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考的日期越来越近,晨玉像一个百米运动员,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六点进教室,晚 上十点离教室十一点上床,中间除了吃饭把午休也取消了。海州师专附中是省重点,省 重点自有省重点的节奏。 本来是东沧一中,晨玉是靠着“全家农转非、户口进城”的重奖政策进了海州的。 政策里并没有海州,年传亮找了几个人,户口簿上的那个海牛镇也就变到了海州市,海 牛镇小山坡上的那座不伦不类的二层小楼,也就变成了海州市区内一套四室两厅的公寓 房。“我在海牛岛苦了大半辈子,我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还在海牛岛苦一辈子!”为 着这个目标,年传亮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把二十几对一百二十到一百八十五马力的小 渔船,变成了二百七十到三百马力的大渔船,把一个没精打彩的海产品加工厂变成了一 个大型养鲍场;仅此两项,新增的产值就超过了三千万。这样年家一分为二:海牛岛住 着年传亮、水娟,海州市住着晨玉和晨军、晨民。年传亮也一分为二:既是海牛岛和海 牛水产总公司的党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又是海州市吃国库粮的市民,海牛岛和海 牛水产总公司的事儿他要管,海州市里和晨玉、晨军、晨民的事儿他也要管。 年传亮管的最多的还是晨玉。晨玉自小就最得他的欢心,及至长大和成了同龄人中 的佼佼者,那欢心中就增加了骄傲和期待:要晨玉把眼睛瞄准北大清华,猛着劲儿地往 上考。晨玉也就第一志愿报了清华,第二志愿报了复旦,把别的学校压根儿没摆进眼里。 “行,是我的女儿!有本事你就使劲考,就是剑桥西点,你老爸也保准不说一个熊 字!”看着女儿的志愿年传亮满脸放光。 “什么呀爸,西点可是军校,你想让我去当美国大兵啊?” “哟!那是什么大学哩?就是出了不少总统的那一个?” “你说的是哈佛吧?” “对对,就是哈佛,哈佛!不过有一条,你真考上哈佛可不兴留在美国当总统的。 你要是真当了美国总统,你老爸想见一面儿可就麻烦多了。” “就是麻烦才好呢!这一回啊,你闺女还非哈佛不考、非美国总统不当了呢!” 说归说乐归乐,临到考试晨玉的眼珠子瞪得可是圆圆的。赴考前一天,她自觉有一 组奥数题没吃透,想最后使把劲儿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时,就把爸爸的咖啡找出一盒。 咖啡是袋装的,每次一袋。晨云喝了一袋觉得甜丝丝苦丝丝,味道挺好,就又喝了一袋。 这是下午三点左右的事儿,喝下果然精神抖擞,把那组奥数题攻下了。那使她好不得意, 晚上睡觉前哼着“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和“告诉我你等待的是我,告诉我你不要再错过……”冲了一个热水澡便上了床。指望 的是早点睡、睡得香一点沉一点,第二天好有精神,天知道躺下后,太阳穴上跟琴键似 地敲,一直敲到天亮还是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这一来坐到考场上时,晨云满脑子装的 全是浆糊。两门主课考砸了,哈佛剑桥不说,清华复旦不说,省内的几所重点也差着一 段距离。晨玉说不出的懊悔悲切,哭着闹着,说什么也不肯去上那个三流大学。年传亮 也全没了当初的那股劲头儿。出国上大学的事儿也就被提出来了。 送晨玉出国上大学在年传亮并没有多大问题,问题是去哪儿、上什么学更好。去哪 儿实际上也不是问题,一上来说的就是日本和京都。京都的樱花和古建筑迷倒了不少中 国人,更主要的是京都有伴:东沧水泥厂厂长马之永的女儿马晴,在京都法学院已经上 了将近两年的学了。 目标确定,一应具体事宜交给大路,年传亮正想集中精力把养鲍场的事儿抓一抓, 市里忽然发来通知,说是北京那位大干部要来东沧视察,日程中有回海牛岛看看一项, 让年传亮抓紧做好接待准备。 年传亮对大干部一向没有好印象,自从那年去北京遭了冷遇,就差得跟黑老婆鱼似 的了,看过通知冷笑一声说:“他那么大的官儿回村干什么?海牛岛就少了他那么个人 吗!”可大干部回乡的准备工作市里是要检查的,那天接待办主任来到村里,从大干部 小时候住的房子到走的街道,从安全保卫到饮食卫生,包括在哪儿大小便,大干部的亲 属和小时候的朋友会不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提什么不应该提的要求,都详细做了勘察 了解,提出了要求和办法。有关房子修缮和亲属、小时候的朋友方面的事儿由鞠也凡和 鞠家的人去办,年传亮明言不管。道路和安全方面的事儿,尤其是从大街通向大干部老 房子的那段石板小路,市里要求修成宽敞平坦的柏油路,年传亮就不得不答应下来了。 但接待办主任一走,当着鞠也凡和鞠家的人他就骂开了: “他不就是当了那么个官儿吗!他爹他妈走了一辈子石板路,他小时候走了十几年 石板路,这会儿就硌脚了?就那么金贵得不得了啦?” 鞠也凡和鞠家的人并没有从大干部那儿得到多少实惠,倒是每天都得在年传亮眼皮 子底下过日子,见他这样,自觉没有必要去惹那个不利索,修柏油路的事儿就被搁下了。 大干部回村的前一天,市里那位接待办主任陪着省里和大市里负着同样责任的一拨 人来到村里,一看什么变化没有,就对年传亮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年传亮笑了,说: “村里是真想修就是拿不出钱来,他说他是全国人民的服务员,你问问他海牛岛算不算 全国人民中的一份子。要是算让他批一百万块钱来,我今天晚上动工明天保证就让他看 个满意的,你们信不信吧!” 事情至此,一伙人只得悻悻而去。悻悻而去也有悻悻而去的办法,第二天大干部向 村里去时,被告知说村里对他的老宅院相当爱护,至今都一直保持着原貌。大干部且惊 且喜说:“是吗?那可太好了!我想看的就是原貌嘛!” 大干部进村,年传亮本想给他来个土地爷越着城隍庙走——面儿也不照一个,想想 那样市里太丢面子,才不得不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不卑不亢也还是绵里藏针,见 面第一句话说:“哎呀你老不回来,村里人差不多都把你给忘了呢!” 年传亮的话并没有使大干部不高兴,说:“那是,快二十年了嘛!总是忙、忙,也 不知都忙了些什么!” 一行人簇拥着大干部向老宅院那边去,走在石板小路上大干部说:“行,还真有点 小时候的感觉了。”进到老房子里时说:“好,原先以为早就塌了或者盖了新屋子,想 不到保存得这么好!谢谢你们了!”见到鞠也凡和鞠家的老少爷儿们说:“行,这么一 大家子人,是个兴旺发达的样子!”与街坊邻居和小时候的朋友拉起呱儿来说:“好, 这一回没像我第一次回来,把你们赶到松林子里去吧?” 所谓第一次指的是文革前。那时大队和公社听说他要回村,生怕出点什么事儿没法 交待,一清早起来就派民兵和公安人员把村里的老老少少赶到海边一片松林子里,连屙 屎撒尿也不准向回一步。大干部进村后见身边全是县、公社和大队的干部,他觉得奇怪, 一问再问问准了实情就恼了,说:“我回来看的是乡亲和小时候的伙伴,你们这样不是 让他们恨我一辈子、骂我一辈子吗?这个村以后我还敢回来吗?”县、公社和大队的干 部,这才不得不把村里的老老少少放了回来。 从村里出来进了小楼区。从小楼区又上了码头。站在新扩建的码头上,望着鳞次栉 比的大渔船小渔船和大楼房小楼房,大干部说:“不得了!实在是不得了!这要是事先 不告诉我是在哪儿,站在这儿,只怕是我还不敢认呢!” 他说得颇为动情,年传亮却只是嗯嗯呀呀地应着,心里说再了不得跟你有什么关系? 看完夸完已是傍近中午,按说年传亮是应该说几句挽留吃饭的话的,但他就是不开口。 倒是大干部临上车时,忽然想起似地问了一句说:“这村里,村里还有需要我帮着办的 事儿吧?” 年传亮本来以为他是屙不出这厥屎来的,听他说出来也只是装装样子、留个空头人 情的意思,就越发不想给他留面子,说:“要说就多了,我们也不好麻烦你。不过有些 房子街道要修,你三姑、四姨和那些老头老太太也该有个娱乐的地方,要是可能的话… …” 范江南知道年传亮这是有意将军,便装作没听见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公达连忙批评 说:“你这个传亮啊,这点事还用得着麻烦老领导吗!你打个报告,我帮你解决一点不 就得了吗!” 年传亮说:“你市长说得好,那能一样吗?你给是你的,大领导给可是大领导的, 哪怕是一分钱,村里的老少爷儿们也感念大领导的恩德呀!” 大干部一只脚已经踏到车上,听了话只得停下了,说:“行,这个事儿我来想办法, 就算是我给村里的老少爷儿们做点好事吧。” 大干部走后几近三个月,一笔五十万的款项才拨到海牛岛帐户上,拨款单位还是省 里的一个什么单位。五十万在年传亮眼里不过是个萝卜头,不要说建老年娱乐中心就是 街道也修不了两条。他觉着寒碜,抓起电话跟范江南说了。范江南说大干部马上要退二 线了,北京的钱原先他说了不算这会儿就更说了不算,为了这五十万他还是两次找了在 省里工作的一位老部下。知道了真情年传亮倒有些不安起来,他把鞠也凡找来,让鞠也 凡代表他和村里给大干部写一封信,感谢大干部对村里工作和乡亲们的支持关心,欢迎 大干部赋闲后多回村里走走看看,跟乡亲们和小时候的伙伴们下下棋钓钓鱼什么的。信 的末尾还特别嘱咐注明,来时提前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就行,来往一切费用村里包了, 不需要大干部掏一分钱。 大干部回村成了过去,晨玉出国的一应手续也办得差不多了。听说是正式要去日本 国了,晨玉忽然提出要去新疆,去看看姑姑和那个名叫凯华的小弟弟。晨玉是在姑姑离 家后很快就明白了姑姑出走的原因的。她对姑姑说不出的同情敬佩,在得到姑姑的地址 后,很快就与姑姑取得了联系。她早就想到大草原上去看看姑姑和凯华,眼看出国在即, 寻思再不去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便赶紧提了出来。 “怎么着!还新疆和小弟弟?”年传亮眼睛里喷出火星来,“你是想把你爸气死吧?” 对于华云他是早就死了心,发誓一辈子忘到脑袋后边去的。 晨玉说:“我去看俺姑,你气死得哪一门子呢!” 年传亮说:“我不管你姑不姑,手续办好了就得走人,新疆那儿你想也不用想!” 晨玉说:“爸,你也太霸道了吧?” 年传亮说:“霸道就霸道,不霸道当不了还没有今天呢!” 晨玉脸上忽地烧起一团大火,口齿也变得跟机关枪似地说:“那好那好那好!日本 我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你愿意去就自己去吧自己去吧自己去吧!” 年传亮说:“你敢!本事大得你!翅膀还没硬呢!” 晨玉说:“没硬才不去呢才不去呢才不去呢!” 水娟看父女俩针尖对麦芒连忙当起和事佬,说:“这一回时间是太紧了。要不,等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陪你一起去?新疆那儿你妈也早就想去一趟了!” 这样说晨玉才不吱声了,一应的准备才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女儿出国,年传亮当然 要亲自去送,但那只是顺便办的一件小事;大事是去考察日本的海洋食品和鱼市场,同 去的还有大路和卓守礼。晨玉去日本上学是大路一手办的,少了他当然不行。卓守礼原 本没打他的谱儿,可既然考察内容中有海外鱼市场的内容,分管副总不去似乎说不过去, 临办护照时才加上的。即使这样卓守礼也如沐皇恩,说不尽的感激涕零了。 从烟台到上海坐的是国内航线的小飞机,从上海到东京坐的则是日航豪华气派的空 中巴士。晨玉是第一次坐飞机,满脑子除了兴奋就是好奇。从一上飞机她就换了一个靠 窗的位子,飞机起飞后喊一声“太美啦!”就把眼睛粘到了窗户外边。 到东京迎接的是秋田先生,三年前他在海牛岛建了一个海洋食品厂,生意做得相当 兴隆。因为早就有送晨玉出国的意向,当初谈判时年传亮就有意留下了后路。秋田深谙 其中奥秘,这次一经提起,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一应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天衣无 缝。他陪同年传亮一行从银座、阳光城、上野动物园、富士山、名古屋城、岚山风景区、 平安神宫……一路走来,到福冈时去鱼市场看了看,与代理商和送鲜的船长们见了见面 儿,就把考察两个字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高潮是在最后,在送晨玉进京都法学院时。为着与晨玉多呆一个晚上,到达京都后 年传亮让在宾馆开了几个房间。晨玉与马晴住的是一个标准间,年传亮与大路、卓守礼 住的是一个大套间。尽管秋田先生一再保证一切没有问题,马晴也再三让年传亮把心放 进肚子里去,躺下后年传亮还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只有硬熬,熬到半夜爬 起来,就床上床下地打起了盘旋。那把睡在外间屋里的大路和卓守礼给惊醒了。 “叔,你哪儿不舒服?”大路问。 “哪儿也没不舒服,就是觉着晨玉一个人留下来这心里一点实地都不着。”年传亮 说,“你想想,这儿人生地不熟,晨玉要是有点什么事儿,咱可真是老虎吃天,有多大 的劲儿也使不上了!” 大路说:“秋田不是说好了负责到底吗?再说,还有马晴呢!” “再说好了也不是人家的孩子,就是叫咱,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马晴还是个孩子 ……我是怕一旦真有事儿,后悔药就难吃了!”年传亮一副痛心疾首后悔不迭的神情说 :“咱不就这么一个女儿吗?咱是缺吃缺花还是缺房子住缺大学上?当初怎么就起了要 把孩子向国外扔的臊主意了呢!” 大路说:“叔,你怎么想不开呢。咱不是盼着晨玉以后有出息嘛!” “狗屁!晨玉在中国就没出息了?我动动嘴儿,北京济南也随着咱去!再说真在中 国没出息到小日本就出息了?”年传亮越说越激动,忽地跳起来说:“不行!这个学无 论如何不能上了!晨玉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儿!回去!明天就让她一起回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要回去损失就大了,大路还要说服,卓守礼看出年传亮是一时冲 动,说:“年总,天快亮了,你还是赶快休息一会儿吧,那些事儿等天亮再说也晚不了 的。”说着与大路一起,好歹把年传亮劝上床,一边做着热敷一边宽慰劝导。这样没多 大会儿年传亮果然睡着了;而睡过一觉起来,就再也没提让晨玉回家的事儿。 吃早点时大路提前给晨玉递了话儿,让她表现得高兴一点。晨玉心领神会,拣着新 鲜和好吃的给爸爸端了两大盘子;吃着还说了两个笑话,逗得年传亮也露了笑模样。吃 过早点要送晨玉去学校了,大路告诫晨玉要表现得高高兴兴,又告诫年传亮要表现得高 高兴兴,两人都答应了,先也都做出笑眯眯的样子;临到晨玉上车和告别时,年传亮却 突然滚下两行泪水,抓住晨玉的手不肯松开了。晨玉到日本装的是一脑子新奇,对一个 人留下来虽说有点忐忑也并没觉出什么来,可见爸爸这副模样心立时就软了,“哇”地 一声喷了一脸泪水。大路和卓守礼这边说:“怎么着,你想让你爸回不了家吗!”那边 说:“你这么闹能让晨玉安心吗?这不是给她添乱吗!”这边又说:“笑!赶快笑!” 那边又说:“晨玉都笑了你这是干什么呢!”折腾了几个来回,父女俩才总算抹干泪水, 露出了两张半真半假的笑脸。 晨玉上了汽车。汽车向宾馆外的林荫大道驶去。林荫大道的拐角遮住了汽车的身影。 年传亮禁不住又是一阵老泪纵横。大路陪着抹起泪水,卓守礼却惊奇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心目里,这位铁腕老大的心从来都是生铁铸成的呢! 送走晨玉,年传亮的心便飞回海牛岛。那里,省人代会开会的通知已经在写字台上 摆了两个礼拜了。 年传亮想不出自己会成了省人代会上的热点人物。省人代会年年开,年年都有那么 一两个热点问题,今年的热点问题是高速发展到底能高到什么程度?这样的高速到底是 好事还是坏事?有人提出了振奋人心也吓破人心的口号,有人就大声抗议大声反对。年 传亮并没有一定要站在哪一方的意思,但他在一次分组讨论时讲了一番经过努力可能实 现的远景目标:比如到海南岛上两条渡轮,专跑雷州半岛;到北大荒买两万亩土地,专 种西洋参和养紫貂、狐狸;到澳大利亚去建一个海水养殖场,专养海参鲍鱼;把送鲜销 鲜从日本的福冈扩展到富山、福山和韩国;新造几艘两千吨到三千吨的远洋渔轮,把捕 捞扩展到南太平洋和大西洋……果真实行的话,海牛岛的产值突破五十亿、利润突破十 亿也是可能的。年传亮的本意是说实现高速度和认识高速度,都必须打开了眼界胸怀, 否则争论一百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可话是当着记者们说的,见报和上电视时就成了 具体项目和指标。这一来年传亮就金光四放、耀人耳目了。 白天让记者们缠得心焦,晚上礼堂里放一部喜剧片年传亮就想去看看,哪想没等出 门又被两名记者堵住了。等解释了好一番把记者送走,电影估计演了不少,年传亮只得 打开电视,把一部反映清朝宫廷斗争的电视剧接着看下去。电视剧刚刚看出点头绪,楼 区领班就带着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女士出现了。 楼区领班是与年传亮打过几次照面的,她介绍说那位三十五六岁的女士是她中学的 同学,名叫史美丽,现在是北京一家大剧院的著名演员,在几部电影电视剧里都是演过 重要角色的;这一次是回来探亲,听说年总在这儿开会特意来拜访一下的。南郊大厦是 四星级的大宾馆,服务员多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楼区领班在年传亮眼里要算是相当漂 亮的,但与这位史美丽坐到一起,竟然便黯然得一点光彩没有了。史美丽高高的个子, 亭亭玉立丰润有致的体形,配上一套深紫色的连衣裙和一条浅黄色的丝巾,显露的是一 副超凡脱俗的气韵;皮肤白,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和有神,更妙的还在两腮的那对酒窝 上,圆圆的深深的,仿佛盛的全是美酒,一笑,就非要把人给醉倒不可的。 年传亮且惊且喜。领班说的那几部电影电视剧他没看过,对这位史美丽的表演自然 说不出什么来,可凭着史美丽动人的外貌和气质,凭着那一对淹得死人的酒窝,他心里 立时生出了一种甜丝丝麻酥酥的感觉。史美丽倒也谦虚,说自己运气不好,出演的几部 电影电视剧都没能红起来,有人因此说她天生是个演戏的命,自己这会儿也认了,想重 点在演戏上下下功夫,像模像样儿地干做出点事业来。 “干事业好哇!像你这样的大明星不干出点事业来,那可是太可惜了!”年传亮一 边听一边应着。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人家干吗要跟自己说这些呢?便赶紧又说:“史 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儿就尽管说。你这老同学知道,跟我们这些人是用不着客气 的!” “是啊?”史美丽瞪大着眼睛,随之把目光转到领班身上。领班这才告诉年传亮说, 史美丽最近挑头组织了一个演出队,准备到胶东那边去演几场,不知道年总欢迎不欢迎。 年传亮明白了。眼下剧团境况普遍不好,有的连工资也发不出来,不少演出中介人 只得四处联系。每年到海牛岛的也不下几十拨,村里乐意了给几个钱让演一场,不乐意 了好话没一句就打发了;这种事年传亮从来问都不问。但那多是当地的小剧团和南方来 的野班子,北京的大剧团和有史美丽这种大美人出面的,从来还没见过。 “史小姐能到胶东演出可是太好啦!”年传亮笑逐颜开,“胶东可是好地方,你就 说要什么吧!山,有;海,有;山珍海味,有;风光古迹,有。可你济南北京呢?行了, 我这是老王卖瓜。史小姐打谱什么时候去,我们保证热烈欢迎啊!” 他心里想说的是“我”——“我保证热烈欢迎”,到了嘴边只得临时增加了一个 “们”——“我们”。 史美丽笑起来。笑起来的史美丽越发显出了妩媚,把一对甜甜的、圆圆的酒窝展现 得神奇无比;年传亮的心被照亮了,那股甜丝丝麻酥酥的感觉倏忽间化作一团妙不可言 的雾霁,把整个人罩了起来。 “这可太谢谢年总了!”史美丽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说年总既然有这个态度她就一 定要去,但具体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去哪些人、演出几场以及各种费用和报酬等等, 还要等她回北京后,具体商量一下再跟年总汇报。说最后那句话也就是费用和报酬的那 句话时,史美丽的目光似乎漫不经意地从年传亮脸上打了一个飘忽。年传亮当然明白那 是什么意思,当即表态说:“费用和报酬的事儿史小姐放心,只要你能把名角儿多给我 请几个,一切都没有问题!不就是几个钱吗?一句话的事儿!” 意向谈妥又说了一阵与影视名星有关的闲话趣话,史美丽起身告别时,年传亮握着 那双温软白腴的手已经有点恋恋不舍了:“史小姐,我可是等着了!你要是说话不算话 可是不够意思啊!” 年传亮的担心其实多余,能够得到他的欢迎和许诺,对于史美丽要算是天大的喜讯 了。史美丽确如她的名字,自小就有着超乎一般女孩子之上的美丽。高中毕业她考中的 是上海戏剧学院,学习了四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毕业后一举进京,成了国 家级大剧院的一名演员。但国家级大剧院的演员并不是好当的,角色少、竞争激烈不说, 最要命的是登过两次台,史美丽给导演和剧院头头们留下的印象是坯子可以,眼睛和身 上没戏。而有了这个印象,史美丽在剧院的前途就算是划上了句号。剧院上不了角色就 上电影电视剧。哪知电影电视剧更不是好玩的,要想红不跟导演碰出火花来是第一个不 行。在这一点上史美丽并不保守。可惜的是她既没有碰上张艺谋那样的大导演,也没有 碰上我奶奶那样的好角色。于是电影电视剧演过几部,出门认识史美丽其人的还是没有 几个。更重要的还在收入上。剧院里一位并不怎么样的女星一部电影下来就是十几万, 两部电视剧下来一座复式楼房就到手了。剧院里还有一个丑八怪似的男星,凭着在中央 电视台春节晚会上露了几次面儿,出去走一趟穴回来腰包就鼓起来了;一年出去三五趟, 剧院分的房子不要了,一辆三十几万的别克成了出出进进的坐骑。史美丽不服气,可电 影电视剧试过了,再试也好不到哪儿去;走穴试过了,观众和出钱单位认的只是知名度 ;当高级舞女、高级三陪女倒是肯定能火,史美丽哪儿就低得下那个头、抹得下那个脸 去!那干什么好呢?总不能空着两手只靠几个工资过一辈子吧?史美丽最终想到了当演 出中介人上。她觉得,凭自己在北京演艺界混了这么多年、与那么多当红明星熟得不能 再熟,做起这件事绝对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全部的问题在于去哪儿和有谁愿意出钱、 出的钱除了路费食宿费和出场费自己还能挣到多少。不为名和利,谁肯起五更。可即使 起五更,名利何处求?出京前,史美丽联系了几个地方都没成功,这一次她原本只是想 认识几个人探探路子。天知道年传亮给予她的竟是如此的慷慨和热情! 惊喜也还是伴着忐忑。人代会结束前史美丽又特意给年传亮打去一个电话,问他还 记不记得北京有个小史,记不记得那天跟小史说过什么话。年传亮的反应同样是惊喜中 伴着忐忑,没等史美丽第一句话说完就问:“你就是小史吧?”没等史美丽的第二句话 说完又问:“北京那边怎么样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来呀?我可是等着了!”有了这次电 话,史美丽回到北京后紧锣密鼓,不过二十天就组好了团、做好了演出计划和财务计划。 演出计划和财务计划获得年传亮同意后,又过了十天,也就是“五一”节前的第二个傍 晚,史美丽便以首都歌舞剧院演出队领队的身份出现到年传亮面前了。 济南的一次会面和谈话,史美丽留给年传亮的是无尽的遐思和眷恋。一个五十多岁 的男人,一个掌管着数亿资产的大渔业公司的老总,说年传亮没见识过漂亮女人没人会 相信。但像史美丽这样雍容华贵典雅脱俗,这样毕业于名牌大学又在国家级的大剧院里 工作,这样女人味儿十足,笑口一开酒窝一露就能让人心里扑扑乱跳的女人,年传亮确 是没有见过。演出年年有,但把国家级大剧院的名演员请来演几场绝对是受欢迎的事儿。 至于钱当然要花。只挣钱不花钱那是傻瓜。一个企业家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要既会挣钱也 会花钱。史美丽要的四十万比起那些县市的小剧团,比起大市和省里的剧团确是高出了 几倍十几倍,可那有什么?海牛岛一年的纯收入是三千五六百万,每年经由年传亮手上 出去的少说也有两个亿,四十万不过是一滴水、一片菜叶、一把喂鸡喂鱼的米食。“五 一”是劳动节,把国家级大剧院的名角儿请来,让市里镇上的头头们,让方方面面的关 系们,让村里村外的群众和职工们乐一乐热闹热闹那才好呢!别说是四十万,五十万六 十万谁又能说出一个不值来?当然那“值”与不“值”最重要的是在史美丽身上;只要 史美丽高兴,只要史美丽肯给面子,只要史美丽能理解他的苦心,只要史美丽…… 因为招呼打得早请柬送得早,海牛岛的“五一”晚会一时吊起不知多少胃口。第一 场招待的是上级领导和关系单位。范江南、公达和大市的书记市长、重要部门的头头蜂 拥而至。单是接待陪同、安排座次、会见演员、照相吃饭就把年传亮和展重阳、谢清等 人忙了个人仰马翻。面对热情如火的当地领导和观众,几名大腕儿确乎卖了点力气,把 看家的本领拿出来了。最为风光和引人注目的还是史美丽。她既是领队又是主持人还是 演员,一晚上唱了四支歌、两段京剧,跳了三次舞,换了四套服装,还不算最后宴会和 合影时的那一套。她那被压抑的心性、潜能终于找到了迸发的机会,那诱惑力极强的身 影和笑声便传遍台上台下,印进了不少男人和女人们的心里。 印象最深感受最强的是年传亮。三场演出他场场不落,把史美丽从高挽的乌发到讲 话时偶尔出现的卷舌音都印进脑子。那酒窝就更不要说了,他甚至于觉得自己整个儿地 掉进酒窝,再也爬不出来了。 第四天,完成了演出任务又捞足了出场费的大腕儿小腕儿们踏上了归途,史美丽被 留下了,理由是年总要她在这儿再玩两天,同时商讨一下日后合作的方式和计划。 那确确实实是玩呢!年传亮扔下急等着要签的合同和两拨外地来的客人,专心地陪 着史美丽把东沧沿海一带的风光名胜看了一遍。 边看边聊,想到什么聊什么,什么内容有兴趣聊什么。 年传亮说:“我没骗你吧,东沧和海牛岛比起济南和北京差不到哪儿去吧?” 史美丽说:“我没说你骗我呀!东沧和海牛岛本来就比济南和北京好嘛!” 年传亮问:“我的四十万块钱拿得痛快吧?你那伙朋友没说你不守信用吧?” 史美丽说:“那当然了。要是第一次就不守信用,以后就不用出来了。” 年传亮用食指架起一个十字,问:“这一次能挣这个数儿吧?” 史美丽想不到会问到这上面,脸上禁不住一阵绯红,嗔道:“年总可真是!那么多 人,还有那几个大腕儿……你以为都是些好对付的呀?再说,你总不能让我白忙活一场 吧?” 年传亮两眼圆圆的,看过她的窘态才一阵哈哈大笑说:“好你个小史啊,发了财还 不想让我知道!我是怕你挣得少吃了亏,知道了吧!”他全然无意地挽起史美丽的胳膊, 向前走着。“怎么样,以后还想来不想来了?” 史美丽说:“当然想啦!凭什么不想啊!只要你年总让我来我就一定来!” 年传亮说:“错了,不是我年总让不让你来,是你自己想不想来。想来随时都可以 来,带人不带人都可以来,‘五一’、‘十一’、新年、春节、谷雨也随你!” 史美丽说:“太好啦!我还担心这一次要得多,以后你不让我登门了呢。” 年传亮说:“不让谁登门也不能不让你小史登门啊!只要你小史不把我这年总忘到 脑后,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欢迎。够意思了吧?” 说这话是从蓬莱阁下来的路上,戚继光当年的水城上战事犹酣。司机先已被打发去 了青岛,两人打了一辆轿的直奔烟台。在烟台进的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开的是三千块钱 一晚上的总统套房;没有谁提议也没有谁抗议,没有谁讨价也没有谁还价,一切都顺理 成章水到渠成:年传亮和史美丽手挽着手进了总统套房,手挽着手跨进镀着金边的双涡 流浴池,又手挽着手倒进了豪华宽大的镏金床榻。 一夜都躲在圆圆的、妙不可言的酒窝里品着美酒。第二天上午,当年传亮挽着史美 丽风度翩翩、神采焕发地走出四星级大酒店明亮高阔的前厅时,他觉得自己连同自己的 生命,都提升到一个原本想也不敢想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