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养殖场收工,华云一路回家一路就出现了妈妈时而呆滞时而癫狂的身影。那年筱 月月跌倒昏迷之后,先是在医院里躺了二十几天,回到海牛岛又躺了一年八个月二十几 天,才好歹苏醒过来。苏醒过来也只是会吃饭喝水,说不定什么时候,抱住一个枕头一 床被子或者一块砖头就呼天抢地:“华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边哭着叫着边 向外挣、跑,不到声嘶气哑精疲力竭就别想安静下来。治疗,把东沧和海州有点名气的 大夫找了个遍,最后吃的是一位五代世传的老中医的药。照看,先是年传亮、水娟,后 来把三姑也请了来。华云知道妈妈是为着自己病的,恨不能把心扒出来,可她白天要下 海养海带,只有晚上和工闲才分得出身来。这样华云回乡九年,也就养了九年海带伺候 了九年母亲,那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人向家里一走,母亲的身影便浮现到眼前了。 穿过村边的菜园,绕过村头的照壁,华云来到供销社门前时,供销社里忽然冒出一 个人,直愣愣地拦到了面前。华云吓了一跳,搭眼看竟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时逢八 月天上下火,那人身上穿着一件短褂,头上却捂着一顶蓝帽:那看上去有点眼熟,却记 不起什么时候和在哪儿见过面儿了的。 “你是……” “华云,你不认识我了?”男人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把一双浑浊而又明澈的目光 落到了华云脸上。 华云蓦然一惊,一个消失已久忘却已久的名字倏忽出现了。 “卓守则?你是卓守则?” 卓守则用力地点着头:“是啊!我是卓守则,我是卓守则呀……” 逃脱了公审大会和乱枪齐发,卓守则没能逃脱十八年的有期徒刑和苦役;在离开原 定的公判大会一月不到,一副手铐一辆警车把他带到一个华云不知道的地方。十八年啊! 可…… “……真的是你?”华云说不尽的惊奇意外和紧张慌乱。 “不就是我吗,你看!” “……这就算是回来了?” “可不就是回来了!” “这么说没事儿了?” “可不就是没事儿了,要不回得来吗!” “好,那就好!那就好!” “那你哪?” “我也好,我也好……” 对话被一群吵吵闹闹的孩子冲断了。就算没有那群孩子也很难继续了:文革虽近尾 声,阶级斗争仍然是“纲”,一个刚刚走出牢门的重犯,与一位当年的同谋者说那么多 话是很难想象的。 “感谢你华云!真心地感谢你!一辈子都感谢你华……云……” 低声的却是真切清晰地说过那句话之后,卓守则从华云面前消失了。从见面到分手 不过两分钟,华云甚至于拿不准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脑子里出现的一道幻影。 那两分钟却是卓守则盼了九年的。那九年他是在五百里之外的劳改农场度过的。那 是渤海岸边的一片荒滩,绵延百里横贯西东,除了疯长的芦苇和芦苇荡里的野兔苍鹰, 只有烈日暴晒、海风呼号。晒盐、烧窑、种菜、盖房子外加思想改造脱胎换骨,成了卓 守则全部的生活内容。干活不怕苦不怕累,卓守则怕的是冬天里野马撒欢、野狼发情似 的朔风,夏日里足以把人的脚掌烙焦、天灵盖烤出油儿来的烈日,和比海猴子还要大的、 咬一口就要生出豆粒般紫泡的海蚊子。最难受的是第一年,第一年一过也就淡了、平常 了。卓守则最怕的还是思想改造脱胎换骨。思想改造其实不难,让说什么就说什么,怎 么说“政府”高兴就怎么说。脱胎换骨就难了,任你说什么做什么,有一个被镇压的老 子和一个国民党特务司令的大伯摆在那儿,你脱得了换得了吗?从父亲被镇压、大伯逃 到海外时起,他就不知多少次地把那个“卓”字,把隐藏在那个“卓”字后面的种种种 种,诅咒得千疮百孔死去活来。如果那是一件衣服,就算它是铁的,脱下来要扒一层皮,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脱下来扔进茅厕坑里。如果那是某个器官,就算它是心、肝、胆、肺、 肾、脾、肠、胃,摘掉了有生命危险,他也宁愿冒一次险,以求得新生或者身后的安宁。 夜梦里,秋风里,晚霞夕照里,卓守则多少次成功地实现了心愿,醒来和睁开眼睛时, 面对的依然是烈日海风和日复一日的脱胎换骨。因为案情清楚,逃跑是为了不被活埋, 外逃是因为不知道对面是香港,再加上态度老实、改造努力等等,入狱第二年卓守则的 刑期就被减为十七年。因为同样的理由,几年后又依次被减期为十六年、十五年、十四 年……终于一天,卓守则面对久违的海牛湾和海牛湾里进进出出的渔船,面对久违的村 庄和村庄上空袅袅的炊烟,落下了几颗大滴的泪珠…… 第一个认出卓守则的是四叔卓立本。卓守则被捕,原本衰败凋敝的卓家越发一塌糊 涂。大姑娘小伙子们或者远嫁他乡远走高飞,或者给外乡人做了“倒插门”女婿,年龄 大的只要能挪得动窝的,也投亲靠友云散星离;村里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的可怜虫,五 十八岁的四叔卓立本,整天头上顶着几缕乱发、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 废话的四叔卓立本,就算是唯一幸存的男子汉了。那天四叔对着墙角的陶罐撒了一泡尿, 转身要进屋时,见一位腰背微驼鬓发苍花的老人进了小院,进到那所九年没人进过住过 的厢房门前,他心想这是谁呢,怎么会到卓家来了呢?他眯缝着眼猜了不下两分钟,见 那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才走到近前,前面打量了一圈后面打量了一圈;蓦地,颤抖着 一眶泪水喊出一声:“哎呀这不是守则吗!你这是怎么回来的呀!” 这一喊惊动了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卓守则就算是正式隆重地与海牛岛的老少爷儿们 打了照面。 第一顿饭吃过,卓守则急急打听的就是华云,急急要见的就是华云。九年冤狱苦役, 九年奇耻大辱,支撑他生命之火不熄的除了求生的本能就是华云了。走进磨房急急解着 绳索的华云,搀扶着他爬上汽车火车的华云,为他端水找饭退烧治病的华云,库尔德林 大草原上思乡和大哭的华云,深圳河边执拗坚毅死也不肯挪动一步的华云……每每地便 噙着笑、嗔着怒、淌着泪、抹着汗出现在卓守则眼前。最美的、最刻骨铭心的还是笑声 和笑脸。华云的笑声和笑脸,太阳般的、泉水般的、彩虹般的、钻天的云雀和盛开的玫 瑰花儿般的笑声和笑脸,无时不刻都在照耀着卓守则,滋润着卓守则,抚慰着卓守则。 活着!一定要活着!哪怕只是为着再看华云一眼——仅仅一眼!哪怕只是为着对华云说 上一句感谢的话——仅仅一句!哪怕是再看一次华云的笑脸、再听一次华云的笑声—— 仅仅一次!他也要活着走出劳改农场!活着回到海牛岛!活着……可要见华云并不是一 件容易的事儿。以自己的身份处境,找上门或者约出来显然是异想天开,那就只有靠碰。 可碰如果一点前提没有,等到猴年马月也未必可知。卓守则只得求邻居家的两个孩子, 先摸清了华云上工下工的路线时间。接着整理打扮起自己——没有这一条,那是非把华 云吓坏了不可的!衣服是新洗的,鞋子是新补的;腰是新挺起来背是新直起来的,一头 白发——那是在得知自己要被乱枪齐射和当众焚尸之后一夜冒出来的——被盖上了,供 销社门前的一幕,也就成了潜心等候的一刻…… 九年的夙愿变成现实。华云还是那样年轻漂亮,与九年前一点都没有变;华云还是 那样真诚纯洁,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里;华云还是那样热情温柔,每一个眼神都让人 心萦神绕香梦不断。只是华云那件学生蓝上衣的袖子上好像撕了一道口子,肩膀上也好 像被海水浸出一片白碱;还有,还有就是没有听到笑声,那行云流水、撕魂扯魄的笑声。 不过临到离开时华云好像还是笑了的;不是大笑、朗笑和一般意义上的笑而是笑容,浅 浅的淡淡的、掺进了不少无奈和凄惨却依然带着香甜的笑容。这才是真实的华云,比梦 中还要真实的华云啊……细想起来卓守则承认,自己虽然从一开始就把华云当成了天使, 也还是有几次对不住华云的时候。那一是外逃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地点燃了男人的欲火, 差一点干出对不起华云的事儿:在火车上他偷偷地摸过华云的手;在黑蜂房里他偷偷地 吻了华云的辫子和肩膀。那二就是逃港时故意隐瞒了真情。在这一点上他特别地觉得对 不住华云,也特别地感念华云的袒护:不要说证明外逃是有预谋的行动,只要不证明外 逃是看错了地方,他的死就是铁定无疑的——深圳河边那些埋都埋不及的尸体就是证明! 回到家里,回到那座破败凋敝的小院,坐到院中的老樱桃树下,卓守则的思绪久久都在 回荡、痴迷、盘桓…… 那情景被四叔看进眼里。从卓守则第一次问起华云的口气和表情上,从卓守则精心 准备与华云见面的行动中,从与华云见过一面回到家里的陶醉里,四叔看透了卓守则的 心思,看透了卓家面临的灾难。他坐在门口的石条上看了半小时、抽了半小时的烟,这 才走上前去,用烟袋锅儿嘣嘣嘣地敲出一串脆响,扔过一句话去说:“行,卓立群的小 儿子想吃天鹅肉啦!” 对于这位四叔卓守则一向并不看重,痴迷陶醉中被四叔泼了一头冰水,他忍不住就 跳起来回了一句说:“卓立群的小儿子想吃天鹅肉你也难受了?那天鹅肉不会是给你准 备的吧?” 四叔说:“好,想吃天鹅肉好!可你是打谱用双套马车向家里搬呢还是用八抬大轿 向家里抬呢?” 卓守则被噎得翻了白眼珠儿。凭着眼下的处境身份,他当然知道华云只能是天边的 虹云仙鹤。但他并不需要四叔提醒,更不需要四叔来打碎他多年未曾有过的美好心境。 “你以为你侄子是做梦是吧?你以为你侄子这一辈子就没有转运的时候了是吧?我 知道,你侄子打一辈子光棍你才高兴!可我告诉你,你侄子还就是不服那个气儿!不信 你就看着,总有一天……” 卓守则凶凶地,眼珠子也要喷出火来。可“总有一天”怎么样,也还是没敢吼出来。 四叔的眼睛却已经蹦上了头顶。“耶!耶……”他围着卓守则打了两个回旋,也蓦 地凶狠起来:“守则你小子听着!别忘了卓家可就剩下你这么一条根啦!你要是不怕断 子绝孙和死了没人收尸,你就想你的天鹅肉去吧!永辈子地想去吧!去吧……” 四叔哽咽着,噙着几串老泪,颤巍巍地、一步一嚎地回正屋去了。正屋原本是四叔 的住处,如今也还是四叔的住处。 卓守则心里一阵颤抖。四叔说得没错,除去逃到海外的大伯三叔,卓家眼下确乎只 剩下他一条根,确乎是到了断子绝孙的境地的。尽管对卓家上一代留下的苦难耿耿于怀, 尽管多少次梦想把卓家的骨血扔进茅厕坑里,尽管对回村以后还要无休止地因袭卓家的 罪名悲愤莫名,面对卓家的惨局他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华云是心中的永远,可永远毕竟 是永远,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的。那就只能赶紧娶个女人回 来!赶紧娶个能生能养的女人回来!哪怕仅仅为了不断子绝孙和落个日后有人收尸!哪 怕仅仅是为了补回半生的饥渴和孤独,像别的男人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女人!哪怕仅仅是 …… 青草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自小得过羊角风,眼下病也还没好利索,可不耽误吃饭 睡觉也不耽误干活;再就是屁股圆奶子大,保险是个能让男人满意的货……听过情况, 卓守则跟着媒人进了一趟北山,第二天一辆驴车就拉进了门。进门没有鞭炮唢呐,连门 上窗上的“喜喜”字也是第二天四叔央求邻居补上的。晚饭吃过,四叔和几个邻居说过 几句喜庆的话,卓守则把屋门一关,想的就是跟青草美一个够了。青草没等男人吩咐, 先用白白亮亮的身子在炕上摆起一个“大”字。卓守则扒着衣服就要向那“大”字上去。 哪想扒到裤衩时,两条腿忽然打起了哆嗦。他稳了稳神儿哆嗦停止了,接下再脱,哆嗦 又回来了。他知道那是太紧张的缘故。女人的肉体他想了二十几年,如此真实、完整和 肥硕的女人肉体却是第一次见。他骂一声“没出息”,极力镇定着,把裤头用脚蹬掉又 要向炕上去。可抬起的脚刚一落地,两条腿又簌簌地抖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赶紧坐到 一个板凳上。坐了一会儿自觉好些了,又要向炕上去,那腿却又簌簌了。如此三次,卓 守则眼看着那个“大”到底也没上得去…… 一连几天,卓守则怀疑自己出了毛病。可能出什么毛病呢?不上炕,不见青草光溜 溜的身子,两条腿并没有打颤发抖的情形啊!卓守则只好求到一位老大夫门上。老大夫 把了脉切了诊,把手一拍说:“什么毛病也没有!你呀,就当是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 玩儿的,吃饭喝水似的!你看它还行不行!”按照老大夫的办法,晚上上炕后,卓守则 把自己想象成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把青草想象成十七八的大姑娘,把两人相好想象成 喝冰糖水吃大米干饭;这样把“大”字向身下一压,把肥嘟嘟的奶子向嘴里一含,下边 的小鸟就“刺”地钻进窝里。这一来不得了,一个晚上高呼大叫低吟浅唱,把天地翻了 几个个儿。那搅得正屋里的四叔一夜没阖眼,把隔着三条街八个胡同的鞠也凡的老爹, 和隔着十几里之外的年传亮的三姑,也搅得遭了地震似的不得安生。此后一个多月,耕 耘犁耙播种施肥一刻没停,把十几年欠下的差不多都找回来了。 卓守则娶了一个得过羊角风的大姑娘的消息,华云是从水娟嘴里听说的。提醒水娟 把话说到她耳边的则是年传亮。卓守则回村,年传亮的警惕一直都镶在脑门上,卓守则 娶回一个羊角风女人的消息,实在要算是一种解脱了。 华云听了没说一句话,心里却说不出多少悲哀。论相貌,卓守则算不上仪表堂堂也 称得起魁梧健壮,急急地娶回这么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心里就不憋屈得慌吗?吃晚 饭时心里躁躁的,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可睡过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脑子里那团 乱麻就变成了一种庆幸:眼下除了青草又有谁会跨进卓家的门槛?从当年一起外逃中可 以断定,卓守则即使不是正人君子也决不是鸡鸣狗盗偷香窃玉之徒,老天爷是不应该让 这样的人打一辈子光棍的啊! 庆幸归庆幸,心里总还堵着一个什么东西。直到哪一天在村外的菜园里,眼见卓守 则领着一个粗襟大袄的女人在浇水,华云心里的那个东西才霍然消散、挥发了。 那时青草的肚子已经跟六月里的西瓜,一天一个成色了。那真是一个奇迹,原本定 准的半月一次发病,进门之后那么折腾,病却跟好了似的没了影儿;一个月怀孕,两个 月肚子鼓起来,到八个月时,已经需要用一个柳条筐子托住才坐得起来了;十个月零十 三天分的娩。分娩前人人都说是双胞胎或者怪胎,落下的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 苍天有眼,卓家有幸!孩子过百天时,卓守则卖了两头克郎,请街坊邻居们喝干了两桶 地瓜干子老烧酒。 也就是在喝干了两桶地瓜干子老烧酒之后,卓守则发现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竟然是 个呆子,两眼经常直直的,连嗯啊咕呱的音节也难能发出一声。也正是从那一天起青草 又犯起了病,恢复了半月一次的老规律。青草卓守则不怕,他怕的是孩子。孩子是他和 卓家的命根子。可孩子越长越呆,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满街疯跑,把爸妈叫得香甜可 口五味俱全了,智新——那是四叔给孩子起的名字——还刚刚能够让人领着迈开两腿; 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跳进小河沟里捉鱼摸虾和有声有调地背诵几首毛主席诗词了,智 新还刚刚把爹妈两个字叫得让人听得明白;而当离开父母和大人,独自面对墙壁或天空 时,却又时常咯咯笑个不停,嘟嘟嚷嚷自语个不停。这一来卓守则的心又结了冰——冰 砣子。那天青草犯病,栽进村边的大粪池,他好不容易拖出来、冲出来,晚上又见智新 一边傻笑一边念念有词,那心就彻底碎了,半夜里抱起智新,朝向海牛顶上奔去。 海牛顶沉湎在混沌里,只有海天交汇的远方露出几丝斑斑驳驳的光亮。站在面海的 绝壁上卓守则长叹数声,毅然决然地向崖下跳去—— 双脚凌空,耳边是风声惊涛声,身边是风声惊涛声,卓守则知道卓家两代魂归大海 的时刻到了。然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认定一切都已结束,自己已经身处冥世时, 却发现重新回到了村中的那座小厢屋里。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明明……可环顾左右,墙 是真的,摸一把凉凉的;青草、智新是真的,一个把鼾打得如雷似潮一个把痴话说得有 滋有味。卓守则说不出的悲愤,抱起智新又一次向门外奔去。可刚出屋门一团浓雾便席 卷而来,生生地把他抬离地面,原地打了几个回旋又送回到屋里。卓守则还是不肯罢休, 门窗竟然被封死了,任他怎么哭怎么骂怎么推怎么撞,也休想打开一条缝儿。 卓守则失声而悲:老天爷呀,卓家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浑浑噩噩过了大半月,那天卓守则正浇着芸豆,邻居家的孩子跑来,说是十八里滩 那位章大仙在街上见了智新一面,就非要跟他说几句话不可。章大仙是当地有名的奇人, 隔着三辈祖上一位先人曾是圣子山道观的创始人。据说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与先祖梦中相 会,从此衣钵相传,测流运祸福、看风水灾病,成了很受群众欢迎的人物。听说章大仙 找,卓守则认定智新惹了祸,来到街上便一个劲儿地赔着笑脸,说孩子是个呆子,请章 大仙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呆子?你说这孩子是个呆子?”章大仙把手一拍说:“你听好了,这是个大命人。 大命人你懂吗?” 卓守则认定章大仙说的是反话,是有意戏弄自己玩的,便回道:“大仙说得太对了! 他的命实在是大得没有边儿啦!” 章大仙说:“我说的是真话。从相貌上看,起码是你和你的上几辈没有人能够相比 的。” 卓守则说:“我知道了,肯定是不至于被枪毙和活埋就是了!” 章大仙并不生气,说:“我说的是二十年以后,信不信由你。”他打量了卓守则几 眼又说:“你这个人财运不错,看来将来可能成就点事儿。” 这是有生以来卓守则听到的最美妙最动听的一句话,他的嗓子里却忽地涌起几句骂 祖宗的话;但他还是咬住了,说:“行,我要是真发了大财,第一个谢的就是你大仙了!” “这可是你说的。”章大仙双手抱成一个太极图,朝向卓守则揖了揖,飘然而去。 “大命人……财运……”眼看章大仙走远,卓守则忽然以难得粗野的语调骂起来: “我操他个大命人啦!我操他个财运不错啦……” 活,比死了还难受;死,比活着还要难。浑浑噩噩三年过去,忽然一天,四叔的那 个被过继到一百里之外的儿子卓守礼,拿着一份报纸找到卓守则,说上边有了新精神, 阶级斗争不许再讲了,卓家以后也可以像别的人家一样生活和劳动了。那把卓守则吓破 了胆,先是捂着耳朵不听,接着夺过报纸撕了一个七零八落。再接下拿出比骂“大命人” 和“财运”还要粗野的腔调骂道: “我看你小子是找死!放你妈的狗——臭——屁——” 一夜朔风,吹灭了海牛顶上那片烧红了大半个秋天的火焰;一连几场大雪,把满山 的柿子树变成了一株株披坚裹甲的玉树琼枝。树白了,山白了,天白了,除了海之外的 整个世界都白了。白成了一种时尚,一种霸道,一种欢乐和刺激。 从昨天下午卓守礼就一直嚷着要上山打兔子去。二十二岁生日刚过,脸上长着青春 痘,胸前和胳膊上长着肉疙瘩,看着满山的大雪,卓守礼心里不痒才是怪事。卓守则的 心却不那么容易痒了,可早晨起来,先是门上一阵冰雹似的“咚咚咚”,接下是:“哥! 你起来没有!该走啦!”他不觉就动了心,把脚上的青布棉靴换成了猪皮绑子。卓守礼 从一百里以外回村已经三个多月,卓守则不得不相信世界发生了巨变,罩在卓家头上的 那顶“紧箍咒”已经不存在了。 从村边一道斜坡上山,来到半山腰的一片松林时,两人发现了一趟脚印。卓守礼看 了几眼说:“是兔子,没跑远!”顺着脚印追上一道雪岗,两人果然发现山坳的野地里, 一个黑影正一蹦一跳地向前运动。 “行了,今晚上就指望它下酒啦!” 卓守礼土枪一提向前奔去。土枪里装的是铁沙子。铁沙子大的像大豆小的像小豆, 一搂扳机,出去就是一把铁扇子、铁扫帚。兔子在雪地里只能一蹦一蹦向前跳,恰好为 土枪提供了机会。卓守礼追到离兔子不过五十步时,把身子向地上一爬,把土枪在面前 一举一托,瞄了瞄,嗵地一缕青烟打出去。野兔先是没事儿似的只管向前蹦,蹦了几下 身子一歪,就栽进雪窝起不来了。 “打中啦!兔子打中啦!”卓守则一边喊一边向前奔去。 雪窝里果然拖出一只不下四五斤重的大野兔。背着那只大野兔,又打了一只小野兔, 卓守则心里就痒了,说:“让我试试行吧?” 土枪属严管物资,好多年中他是摸一下的念头也不敢有的。 “怎么不行呢!”卓守礼把土枪交到他手里,一番讲解示范,两人才向另一条山坳 寻去。走进山坳,几只觅食的山鸡就出现到面前了。卓守则按照卓守礼的提示,把枪架 到一个树杈上,屏住气一扣扳机,“砰”地一声就把山鸡打到天上去了。他说不出的遗 憾,卓守礼却忽然叫着:“打中了!打中啦!”卓守则再看时,只见一只山鸡忽然从半 空里直落而下,掉进了不远处一片小林子里。 “噢——”卓守则喜极而狂,在山坳里搅起了一团雪雾。 一上午又打了三只野兔两只山鸡,直到肚皮贴到脊梁时两人才回了村。卓守则回家 去了,卓守礼在村口的柴垛后面撒了一泡尿,发现照壁上新贴了一张什么东西,便走了 过去。 出现到面前的是一副大红告示: 通知书 根据上级指示,我县冬季征兵工作定于11月20日开始。凡年满18至22周岁的农村公 民子女均可报名。参军保卫祖国是广大公民的光荣义务,欢迎广大适龄青年踊跃应征。 东沧县人民武装部 冬季征兵每年都要搞,往年只限于贫下中农子女,卓守礼从来都没敢动过心。这会 儿他把通知书看过两遍,撒腿就向家里跑去。 “哥!我得当兵去!我坚决得当兵去!”进门,卓守礼拉住正给小猪喂食的卓守则 就嚷起来。 卓守则吃了一惊,说:“当兵?当什么兵啊?” 卓守礼说:“通知都出来了,十八到二十二,马上报名啦!” 卓守则“唔”了一声,目光在卓守礼脸上掠了一圈说:“那上面说了让你当兵了吗?” “你怎么胡扯呢!”卓守礼嚷着,“那上面没写我,可写了农村公民子女一律欢迎。 我是农村公民子女这总错不了吧?” “农村公民……真是那么写的?” “不信你去看哪!我说变了你老是不信!这一回,那军装我是非穿不可啦!”卓守 礼二目灿灿,喷得出火来。 卓守则脸上飘过一缕喜色。倘若征兵条件真的变了,确乎是给卓守礼和不少青年敞 开了一条希望的大门。 “那是通知,村里怎么说你问了吗?” “村里?通知上说得清清楚楚,村里!” 卓守则说:“你想得好!上边说是上边说,村里要是不给你报名,那可是……知道 了吧! 卓守礼说:“要不我干吗找你呀!今年是最后一年,今年要是当不上这一辈子我可 就完了,你不给我想想办法可是不行!” 卓守则说:“我?你可真够有意思的!” 卓守礼说:“村里什么时候报名你帮我问问总行吧?要是报名咱都不知道,这兵还 怎么当啊!” 卓守则说:“这你自己问一问不就得了?” 卓守礼说:“我顶恨的就是村里那几条狗。再说那些家伙也不一定认识我呀。哥!” 卓守则知道他说得是实情,点点头道:“行,不就是什么时候报名吗,一会我帮你 问问去。” 卓守礼说:“那要是问了村里不让报,你得给我争才行!” “村里那些人你也知道,”卓守则一边把猪向圈里赶一边说:“这样,我先问准时 间,别的事儿再说行吧?” 卓守礼说:“哥,咱得说好,这一次我是一定得去!他们要是不给报名就是欺负咱 们卓家,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们欺负了!” 卓守则嗯一声,只管关着猪圈的木门。卓守礼把打来的几只野兔山鸡拿来先分了两 份,又把属于自己的一只山鸡扔到卓守则那一份里说:“哥,你都看见了,山鸡我可都 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是村里早有的定论,山鸡又是飞禽中的极品;这当 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卓守则心里明白,当兵不仅关系卓守礼的一辈子,也关系 卓家一大窝子人的一辈子。“行,这个事儿你放心吧。”他把分到自己名下的山鸡兔子 送进屋里,说:“待会儿把你爹也叫来,春天那桶地瓜干子酒还有点,也该解解馋了!” 野兔炖的是豆腐白菜。山鸡是切成块炖好又煨了汤的。地瓜干子酒又苦又涩,也还 是把四叔和卓家兄弟俩美得上了云彩。吃过喝过美过,卓守则先去看了通知书,随之才 进了大队部;进了,从窗户瞅了一眼见里面除了老会计没有别人才进了屋。可进屋刚说 了几句话,年传亮就出现了。他看了一眼说:“谁,卓守则?哎哟,这可是稀罕事儿!” 老会计把卓守礼想当兵和卓守则要打听村里什么时候报名的意思说了,年传亮倒笑 了,说:“好哇,卓家的后代也想起当兵来啦!” 二十几年的批判斗争,卓守则对年传亮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听他阴阳怪气,只 得把眼睛盯在老会计身上说:“这不是说政策变了,欢迎守礼这样的青年参军嘛。” 年传亮也故意把眼睛盯在老会计身上说:“政策变不变我说不准,可我知道地主资 本家的本质变不了,让地主资本家的子女当兵,那不是把枪杆子交到敌人手里了吗?哪 条政策上有这一条我倒是想看看!” 老会计说:“哎哟还真是!不是说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靠两杆子,保卫政权也 靠两杆子吗?” 年传亮说:“有些人以为不批他斗他,那天就变了。天变了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说着,故意侧着脑袋,朝向窗外的天空上瞅了一眼。 卓守则朝老会计点了点头赶紧出屋,年传亮随后又扔过一块石头说:“北京放个屁 有人就当真了。行啊,有本事找北京去吧!北京要是能让你穿上军装,我他妈这半辈子 的鱼虾和大豆子粑粑就算是吃到狗肚子里啦!” 第一次不是被民兵押着,不是哈着腰低着头,而是面对面地站着跟年传亮说了一通 话,卓守则说不出得紧张和兴奋。但年传亮的话里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他也就把当兵 的事儿搁了。卓守礼却被激怒了,说那通知上明明写了的,他年传亮凭什么就一手遮天! 凭什么说那是北京放的一个屁!当即拉着卓守则直奔公社。公社武装部几个人正打扑克, 没等卓守礼把话说完就一句戗上说:公社管得了报名的事儿?回去找你们村里!卓守则 本来不抱希望,见这个态度说:“小胳膊扭不过大腿,咱还是回去老么实地种地吧!人 家能让咱老么实儿种地,就算是烧高香啦!”“什么高香矮香啊!”卓守礼邪劲升腾, “这一回我还就是豁上了,这个兵当不成,我不闹到北京城就是狗娘养的!”出门截住 一辆拖拉机就向县城去。卓守则听说要闹到北京城,生怕他闯出大祸,也只得赶紧上了 拖拉机。 进了县城找的是县人武部。从县人武部听说征兵会议正在开,卓守则、卓守礼当即 找到了会上。会议在南院大会议厅。大厅里开着大会,小厅里开着小会:展工夫正在接 受省和地区记者的采访。卓守礼站在门外,听出采访的内容正巧与自己有关,便挤进去, 把自己的问题亮到了众人面前。 展工夫问:“你是哪个村的呀?” 卓守礼说:“海牛岛。” “你叫什么名字呀?” “卓守礼,卓娅的卓,桌子去了两条腿的卓。” “这么说你是卓家的后人了。那卓立群是你什么人呢?” 卓守则躲在屋外听,听展工夫把父亲拉出来了,连忙进到屋里,拉起卓守礼就要出 门。卓守礼并不知道展工夫跟卓家有什么瓜葛,更不想错过向县委书记当面申述的机会, 就把胳膊一甩,坦坦荡荡地说:“卓立群是我二伯,我是他侄子。” 展工夫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层不易察觉的阴翳。“这么说卓守则是你的叔表兄弟 了。卓守则在村里表现怎么样你知道吗?” 听问到自己,卓守则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他并不认识展工夫,但这个大名鼎鼎的县 委书记他是早就知道的;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拉起卓守礼又要出门。卓守礼却手一 指说:“你问卓守则?这不就是吗!” 展工夫霍然一惊,连忙转身打量起来。卓守则见事情说破,反倒没了顾虑,说: “对,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卓守则。” 展工夫对卓守则实际上也是知其人未见其面,如果说见过一面,也是从深圳押回时 匆忽间瞅了一眼。卓守则释放回村他是知道的,但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被自己连续判了 两次死刑的人,竟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到自己面前。 “你?”展工夫本能地跳起来,面部一阵痉挛,忽然把目光盯到两名工作人员身上 :“你们是怎么搞的?啊!这是什么地方,谁叫你们随便向里边放人的?啊!” 两名工作人员见县委书记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把卓守则、卓守礼向门外撵:“你们 是干什么的?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快出去!” 卓守则知道展工夫不会忘了自己,却没想认出自己之后非但没有一点认错的表示, 还会如此蛮横。他心里一横反倒不肯走了,说:“记者同志,我这老弟是赶着今年的好 政策才要求当兵的!可村里说那是北京放的一个屁!我们是专门来向你们反映情况的!” 那果然引起了记者们的注意,海州日报那位个头不高的满记者,朝两名工作人员摆 摆手说:“等一下!让他们把情况说完了行吧?” 两名工作人员看看展工夫,只得退到了一边。 “来,你们俩过来!”满记者把卓守则、卓守礼拉到面前,几位记者立刻七嘴八舌 地问起了情况。这一下难住了展工夫。要是平时,他一句话就可以把卓家这两个小子赶 出去,甚至于让他们到公安局去蹲几天。可面对几位记者,就远不那么简单了。 “怎么回事!”展工夫用力拍了拍沙发扶手,对卓守礼说:“你过来你过来!到底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来给你处理行了吧?” 这是卓守礼求之不得也是记者们求之不得的。展工夫听过情况却一边打量一边夸耀 地说:“行,小伙子,看样身体挺棒啊!” 卓守礼说:“那是,不棒能当兵吗!” 展工夫说:“当兵是要吃苦的,是要准备流血牺牲的,想过了吗?” 卓守礼说:“那是,怕吃苦怕流血牺牲敢当吗!” 展工夫说:“好。当兵就要准备打仗,遇到打仗你不会把枪一扔,掉头就向家里跑 吧?” 卓守礼说:“那是……不不,你说得好玄!那不成逃兵了吗?真当逃兵咱可没脸向 家跑,还不如找个地方撞死呢!” 回答挑不出毛病,记者们急于要知道的是结果,展工夫沉吟了沉吟却又道:“小伙 子,我还得问你一个不大好回答的问题:你的叔叔伯伯都在台湾香港,假如那边也有人 当兵,哪天你们在战场上遇上了,你是帮着他们打我们呢还是帮着我们打他们呢?” 记者们的情绪被提起来了。像卓家这样的人家的子弟当兵,要说人们心里一点忧虑 没有,显然是不现实的。 卓守礼其实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听展工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来倒自觉长了精神, 说:“这根本就不是事儿!诸葛亮诸葛谨还是亲兄弟呢,赤壁大战时你见哪一个说过熊 话还是办过熊事了的?” 最后这一问展工夫用的是杀手锏,目的是杀一杀卓守礼的锐气。卓家是什么人家别 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吗?解放军是你这种人当的?当了不怕天火烧了屁股吗?可卓守礼 一个赤壁大战和诸葛亮诸葛谨,非但没有杀了锐气,反而博得了记者们一片喝彩。展工 夫只得装作高兴的样子说:“好,合格!起码我这一关是过了。回去告诉你们村书记, 就说只要体检没问题,你当兵就算是没问题了!” 卓守礼一个高儿蹦起来。卓守则却目视展工夫说:“那不行,俺们说村里书记能信 才是怪了!要说得你亲自说才行!” 展工夫心里跟吞了一只苍蝇,嘴上只得应着说:“行,这个话我可以说。”他目视 几位记者道:“像卓家这种家庭的子女也愿意当兵、也能够当兵,这说明过去我们的改 造政策是有成绩的,也说明今天我们的做法是得人心的嘛!我们有些干部跟不上形势是 不行的!” 满记者说:“这件事我们想跟踪报道一下,展书记看行吧?” 展工夫被迫应对,只是想在记者们面前做做样子,至于卓守礼的那个兵当得上当不 上他才懒得管去;听说要跟踪报道,这才不得不一边表示欢迎一边吩咐县委办公室主任, 把自己的意见通知年传亮,尽快安排卓守礼参加体检。 卓守则、卓守礼屁股眼儿都是笑,年传亮的屁股眼儿就着起火来了。接过县里的电 话,年传亮一边封锁消息一边马不停蹄地向县里赶。上午十一点走的,晚上十一点回的 家。回了家就不停地吐、嚎、哭、骂,从展工夫上十代的祖爷爷一直骂到卓守则下十代 的重孙子。可吐过嚎过哭过骂过,第二天就再也不提卓守礼当兵的事了。 卓守礼的入伍通知书是县人武部政委亲自送上门的,封面是烫金的五星图案,内文 是两行又大又漂亮的黑体印刷字: 尊敬的卓立本先生: 你的儿子卓守礼同志已被批准光荣入伍,特此通知并致以热烈祝贺。 东沧县人民武装部 四叔活了六十几年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卓守礼活到二十二岁第一次被人称为 “同志”,而且称呼的是要多大权有多大权要多大威有多大威的县人武部!单是这一条, 卓家几十年的历史就得重写!卓家上百口子老少爷儿们,就尽可以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了! 接通知书的是四叔。他由卓守则、卓守礼陪着走到武装部政委面前。武装部政委面 对满院子群众和记者说:“卓先生,今天我是代表县委来给你祝贺的,感谢你为我们培 养了一个好战士、好青年哪!”四叔的手颤抖着嘴角颤抖着,像是要哭;哭倒是没哭出 来,可在接过通知书的一刹那间,双膝一软就给跪下了。武装部政委没说什么,只是赶 紧上前来扶;卓守则和卓守礼却觉得丢了人,把四叔向起里一搀,低声呵斥说:“你这 是干什么!站好了!”四叔这才挺直腰,把通知书朝向众人举了举,进到屋里去了。 接下是发糖分烟。卓守则卖了两头克郎一窝小猪崽儿,外加三只羊、一牛车青萝卜 大白菜,买回一百斤糖果四十条大丰收,挨门挨户,把除了年传亮之外的海牛岛的群众 送了个遍撒了个遍。再接下,卓家三十多年里被迫远嫁的,被送到外乡改名换姓当了别 人家儿子和倒插门女婿的,逃到东北开荒、落户、当盲流的,流落四乡拣破烂、晒小鱼、 掏大粪、当小偷、做婊子的望风而归;不到十天时间,增加了一百六十几口子,以至于 卓守则不得不动员各家,把厢屋、草厦子、窝棚全腾出来,同时在院子里架起了几口做 饭烧水的大锅。 高潮是在卓美芹身上。卓美芹二十三年前是公开宣布与卓家断绝一切关系的,除了 卓守则逃新疆那一次,她也确是与卓家二十三年没有任何来往。在得知卓守礼被批准当 兵之后,她带着儿子女儿,从天山脚下日夜兼程地向家乡赶。那消息使华云想起十几年 前的往事,说:“美芹姑回来我得接她去!一定得接她去!”卓守则喜出望外,只有两 条铁轨的烟台火车站上,由此上演了华云与卓美芹和她的儿子女儿,抱成一团哭成一团 的场景。 哭得最凶也最壮观的是卓守礼离村的前一个晚上。卓家一门三百多口子跪在一张被 撕了半边的祖谱前,围着已经穿上军装、只差没戴领章帽徽的卓守礼,一直哭到月落星 沉,海牛顶上看得见霞光为止。泪水汇成一湾河水,从村里流向村外,又从村外流进黄 海,把黄海的水位一夜之间涨高了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