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风一凉睡觉成了享受,一连几晚展重阳都是两眼一闭直到天亮;那天下了一场小 雨,滋味就越发地美了。美到妙不可言的地步,展重阳耳边就响起了鞭炮;开始噼里啪 啦说不上热闹,不一会儿就跟炒豆似的爆成了一团;眼前于是走来一队迎亲的人马,新 娘跟花儿似的,自己也披红挂彩骑在高头大马上;恰在这时,鞭炮却迅雷般地把他给炸 翻了…… 展重阳爬起来,耳边犹自一片聒噪喧腾,只是新娘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是满面戚惶 的妻子柳楠。 “重阳,不好啦!爸爸出事啦!” “什么?爸爸……”展重阳一团懵懂。 “呜——”柳楠哭着。她是县妇联干事,是几年前从乡镇卫生院调上来的。她不像 华云那样光彩照人,却也玉玉亭亭让人看着舒坦。 “怎么回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鞭炮……那鞭炮都是冲着爸爸来的……” 鞭炮……爸爸……展重阳越发不辨南北了。 “你到街上看看就知道了……” 街上到处都是人,人们喜形于色地向县委大院门前汇聚。县委大院门前灯火通明、 鞭炮如潮,不少人在跳着秧歌擂着大鼓。展重阳拉住一个中年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展工夫垮台了你不知道啊!”中年人晃着手里的几挂鞭炮说,“大家都在庆祝你 没看见哪!” 展重阳一个怔愣,说:“他不是在地区开会吗?” “就是在地区开会才垮的呢!他想把别人搞掉,没想自己反叫人……已经隔离审查 啦!” 中年人快步而去,县委大院门口那边旋即响起一片喧腾。展重阳一阵急血冲头,慌 忙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父亲把持东沧十几年,伤害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人他是知道的, 可东沧的干部群众对父亲抱有这么大的仇恨是他所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他有心到县 委门口那边去看个明白,一脚迈出先自跌倒了。“爸呀……爸呀……”他哭起来。作为 东沧仅有的几名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他知道自己的好运已经结束,接下的只有一个 “熬”字:硬着头皮地、一年一年地、既不带希望也不带热情地往下熬,一直熬到展工 夫被人们忘到脑后时再说了。 果然没过半月,展重阳就接到了参加农村政策调研组下乡住点的通知。所谓农村政 策调研组总共四人,组长是副县长范江南,组员除了展重阳还有农委一位副主任和政府 办的秘书小韦。范江南刚满四十岁,面清色新、骨壮心奇,原本是作为年轻干部选上来 的,上来后不知怎么跟县长闹翻了;展工夫在时县长还奈何不了他,展工夫倒台县长成 了县委书记,他的下坡路就开始了。但他似乎一点情绪也没有,把几个人召集起来见了 一个面儿,就把调研的地点定在了海牛岛。 海牛岛那时正忙着给年传亮搬家。小中国楼从放出大话到建成费了好一番周折,年 传亮和他的两委成员也跟着很是苦恼和威武了一通。因为楼是新的家具是新的,搬家搬 的只是一个风光。然而风光刚开了一个头儿,年打雷就天外来客般地降临了。 年打雷那一阵子可谓是三喜临门。那第一喜不用说是华云考上了大学。年家从他向 上数,八辈之内没有哪一个是读过书的,华云自己跳出长达二十年的厄运不说,也给年 家增加了一份荣耀。那第二喜就是筱月月康复了。那是真正的康复,从病好就再也没有 犯过。第三喜也是最大一喜则是展工夫倒台。这是他和筱月月以及县里那些老家伙们盼 望多年的一件大事。展工夫栽的那天凌晨,县委门前的第一挂鞭炮就是他放的。他放了 一挂又一挂,自己的放完了又帮着别人放,一连放了十几挂,心里的那股喜庆劲儿、解 恨劲儿还是没完全出来。筱月月没放鞭炮,却一直在帮着丈夫放看着丈夫放,为丈夫拍 巴掌和喝彩。在她的心目里,自己和丈夫、女儿这么多年遭受的灾难和不幸,没有一件 不是被展工夫强加的。过去的不说,自己和年打雷的不说,华云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吗? 不就是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思胡编乱造吗?如果不是展工夫有意要毁了孩子,怎么也轮不 着动用专政手段那一层的。这样一个下流卑鄙、邪恶荒唐的东西能嚣张到今天,实在要 算是天理不公了!庆祝的另一种方式是吃螃蟹和八脚蛸。螃蟹是中午吃的,只有老两口 儿。八脚蛸则是晚上,父子俩加婆媳俩加晨军晨玉兄妹俩一起吃的;吃了满满一锅,边 吃还边骂:“叫你一肚子黑水!叫你一肚子黑水!” 鸿运当头带来的是意气飞扬。那天年打雷与那伙老家伙们边钓鱼便摆龙门阵,摆着 摆着就摆到小中国楼上了。儿子要盖小中国楼年打雷没阻止,是因为对小洋楼憋着一肚 子气,恨不能要压下那股气焰去;至于真盖假盖、盖得成盖不成并没有向深里想。听说 小中国楼盖起来,盖得好不威武雄壮,儿子一家正在向里面搬,年打雷就觉出严重性来 了。 见面先看。小楼两层,鹤立鸡群般地立在村子中央,把周围群众的房子比得跟鸡窝 似的。楼内八间向阳的大屋、四间背阴的小屋,外加两个卫生间、两个厨房,全是磨光 大理石地面,明光晃眼,让人凭空便生出害怕滑倒的感觉。房顶是一色蓝绿相间的琉璃 瓦,形成的是一个大峰脊与两个小峰脊错落有致、互为对照的古风古韵。楼体呈乳黄色, 与楼顶恰成对照。院子很大,有车库、水池还有花厅、菜园,配上又宽又厚的两扇大铁 门,比起当年卓立群的东沧城南青竹里三号,不知要威风出多少排场出多少来的。 从院外看到院里,从楼下看到楼上,又从楼上看到四邻;看完把儿子叫到面前问: “这楼不是村里盖的吗,怎么成你的了呢?” 儿子说小楼从盖的时候就说好产权属于个人,村里实际上也只是帮着凑了点材料和 人工。 年打雷问:“钱呢?那二十几万是你偷来的抢来的?” 儿子说盖楼并没有花那么多钱,花的钱也都是朋友们帮忙借的垫的,说好以后有钱 要还人家的。 年打雷说:“朋友?是那个姓布的吧?说单是码头那个冷藏厂,你让他赚的就不下 七八十万?” “怎么是我让他赚的?爸,你别听外边那些人胡编滥造行吧!” “行,不听,不听!那还钱呢?就凭你怎么还、什么时候还,你说吧!” “爸……” “好,这也不说,不说了!可那小楼是你住的吗?住了就不怕天火烧了屁股、老百 姓骂爆了天吗?” 儿子说:“这就怪了!卓守则能住小洋楼我就住不得小中国楼?国家不会是真的专 门保护大地主大资本家,不保护我这革命后代吧?” 年打雷说:“这么说你是想当大地主大资本家了?卓守则他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不 知道?你就不怕哪天老百姓造反,让你也尝尝那铁花生米的味道?” 话说到这儿,儿子借口上茅房溜得没了影儿。年打雷满肚子的气没处发泄,从院里 捡起一根棍子,朝着墙上桌上门上橱子上,噼里啪啦一阵乱砸;边砸边骂道:“叫你当 地主资本家!”“叫你住小楼!”“叫你不知天高地厚!”“叫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 “叫你哪一天尝尝铁花生米的滋味……”直到把棍子砸成了几截,把嗓了骂得气哑声嘶, 才咻咻然地拂袖而去。 小中国楼住上了,年传亮说不出得志高气昂志得意满,只有到这时候,他才正儿八 当地接待起范江南和那个农村政策调研组来。 去海牛岛,展重阳的心一直悬在半天空里。尽管有过帮助要工农班名额的事儿,展 重阳还是担心年传亮会像不少人那样落井下石。可第一次见面,年传亮一句“我们是老 朋友了!”接下就亲热得一家人似的。吃饭时,年传亮还特别叮嘱什么时候见了老爷子 一定帮他捎个话儿,说他始终记着老爷子的好处,让老爷子保重身体,什么出来了欢迎 到海牛岛来钓钓鱼拉拉呱儿什么的。自从父亲倒台展重阳第一次听到这样带感情的话, 他心潮涌动,差一点落下眼泪来。 展重阳更担心的还是华云。自从东沧一中那次分手,他与华云就没有见过面儿。事 过二十年,他怕的并不是华云还会像当年那样拦住自己,逼他说出个子丑寅卯,而是一 旦见面或走路碰到一起如何摆脱那个尴尬和难堪;尽管明知华云去了青岛,心里也还是 忐忑着。担心最大顾虑最大的自然还是卓守则。对卓守则除了仇恨怨怼他没有别的好说, 一个毁灭了他的初恋,夺走了他的初恋情人的人,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或理由,都永远无 法得到他的原谅。问题是尽管卓守则没能实现与华云结为夫妻的梦想,眼下却实实在在 成了东沧的一个人物。展重阳担心他会不会把当年的仇恨、对爸爸的仇恨集中到自己身 上,会不会生出某种恶念,做出某种让他难以应对的举动。可从年传亮的谈话中展重阳 知道,华云除了假期很少回家,回家也多是住上一宿两宿,跟晨玉水娟说说家长里短和 学校的事儿,与其他人很少来往。而卓守则不过是把一个名字留在村里,平时原本就很 少见面,自从小中国楼盖起来就更是脚印都难得留下一个了。 调研组说好四个人,农委那位副主任报了一个到就回医院去了。小韦明说是负责范 江南生活上的一应杂事和传递信息情况的,没打算也不可能在村里蹲下去。送走两人, 范江南半是悲哀半是调侃地说:“怎么样小伙子,说到底还是咱们两个搭伙吧!”展重 阳从一开始就明白所谓调研不过是整人贬人的另一种说法,却没想会做得如此没有一点 遮掩。自己一个倒霉蛋也就认了,范江南一个错误找不出一件的副县长,竟然就这样被 剥夺了工作的权力。范江南倒好像没什么想不开的,没几天跟展重阳就成了朋友。从闲 聊中展重阳知道,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的儿子,完全是靠着自己的才干和奋斗走上 领导岗位的。三年前他是为着反对召开那个愚弄群众、蒙骗上级的“万亩扇贝现场会”, 得罪了那位前任县长和现任县委书记的。这次下来,那位前任县长和现任县委书记只说 了两句话,一句是:“没能撤了你的副县长就是我的失败。”第二句是:“只要我当县 委书记,你就不用想上来了。”展重阳想不出范江南会把如此机密的情况告诉自己。范 江南笑笑说:“人到难处最需要的是朋友,你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天下比你 难的人多得很,你身边就有一个。”展重阳把那话咂摸了几天,对这位落魄副县长,不 由地生出了几份亲近。 范江南喜欢读历史,展重阳喜欢的则是名人传记,一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 每天总要读上几章才睡得着觉。那天读到丘吉尔临危受命,在英国下院特别会议上发表 演讲时,展重阳一边拍案叫绝一边抹起了泪水:“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那引起了范江南的注意,拿过书也读起来: ……在这危急存亡之际……我要对下院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奉献,有的只是热血、 辛劳、眼泪和汗水。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极为痛苦的严峻的考验,在我们面前,有 许多许多漫长的斗争和苦难的岁月。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要说,我们的政策 就是用我们的全部能力,用上帝给我们的全部力量,在海上、陆地天空中进行战争,同 一个在人类黑暗悲惨的罪恶史上所从未有过的穷凶极恶的暴政进行战争。这就是我们的 政策。你们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回答: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 赢得胜利;无论多么可怕也要赢得胜利。无论道路多么遥远和艰难,也要赢得胜利…… 这篇演讲范江南是知道的,此时读起来也还是激动不已。“一个人能在危难时刻发 出这样的声音,确实是太不容易了!”他说。那一刻,展重阳和范江南都觉出了一股热 流在胸中涌动。 因为“调研”是和生产一起进行的,那天范江南去远海养殖区时意外地遭遇了一场 大风雨。年传亮带着一对大渔船出海救援时展重阳也要去,遭到拒绝后他在大风雨中等 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看着范江南安全归来和把一碗姜汤喝进肚里才舒了一口气。那使范 江南大受感动,搂着他的肩膀一连拍了几下说:“行啊小伙子!行!” 对展工夫的审查进行了不下半年,那天展重阳才接到通知去与父亲见上一面。上午 八点走下午五点回,回来后饭不吃一口话不说一句,躺在床上只管睡起了大觉。范江南 追问再三,才知道展工夫的问题是基本弄清了,只是上边一直不说解除隔离的话。眼下 展工夫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说是修大寨田时展家的老坟让人给挖了,挖到最后忽然出 现了一湾水和一条小金鱼;那湾水有脸盆那么大,那条小金鱼有拇指那么粗。墓坑里哪 儿会来的水和鱼?挖的人奇怪展工夫也奇怪,悄悄地找了几个高人才知道那是展家的官 运:小金鱼呈浅红色是文官运,小金鱼呈深红色是武官运(挖坟的人中并没有谁注意到 深红色还是浅红色);当时如果展工夫在场,只要把那条小金鱼抓起来向嘴里一填,就 会如生双翅青云直上,不要说别人拦不住,自己想往下坠都坠不下来;而如果把那湾水 和小金鱼重新埋起来,展家的官运也还会延续。可惜的是当时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向那上 面想,展家的官运也就破了。展工夫后来之所以怎么也升不上去,之所以最终落了这么 一个结果,根本原因都在那上面。由此,展工夫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儿子在官场上混了。 他要展重阳辞去企业政治部副主任,另寻一条经商或教书的路去,否则他是死也闭不上 眼睛的。 “这么说你已经答应了?”范江南问。有关祖坟和风水的事儿他听了不少,这样详 尽具体的还是第一次。 展重阳点了点头。展工夫说的那些他虽然并不完全相信却认定不无道理。一个人有 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命运,说与风水一点关系没有很难让人相信。果 真如此,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和“熬”到满头白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爸爸说的这些我看也不是没有道理,撇开风水不说,单是他眼下这种处境,不 愿意看着你在官场上受苦就是道理。”范江南说,“不过我觉得他说得太绝对了。命运 这个东西有没有我说不清楚。就算有,就一切都由风水定了?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时候 也改变不了?真那样人活得可就太没劲了!所以把信不信放一边儿,起码我是坚决不服! 说到天边我也不认那壶酒钱!”他把《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朝展重阳面前一搁说: “就说丘吉尔。纳粹德国横扫欧洲,法国贝当元帅投降,英国张伯伦政府倒台,整个欧 洲一片绝望,丘吉尔不就在那时候站出来的吗?当时有谁相信他能扭转局面?可结果怎 么样!所以我说,命运是一回事儿敢不敢抗争是另一回事儿;顺从是一种命运抗争是另 一种命运。我希望你也拿出丘吉尔的劲头儿来!” 范江南的话使展重阳受到了震撼,睡过一晚上起来,再也没有提起答应父亲要做的 事了。 因为住得久了,年传亮的那座小中国楼成了展重阳经常光顾的地方。那天晚饭后, 为着新增海带的亩数,展重阳又一次跨进那座大门。“年书记在家吧?”他院里喊一声 径自进了屋门。进门要向客厅去,就在跨进客厅的前一瞬间,客厅里忽然传出一片喧笑。 喧笑中有晨军、晨玉的尖嗓门,有水娟、年传亮的男中音女中音,还有一个女高音;那 女高音舒朗清纯裂石穿云,一下子把小中国楼给笑得颤了摇了,把欢乐撒遍了屋里院外 的大片空间。 这是谁的笑声?谁会有这样的笑声? 展重阳只打了一个怔愣,一颗心就被揪到半天空里:华云!那是华云的笑声!只有 华云才有的笑声!那笑声与二十年前相比多了淳厚少了稚嫩,却依然能打开人的心扉, 在心灵里发出回响! 意外的发现使展重阳打了一个哆嗦,他身不由己,拔腿跑到院里;跑到院里还是担 心被发现,又旋即跑到街上。站在街上,一颗心犹自大鼓似地擂个不停。进村时年传亮 说的是华云除了假期很少回家,并没有说从来不回家;说的是华云回家很少出门和与村 里的人接触,并没有说你闯进人家屋里也碰不上面儿、撞不到一起。展重阳,你真是昏 了头!昏了头…… 分手二十年,从心里说,展重阳很想看一看华云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 明媚灿烂;很想听华云再叫一声“重阳”,把韵味无穷的身躯投进自己的怀里;很想看 华云再跳一段《天鹅湖》,把悲天悯人的目光穿透无边的夜晚;很想逗华云再露一个笑 脸再来一次朗笑……可他不能!决不能让华云看见自己认出自己——一个倒运已经倒到 了尽头的自己! 决不能见华云的面儿!决不能让华云见自己的面儿!无论如何不能!第二天在去码 头的路上,展重阳远远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时,就急忙找到范江南,说是女儿在学 校被自行车撞坏了脚,柳楠让她赶紧回去一趟;得到同意后他转身走人,在城里呆了一 个礼拜,直到确信华云已经回了学校,才重新返回了海牛岛。 因为范江南当过海牛镇党委书记,与年传亮有过一段情谊,这次下来,围绕范江南 的处境出路,两个人经常一拉就是半宿。年传亮几次向县和地区跑,找了不少人要帮范 江南说话。范江南反倒沉得住气,说:“时候不到找也是白找。咱们还是抓紧干点正事, 把村里的经济发展起来吧!改革开放几年,老是这么副模样不要说对不住别人,连自己 也对不住了!” 那话说进年传亮心里。撇开近几年不少村子的书记当上董事长总经理,坐上小汽车 不说,单是卓守则由一个可怜虫变成风云人物,闹得自己不得安生,年传亮就放不平那 颗心来。论文化,卓守则小学只上了三年自己是个初中生;论能力,卓守则当了半辈子 “靶子”自己当了半辈子打靶子的“枪手”;论本钱,卓守则进城时背的那床线毯还漏 着三个窟窿,自己背后是一个大渔村和几十万的集体财产;卓守则能办的事儿自己就办 不到?卓守则能赚来的钱自己就赚不来?钱和财富如今就是地位和权势,长此以往,卓 守则会不会把脚踩到自己头上也就难说了! “发展当然要发展,可怎么发展?总不能跟卓守则一样去倒腾股票吧?”年传亮说。 范江南说:“海牛岛的主业是在海上,前途也在海上。可海上需要大钱,现在肯定 不行。我和小展听说村里有几个大干部在外边,要是从这些人入手,让他们给村里办点 事儿、来点钱,然后再说海上的事儿就好了。” 年传亮说:“你这个想法好。鞠也凡的二伯文革前就是北京的部长,现在更不得了。 就是咱跟人家断了联系,这会儿……” 展重阳说:“不是断了联系,是文革时你们斗了人家的母亲,人家母亲死时,想要 个拖拉机你们也没给派吧?” 年传亮说:“事是有,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那时候他妈是富农分子他是走资 派,群众要斗我有啥法?再说那天码头上的拖拉机确实是坏了,又不是故意难为他。” 范江南说:“这一说就更得去了,事不说开,人家得恨你一辈子。” 年传亮说:“就这么个关系,说开了人家就帮咱了?” 展重阳说:“不是没有别的门路嘛。咱们自己想发展,不去求人家还想让人家来求 咱?” 范江南说:“我看这个事儿不找是不行;找,单靠你也不行。哎,那个鞠也凡不是 表现不错吗,让他领着去不行吗?” 展重阳说:“哎,这倒是个法儿。” 年传亮说:“去也行,不过你县长得亲自出马。” 范江南说:“我这县长在人家那儿还不如一个扫大街的,你大小是他的父母官,比 我可强多了。” 年传亮说:“人家认咱这父母官?反正主意是你出的,你要是不去,我连退堂鼓都 用不着敲。” 范江南说:“也行,小展在家坚守,咱俩去跑一趟试试。” 事情说定,第二天年传亮、范江南便带着鞠也凡上了路。鞠也凡三十二岁,身子挺 挺的脸面圆圆的,高中毕业一直在养殖场当会计,是个既懂事也机灵的人,可听说让他 领着去找大干部还是紧张得不行。去北京拿的是大干部六年前的地址,下火车后,三个 人先在火车站旁一个地下旅馆落了脚儿,然后按照地下旅馆服务员画的路线,找到一条 灰砖灰瓦的小街上。认准门牌按下门铃,出来的是一名警卫战士;问准要找的人和鞠也 凡的名字身份,接着出来的是一个脸上有点浮肿的女人。鞠也凡也顾不得认识不认识, 上前叫一声“二婶”,把范江南、年传亮推到面前。二婶理也没理范江南、年传亮,只 把鞠也凡打量了几眼说:“你叔没在家,你以后再来吧。”就把铁门给关了。 年传亮、范江南愣住了,心想你大干部再了不起家乡来了人也不能这样啊!就算村 里得罪过你,鞠也凡也是你亲侄子啊!天底下哪有这种……两人想再按门铃,手摸着到 底也没敢按下去。不敢按就只有走。三个人走一路骂一路,把大干部骂了个豆子不出芽 丝瓜不长蔓儿,临到地下旅馆时才忽然想起:几千里地赶到北京,烧的就是人家这炉香 拜的就是人家这尊菩萨,三条汉子空着六只手算是哪一门的事儿呢!不要说原先得罪过 人家,就是没得罪和换成了咱,怕也装不出好脸子来的!这样想你骂一句我、我骂一句 他、他骂一句你,算是把事情看明白了。明白了就重来吧。第二天三人全狠了心,花三 百多块钱买了两斤大海参、五斤大海米外加一瓶贵州茅台和一只大王八,正而八经地再 次按响了那个门铃。这一回二婶话没说一句先开了门,可进屋一杯水没等喝完,二婶说 了句“老鞠没在家,你们就不要等他了吧”,就下了逐客令。鞠也凡连忙按着来时想好 的“下策”,把一封以自己的名义写好的信留下了。信的中心意思是让大干部帮着村里 买五十辆拖拉机。拖拉机是紧缺物资,倒倒手就能赚钱;五十辆少说也能赚十几万,有 了十几万发展也就有了本钱。因为信里写了旅馆电话,写了在北京只能住三天,回到住 处后三个人一边轮着出去逛故宫看北海,一边等回音。想着那三百多块钱的大礼,想着 五十辆拖拉机不过是提起笔批几个字的事儿,三个人都沉浸在喜悦里。第三天中午服务 员喊鞠也凡接电话时,鞠也凡的得意一下子冲上了头发梢儿。可没等电话接完人就蔫了, 说是电话是大干部的秘书打来的,念的是大干部在那封信上的一行批示:“我是全国人 民的服务员不是哪几个人哪个村的服务员,拖拉机是国家计划物资我不能批。以后有困 难找当地政府,不要再到北京来了。” 天大的希望破灭了,年传亮、范江南和鞠也凡只得灰头土脸地回了海牛岛。那使展 重阳也觉出了悲哀,当晚回家就把事情跟柳楠学了。柳楠说:“你们还非得一棵树上吊 死啊!”接下把地区妇联主任如何如何说起物资部正在海州开一个会,往年一到这时候 好多单位如何如何请客送礼要东西,今年因为刚刚下了一个严禁请客送礼的通知,会议 开得如何如何冷清,主持会议的一位副部长如何如何恼火的情形学了一遍。 “这可是个机会!”柳楠说:“你们要是敢把会议代表请到村里撮一顿,保险比去 北京强多啦!” 展重阳知道这一次上边对刹住请客送礼的不正之风是下了狠心的,无论年传亮还是 范江南都没有迎风而上的胆量,但他回村后还是把柳楠的话学了;学过果然没有吱声的, 展重阳只得长叹一口气说:“真是赶的不是时候,要是没有请客送礼这一条就好啦!” 范江南说:“你想得美,没有请客送礼人家凭什么到你这儿来?凭什么把东西送给 你呀?”他嘴里这么说脑子里忽然一动,对年传亮道:“你还别说,咱要是换个思路, 变成参观考察,这事儿你看是不是……” 年传亮说:“海州什么没有,人家到咱一个村里来参观考察得个什么劲儿!” 范江南却理出头绪来了,说:“不对啊!咱们这儿要风光有海牛顶,要民俗有渔村、 码头,想钓鱼能钓鱼想上船能上船,想吃个渔家饭也随着便儿地来,谁到哪儿能找这么 个地方去!” 年传亮大腿一拍,说:“还真是这么个事儿呢!了不起不就是不让干了?真那样, 说不定我早把卓守则那小子压到屁股下面了呢!” 接代表租的是两辆大客棚,头天晚上去的海州,六点一刻准时到达海牛顶。站在海 牛顶上,代表们先自感叹了一番海阔天高。听着海牛和雾号的传说,看着太阳一涌一涌, 从一条细线变成一只出窝的火凤,众人一片喝彩,领队的副部长也大声夸耀说:“壮观! 这儿的日出我看比泰山黄山还要壮观!” 上午登码头、上渔船,参观海上养殖区和登鸟岛。下午则是赶海和捞海参。赶海是 自由活动不需多说,捞海参则先看的是水鬼表演,接下是亲身体验。亲身体验在龙头石 外的海参窝里,脱了长裤长褂端着一只脸盆下去,要不了半小时就能捞出大半盆子。那 些代表们只知道海参好吃、营养高,哪儿见过这情形;体验着体验着,就大呼小叫,乐 得跟孩子似的了。 副部长也到海参窝里去试了一通,试过对年传亮说:“这一回是没工夫了,有机会 我可是还要来的!”年传亮说:“部长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欢迎就是了呗!”副部 长说:“我来可不白来,捞的海参我得带走!”年传亮说:“这一片的海参部长要是都 能捞走,我才服了你!”几个人于是哈哈大笑。 参观考察也罢体验渔村渔民生活也罢,肚子总不能空着。早餐一碗打卤面两个鸡蛋 几根油条。午餐则是海珍品展示会鉴赏会,凡是名声大味道鲜和打得着买得到的全上了。 为了避免有请客和大吃大喝的嫌疑没有上酒,但每一桌旁边都摆着两瓶五粮液、两瓶金 奖白兰帝和一箱青岛啤酒,愿意喝的算饮料,不愿意喝的也没人动员。晚餐是大豆子粑 粑熬鱼外加蠓子虾,喝酒的事儿就更是听凭自便。那些代表多数来自内陆城市,鉴赏起 海珍品和渔家饭菜,情绪就一股劲儿地向上冒,到活动结束时,那得意和兴奋就把偌大 的海湾全给填满了。 那使副部长容光四放映红了大半边天空,他把年传亮、范江南叫到面前说:“这一 次我寻思着是拿着猪头找不着庙门了。干物资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栽这么大跟头!行, 算是你们救了我一把。需要什么说吧!” 年传亮、范江南壮着胆子提出了五十吨钢材、一百吨水泥、一百方木材和五十台拖 拉机的要求。副部长说:“木材这一次没剩下,以后再说;钢材还可以增加五十吨,水 泥还可以增加一百吨;拖拉机不归我管,不过我说了也算数,也增加五十辆凑个整数吧。” 年传亮、范江南咧着大嘴,连笑也不会笑了。 副部长说:“小意思!我就是要让那些没长眼珠子的人看看,我物资部是什么气派! 好,这还没什么事儿就晾起我的台来了!这种人我就是有座金山,往后他也别想沾我一 根毛儿!就是这话,你们出去尽管宣传,宣传得越多我越高兴!” 一百吨钢材、二百吨水泥、一百辆拖拉机,不到一月全部到货。县里地区里急了, 压着抢着非得分一份不可。年传亮说:“咱们冒着风险他们倒吃现成的,门也没有哇!” 范江南说:“这一次你当铁公鸡,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要我说,干脆来个等价交换 :二十吨钢材五十吨水泥换一百方木材,四十辆拖拉机换十条渔船。同意,也省了你出 去买;不同意,也就怨不得你一毛不拔了。”年传亮依计行事,厚着脸皮咬着牙根,硬 是把一百方木材、十条渔船换回了家。这一来码头扩建、道路加宽、渔船更新,“海牛 水产总公司”亮出招牌,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桂冠理所当然地戴到年传亮头上。又过了不 到一年,海牛岛就成了全省渔业战线改革开放的旗帜,年传亮就当选为省人大代表。那 是海牛岛从未有过的荣耀。消息传来,年传亮与范江南、展重阳一晚上喝干了两瓶茅台 一瓶五粮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