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年传亮当上省人大代表的消息传进卓守则耳朵时,他正在村西小洋楼里,与新媳妇 麦香摇着一对铜铃,逗着刚刚四个月的儿子笑作一团。 新媳妇的第一人选绝对是华云。在他心目里,真心喜欢华云、娶华云当新媳妇,与 振兴卓家没有丝毫矛盾。不错,他与年传亮和年传亮的父亲有着难以开释的宿怨,可那 与华云无关,华云天生是年家的叛逆卓家的恩人。而振兴卓家,不仅对于他卓守则是天 经地义的事儿,即使摆到大庭广众面前也是无可厚非的,华云怎么可能不赞成呢!结婚 在即华云突然回村,他以为顶多是三五天的事儿;华云一直没回他急是急,却认定两人 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即使结婚推迟几天也没有什么的。开学时卓守则是特意打回电 话说要来接人的,回到村里时华云却与丹露去了学校,住进了四人一间的学生宿舍。这 一次华云是留了信的,信上只有一行字:“看来咱俩今生无缘。望你好自为之吧。”看 着纸条他嗡地一下懵了。什么叫今生无缘?眼看就要结婚了那缘怎么就飞了,而且一飞 就是一个“今生”?二十年的感激思念,十几年的追求期待,眼看就要实现的人生理想 和目标,一句“望你好自为之吧”就结了?他惊疑满腹,拿定主意到学校去问个明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到底我卓守则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儿,值得让你做出如此决绝 和难以想象的选择? 汽车发动,卓守则迈腿上车时,忽然发现四叔直直地站在车前。 “四叔,你这是……”自从小洋楼盖好,四叔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个院里。 “你不要去……不要去……”四叔干瘦的手用力地抓住卓守则的胳膊。 卓守则吃了一惊,不明白四叔怎么会了知他的心事。“你放心,我不是去……我是 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卓守则当然不能让一位老朽多病的四叔阻挡了自己的行动。 “她不是咱卓家的人!不是!”四叔喊着,“她不会跟你一条心的!不会……不会 给卓家当老母猪,下好多好多崽儿的!” 卓守则惊住了,一个好多天来一直没能解开的谜团倏忽间被揭开了。是了!是了! 华云之所以突然回村,华云之所以没有再回海滨风景区的那所新房,华云之所以说出 “今生无缘”和“好自为之”的话,全是因为这了!全是因为他把振兴卓家当成后半生 的使命,把多生孩子生好孩子当作新媳妇不可推诿的职责和义务了! 可卓家,一个被压制摧残了三十几年的家族,一个差一点断了根儿绝了种儿的家族, 不应该振兴吗?一个真正有良知和道义、爱心的人,怎么可能对这样的责任和使命抱有 异议呢? 一个不肯和不愿意理解他的使命的女人,一个不肯和不愿意为完成他的使命作出牺 牲、付出代价的女人,卓守则是不能引为知己、当作终生伴侣的!哪怕她曾经救过他的 命!哪怕她曾经被视为心中的圣女、人生的理想和目标! 卓守则没有再去青岛。卓守则没有去向自己真心爱过的女人解释什么乞求什么,而 是用两个月又九天把二十九岁的麦香娶进家门,又用了九个月零三天,让麦香为卓家增 添了一个乖儿子。 搂着年轻恬静的小新媳妇,逗着聪明伶俐的大胖小子,卓守则品到了人生的甜蜜。 如果没有年传亮的那条恼人的消息,他是宁愿在村西的小洋楼里守上几年不出门的。 像不少腰包鼓起来的人一样,几年来卓守则为政治地位、社会地位方面的事花费了 不少心思。半年前听说县人大政协要换届,不少人都在活动着要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 他就带上两斤西洋参两斤大海参,找到海州日报满主任家里。满主任告诉他人大代表好 是好,多数都是领导干部和劳动模范、国营集体的厂长经理,像他这种个体私营经济的 代表眼下要进很难;政协委员虽然没有选举县长和逮捕要经过批准的特权,也是荣誉性 的,上上下下高看一眼的。卓守则就把目标定在县政协委员上。县政协委员提名归统战 部,东沧县委统战部一个熟人没有,满主任只得介绍卓守则去找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宣 传部那位副部长说,政协委员讲的不是谁的钱多钱少,而是特殊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影响。 “海外怎么样,有点特殊关系没有?”副部长问。那说的无非是当年逃出去的亲属。 退回十几年,一个这样的亲属是足以毁掉一家人、几家人的,如今却成了不少人的“资 本”。 卓守则说:“俺大伯、三叔都是四几年出去的,原先说是一个去了台湾一个去了香 港,眼下说是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香港。” “原先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副部长年纪小,并不知道卓家的那段历史。 “一个当过上校师参谋长,一个当过县教育科长。” “现在呢,现在干什么?” “现在……”早在两年前,卓守则就与从台湾移居香港的大伯卓立业和从香港移居 美国的三叔卓立家接上了关系,但他从没对外人说起过,现在也不想说得太多。“他们 都那么老了,估计……” “他们的子女呢?有没有特殊地位、身份的?” 卓守则摇了摇头。大伯、三叔尤其是大伯,给他和卓家带的灾难是够大够多了,即 使今天他也并不情愿把大伯当做“资本”:他很清楚,大伯在家乡留下的并不是好名声, 眼下虽说没人提了,他也没有必要去沾那个腥臊气味。 “这可以算一条。就是好像还不够,要是再有点现实贡献和影响就好了。”副部长 问准卓守则经济上确乎有点实力,便建议能不能给山区小学捐点款。“你想想,海外关 系你占了,如果再有这么一个举动,统战部那边的话不就好说了吗!” 卓守则说:“这没有问题,就是不知得捐多少。” 副部长说:“这就在你了,多了五十万一百万不嫌多,少了五万十万不嫌少。” 卓守则说:“那就五万行吧?”见副部长不吱声又说:“我的钱都押在股票和期货 上,要是实在不行的话……” 副部长说:“五万就五万,不过得找个地方举行个仪式才行。” 地方选在北部山区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仪式时请了分管副县长和统 战部、教育局的头头脑脑;电视台、报纸一拥而上,把卓守则捐款的事儿炒得沸沸扬扬。 这样县政协委员提名就算通过了。但提名的县政协委员还要拿到县政协常委会上“过” 一遍,“过”之前所在单位必须盖章和签署意见。这样,问题又摆到年传亮面前。 “这县政协是国民党办的还是地主资本家办的?海牛岛这么多好人能人不让进,专 进卓守则是怎么个意思呢?”年传亮一听情况脸就黑下了。 镇财经助理员说:“这是上边定的,你管的那些了!” 年传亮说:“你说得好。上边就不该听听下边的意见?那就让他们定得了,找我干 什么呢?” 镇财经助理员说:“上边也是根据实际情况,卓守则有海外关系,再说捐款助学也 是有影响的。” 年传亮说:“这就怪了,他那海外关系不就是顽八师的刽子手和反攻大陆的特务司 令吗?这也成了光荣?还有那捐款助学,他是海牛岛人,这么大事儿海牛岛没人知道你 说是真是假?要我说,定不准是有人吃了他的私,胡乱白话呢!” 镇财经助理员说:“那些我也说不明白,上级让我来办这个事儿我就来办这个事儿。 你就说这个章盖不盖吧?” 年传亮说:“盖不盖我说了不算,得两委集体研究才行。” 镇财经助理员说:“那我可原话向上反映了。” 年传亮说:“那是你的事儿。反正两委没研究我办不了这个事儿。” 镇财经助理员问:“那得等几天?” 年传亮说:“这我说不准,承运病了,炳珍到大连他闺女那儿去了,雪子说是明天 去蓬莱,总得等人齐了才行吧。” 镇财经助理员悻悻而去,没几天消息就转弯抹角传进卓守则、卓守礼耳朵。卓守礼 那时已经复员回村。在部队他当了三年战士两年班长,还立了功入了党,原想回村怎么 也得安个头头当当,可半年多竟然屁都没有谁放一个。眼看年传亮和他的那伙亲兵亲将 吆三喝四、吃香的喝辣的,卓守礼早就想闹出点动静来了。他对卓守则说:“这个事坚 决不能拉倒!拉倒了咱们卓家就完了!” 卓守则说:“完不完先不说,拉倒是坚决不能!改革开放到这时候了他还一手遮天, 也太猖狂了!” 卓守礼说:“这才好呢!要不还找不着理由呢!这一次是非跟他来真的不可了!” 卓守则说:“怎么个真的?就靠咱两个人?” 卓守礼说:“卓家六七百口子,动员起来,不够他喝一壶才怪了!” 卓守则说:“你想得好。单是咱们卓家,他给你扣个闹宗族的帽子可就现成啦!” 卓守礼说:“扣就扣,我还说是他闹宗族呢!你看看村里哪个好单位不攥在他年家 的人手里!” 卓守则说:“他闹可以,你闹就不行了。” 卓守礼说:“那照你的意思,咱这一辈子就只能当驴当马了?” 卓守则说:“你怎么就不会动脑子呢!不是还有鞠家吗?得想办法把鞠家鼓动起来 才能成事,懂了吧!” 卓守礼翻了几个白眼珠说:“行,鞠家那边我想办法,卓家的老少爷儿们你可得亲 自出面。” 卓守则说:“行,这边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关键是那边,鞠也凡那小子有没有胆 儿。” 说过话的第二天晚上,卓守礼就找到鞠也凡家里。鞠家是村里的三大姓之一,因为 祖上教学读书的人多,在外边工作的也多,村里只剩下六十几户人家,鞠也凡就算是头 面人物了。 “也凡,海牛岛原先可是咱们鞠、卓、年三个祖宗一起创下来的,如今成了年家一 家的天下你服吗?”扯了几句闲话卓守礼单兵直入。 鞠也凡对村里的事儿早有看法,只是没机会说也不敢说,听卓守礼把事情挑开,目 光闪了几闪说:“怎么了,你怎么想起这种事来了呢?” “还怎么想起这些事儿来了!”卓守礼就着话头,把县里怎么推荐卓守则当政协委 员和村里怎么不肯盖章的事儿,以及自己回村以来看到和想到的一古脑倒了出来。“也 凡,过去说是咱两家成份高,他年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会儿他还这么欺负咱们,要 是再不说话,往后海牛岛就别想有咱说话的时候了!” “哎呀这个事儿,这个事儿……”鞠也凡还是支应着,“那你说怎么办?谁能有什 么法儿啊?” 卓守礼说:“闹哇!范县长、展主任不是在咱村蹲点,咱先找他俩。他俩要是不行 再往上找。咱俩找不行就大伙儿一起找,一直找到海州济南!我就不信找不下个理儿来!” 鞠也凡听这么说有了几分胆怯,说:“要找你找,我可没那本事。” 卓守礼说:“这不是本事不本事,是海牛岛鞠、卓两大姓有没有发言权的问题。你 老兄也快四十岁的人,就甘心给人家扒拉一辈子算盘珠子?” 鞠也凡说:“甘心是不甘心,可……要不我听你的。只是话得你说,我嘴笨得跟棉 裤腰似的。” 卓守礼说:“这还差不离。不过这一次起码也得让他给咱俩安个副总,小了,那是 坚决不能让步啊!” 鞠也凡说:“真那样就好了!早该那样了,外村好多人都这么说。” 卓守礼说:“这不就得了!你老么实地待着他能给你安?得豁上跟他干!要不,绝 对是死路一条!” 鞠也凡说:“怎么个豁上?总不能真刀真枪,跟他你死我活吧?” 卓守礼说:“这你放心。违法的事儿咱保证不干。只是该硬起来的时候也得硬起来! 斗到北京也得跟他斗!” 鞠也凡说:“那我听你的,你就说怎么办吧!” 卓守礼说:“这还差不离。不过单靠咱俩不行,得把你鞠家的人都动员起来。还有, 要干就得干到底,我可是先把话说明了:要是刺刀刚一见红你就软了腿儿,我非捅你一 个血窟窿不可!” 鞠也凡说:“行,只要能有结果,这一次我也豁上了!” 事情说定,两人先串通好本宗本族的几个头面人物,接下就找到范江南、展重阳面 前。先说的是县政协委员该不该盖章的事儿。县政协委员名额很少,村里有人能被提名 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不盖章从情理上先亏了,两人当即表示要问一问怎么回事儿。有 了这个梯子,卓守礼、鞠也凡就把卓、鞠两大家族八九百口子群众在村里的地位和发言 权问题摆了出来。范江南、展重阳听出事关重大,劝导安抚过一番之后,当即找到了年 传亮面前。 “大地主大资本家也想当政协委员,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年传亮还是忿忿然。 范江南说:“这你就看不下去了?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和大特务头子当了全国政协委 员的就一个?那不是统战嘛!再说过去说人家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现在还能那么说吗?” 说到卓守则和过去,展重阳心里勾起了一汪酸水,也就把眼睛一转,听起麻雀唱的 小曲来了。 年传亮说:“这小子天生不是东西!就说是捐款助学,他为什么不在海牛岛捐偏是 跑到别的地方去捐?就算是到别处去捐,真要做好事,还用得着那么牛皮烘烘、把个脸 跟腚似地在电视报纸上晃?明摆着是捞政治资本!我能让他捞成了才是怪啦!” 范江南说:“你说这个道理不是没有,可也不能绝对;不管他到哪儿捐、为什么捐, 捐了总是好事。至于捞政治资本,有时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行,不说这些了。我知 道,你是想把卓守则的那个政协委员给他拿下来,这我相信你能做到。可你想了没有, 你这么做卓守则能跟你拉倒吗?就算你不怕卓守则,那卓守礼、鞠也凡你怕不怕?卓家、 鞠家那八九百口子你怕不怕?” 年传亮大吃一惊:“什么?卓守礼、鞠也凡?还八九百口子?” 范江南说:“不信了吧?那你问问小展人家是怎么说的,你再去问问卓家、鞠家那 些群众是怎么个态度吧!” 展重阳听点到自己,只得攥起拳头朝年传亮晃了晃。 年传亮的脸陡然变成一个大紫茄子。他一个高儿跳起来骂道:“我早就说这些狗东 西没一个好的,果不其然吧!这些狗东西,你就不能把他当人待!你要是把他当人待了, 他立马就跳到你头上屙屎撒尿!特别是卓守礼、鞠也凡这两个小东西,前两天见了我还 人模狗脸的……这两个狗东西!真是狗东西,狗东西……” 范江南等他骂得差不多了,才又说:“好,就算他俩是狗东西,卓家鞠家那些人都 是狗东西,你说怎么办吧?是把他们抓起来关起来,还是给他们每人头上再戴一顶反革 命帽子?你说吧!” 年传亮一怔,这才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范江南说:“时代变了,老拿过去的眼光看人行吗?别忘了提名卓守则当政协委员 的是县委统战部!别忘了改革开放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创造性!” 年传亮没吭声,却并没有转变态度的意思。 范江南说:“我看胸怀大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你能当省人大代表,人家当个县政协 委员就不行吗?啊!” 年传亮被戳到了痛处。这样的话也只有范江南敢于说到他面前。那不仅因为范江南 是他的老领导老朋友,海牛岛这两年的发展、自己这两年的成就荣誉都有范江南的一份 心血,也因为范江南上调海州经济开发区副主任的事儿已经定了,说不准哪一天就要走 人了,他不愿意这种时候惹得范江南不愉快。他嘴里丝儿丝儿地咂摸了好一会儿,说: “那……镇上再来,我把那个章给他盖了就是了。” 范江南说:“就是盖一个章的事儿?” 年传亮说:“还怎么着?还想让我把权都交到他们手里不成?这不是典型的闹家族 闹宗派吗?” 范江南说:“要说,我也觉着有闹家族闹宗派的意思在里边。可再想想,海牛岛几 百年住的主要是年、卓、鞠三大家,人家对村里的事儿怎么就不应该有点发言权?所以 就算是闹家族闹宗派,也是咱们没安排好造成的。这个事儿我和小展听了不少反映,今 天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我看你还是考虑考虑,总支和总公司的班子能不能做点调整,把卓 守礼、鞠也凡吸收进来当个副手。这样卓家鞠家那边有了交待,你也多了帮手,一举两 得不挺好吗!”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只得答应回去考虑考虑。回去后他让几个亲信悄悄地“侦察” 了一番试探了一番,确信卓、鞠两大家族的人这一次是真的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才不得 不接受了范江南的建议。 县政协委员报上去又批下来了,可是因为有了年传亮的那个省人大代表,卓守则的 那份得意和满足一下子变成了失落和愤懑:年传亮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能当省人大 代表我只能当县政协委员!他恨不能把年传亮这些年做的坏事抓出几件,到省里去把那 个“代表”给抹了。可省里哪儿有认识的人?就算有认识的人就能把年传亮抹下来?要 是抹不下来倒让年传亮抓住把柄……卓守则只得悄悄地把心里的那股恨咽下了。好在没 多长时间,卓守礼和鞠也凡担任副总经理的任命就下来了。任命书下来的第二天年传亮 就找鞠也凡谈了话、分配了工作。卓守礼那儿却一连二十天招呼也没打过一个。那使卓 守礼如坐针毡。后来还是展重阳让他装作有别的事儿找到办公室,并且给年传亮带去一 条好烟,年传亮才忽然想起似地把镇上的任命通知书拿出来让他看了,吩咐他到码头上 去把对外销鲜那一摊接过来。 “你是当过兵的人,应该知道领导是怎么回事儿,希望你不要跟那些自以为了不起 的人学。凡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在海牛岛都没有出息,有出息我这个书记还能当到现在 吗?我这个人毛病是有,可不像有些人想得那么坏。以后你也是班子里的人,说话做事 都得有个准绳才行。凡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我玩猫腻的别叫我抓着,抓着他就算是到 了头儿。当然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只是提醒你注意。在海牛岛,只要是跟总支一条 心的,你打听打听我亏待了哪一个!”临了,年传亮特别留下了一段话。卓守礼并不买 账,可也知道自己在年传亮手里不过是一颗棋子,他想给你多大权你就有多大权,不想 给你权把你吊起来你也难能把他怎么着;这样也就乖了,把感谢和保证的话说了不下两 三遍。 县政协新一届委员大会是春节过后召开的。卓守则胸前戴的是印有两寸彩照的红色 出席证,住的是全县环境最好档次最高的黄海宾馆,吃的是八十块钱一天的伙食,享受 的是贵宾式的接待和照顾。第一天走进宾馆大厅时,一排二十几名穿着漂亮裙服的服务 小姐排成两队,一齐张开笑脸鞠着躬说:“委员您好!”卓守则禁不住就有点受宠若惊 和飘飘然了。第二天开幕式,主会场在人民会堂,从黄海宾馆到人民会堂十二里的大路 全线封闭,每隔五十米站着两个警察,政协委员乘坐的十几辆进口中巴,前面有警车引 导后面有警车护卫,那气派、威势比起外国总统来访也差不到哪儿去。那一刻卓守则陶 醉了,真正感受到做人上人的荣耀。东沧县七十七万人口,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加到一起 不过七百人,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很不容易了!唯一使他耿耿于怀的是大儿子智新。 智新十四岁,是上中学的年龄了,至今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清楚。卓家上数五代,没有 一个是智力迟钝的,如果不是身处社会底层和娶了青草那么一个老婆,他卓守则哪儿就 生下这么一个痴呆儿子!他认定那是自己的奇耻大辱,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悲哀;只要那 块耻辱和悲哀洗刷不掉,他的心就永远无法平复,他的振兴卓家的使命就永远说不出 “实现”两个字儿! 从县政协会议回来,卓守则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送智新到美国治病去。 随着智新出国的日期临近,四叔和卓家的几个老人就没断了找卓守则,非得热热闹 闹弄出点动静来不可。卓守则不以为然,却也只得掏出三千块钱让他们看着办去。这一 来几个老头竟然请来了邻县一个评剧团,在村里唱起了大戏。大戏并没有多少人真感兴 趣,但锣鼓一敲喇叭一响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等到戏唱完,人群列队,鼓乐鞭炮响成一 片,载着智新和卓守则的小轿车披红挂彩缓缓而行;行到村口时又下了车,从四叔和一 位卓家老人手里接过两碗酒,喝下一口其余的洒到地上,这才算是上了路。村里的头头 们包括年传亮都是送了请帖,要求“光临指导一壮行色”的。年传亮认定卓守则是故作 张扬,吃晚饭时就把卓家父子贬了个鸡狗不如。 “送行?我看是送丧!就那么一个傻东西还有脸张扬,这也就是卓守则吧,叫我早 扔海里喂王八啦!” 水娟说:“你别光这么说,反正四乡八里,人家是第一个把孩子送出国的。有本事 你也试试?” 年传亮说:“你这不是放屁吗!就那么一个傻东西……再说出国有什么了不起的, 美国人到咱们这儿不也照样是出国吗!” 晨军正上高二,长得跟年传亮分不出高矮来了;只是细挑一根,鼻子眼睛多了水娟 的几分清秀。他说:“爸,你说的哪能一样啊?人家是超级大国咱们是第三世界,俺们 同学可都羡慕智新摊上个好爹!” 年传亮说:“你们同学就那么个水平?那爹好在哪儿?不就是有几个钱烧得吗!” 晨军说:“爸,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要不你也烧一回,把我送国外溜一圈 得了。” 年传亮说:“你还别说——不过我告诉你,要送也得送你妹,就你这思想,出去我 还不放心呢!” “晨玉!晨玉!”晨军朝着里屋就喊。晨玉正做作业,应一声“哎”屁股也没挪。 晨军只得进屋,把她拽到了年传亮和水娟面前。 “咱妈作证,咱爸刚才说要送你出国来的!” “出国?”晨玉刚上初一,正是心高气旺的当儿,“不会是让本小姐去给外国鬼子 擦皮鞋的吧?” “年书记的千金出去给外国人擦皮鞋?你也太瞧不起咱爸啦!”晨军有意要把事情 嚷大,“咱爸这是要学习智新他爸——不不,咱爸这是要超过智新他爸,为咱们村培养 跨世纪的人才懂了吧!” 晨玉连忙搂着水娟的肩膀问:“妈,俺哥说的真的假的?” 水娟说:“真的假的问你爸。要我说你还小,等过几年该出去的时候也就得出去。 别人家的呆子都走了,咱家的小人精就非得当扒窝鸡不行?”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看出水娟和晨军的心思。这何尝不是他的心思。撇开与卓守则 争个高下的话不说,那实在也是时尚。从几年前开始,东沧县已经有不少人把子女向国 外送了。那显示的是个实力、能力也是个胸怀、眼界:社会发展这么快,谁愿意让儿女 跟自己似地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农村或者小渔村里呀! “你妈说得对。眼下你还小,等大一大,说不定大学你就到国外进个名牌得啦!” 面对一家人的期待,年传亮把话说得既清楚又肯定。 年传亮的许诺让晨玉兴奋了一晚上。她睡了几次醒了几次,脑子里全是出国和与出 国有关的信号。第二天上课哈欠连天,让老师一连点了两次名。因为姑姑在青岛师院留 校当了班级辅导员,几次来信让晨玉到青岛去玩,“五一”时晨玉便吵着让妈妈带她去 青岛。青岛不过四五百里,早晨七点上了汽车,下午一点母女俩就踏到青岛的地面上了。 见到姑姑晨玉说的第一件事就是爸爸让她出国读大学的许诺。华云自然高兴,只是告诉 她出国一定得先学好外语,学不好外语即使出去也是白搭,学不到多少真东西的。 “外语,不就是外语吗!你可真够唠叨的啦!”晨玉嚷着。 因为住的是姑姑的单身宿舍,晨玉与姑姑挤在一个被窝里,每天晚上叽叽嘎嘎说不 完的悄悄话。水娟却很不满意,临走那天,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就埋怨华云老是一个人 和住单身宿舍;埋怨着埋怨着,就扯到卓守则身上了。 “你还别说,那年你跟卓守则那码事儿多亏了没成。你知他那新媳妇怎么着?儿子 刚过周岁又怀上了!说什么还得生,不生三个四个就不算拉倒!这下好,管计划生育的 那伙人算是有事干了!” 眼看婚期临近,华云突然决定回海牛岛,确是与卓守则的那番表白有关。接受卓守 则的追求和同意与卓守则结婚,华云心里激荡的全是爱情,她一点都没想到卓守则会在 爱情背后附加那么多沉重的内容。而那内容与她心目中的爱情和人生目标,实在是失之 毫厘差之千里!她回家确是找的丹露。丹露是渔民的女儿,有着渔民女儿特有的直率和 坚定,听过华云的诉说她的第一句话是: “那你不是刚刚跳出一个坑又掉进一个洞里了吗?” 接下的第二句话是:“真那样,你还上的这个大学干什么呢?回去当你的地主婆和 资本家太太就得了呗!” 离开海滨风景区的那幢新房时,华云并没有一定不再回去的决心,经历了一番痛彻 肺腑的悲怆之后,才终于割断了与卓守则的那段情缘。也正是在那之后,年传亮和水娟 才把华云和卓守则之间的事当作故事讲到了父亲母亲耳边。年打雷先是大发雷霆,责备 儿子不该把这么大的事儿瞒着他;责备完了却又庆幸了一番:华云到底还是他年打雷的 女儿!卓家那个狗崽子到了还是败在他年打雷的女儿手里!筱月月除了埋怨更多的是后 怕,说是华云真跟卓守则结了婚,自己这一辈子怕是就再也见不着女儿了——在她的心 目里,自己从卓立群的五姨太摇身一变,成了年打雷的老婆和年传亮的妈妈,卓家的人 尤其是卓守则,是早就把她恨进骨髓里的。为这,后来几次见到华云她都热泪涟涟。 华云对那些往事从来不愿提起,与卓守则分手后也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但卓守则娶 了一个新媳妇和生了一个儿子她是知道的,对水娟说的情况也并不感到意外。 “那怎么办呢?”她问。 “怎么办,他想让村里罚点款放他过去,你哥说认罚也行,拿一千万来,少了一千 万门儿也没有!这种人真是歪嘴子吹风——一溜邪气。当初你要是嫁给他,这会儿还不 知怎么着呢!” “当初说他差一点给活埋了,俺们同学可同情他了。”一直埋头看着卡通的晨玉脸 上忽然烧起一团火,口舌也变得跟机关枪似的了:“可这会儿看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同 情!一点都不值得同情!不是他,姑姑早就当上妈妈了!这种人真是一点没有人性!” 华云对水娟和晨玉的心情也理解也赞同,自己有时想起来也忍不住要对卓守则生出 怨恨。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处境和生存理念,她并不想过多地批判和谴责;便笑笑 说:“好了我的大小姐,你也该收拾收拾了。要不赶不上汽车,你可只能靠两条小腿向 家里蹦了!” 送走水娟晨玉,华云躺在床上,想起与卓守则的种种往事,心里禁不住涌起了一重 哀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中忽然传来叫门声。叫门用的是纯正的英语,一听就知道是与 凯利同来的那位英国留学生莫德。莫德说凯利因为晚上吃了几个螃蟹,肚子忽然痛得不 行,学校医务室已经找不到人了,让华云赶快去帮着想想办法。 凯利是英国籍的黑人留学生,有着一副宽圆形的脸,一张微微翘起的厚嘴唇和一双 黑白分明、时而露出几分顽皮和戏谑的眼睛。他的父亲据说是非洲一位酋长,在当地声 名显赫豪富无比,但他偏偏对东方文化有兴趣,在英国只待了两年便来到中国读起留学 生。他到师院是实习,因为师院缺少外籍英语教师,就在华云班上代起了课。他对华云 一见钟情,上过一堂课说过几句话,听过一阵笑声看过几个笑脸就被迷住了,非要请华 云去游崂山三清宫,去见那位胳膊上吊得起两个小伙子的老道长不可。华云见他热情率 真课也教得好,心里确有几分好感,但碍于年龄和与黑种人交往的种种忌讳,说了一声 “let down(对不起)”便逃开了。没想第二天下课后,凯利又一次把笑脸迎到了面前, 说是要陪华云随便到哪儿走走都行。 华云说:“随便走走?我可是除了月球哪儿也不去的!” “月球?”凯利一怔,放声大笑,把眼泪也笑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想 去找吴刚哥哥,要回我的嫦娥姐姐哪!”说着拉住华云就走。华云慌了,连忙拿出课程 表,说自己还得参加课后讲评会和班会,否则就是旷课,就得被扣发工资和开除,凯利 才悻悻然地离去了。连续两次邀请遭到拒绝,礼拜六下午凯利干脆找到宿舍,咚咚咚地 敲着门,非要与华云Negotiation (谈判)不行。这一次华云被难住了,开门吧担心他 进了屋要胡闹,不开门吧又怕影响了与外籍老师的关系。她只得用一支竹竿,隔着晾台 敲着丹露的窗子。丹露是工农班毕业后,与华云一起留校做了班级辅导员的,听了情况, 她踏着用洗衣板搭起的“天桥”,小心翼翼地进了华云屋里,与华云一起出现到凯利面 前说:“本小姐可是这儿的主人,也想跟你交个朋友。怎么着,咱们也一起找个地方Negotiation (谈判)去?”凯利不得不罢了手,接下一连几天见到华云都远远的,不肯靠前了。华 云心想对这种热度过高的留学生也只能如此,就把事情丢开了。听说凯利食物中毒,她 只得赶紧打了120 ,又与莫德一起陪着去了医院。挂号、检查、化验、取药、打吊瓶… …整整一个过程下来已经是凌晨两点。莫德借口明天有课先溜了,华云恨得不行,却也 只得等吊瓶打过之后,搀着、拽着把凯利送回了宿舍。 因为是外国留学生实习,凯利的宿舍是单间。把凯利送到宿舍门口华云本待离开, 可刚一松手凯利就摔到了地上。硬着头皮开了门,把凯利扶上床,华云转身走人时衣服 却被扯住了。她用力要拉开凯利的手,凯利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把她抱住了;没等她挣扎 或者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就被扔到床上;而与扔到床上的同时,恶狼般的凯利已经撕开 了她的上衣,裂下了她的裙子,按住了她的胳膊……挣扎肯定是挣扎了,反抗绝对是反 抗了,华云的牙齿、指甲都参与了挣扎和反抗。可那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儿,几分钟过后 便一切停止,天地间只剩下凯利和他的蛮横霸道了。 凯利的进入绝对是蛮横的,蛮横得即使一道铁门也休想阻挡得住。凯利的攻击绝对 是霸道的,霸道得恣肆贯通风雨不透,即使阵马排枪也休想找到一丝缝隙。凯利的胜利 绝对是天崩地裂和持续不断的,那每一次伴着的都是风云激荡和痛苦与幸福的磨砺,而 每一次之后只需片刻小憩,就会再一次重演从进入到天崩地裂的过程……华云一上来还 是逆来顺受,只过了不一会儿便陶醉其中沉沦其中了。与凯利相比,卓守则顶多是一头 公牛,让人产生几分喜悦和惊奇;而凯利是雄狮猛虎,足以把人整个儿地吞进肚里,连 同骨头嚼成肉酱骨粉和化作天上的云霭地下的雾霁。像几乎所有女人尤其是情感饥渴的 中年女人一样,华云是甘愿选择雄狮猛虎,甘愿被雄狮猛虎吞进肚里嚼成肉酱骨粉和化 作云霭雾霁的;至于雄狮猛虎是什么种族、肤色,实在已经微不足道了。 爱情有种种开始,以强暴开始的爱情华云从没听说过。但一夜痛苦与幸福的煎熬, 积聚于华云心中的孤寂、哀怨、落寞奇迹般地一扫而空了。第二天上午,当华云再次出 现到学生们和丹露面前时,脸上已经闪耀出太阳和雨露般的娇艳和光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