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华云是作为受害人返回东沧的,返回后就被送进招待所的一个单间。那为的是配合 专案组揭发卓守则的罪行。消息传进年打雷耳朵,年打雷抓起电话先把公安局长骂了一 个狗血喷头:“你小子有点人味儿没有我说!孩子遭了那么大难,好歹捡了一条小命你 还不让她回家?要是你的女儿你也这么办吗?”公安局长敬着他是老革命,只得笑嘻嘻 地应着:“哪能啊!你年局长的女儿我们哪敢为难一点啊!你放心,只要把情况讲清楚 了,我们立马送她回去。”“那不行,你得有个准时间!过了明天我可是说什么也不让 步了!”“行,明天这个时候我保证送她回去还不行吗?”“那好,明天这个时候见不 着人,别说我把公安局给你掀了……” 华云突然失踪,年打雷的震惊和焦虑是无可言喻的。他一边逼着筱月月、年传亮盯 住公安局长和东沧一中,要求不惜代价抓人救人,一边就找出那支手枪,把仅有的五粒 子弹压进膛里,又找出一只军用水壶灌满了,同时调来水产局仅有的一辆苏式大屁股吉 普和两辆三轮摩托、四辆脚蹬三轮、七辆自行车外加五十六名海带养殖工,在东沧县境 内展开了一场大搜捕、大围堵、大解救。公安局长断定卓守则等人早已离开东沧,年传 亮有心告诉父亲,又怕挨骂和一旦判断失误耽误了救妹妹的大事,也就任随他折腾去了。 一个多月,卓守则和华云的脚印没追到一个,年打雷脸上生生被刮下了一圈:眼睛眍陷 着,颧骨凸突着,浓密而又硬乱的络腮胡子变成了密不透风的荆棘丛。得知华云归来, 年打雷不着急不骂人倒要算是奇迹了。 可第二天同一时间,华云非但没有回家筱月月还被专案组请了去,说是华云从被解 救起就沉默、一言不发,到现在还是沉默、一言不发,希望筱月月能够帮着做做工作。 华云失踪,筱月月只差没把小命搭进去,听说华云到了这情形哪儿还来的做工作的心思! 说:“孩子被劫持这么多天,受了多大惊吓你们想了没有?你们要是再逼她,出了事儿 可得兜着!”公安局长只好请示怎么办。展工夫说:“我看筱月月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就算揭发也得让她先回家安静几天再说吧。”公安局长说:“我担心的是这样一来,办 案的时间就得向后拖了。”展工夫说:“卓守则的罪行都是摆在太阳地里的,你还怕定 不了他的死罪?”这样,华云才算是回了家。看着华云又黑又瘦的小模样,筱月月哭红 了眼,年打雷也把珠子大的泪水掉了几颗,规定说谁也不准露一句责备的话、打听情况 的话,一切等华云身体恢复以后再说。 对卓守则的判决实际上是从一发现逃跑就定了的。一个在非常时期劫持人质外逃的 顽固分子,即使枪毙一百次也是解不了恨、挽不回影响的。卓守则被押解回乡的消息传 开,乱枪齐发和当众焚尸也就成了无二的选择。为此展工夫做了几次批示,公安局和有 关方面也把公判大会和一应事宜做了安排。可情况上报,海州地区革委会出于教育群众 的考虑,提出要受害人写一份材料,证明从劫持外逃到叛国投敌都是卓守则事先预谋的。 这样,问题又回到了华云身上。 第一拨派去找华云的是年传亮、展重阳。年传亮是华云的哥哥,展重阳是华云的男 朋友,说起话来比较顺碴,年打雷和筱月月那儿也好通过。年传亮和展重阳说你们放心 就是,保证人到任务完,两个小时之内把证明材料交到你们手里。哪知两人见了华云, 把县里的判决和地区的批复说了,华云非但没答应,还提出要她作证可以,只能有什么 说什么、是怎么回事说怎么回事,而且要公安局长亲自来。年传亮、展重阳碰了一鼻子 灰,却也只得如实回复,这样公安局长也就马不停蹄进了海牛岛——为了避免干扰,从 回家华云就住在村里,住在嫂子为她准备的小屋里。 一个礼拜没见,华云胖了也白了。公安局长说了几句夸奖和关心的话,就把一份证 词送到华云面前说:“这是我们替你起草的,你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行了。” 这是最为时尚的一种取证方式,揭发人证明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或者不愿意出示材 料时,有了这么一份材料,当事人要否定或者推翻也难了。公安局长认定华云这么一个 苹果花儿似的女孩子,是无论如何提不出什么异议来的。 果然,华云只把材料翻了翻,就推回到公安局长面前。 公安局长把签字笔和印泥盒送到她面前说:“华云姑娘,既然没什么意见,就请你 在这上面签个名按个手印吧。” “我?” “啊,这是你的证明材料,当然得由你来签名按手印了。” 华云这才似乎明白了,拿起材料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一连读了两遍,才断然地说: “不,这不是我的证明材料,我不能说假话!” “怎么会是假话呢?”公安局长说,“卓守则先是把你劫持去的新疆这是事实吧? 从新疆又去的四川、湖北、广东也没有错吧?从深圳要向香港逃被边防部队抓住了也是 真的吧?你可看清楚了。” 华云说:“事情是有,可卓守则逃跑是因为村里要活埋他,被我救走的。卓守则去 新疆是我帮他找的车,与他自己没有关系。卓守则向南方逃,是因为害怕抓回来还得被 活埋。卓守则外逃是因为看错了地方,要不他已经逃过去干吗还要回来呢?” 一番话把公安局长说得心惊肉跳,他摸了摸华云的额头说:“华云同学,这可是非 常严肃的大问题,你可不能乱说啊!” 华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这材料上才是乱说呢。” 公安局长说:“你是革命后代,展政委和你爸爸妈妈都很关心你喜欢你,你总不会 惹他们生气吧?” 华云说:“叔叔,你这说到哪儿去了!就是因为我是革命后代才更不能乱说,这不 对吗?” 公安局长说:“这么说吧:刚才你说的这些绝对不是一般的话,你敢对自己的话负 责吗?” 华云说:“那当然了,有一句假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好了!” 公安局长见她不像是神经错乱或一时冲动的样子,只好让她把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写 到纸上,又签了名按了手印。 签了名按了手印的材料被送到展工夫面前。反革命劫持案是展工夫亲自定的性,乱 枪齐射和当众焚尸是展工夫亲自定的判决,华云的一纸材料却犹如一颗猝不及防的地雷, 把整个事件包括展工夫、公安局长、年传亮等人炸了一个人仰马翻。展工夫一声不吭地 把材料看了一遍,一声不吭地把材料丢到沙发的边角上,又一声不吭地望着屋顶长叹了 一口气,这才身子一挺桌子一拍,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他年打雷的八辈祖宗啦!我操 他筱月月那个老破鞋啦……” 按照展工夫的指令,展重阳、年传亮再次进到华云的那间小屋子里,要求华云把写 好的材料收回去,按照要求重写一份,或者在公安局的那份材料上签个名按个手印。年 传亮对妹妹特别失望,对妹妹那份材料特别反感,一上来就急、就批、就逼,话没几句 就被华云顶进死胡同里。他一怒推门而出,任务也就推到了展重阳身上。 为着华云,展重阳说不清经历了多少撕心裂肺、寝食不宁的时光。最初拨动了他的 心弦的是华云的笑声。那是在看过一场学校演出队的表演,欣赏了华云的舞姿和歌声之 后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的。那笑声清纯明彻,如同山泉喷珠高天落瀑,胜过世界上最最美 妙的音乐,一下子就把他给灌醉了。与笑声相伴的是华云的笑脸。那是清晨中的一片彩 霞,暮霭里的一朵祥云,昆仑山上的一棵雪莲,少男少女们梦中的花朵。展重阳一下子 被征服了,从此开始了那段艰难而又不懈的追求。笑声追到了笑脸追到了,他觉得自己 成了世界上最得意最了不起的人,华云却突然失踪了,与一个男人,一个眼看要被活埋 和与年、展两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一起失踪了。展重阳知道那意味着要么被蹂躏 糟践得不成样子,要么就是生死难知尸骨无回。卓守则被擒华云平安归来,展家父子的 震惊是无可言表的。可平安不等于毫发无伤。一个容貌如此出众、光彩如此照人的姑娘 被劫持两个多月,真的会毫发无伤吗?真的没有受到过非礼和蹂躏吗?果真如此卓守则 岂不成了神仙?而任何形式的非礼和蹂躏,哪怕是华云极尽了挣扎和反抗,意味的也是 这桩让东沧不少人眼红、眼看就要结出果实来的恋情的了结。如果是一般百姓家,娶个 媳妇只是为了过日子或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展家是出官入仕的人家,展重阳背负的 是鸿鹄之志和鹏程万里,事情就不同了。哪怕华云的笑声再动人笑脸再诱人,哪怕她是 天上的仙女海中的龙女也不可能跨进展家的门槛了。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华云闭口 不言,拒绝揭发卓守则的罪行,已经使展家父子心中的疑虑找到了依据;华云为着保住 卓守则的性命不惜推翻整个案情,就使展家父子把她从受害者看作主谋和帮凶了。仅此 一点就决定了华云的全部命运和未来! 但这只是展家父子内心的决断,面对劝说华云收回证明材料的任务,展重阳露出的 完全是另一副神情。他说不出的情深意长耐心轻柔,从两个人原先的感情多么深关系多 么亲,一直讲到按照展工夫的意愿,两人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生几个孩子。那把华云说得 脸红心热,眼圈也湿了,可一接触到证明材料,华云只有一句话:“枪毙不枪毙我管不 了,可你总不能让我故意说假话吧?” “好!好好……”展重阳忍无可忍,只得摔门而去。 接下出马的是年打雷。一个礼拜前,最反对向女儿施加压力的是他,如今最主张施 加压力的也是他。一个老革命老英雄的女儿,在身心恢复之后不站出来揭发控诉,帮助 公安机关把坏人送进坟墓是不可想象的!得知华云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心要保卓守 则不被判处死刑,年打雷的心碎了。这哪儿是我年打雷的女儿!我年打雷与地主资本家 不共戴天出生入死,哪儿就生下这么一个东西!他从箱子底下找出那支看家宝贝就要去 向女儿讨个明白:要么揭发,还是我年打雷的好女儿;要么当叛徒,跟卓守则一起死去! 可没等他走出自家的小院,脸上就彤云密布青紫暴跳,年传亮和水娟只得刮风似地把他 向医院送去。 任务最终压到筱月月身上。 公安局长是派了一辆北京吉普把筱月月接到办公室,又亲自倒上茶,请她坐到沙发 上的。听着介绍和说明,筱月月知道这一次华云的祸闯大了。作为母亲她当然不能无动 于衷,可那并不等于她必须按照公安局长的要求行事。筱月月要面对的毕竟是自己的女 儿。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插手了,有什么话还是你们跟孩子说吧。”筱月月一脸的冷 漠。 公安局长说:“你是国家干部,县革委交的任务你不完成不好吧?” 筱月月说:“办案取证是你们的事儿,我一个托儿所副所长可没这份责任。” 公安局长知道闹顶了不是办法,只得换了口气,把眼下县里的难处,把一旦事情有 变对华云的危害,以及请求筱月月帮助做做工作的苦心一连诉说了几遍,筱月月这才算 是答应了。 答应也只是一句话:“那我就试试。要是不行,你们可别埋怨。” “哪能啊!你是谁呀,只要你亲自出马……”公安局长喜形于色。 进到华云的小屋之前筱月月先做了一碗海豆腐。海豆腐就是鲜拌海蜇。每年夏末秋 初,大群海蜇白玉兰似地在海上开放,鲜拌海蜇也就成了一道应时好菜。海豆腐果然引 起了华云的食欲,看着女儿大口大口地向嘴里扒着,筱月月的心醉了。她不止一次地听 丈夫讲过华云出生时的那个梦,从心里相信女儿是个有出息的人,却何曾想女儿十七岁 就遭遇了这样的不幸。眼看女儿吃完,筱月月这才坐到女儿身边,一边为女儿梳理着一 头乌发,一边听女儿讲起了当初怎么救的卓守则,怎么去的新疆、逃的四川湖北广东, 又怎么从深圳河向香港逃和被捕的情形。听着听着,筱月月心里涌起一重悲苦,一重难 言的、触及了心灵隐痛的悲苦。因为给卓立群当过四年五姨太,这些年她遭受了数不清 的屈辱磨难,连丈夫、儿子、女儿也因此受到了牵连。从内心里说,她决不愿意自己的 孩子再与卓家发生任何关系,华云却偏偏与卓家的儿子又搅到了一起!她不知道这是命 运的捉弄还是上天对她的惩罚。面对女儿坦诚的目光,筱月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劝女 儿不顾事实或者有意歪曲事实、收回材料改变态度?不仅作为母亲她张不开口,作为一 个曾经在卓家生活过四年、对卓家后代的遭遇或多或少抱着某种同情心的人,她也难得 狠下那个心去。可如果任凭女儿一味坚持,岂不等于与展工夫和公安局长那伙人站到了 对立面?与年打雷、年传亮和展重阳站到了对立面?华云日后还怎么…… 女儿毕竟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的女儿的前途毕竟是最重要的啊! “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筱月月拉着女儿的手。那手温润而又丰柔。筱月月又 摸起女儿的脸。那脸铺雪堆银霞光满天。与记忆中扎着羊角辫的那个女孩相比,华云确 是大了,绿柳抽丝春花吐蕾了。 “可你想过没有,卓守则反正判了死刑,那些人放不过他的,就算你护着也放不过 他的,只会把你自己白白地栽进去。”筱月月似是提问又似是提醒。这是女儿命运攸关 的时刻,她必须让女儿明白面前的处境和危险。 “不,人是我救的,逃是我帮的,他们没有理由枪毙他!”女儿执拗的目光穿得透 千层雾霭,“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们也就用不着找我,用不着逼我再写材料了。” 筱月月不得不承认华云说的确有道理,却还是摇了摇头说:“孩子,你想得太天真 了。没人作证、没人写材料被枪毙的人多了,谁管得过来?卓守则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就 差一点给活埋了?阶级斗争啊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太固执了,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啊 ……” 话到情动处,筱月月泪涌如泉,眼看泣不成声了。 华云被打动了,她掏出手绢,一边给妈妈擦着泪水一边安慰说:“妈,你这是怕到 哪儿去了!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就算他们不高兴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可你想想, 如果我昧着良心卓守则立马就得死,就得乱枪齐发、当众焚尸,我不成了杀人犯了吗? 妈,你说这个良心你女儿昧得起吗?昧了这个良心,你女儿这一辈子还会有一天好日子 过吗?妈……” 筱月月的心被震撼了。的确,华云说得一点不错,这个假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得的! 这个良心是无论如何昧不得的!说了、昧了就得伤天害理,把一辈子都毁在里面了! “好孩子,妈知道,妈知道了……”筱月月紧紧地搂着女儿。女儿已经认准的事儿, 劝说和阻止只能成为伤害。作为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的眼泪与女儿的眼泪汇 合到一起、交融到一起了。 泪水擦干,筱月月走出华云的那间小屋,面对公安局长急切期待的目光时,她卡了 卡有点散乱的鬓发,又整了整扣得严严整整的衣领衣襟,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那个 任务我完成不了。孩子还小,天大的责任就由我来担吧!” 一桩惊天大案毁在一个女孩子手里,这对于展工夫实在是匪夷所思。可面对公安局 长沮丧的面孔,他的原本灼灼逼人的目光也不得不暗淡下去。对于华云,他原本只是从 儿子的幸福出发,从与年打雷的较量出发倾注寄托了不少热情;随着华云的失踪,原有 的热情早已消失,唯一可以寄托的也只是把卓守则送上不归之路了。然而这一条,也成 了幻影和泡沫。 “既然她不肯证明我看材料就不要送了,跟地区就说被劫持人精神错乱,写不了, 让他们特事特办好了。”展工夫出着主意。“另外还可以给地区多送点人民来信去,让 他们明白卓守则不杀是平不了民愤的!” 按照展工夫的意思公安局长向地区跑了几趟,结果是地区不仅不相信被劫持人精神 错乱和写不了材料,反而提出非要看一看华云写好的那份证明材料不可。事情到了这一 步隐瞒是不可能了,华云的那份材料向上一送,专案组不停自停,预定的公判大会和乱 枪齐发计划也只得取消了事。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要展工夫不恼火是 不可能的,不发泄和不采取点行动是不可能的。他骂。从年打雷的那个“叛徒”、“土 匪”、“王八蛋”到筱月月的那个“小老婆”、“臊娘儿们”、“臭婊子”;从年传亮 的那个“狗崽子”、“鳖羔子”、“狗杂种”到华云的那个“小破鞋”、“女流氓”、 “苍蝇屎”,乃至于展重阳的“瞎眼骡子”、“缩头乌龟”……骂自然不能算是结果, 骂过不几天东沧一中就以与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为由,做出了开除华云学籍的决定;东 沧县公安局也下达了将华云遣送回乡、交由海牛岛革命群众监督改造的通知——那据说 还是因为年传亮一再恳求,否则是至少要送到劳改队去待上几年的。 消息传进筱月月耳朵时,她正在教一位小朋友扣扣子。得知华云的证明材料被地区 要走,卓守则因此保住了一条命,展工夫和公安局长等人因此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她 对华云可能遭受的打击就做了种种考量;认定只要展工夫不把华云跟年打雷和自己扯到 一起,不把往日的冤仇加到一起,了不起也只能让展重阳与华云断绝关系,再给华云一 个严重警告或者什么处分。由于展工夫和公安局长最后的希望是交在她手里也败在她手 里,她并且说过要代替女儿承担一切责任的话,筱月月是做好了自己被老账新账一起算, 扣上几顶又脏又臭的帽子,而后开除公职、回乡劳动改造的准备的。她独独没有想到展 工夫会放过自己,把华云一脚踢进无底深渊——开除学籍和遣送回乡劳动改造,绝对是 要毁了华云一辈子的啊!而展工夫曾经是那样地喜欢过华云,对华云说过那么多赞赏和 激励的话…… 面对无可置疑的结局,筱月月嘴角抽搐了几下,双手颤抖了几下,还是教那孩子把 扣子扣好了;同时要直起身子,挤出一点笑模样来。可没等她把身子挺直笑模样挤出来, 便突然一梗倒在了地上。老所长和孩子们喊着摇着,为她掐着太阳穴命门穴,筱月月依 然死了似的,失去了一切知觉…… 面对结果华云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外逃失败和被押送回乡时起,她就知道等待卓守 则的将是一场大灾难。一路上和回到东沧之后她之所以一味地沉默、一言不发,一是对 卓守则瞒着她外逃香港耿耿于怀:没有那个举动,她和他原本是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一 切,甚至于赢得同情和赞扬的;二是对卓守则到底会落到一个什么结局心里没有底儿, 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说好。得知卓守则被判处枪毙,还要加之以乱枪齐发当众焚尸, 华云的那个沉默、一言不发就继续不下去了。她猜想自己写的材料展政委看了会不高兴, 又想既然自己写的是事实,展政委知道了肯定是会同情自己支持自己的。说真话不说假 话是伟大领袖的教导,也是展政委提倡的,然而天知道……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华云想 起展政委痛斥坏头头时的情景,想起展政委给自己打气鼓劲时的情景,认定学校和公安 局的决定是瞒着展政委做的。这样华云就看到了阳光——一束足以指引自己走出黑暗和 屈辱的阳光。找展政委去!把真相告诉展政委!把自己的处境和委屈告诉展政委!把自 己当初的动机告诉展政委——那为的可是展政委和哥哥的名声不受玷污啊!哥哥怨恨她, 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农民和村里的小头头,而展政委是大干部,是有大气度大眼光的人, 是一定会为她抹掉身上的污水,讨还一个纯洁美好的评价的! 拿定主意,华云径自走进县革委办公室。 “你找谁?”一名工作人员听过她的要求说:“展政委很忙,你有什么事儿就跟我 说吧!” 华云说:“我找展政委可是有特别特别要紧的话要说。” 干部说:“你不是回海牛岛了吗?以后有什么事儿找村里就行了,不要再向这儿跑 了懂吗!” 华云不懂也不想懂,可对方拿起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两个戴红箍的人,不由分说地 就把她送出了县革委大院。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华云想起展重阳来了。从回到海牛岛展重阳总共来了两次, 一次是为着揭发材料的事儿,一次也是为着揭发材料的事儿;来去匆匆,她那藏了一肚 子的话就一直没能找到诉说的机会。华云想如果找到展重阳,把当时的情况和自己的想 法,以及对他的思念和歉疚说清楚,展重阳肯定是会原谅自己的;有了他的原谅,再由 他去找展政委事情就会好办多了。会干不会干,一把斧子两面砍。自己真是太笨了,笨 得让人可怜了! 因为展重阳是住宿生,要找只能去学校。华云沿着熟悉的甬路走进学校大门时,一 伙正在贴大字报的低年级同学忽然围上来,指着她七嘴八舌地发起了议论。华云这才意 识到自己已经被开除了。她有心躲避或回家,想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便把腰板挺得 直直的胸脯立得圆圆的,目不斜视地向学校红代会那边走去;复课闹革命刚刚开始,一 天顶多上一两节课,身为红代会主任的展重阳大多时候都在那里。 法桐大张着枝叶,却找不到圆圆的悬铃。国槐开得雪白,却闻不到洋槐花开时的清 香。几株百日红和木槿枝头一团一簇,但也已是败絮和残红。穿过几排教研室和教研室 前的花丛树木来到学校红代会门前时,展重阳的身影果然出现了。他与两位高年级的同 学谈着什么,谈过出门,便蓦地惊住和愣住了。 展重阳想象不出华云还会找到学校和自己面前来。他正眼不瞅,只把睥睨轻蔑的目 光瞥过一缕,鼻孔里不轻不重地挤出一声“哼!”便径自朝向一边走去。 “重阳!重阳……” 华云喊着。她想象不出展重阳会以这样一副面孔迎接她的到来。 “有事吗?”展重阳站住了,一副迤迤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华云的目光凝住了,张开的嘴巴凝住了,只有两行泪水冲破禁锢,把一张清瘦漂亮 的面孔切割得斑驳陆离杂乱无章。 展重阳越发带出了霜刀雪剑的气味:“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儿!” 泪水,默默的无声的泪水。继而变成了啜泣,低低的哀哀的啜泣。继而变成了呜咽, 急促又极力压抑的呜咽……一个为之献出了初恋的少女,华云怎么能够忍受这样一副嘴 脸啊! 不少人在向这边张望。那伙低年级同学跟到面前。不少人也在向这边运动。展重阳 觉出了紧张,头一扭,朝向大操场大步而去。 华云愣住了。这就是日思夜想的那个心上人吗?这就是生怕被玷污了名声的那个人 的儿子吗?这就是深感愧疚,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诉说和表白的那个人生伙伴吗?这就是 ……失望生出双翅。双翅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愤怒。华云一阵快步如飞,把展重阳拦住了。 “展重阳,你说清楚!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说!今 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就别想……” 那伙低年纪同学和不少人又围了上来。展重阳眼球飞旋着,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气怒 气闷气,顿时化作了雷霆弹火。 “你说什么?你还来问我哪儿得罪了我、对不起我?行!你行……那你怎么不去问 问学校为什么开除你?公安局为什么要遣送你回乡劳动改造?行!你还来问我……这么 说你跟那个姓卓的跑出去两个月很光荣了是不是?你拼命地保那个姓卓的不被枪毙我还 得感谢你了是不是?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要不怎么人家都说你跟那个姓卓的到新疆度 了蜜月,还要到香港去过小日子了呢!行!你可真是够行的了……” 华云大张着嘴,呆呆地听傻傻地听;直到听完了,眼看着展重阳消失到大操场上了, 才一声惨叫,瘫倒在一方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