛国投敌”的事儿!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决不能!永 远都不能!卓守则冲过去了她如同没有看见。卓守则一声紧过一声地喊叫她如同没有听 见。卓守则重新返回喊着叫着拽着,她依然如同一尊钢浇铁铸的雕像。 一阵急促纷沓的脚步由远而近,脚步声里裹带着凌厉凶猛的喝喊和命令。卓守则心 里一沉:完啦!一切都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