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好的八点,八点半卓守则还没露面,大鲶鱼脸上身上的汗就成把地向下淌了。 “一百八十五马力的大渔船叫行结束,下面开始二十到六十马力的小渔船!”主持 叫行的渔队队长小麻子宣布说。 为着这次叫行卓守则和大鲶鱼算计了不下一个月,昨晚过了十二点才分的手,分手 时卓守则留下的一句话是:“明天这个行要是叫不下来,咱俩就从海牛顶上往下跳吧!” 叫行老辈时就有。渔船回港一船鱼摆在那儿,谁叫得价高就归谁、就由谁先挑;有 时是一船一船地叫,有时则是鱽鱼、鲐鱼、黄花鱼、嘉吉鱼、对虾……分开来叫。这一 次叫的却是渔船,谁出的价高渔船就归谁,打回的鱼虾和挣回的钱就归谁。渔民们不红 眼才是怪了。 一百八十五马力的大渔船跑的是远海大洋,没有点经验本事的人想也不敢想。二十 到六十马力的小渔船只能在近海打圈子,叫行的就多是老船长、老渔捞长。大鲶鱼和卓 守则盯的是中等渔船,眼看小渔船结束中等渔船开始,大鲶鱼肚子里的火忽地烧起来, 有人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还好,总算是没晚!” 不用说,这就是卓守则了。 “你小子算什么玩艺儿!我以为你已经从海牛顶跳下去喂鱼了呢!”大鲶鱼恨不能 一巴掌煽他一个鼻青面肿,卓守则却呲呲牙,又指指小麻子,示意让他注意听讲。 把眼睛盯在中等渔船上,卓守则有经济方面的考虑:一条八十马力的渔船,北可进 渤海湾南可下舟山群岛,东可进济州岛和日本海,正常年景挣个四万五万并不出奇;而 倘若有了四万五万,青草就再也不会因为找不出一条不露肉的裤子出不了家门,智新再 也不会因为拿不起钱,没法外出治病了。但那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卓守则要找 回丢失的权利和尊严。大海边生大海边长,卓守则对渔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依 恋感。偏偏自小就与渔船隔断了联系,不要说扬帆出海渔舟唱晚,就是把两脚踏进船舱 都是被严格禁止的。东沧与韩国隔海相望,韩国是美帝国主义和李承晚、朴正熙反革命 集团的大本营,国民党反动派的同盟军;从五十年代初开始,东沧一带就明令禁止地富 反坏分子和他们的子女上船出海。卓守则十三岁时,一次与几个小朋友到码头上看渔船 卸货,看着看着别人跳上渔船他也跳上渔船;可别的小朋友舱上舱下尽情地玩没人管没 人问,他向舵房里瞅了几眼就被一阵呵斥赶了下来。那个屈辱悲伤痛彻肺腑,至今想起 来还禁不住心跳加速血压升高。世事沧桑,如今是卓守则雪耻扬眉的时候了。 因为大鲶鱼当过鲁东渔3335、3336的渔捞长,卓守则和大鲶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定 在3335、3336上。3335、3336村里确定的基数是每年上缴十五万,原先的头船船长一下 子抬到二十万,卓守则又一下子抬到二十二万。二十二万对于一对八十马力的拖网渔船 很高了,多数竞争者只得望洋兴叹,退到了一旁。 “二十三万!”一位志在必得的青年船长出了新价。 “二十四万!”老船长接着加了一码。 “二十四万一!”青年船长又加了一码。 两人对阵,卓守则和大鲶鱼一时倒成了观众。 “二十四万二!”老船长喊着。 “二十四万三!”青年船长喊着。 “二十四万四!”老船长又喊着。 “二十四万五!”青年船长又喊着。 “二十四万五千五!” “二十四万五千六……” 这是叫行叫到顶点时才会出现的局面。那比的就不是实力而是耐力了。卓守则耐着 心地看了一会儿,把手一举说:“我出二十五万!” 这把大鲶鱼吓坏了。依他的估计,这对渔船有二十二万就到顶了,再加就只能赔了。 他抓住卓守则的胳膊嚷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嚷着又朝小麻子喊着:“俺 们不叫啦!俺们不叫啦!” “把嘴闭上!”卓守则一把将他推开,同时朝小麻子喊道:“二十五万!二十五万 不带反悔的啦!” 场上一阵骚动,青年船长举着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老船长却突然把牙一咬喊 道:“二十五万一!” 卓守则把牙一呲,又吐出一句:“二十六万!” 场上的人包括小麻子都惊住了:二十六万,这实在要算是天文数字了! “你他妈混蛋!”老船长把一只老拳在卓守则面前晃着,“你他妈这是叫行吗?我 看你是找死!老子先砸断你的脊梁骨再说!” 论身膀卓守则并不比老船长弱,可他赶紧把小麻子推到前面。“别别!咱这是叫行 不兴动武啊!”小麻子拉住老船长,随之把手一举道:“二十六万!有人出到二十六万, 还有加的没有?……鲁东渔3335、3336二十六万中标啦!” 老船长被人搀走了,大鲶鱼把一只茶杯“啪”地摔到地上,骂道:“你小子算个什 么玩艺儿!你自己干吧!老子才不给你陪葬呢!” 大鲶鱼忿然而去,卓守则找到小麻子说了一句斩钉截铁、决不动摇的话,这才转身 追上大鲶鱼,告诉说早晨他是专门到水产局去的,从水产局一位熟人那儿得知,水产品 的价格马上放开了,一块钱一斤的鱽鱼少说也得长到三块,两块五一斤的对虾起码也得 卖到八块。 “你小子才混蛋呢!你以为我是睁着两眼往海里跳?你到底干不干?不干可别说我 ……” 叫行过后,接下是准备出海。船员招了五个,渔网渔具换了大半,眼看出海的时候 到了,卓守则找到小麻子说咱那合同还得签吧?小麻子说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合同送 到村里盖章去了,我下午就去拿,明天你来签个字走人就得了。第二天卓守则再去时小 麻子的脸却变了,说3335、3336村里已经包给了大鲶鱼和船厂一个什么人了,他管不了 了。卓守则且惊且疑,当即找到村委会要求说明理由。一位分管的副主任仄楞着两眼说 :“渔船叫行为的什么你不知道?你一个山侉子,凭着几句大话就叫给你了?” 卓守则说:“我是山侉子,大鲶鱼可是打了十几年的鱼。” 副主任说:“大鲶鱼是大鲶鱼你是你。叫行要负法律责任,交不上那二十六万你怎 么负责?是打谱卖房子卖地还是去坐牢,你自己说吧!” 卓守则怒气冲天,但问准生米确是做成了熟饭,鲁渔3335、3336的协议书也已经签 过了,便说:“那我当个船员总没有问题吧?” 副主任说:“这我就管不着那一段了,你找大鲶鱼去吧。” 卓守则心里打的谱是:你们不是说我是山侉子吗,我偏是打一年鱼让你们看看!只 要大鲶鱼愿意明年照样可以合伙,合伙后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 问题,大鲶鱼哼赤了好一阵儿就是不肯应声;被逼得急了才告诉说村里有过明确交待, 像他这种人物在岸上干点粗活还可以,上船出海和挣钱多的活儿一律不准安排,谁安排 了谁负责。“他不就是想翻身吗?让他守着那个羊角风和呆子翻去吧!说不准哪一天还 成了神仙呢!”年传亮把话明明白白说到了面前。 紧箍咒解除,卓守则原想靠着自己的本事什么事儿也能办到,哪想人家安的还是把 自己一辈子踩在脚底下的心思!他要去找年传亮,想想自己被批了三十多年压了三十多 年,人家怎么可能看着让自己富起来好起来呢!这一来他明白了,只要村里的权握在年 传亮手里,他就决没有好日子过,改变贫穷改变命运就只能是一个白日梦!他悲愤莫名, 回到家里一头栽到炕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三天起来,喝干了两暖瓶水,吃下了十四 个海菜豆末团子、两盘萝卜咸菜疙瘩,接下把一床露着三个窟窿的线毯向肩上一背,出 门而去。 卓守则的目标是城里,先是烟台,而后是大连。四叔听说了,两只小眼忽地变成了 两盏灯笼,说你爹当年就是进城才发的,进城时孤身一人,回来时小老婆都有两个了! 那是在三十里以外都引起轰动的!四叔嘴角斜斜着,似是鼓劲又似是挑唆地说:“你小 子不是想吃天鹅肉吗?吃得上吃不上,可就看你有没有你爹那点能耐了!” “天鹅肉”指的是华云。四叔的话让卓守则想起了华云,那个光芒四射、笑暖人心 的华云,那个明着已经忘了实际上已经扎了根的华云。天知道,这样一种无奈至极狼狈 至极的时候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可父亲当年走的时候就一点心思没有?真的没有, 还会有后来的回来和光宗耀祖?那或许也是一种遗传吧? 站到村口,卓守则心想走以前无论如何得告诉华云一声,哪怕仅仅看一眼或者说一 声再见也好。他等在华云回家的路上,想再来一次“偶然相遇”;从上午九点一直等到 中午十二点又等到下午两点,就是不见华云的面儿;大着胆子找到养殖场,得到的消息 是华云发烧,已经两天没上工了。华云住的是年传亮的家,卓守则是去不得的;去烟台 还有二百多里路,再晚就赶不上汽车了;卓守则只得向华云的方向用力看过几眼,上路 了。 华云是两天后得知卓守则找过自己和进城去了的。她不知道卓守则有什么事儿和去 了哪儿,无形中对有关卓守则的消息生出了兴趣。那消息断断续续,先是说卓守则去了 烟台一个建筑工地,当了两个月壮工就成了包工头的助手,专门以百分之二百八十的利 润率为包工头搞起了工程预算。接下说卓守则与电讯大楼一位科长合着伙儿给包工头挣 回一笔大钱,包工头给了那位科长八千也给了他一个两千块钱的红包;那把别人羡慕得 要死却把他恨得发昏,拉着几个哥儿们搞起了自己的公司,这一来发了财,光是给青草 一次邮回的就有四百多!再接下说卓守则的公司让上边给“耍”了,他跟当年的一位狱 友倒起了原始股,盯准哪个企业发行股票就千方百计买通关系,从中挖出几千几万股, 上市后就成几倍十几倍地向上翻;这一来,那钱来得比贩毒和抢银行还要快。再接下说 卓守则已经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出门不仅有“小蜜”陪着而且有小轿车跟着;小 轿车前面经常都要站着几个手拿大片刀、腰别盒子炮的保镖……对于这些传言华云开始 还信,听到后边就只有撇嘴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她怎么也想不出百万富翁、千万 富翁的卓守则会是什么模样!每次听人议论起来,出现到面前的总是浓雾中的一个幻影, 是真是假是人是鬼也分不清的一个幻影。 卓守则发了大财的消息还是得到了证实。那是进城三年后的一天傍晚,一辆银白色 的面包车载着卓守则驶进海牛岛。面包车是进口丰田,崭新铮亮,晃得人眼睛发毛。车 从村口停下,卓守则走到一伙老人和妇女面前大声地问候着,分送着大前门和双喜牌奶 糖。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藏青色纯毛料西服,脖子上扎的是浅红色的金利来领带;一头乌 发向后梳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几乎被填平了;就连原本黝黑粗糙的皮肤,也光亮白 皙了不少。 “哎呀,这不是卓家的守则吗!”一位老人不敢相信地说。 “是啊,我就是卓家的守则呀!我这不是刚从城里回来吗!”卓守则一边把烟糖向 众人手里塞着一边朗声地应着。 从村口向里,卓守则一边与街上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还是撒着大前门和双喜。开始街 上并没有多少人,随着孩子们的喧嚷吵闹,不一会儿就人头攒动,跟赶集似的了。卓守 则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从村口到街心发了四十几条烟五十几斤奶糖,从街心到家门口, 又发了四十几条烟五十几斤奶糖。单是这一项有人算了算,就足够村里一个五口之家一 年的吃喝穿用了。 华云是丰田牌小面包停到卓家门口,司机和几位卓家的后人大提溜小包裹地搬东西 时,远远地看了几眼的;只那几眼,对于卓守则进城发了大财的传闻,就再也没有什么 怀疑的了。 年传亮一笑哂然。晚饭时听着水娟等人的议论他说:“你们哪!卓守则那是叫花子 摆阔你们没看出来?那年卓守礼当兵他饭都吃不上,不是也张狂了一阵子?他发财,你 就看他那个熊样儿吧!” 好像是为着让年传亮看清自己的样儿,卓守则接下翻修起房子。房子破得不能再破, 一遇风雨青草、智新只能躲到四叔屋里。可卓守则的翻修不是修漏补残,而是对包括四 叔的正房在内的整个屋院的重新设计重新施工。房基被垫高了四尺。院子被扩展了三丈。 屋里安了瓷砖通了土暖气。房顶安了太阳能淋浴器。院里建了冲水厕所。三腿凳四腿桌 变成了沙发和写字台。连祖祖辈辈睡惯了的大土炕也换成了大沙发床,祖祖辈辈烧惯了 的柴火灶也换成了开关一扭就喷蓝火儿的煤气炉。经过整修的房子说不上富丽堂皇,在 海牛岛绝对是首屈一指的。更好的是,卓守则以每月一百五十块钱从邻村雇了一个妇女, 专门负责起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一类的家务劳动。这一来年传亮的“一笑”就再也 “哂然”不起来了。 真正使年传亮震惊的还是一月后的黄昏。那时落日正把远海近山染得一派金黄,年 传亮从码头上回村时,刚巧赶上卓守则从那辆丰田车上下来。他有意要躲,想想自己一 个大村书记还怕了一个暴发户不成?就挺胸觍脸,大徜大徉而行。往常碰到这种情形卓 守则头也不会抬,这一次迎过的却是一张开花的笑脸:“哎哟书记,可是好久没见你了 啊!” 年传亮的那个“书记”已经被人叫了快二十年,叫得一点滋味没有了,卓守则却是 第一次,这是怎么了呢? “是守则呀。”年传亮应着,眼睛先自打了几个回旋。三年不见,自己的皱纹越来 越深白发越来越多,卓守则怎么倒着长了呢?过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有钱也能使 人越长越年轻了不成? “听说你小子发了大财,怎么没见请客呢?”年传亮打着哈哈。 卓守则心里骂请客,你小子没把我整死我就得请客?做你的狗梦去吧!嘴上却说: “哪能啊。像我这种人能混口饭吃也就不错了,要说发大财,还得你当书记的才对!” 年传亮越发觉出奇怪,说:“现今是革命不光荣发财光荣。你以为我不想发财?就 是没地方——怎么,你在等人?” 卓守则说:“没有啊,这不是刚巧跟你书记碰了面儿吗。出去几年,想碰还没处碰 呢!” 年传亮心里骂放你的狗臭屁!你想跟老子碰面老子还不想跟你碰呢!嘴上却说: “那是,你现今是大财主,哪像我,绿豆眼儿大的小书记,整天也就是压压大街吧。” 卓守则心里骂你小子知道就行,海牛岛不叫你压大街还不至于到现在呢!嘴上却说 :“好玄!这是谁这么大胆?没有你大书记,海牛岛的群众有事还不知找谁去呢!” 年传亮心里有事,骂一声好,这小子出去几年也学精了!便快步向村委会那儿走去。 “书记你别急呀。”卓守则紧跟几步说:“我可是海牛岛的村民,有个事儿你不帮 我解决可是不行!” 年传亮一怔,心里说敢情,这是真的有事求我呀!嘴上却说:“好玄!你现在了得 吗!什么事儿也用不着我这种土老帽啊!” 卓守则笑了笑,只得换出另一副神情说:“是这么回事儿。我最近发了点财你可能 也知道了,我是想怎么着也得给村里做点好事吧。” 年传亮吃了一惊,说:“哟!这个想法好!这个想法太好啦!可不知你是想……” 卓守则说:“这么说吧,你们干部特别是你年书记,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老是蹲在 那么个小办公室里也太憋屈了!” “这么说你是想给村里盖个办公室?” “那没问题!只要你书记开口,我包了!” 年传亮说:“你不该是想赚村里的钱吧?我可告诉你,村里帐上总共两千块钱,还 是昨天我从船上硬抠上来的!” 卓守则说:“你看吧!既然是我说包下了,当然是我来盖,你村里那点钱我还看不 上眼儿!” 年传亮说:“这倒是奇了!你不会是想学雷锋吧?” 卓守则说:“雷锋不学行吗?报上喇叭上每天都在喊。” “不得了!”年传亮两手一拍道:“几年不见,你小子成学雷锋标兵啦!好,你盖! 盖好了我不让你扬扬名,我他妈的就算是……” 卓守则说:“那倒没必要,我是想帮村里办点事,也让村里帮我提供点方便的。” 年传亮说:“好啊!只要是你能帮我盖一个新办公室出来,你要什么方便就尽管说 吧!” “有你这话就行了!”卓守则喜形于色,“我那老房子不是整修完了吗,那是给青 草他们娘儿俩准备的,我还得盖个大点的自己住才行。” 年传亮被说糊涂了:“自己住?怎么个自己住呢?” “你还不知道啊。”卓守则拿出一张离婚证送到年传亮面前,离婚证上明明白白写 着卓守则和青草的名字。 “怎么回事儿这是?”年传亮怔住了。村里离婚没有村委会的章是办不了的,但属 一位副主任负责,年传亮从来都懒得过问。 卓守则说:“青草有病你也知道,原先是没办法,这会儿总不能让我守着她过一辈 子啊!” 年传亮这才想起一次开会,分管的副主任说过像青草这类人允不允许结婚的事儿, 当时他根本没向离婚上想,否则……他不觉忿然了,说:“行啊卓守则,刚发了几个财 儿,这陈世美就当上了!” 卓守则如同被戳了一刀,却还是笑模笑样地说:“书记你别这么说呀,为着青草我 遭了多少罪你也知道。”话到这儿自觉荒唐,这才把离婚证一收说:“我这可是名正言 顺,你都看见了的。” 年传亮心里骂还了不得你啦!当年娶的时候怎么不说有病的?这会儿倒跟真的似的 了!嘴上却说:“那是,离了好,离了好!” 见年传亮加快了脚步,卓守则跟紧几步说:“书记,那村里盖办公室的事儿……” 年传亮说:“那也跟你离婚有关?” 卓守则说:“要说也算有,我不是想要块宅基地嘛。” 年传亮说:“宅基地,又冒出个宅基地来了?” 卓守则说:“这不明摆着,我跟青草离了,总不能还住一起,不盖个地方你让我住 野地里呀?” 年传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糊涂着,又问:“要宅基地就说要宅基地,跟盖办公室扯 不到一起吧?” 卓守则说:“我不是想盖个小楼,要个大点的地方嘛。” “小楼?谁?你?你想盖小楼?” “我寻思反正也是盖,盖个小楼也省了以后再操这份心了。” 一句话说得年传亮心惊肉跳。盖小楼,卓守则要盖小楼!小楼是过去的大官僚和现 在的大干部住的,你卓守则不过是一只刚刚从湾里爬出来的癞蛤蟆吗?也太狂得太没有 边儿啦! 卓守则看出年传亮的震惊,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他要的其实就是这个效果,不是 为着这个效果,说不定还想不起盖小楼来了呢。可眼下这份心思他还得藏着。 “书记,我是想,上边老说改革开放成绩大,要是盖起座小楼,不也给咱村和你脸 上擦点粉嘛!” 年传亮说:“那你的意思是你帮村里盖一个办公室,村里帮你找一个宅基地,我没 领会错吧?” 卓守则说:“你书记是干什么的!真那样可就太好啦!” “行,我明白了。”年传亮思忖了思忖说:“这个事儿我看行。不过,你不该是看 中哪个地方了吧?” 卓守则说:“咱村哪儿都是好地方,只要你书记……就是小楼占地多,得有个大点 的地方才行。” 年传亮说:“多大?你是想把办公室挪个地方吧?” 卓守则说:“这就看你书记了,你要是不嫌弃,再找个地方盖个像模像样的,保险 比现在的好得多,你信不信吧!” 话到这儿年传亮总算明白了:卓守则看中的是村委会的那个屋院。那是海牛岛的中 心,据说也是海牛岛的风水宝地,更重要的那里还是卓家的老宅院,是卓立群被镇压后 才一半分给贫下中渔,一半做了村里办公的地方的。 “到底还是你卓守则有眼光啊!”年传亮一副嘲弄的口吻,“你该不是想把当年卓 家的财产都收回去吧?” 这一下轮到卓守则目瞪口呆了。为了盖小楼和要回卓家的老宅院,他是费了好一番 脑筋的。那有怀旧的意思在里面,主要的还是个风水,年传亮却把他推到了另一个极端。 他有点慌了说:“不不,书记,你千万别那么想!我绝对没那个意思……你要是觉着不 合适别处也照样。今天我把话说这儿:只要是你支持我把小楼盖起来,我保证一分钱不 要交给你一个新办公室!还有,以后要是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就说个数儿,我要是皱 一皱眉,那卓字就倒着写啦!” 后面新加的一条,已经带着别样的意思了。 年传亮噗地笑了,笑过一张白皙端正的面孔,变成了一个血脉贲张的狮子头。 “卓守则你小子听着!别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翻天了!海牛岛只要是共产党 的天下,你就小心大风闪了舌头根子!” 尽管碰了壁,尽管年传亮说了那么上纲上线的话,卓守则盖小楼的念头并没有打消 ;非但没有打消还越发执拗了。他不相信他一个千万富翁盖不起一座小楼来,不相信他 盖起一座小楼来就定准成了“翻天”。“翻天”的念头不能说没有,但他还不至于糊涂 到明目张胆的程度。他要的是感觉和人心:从感觉和人心上夺回卓家丧失多年的地位和 影响。一个被推进污水坑里多年,被认定臭气熏天的人,是有必要清清白白站在太阳地 里,让人们重新认识一番评判一番的。如果这就是“翻天”,他倒宁愿“翻”上一回! 眼下的关键是必须压住年传亮,迫使他把宅基地划出来。他想到了展工夫:那年如果不 是展工夫,卓守礼的那个兵是绝对当不上的。对,就是展工夫,这个既是冤家又是救星 的展工夫了! 因为有当兵时的经验,卓守则直奔的是满记者。满记者是原先的称呼,现在的称呼 是满副主任——海城日报新闻部副主任。 满副主任比几年前发福了不少,他听卓守则做了几句自我介绍,说想起来了想起来 了,一边让座一边就问起了卓守礼的情况。卓守则把一份三等功的奖状两份通报嘉奖的 报喜信摆到面前,满副主任拍着手说:“不简单!这个卓守礼还真是争了气的!”卓守 则见他高兴,这才拿出两瓶茅台三条云烟,向他办公桌下一塞说:“守礼早就让我来看 看你,我总也没抽出时间来。”满副主任嘴上说:“别别,咱可不兴这个的!”脸上却 开了花儿似的。 “这几年挺好吧?”从两瓶茅台三条云烟和发型脸色上,满副主任已经有了第一印 象。 卓守则说:“还行吧,经济上总算是翻了身。” 满副主任说:“那就好。改革开放经济是第一位的,经济翻不了身说什么也是空的。 村里呢,村里这几年变化也挺大吧?” “你说海牛岛?”卓守则一下子抓住了话题,“这么说吧,那一年你去什么样儿现 在还什么样儿,新盖的瓦房都超不过二十间去。” 满副主任露出几分惊讶:“那怎么回事儿?不是个大渔村吗?” “这么说吧,书记还是原先那一个,就他那德性再过二十年,当不了也还是那副破 七缭乱的熊样儿!” 满副主任想起那一年采访年传亮遭到拒绝的情形,说:“那个人确实够戗!你们村 就没人把他顶下来?让他老占着窝儿不把什么都耽搁了?” 卓守则说:“这不就是说嘛!他自己占着茅房不屙屎,还不允许别人冒头。谁冒头 就打谁。拿我说吧,我好不容易挣了点钱,想在村里盖座小楼,那小子死活就是不给地 基!” 满副主任说:“谁?你说谁想盖小楼?” 卓守则说:“我呀!连你也不相信?” 满副主任说:“哎哟,这可太好啦!改革开放,人家南方和西边好多农村都盖起小 楼,就咱海城和东沧,有了钱恨不能埋到地底下生蛆去!你要是能带这个头儿,贡献可 是大了!” “你说贡献大人家可不这么说。”顺着话头,卓守则把自己怎么出的村怎么发的财, 怎么想起要盖一座小楼又怎么遭到年传亮的呵斥和威胁的情况说了一通。那激起了满副 主任的义愤,用手指敲着桌子说:“老说是农村有些干部是改革开放的挡头,这不是最 典型的例子吗!我看就这一件事,那个书记就应该淘汰!” 话说进卓守则心里,他叫一声“太对了!”顺着话头要往下说,满副主任却转了话 题,问:“那小楼你是真想盖还是说说拉倒?你要真想盖,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卓守则说:“钱我都打出来了还能假吗?说实话吧,今天我就是为着这事儿来的, 你不帮着想办法我还不走了呢!” 满副主任说:“最近上边特别强调宣传改革开放的成绩和新生事物,盖小楼在咱们 这儿绝对算得上。这样,你先坐,我把这个意思跟头儿说一声;要是能搞成一个大题目, 就什么都好办了。” 满副主任起身出门,卓守则翻起面前的报纸。报纸刚翻了两份满副主任就回来了。 “行了行了!”他朝卓守则递过一个笑脸,抓起电话拨起来;一个号码拨过没人接,从 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又拨出一个,对方这才传来了回音。 “展书记吗?我是海城日报小满哪……你好你好你好……” 听着满副主任与展工夫亲切随意的交谈,卓守则心里说当记者的真他妈厉害,县委 书记也得敬着几分;能交上满副主任这么一个朋友,也算是老天爷对得起自己和卓家了。 电话打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不仅东沧县委支持卓守则盖小楼的态度成了定论,对卓 守则盖小楼这件事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宣传尺度、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宣传目的,以及报社 怎么组织、县里怎么配合等等也都成了定论,摆在卓守则面前的只有一个“谢”字—— 喜出望外地“谢”、感恩戴德地“谢”了。 卓守则盖小楼对于展工夫其实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尽管有过当兵的事,卓守则 在他仍然是一颗硌眼的沙子。可地区报社重点报道的事反对是不行的,仔细想想,对改 变自己的“文革干部”“左派干部”的恶名,树立“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干部 形象也是好事——为着那个“恶名”他已经被压了七八年,至今都没有得到重用。事情 说定,他很快就把电话打到了年传亮家里。 “传亮吗?最近怎么听不着你的声音了呢?” 自从为着卓守礼当兵的事儿吵过一通,两人已经几年没有见过面儿和通过电话了。 “哎呀展书记,你那么忙,我哪敢惊动你呀!有什么指示吗?” “是这么回事儿,你们村那个卓守则不是说这几年发了点歪财吗,听说他想盖一座 小楼,你知道这个事吗?” “我也是刚听说,根本没理他那个茬儿!” “那是为什么呢?盖小楼不是好事吗?” “好事?是他的好事可不是我的好事!” “不对吧?他是海牛岛人,他的小楼盖在海牛岛,外边的人说起来,成绩还得记到 你身上嘛。” “展书记,那小子是不是又找你了?这个王八蛋叫我说就是欠揍!早几年我非叫人 把他捆起来,吊到梁头上喝浑水不行!” “不能这么说吧传亮同志,上边要的是改革开放的成绩,谁能拿出成绩谁就是功臣 嘛!” “知道,不就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那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成绩比我们大 多了,是不是都得当功臣呢?” “不要扯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卓守则盖小楼这个事儿地区领导非常重视,指示 我们不但要支持他盖起来、盖好,还要宣传出去,让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是政治任务, 马虎不得的!” “我就怪了展书记,一个地主资本家盖小楼,怎么就成改革开放的成绩了呢?地区 领导不清楚你展书记总该清楚,卓守则那纯粹是复辟翻天!” “不要无限上纲嘛!人家盖座小楼与复辟翻天联不上吧?” “联系不上?你知道他要在哪儿盖?卓立群原先的老宅院!这不是复辟翻天什么是 复辟翻天?” “你说的这个情况是真是假?” “假了你把我毙了都行!” “这是有点不妥当……可地区没这么说呀。地区说是卓守则要在你们村西那个小山 头上盖,你就是不同意。” “你听他放屁!那天不是老宅院,我还发不了那么大火呢!” “哎呀……也可能原先他那么说过,现在人家不那么说就不要计较了吧。我看地区 的指示要落实。不但要落实,还要做好下一步接待采访参观的准备。” “什么,还采访参观?展书记,卓守则那种人你应该了解,那全是些撂下棍子翘尾 巴、拿起棍子耷耳朵的东西,你可千万别……” “什么棍子尾巴,你这个说法过时了嘛!你还是想一想怎么落实吧!” “那我就明说了展书记,这个事儿我是坚决反对!百分之一百地反对!你们真那么 办,我宁可书记不当了,也非得论个是非不可!” “年传亮同志,你别忘了是在跟谁说话!我代表的可是县和地区两级党委。我劝你 还是赶快把宅基地批给他。村里的地方,除了那个老宅院,他要哪儿都可以给!你听明 白了没有?” “我要是听不明白呢?” “那也好办,我马上让你们镇的书记到村里去,把你晾到太阳地里,什么时候按我 说的办了,再说别的事儿!”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只得忍了,让人在村西那座小山头上给卓守则划出了一块地方; 划完忍不住还是骂:“叫你上小山头!哪天不把你刮到海里喂鲨鱼,就算是对不起你小 子啦!” 卓守则要盖小楼的消息纷纷扬扬,没几天就传进年打雷耳朵。年打雷其时已退休多 年。水产局革委会主任他后来又当了一年七个月,省军区司令员回家抱了孙子,展工夫 让他和几个死不买账的老家伙也回家抱了孙子。几个老家伙要跟展工夫拼,年打雷想想 工作上全是极左的那一套,不干不行干了憋气,家里还有一个等着照看的筱月月,便说 服几个人给省和地区写了一封揭发信,把展工夫的罪行列了一张清单,随之把筱月月接 回县城,专心地当起了陪护。筱月月的病经过几年治疗明显好转,只是时好时坏;好时 能认出丈夫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能说几句“我吃饭”“我喝水”和“我上厕所”一类的 话;坏时还是突然抱起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或者一块砖头,就没命地哭、喊、挣、跑: “华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年打雷对筱月月嫁了自己之后的种种不幸深感有愧,对筱月月与自己生死相依的情 分深感难得,对筱月月的照护也就特别地上心。由于把心都用到筱月月身上,水产局的 事儿县里的事儿,也就离他越来越远和难得引起关注了。然而卓立群的小儿子要盖小洋 楼的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震惊。 “谁!卓守则要盖小洋楼是你批准的?”进门,自行车一丢,摆出的就是一副声讨 的架势。 中午时分,除了华云出海,一家人正把饭菜吃得又美又香。年传亮听出来意,只管 低着头向嘴里扒饭。水娟说:“爸,你还没吃饭吧?”拉过一把杌子放到桌前,同时把 一盘黄花鱼挪了地方。已经上了五年级的晨军一声不吭地等着要看热闹,倒是五岁的妹 妹晨玉,乖乖地叫着:“爷爷!你来啦!”把一条毛巾送到了年打雷面前。 年打雷只管把手中的钓鱼竿朝着门上嘣嘣地敲起来,边敲还边把怒气向外喷:“贫 下中渔要个宅基地你们这控制那不行,比登天都难,这大地主大资本家盖小楼怎么就一 路绿灯了?还老宅院!还西山头!把海牛岛都给他得了!这到底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国 民党的天下?你还有点立场观点没有,啊?” 年传亮任着他敲任着他吼,直到敲过吼过几通才不咸不淡地说:“爸,你这话得跟 你那老战友说去,这可是他的死命令。” “老狗屎!”年打雷破口大骂,“老混蛋!老王八羔子!龙王爷有眼,哪天不叫鲨 鱼撕了才是邪啦!” 晨军嚷着:“爷,那才好呢!让他把鲨鱼喂肥了,还正好多卖钱呢!” “美得他!那小子狗屁不如,连鲨鱼都嫌嘴脏!” “哦——鲨鱼吃狗屁啦——”晨军嚷一声跳起来,书包一甩出门去了。 年传亮扒完饭站起身来说:“爸,现今的事儿到哪儿说去?你就是骂破天有人管才 是怪啦!你还是好好照顾俺妈和多钓几次鱼,少生那些闲气吧!” 这本来是劝慰和消气的话,偏偏进了年打雷耳朵就变了味儿。什么,老子就只管照 顾你妈和钓鱼了?老子革命一辈子,眼看你们把革命成果都给我糟蹋了,我倒说句话的 资格也没有了?这是哪儿来的狗屁道理!他气血上涌,恨不能把饭桌给掀了,可看看水 娟和晨玉只得忍了,“哼”一声出门,推起自行车走人。 “爸,你等等。”年传亮连忙从厢屋提出一袋鱼,放到自行车后座上。鱼是黄花鱼, 码头上刚送来的,大而且鲜,年打雷却看也不看,把袋子一掀骂道:“狗屎!往后少拿 这些臭玩艺儿糊弄我!”随之把腿向自行车上一跨,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年打雷登门骂子的消息传进卓守则耳朵时,卓守则正与两名设计师,在村西小山头 上看现场。说小山头,实则是海牛顶向下延伸的一道细脉,原本除了隆起的山石就是林 木;如今山石一除林木一清,出现的是一片天高海阔、方方正正的高地。两名设计师的 意思是倚山就势,建一座小巧玲珑、看起来不扎眼住起来也舒服的小楼,卓守则一上来 也觉得有道理。年打雷蹦高骂娘的消息传来,他立刻觉得那个道理站不住了。 对于年打雷,卓守则多年里揣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和仇恨。那并不单是因为父亲 死在他的枪口下,也因为从他的儿子身上,从有关他的种种传说里,自小播下了那颗种 子。报复的心不是没有,开始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机会;文革中几次想趁乱行事,断他一 只胳膊一条腿,甚至于像父亲那样身上涂满血污再落一层苍蝇,无奈都落了空。如今对 于年家父子的恐惧早已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目标也变成了一种强烈的、从心理和气势 上压倒昔日的仇人的企求。建造小楼的想法正是这样冒出来的。年打雷暴跳如雷,年家 父子反目成仇,恰好证明小楼盖到他们胸口上了。卓守则如同大暑天里喝了一碗冰水, 头发梢上都觉出了舒坦。 “你们来!你们来!”他对两位设计师说:“这样,你们原先说的那个方案不行, 小楼我要的是高大、显眼、有气势,让人一抬头就能看见,看见了就觉得自己跟一只老 鼠似的那一种!” “……看见……老鼠……”两位设计师眼睛眨了不下十分钟,还是不明白卓守则是 什么意思。 “大、显眼!你们只管给我向大里、显眼里设计!不用怕花钱,不用怕张扬!这你 们总该懂吧?” 这一次确是懂了,两位设计师跑了几趟青岛大连,比量着德国人日本人当年留下的 几座公馆,拿出了一张洋气十足、派头十足的图纸。图纸得到认可后,原本落寞空寂的 村西小山头立刻热闹起来。小洋楼的第一层立起来,第二层也日见进展,那一天四叔忽 然蓬着一头乱发跑上工地,疯了似地把垒好的两截砖墙给推倒了,把正在运送青砖水泥 的小推车掀进沟里;边推边掀还边骂:“反动!我叫你反动!我叫你反动!”负责施工 的人说:“四叔四叔!你这是怎么了呢?”四叔说:“怎么了?你们还问怎么了?守则 那小子活得不耐烦,卓家的人还得活!我叫他盖小洋楼!我叫他盖小洋楼!”负责施工 的人说:“有什么话你找守则说去呀!这墙可是俺们好不容易垒起来的!”四叔说: “我管你那些呢!我拆的就是墙!”负责施工的人要抓四叔的手,四叔抓过一把瓦刀, 朝着对方头上身上就抡起来;边抡边骂说:“叫你们小子没安好心!叫你们小子们没安 好心……” 卓守则其时正陪着几个客人在赶海,听到消息,脑子里升起的第一个信号是这会不 会是年家父子挑唆的?可想想四叔是什么人,年家父子再蠢也蠢不到把主意向他身上打, 就赶紧向工地上去。赶到工地见施工已经停了,不少人围着在看热闹,便铁青着脸朝四 叔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快回家去!”四叔见他来了,越发哭得凶骂得凶了: “你爹没得好死,你小子也想不得好死啊!……这不明明是把卓家向火坑里推吗……” 四叔近几年一直病病歪歪,卓守则回村只跟他见过一面,盖小洋楼的事儿也就没有 告诉他。听他骂出这样的话,卓守则脸一沉,对几个本家的晚辈说:“你们怎么回事儿? 还不赶快送四爷回家去!”几个晚辈一拥而上,先把四叔手里的瓦刀夺了,随之一抱一 抬,朝着山下就走。四叔没命地挣没命地骂,一直骂到声嘶气哑、日落月升…… 四叔闹楼的事儿引起了不小风声,卓守礼、卓美芹还专门从部队和新疆写信回来问 是怎么回事儿。那让卓守则很是费了一番口舌。然而工程进度并没有受到影响。从梨花 如雪桃花如云,到满山的柿子树把海牛顶和海牛顶下的海水染得一片赤红时,一座青石 红瓦、重檐叠脊、气势凌人的小洋楼出现到人们面前了。剪彩的那一天展工夫陪着地区 的几位头头,满副主任陪着省里和大市里的一伙记者都来了;小汽车停了一码头,又把 半条大街堵得水泄不通;鞭炮放了不下二百挂,只差没把海牛顶震塌半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