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年传亮想到了种种后果,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与展重阳的对峙,会使卓守则做了多年 的“翻天”梦终于成了现实。 引进外资的事儿年传亮知道得并不晚,但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在遭受了那样的摧残 之后,卓家逃到海外的人还敢把资金投回东沧和海牛镇,不相信展重阳那样一个被人家 夺走了初恋情人的党委书记,会与当年的情敌和仇人携手合作。可不相信的事偏偏发生 了,发生得热热闹闹、冠冕堂皇。 年传亮当然不是一直袖着两手在看热闹。得知协议签订,协议中认定了“卓氏中兴” 的名字,规定“卓氏中兴”所需要的二十亩土地由海牛镇政府无偿提供,其中还包括那 个被称作风水宝地的龙眼在内,协议之外还附加了邀请卓立业、卓立家回乡参加奠基仪 式的内容,年传亮连夜给范江南写去一封信,把协议、展重阳与二十一条、李鸿章联系 到一起,批了一个猪狗不如;要求市委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坚决制止卖土求荣的行 为,坚决将卓立业绳之以法,以告慰于当年海州分区的英烈们。范江南见信后一连看了 三遍,一连三次拿起电话要跟年传亮交换意见,可想想电话上无论如何说不透,当面交 谈也很难谈好,于是提笔在信上做了一段批示,对当年海州分区的英烈极尽褒扬,对年 传亮的政治觉悟和责任心极尽赞赏,同时要求市委一位副书记和统战部长,对年传亮提 出的问题做出郑重负责的说明。按照批示,市委那位副书记和统战部长找到海牛岛,把 引资的经过、海牛镇党委和东沧市委研究请示的经过,以及中央的政策、兄弟地区的经 验做法摆到了年传亮面前。这样,年传亮尽管心里不舒服也不好再说什么。奠基仪式的 请柬他是提前几天接到的,看也没看就撕成了碎片。东沧电视台的现场转播原本他也没 准备看,但那个当过国民党上校参谋长和少将特务司令的卓立业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原 先海州分区的老革命会不会有人上去大闹一场(从身体和健康考虑,他没有告诉自己的 父亲)?卓守则和从海外归来的那几个卓家的小兔崽子会不会张牙舞爪地来上一番表演? 好奇心最终把他引到电视机前。面对热烈隆重的场面他忍无可忍,把一只茶杯扔到电视 机屏幕上。但扔过骂过,还是不得不承认卓守则走了一步好棋,展重阳走了一步好棋。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展重阳和卓守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伙伴和朋友——从电视 上看,两人确是形影相随配合默契——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这个问题其实连展重阳也说不明白,但与卓守则成了伙伴和朋友确是不争的事实。 奠基仪式结束时这种关系还停留在合作伙伴的层次,即使随着省政协委员的推荐上报和 土建工程的顺利进展,合作的层次越来越高,展重阳还是认定与卓守则不可能成为朋友 ——真正意义上的、在事关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关键问题上相互信任支持的朋友。 没过多久,事情却发生了变化。那天为着卓氏公司电路改造的事,展重阳、谢清出 面请市供电局的头头喝了一次酒。酒是在栖霞山望波亭喝的。栖霞山原本是佛教名山, 近年成了中央和省不少大单位的疗养地;望波亭一边望的是海里的波一边望的是山上的 波——山也是波。宴请结束,市委办公室一位副主任来到面前,聊起了市里换届和对展 重阳当副市长的种种议论。展重阳不想当着卓守则的面儿谈这个话题,便把那位副主任 向车里推着:“行了,快回去醒醒酒吧,要不弟妹又得罚你钻床底了。”眼看汽车开走 又损了一句说:“这个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看来是不行了!” 卓守则却上了心,说:“我怎么觉着他说得有道理,这个副市长也该轮上你了呢!” 见对方没有表示又说:“放心,你要是当上副市长,起码是俺们这些人也跟着光荣光荣 吧!” 谢清说:“行,老卓,像个朋友说的话!” 展重阳说:“这是个该不该的事吗?该上的多了,哪儿就轮到咱头上了!” 卓守则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海牛镇这几年了得吗!这次引资,我看范书记、 公市长对你都很欣赏啊!” 谢清说:“欣赏是欣赏,眼下是特殊时期,一般欣赏不灵了,真要上,非得有特别 打动人的办法才行。” 从卓守礼当兵起卓守则就没断了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对官场上的事儿说不上知道 得很多却也知道不少。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名私营企业家,他深知在官场上必须有几个关 键时刻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的人;展重阳如果当上副市长,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山坡上两棵高大的合欢树送过一阵花香,卓守则用力吸了一口,那香气便进到肺腑 里了。“你们就说需要我帮什么忙吧!”他目视展重阳和谢清说,“只要展书记能当上 副市长,我是要钱出钱要力出力,绝对没有二话!” 展重阳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表态,心里动了动还是推托说:“别,你有这份心我 就感谢了。眼下确实没有这个必要嘛!” 真实里说,要把自己的命运与卓家这位头面人物联到一起,展重阳仍然不乏疑虑和 警惕。 卓守则怔了一下。谢清连忙说:“展书记的意思不是不欢迎你帮忙,是眼下最关键 的还是找出一个更有效的办法。” “更有效的……”卓守则皱起了眉头。 展重阳起身走人,卓守则招招手说:“我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听邢工说,他大哥 在浙江一个地级市当组织部长,去年市里空出一个常委的位子,好多县委书记和委办主 任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有向两个一把手家里跑的,也有向省里跑的,只有一个县委书 记眼看市里缺少资金、年初定的一项大工程干不下去,从县财政一下子拿出四百万,帮 助市里把大工程干成了。结果不用说,那个常委的位子就落到那个县委书记头上了。” 谢清和展重阳交换了一个目光,禁不住露出了笑脸,说:“行老卓,就凭你这个故 事,展书记真当上副市长也得给你记一功!” 思路有了,展重阳和谢清把眼睛盯到了渔民节上。渔民节是沿海渔民的传统节日。 每年谷雨,百鱼上岸、渔船出航时,家家户户、海上船上都要给龙王爷和海神娘娘烧香 焚纸、磕头祈祷。那原本是民间自发的活动,东沧市借题发挥,把渔民节变成经济搭台、 文化唱戏的大节日。渔民节每两年一次,今年因为北京和省里的领导要来,市里计划把 活动搞得大一点热闹一点。但那需要钱,市里偏偏拿不出钱;向企业派,企业困难重重 同样拿不出来。这样直到渔民节临近,大型团体表演和渔灯晚会的资金还没有着落。那 天听财政局长说范江南和公达伤透了脑筋,展重阳当即表态说:市里如果实在困难,我 们可以拿出一百万,支持市里把这件大事办好。财政局长当即报告了范江南和公达。范 江南说这个展重阳不是喝醉了要涮咱们一把的吧?那话传进展重阳、谢清耳朵,两人当 即指示向市里拨款。一百万对于海牛镇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分管副镇长把几个企业的 贷款截了,把干部和教师的工资截了。这一下不得了,没等钱拨走有人就扬言要到市里 静坐去。展重阳和谢清硬着头皮把钱拨走,接着找到卓守则,让他带头捐了十万块钱, 把干部和教师的工资发下去、情绪平息下去了。 一百万拨到市财政的消息使范江南喜出望外,说:“什么干部是好干部?展重阳这 种顾大局识大体的干部才是好干部!东沧市多有这么几个好干部,市里的工作就好做多 了!”财政局长把话一字不漏转达之后,拍着展重阳的肩膀说:“厉害!咱兄弟这一手 厉害!那副市长是准定没有别人的戏了!” 渔民节的表演区展示区在市体育场,民俗表演区则在海牛岛,这一来年传亮就成了 主角。民俗表演第一项是祭奠龙王。修整一新的龙王庙前竖起一杆黑边镶金的龙旗,垒 起一排巨大的香鼎和供案。年传亮陪同范江南和北京、济南的贵宾到来时,香鼎里点起 十二支三米的高香,供案上摆起两只四百斤重的大肥猪,四个用十八斤白面蒸出的大饽 饽。大肥猪被吹得鼓鼓的刮得亮亮的,脸上还点了朱砂;大饽饽笑的口子不下半尺,一 个枣儿不下一只碗大;北京和济南的贵宾向面前一站,眼睛里立刻便迸出火花:“哎吁 ——” 祭祀开始,一队青衣青褂、布扣网鞋的古代渔民走上前来,点香,磕头,祷告。主 祭人声若洪钟。几十名现任船长也行礼如仪、祷告如仪。祭奠仪式继续,几面大锣开道, 那伙古代渔民和现任船长护拥着两只大肥猪和四个大饽饽朝向海边走去。海边一群老渔 民,一边拉着渔网一边唱起了渔号。 啊义哦——啊义哦—— 啊哟——号!啊哟里号—— 渔号没有词儿,全是老一辈渔民与大海搏斗中喊出的激越豪迈的音调。那使范江南 和那伙贵宾们无形中受到了感染。 古代渔民和当代船长护拥着两只大肥猪、四个大饽饽登上一只披红挂彩的渔船。渔 船驶向大海,在海中一个看得见的方位停住,两只大肥猪和四个大饽饽随之被抬起,隆 重庄严地抛进了海里…… 因为捐了一百万块钱和在自己的辖区里,展重阳也是主角,自始至终都是主角。那 已经让年传亮觉得有点憋气,见卓守则也胸前佩着红花,人五人六地走在贵宾的行列里, 祭奠龙王的仪式一完年传亮便借口肚子不好开溜了。开始范江南没注意,等到龙船出海 时才问道:“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活动他走了怎么行?晚上无论如何……” 晚上进行的就是渔灯表演了。年传亮坐到范江南和北京来的贵宾中间谈笑自若,卓 守则就觉出不自在来了,找个理由回家去了。好在渔灯表演并没有受到影响,由一位女 演员扮演的海神娘娘身披华衣、手擎宝珠,站在一只华灯四放的彩船上,把渔火一直撒 进海湾,撒进大海。 渔民节过后,展重阳的地位明显上升,展重阳也第一次把卓守则列进了“朋友”的 名册。 随着换届的日益临近,那天谢清的司机的一位表姐连夜找来,说是从市委组织部长 的老婆嘴里听说,展重阳已被列入六个重点考察的副市长人选名单,范江南带着分管副 书记和组织部长等人去了栖霞山,估计一两天就要敲定上报了。 事情到了最后时刻,谢清说为了确保不出意外,必须来一次最后冲刺。展重阳说怎 么冲刺?去栖霞山范书记肯定不会见,见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谢清说栖霞山咱们当然 不能去,找一个与范书记交情特别好的人去总行啊。展重阳说你说得好,到这时候了, 到哪儿去找一个跟范书记交情特别好的人来?你就别做那个梦了! 谢清说:“我倒想起一个人,就是你得亲自登门去求,要不人家肯定不会帮你这个 忙。” 展重阳说:“求不求无所谓,关键是真能帮上假能帮上。” 谢清说:“帮是肯定能帮上,肯不肯可就看你的了。” 展重阳说:“你就说是谁吧。” 谢清说:“怎么还是谁,除了年传亮还能有谁呢!” 唔——展重阳长吁了一口气。的确,年传亮!年传亮与范江南的关系至少在东沧是 没人可比的,倘若年传亮能够出面……可,可自从那次闹了别扭年传亮一直没有好脸子, 要他去找范江南怎么可能呢!展重阳只恨自己不该一时痛快,得罪这位手眼通天的“年 大哥”了! 谢清说:“不就是几句话吗?赔个不是认个错儿说不定就过去了。卓氏那儿,也不 至于把账都记到你头上吧。” 展重阳说:“你这么说,他可不一定这么想。你看他最近,还不知把我恨到什么程 度呢!” 谢清说:“你就说还找得着找不着帮得上忙的人吧!找得着当然没必要跟他低三下 四,要是找不着呢?这可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就咱俩的年龄,再过五年绝对没戏,那 个梦你连做都用不着去做!” 展重阳长叹一声说:“我怕的不是丢脸,是怕丢了脸也办不成事儿。要不你先去疏 通疏通,有门我再去?” 谢清说:“你怎么糊涂呢!我去要是他给个下不来台,你再去不更难了?过去说大 丈夫能屈能伸,现在说政治家海纳百川、不计个人恩怨;就算是为了海牛镇,你学一学 蔺相如总还是应该的吧?” 展重阳嘴张了几张没能说出什么来。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选择去求年传亮,或许就 要选择后悔一辈子了。 最近一个月,年传亮至少有二十天是在黄河三角洲那边度过的。春天在省人代会上, 听说黄河三角洲那儿有大片土地准备出售或租赁,他就动了心。海牛岛有广袤的蓝色国 土,真正的黄土地却少得可怜。从发展多种经营出发,年传亮早就想在土地上做点文章。 省人代会后便拐了一个弯儿,到黄河三角洲那边去了一趟,与当地政府达成了以每亩两 千元,一次性购买三千亩土地的意向。因为不愿意成为展重阳、谢清炒作的对象,他一 直没说,这次签约也还是没说。好在六十万块钱一扔土地就到手了。从黄河三角洲回来 的一路上,年传亮盘算的已经是开发和经营的细节了。 回家已是下午,冲了澡,睡了一会儿觉,正想出门溜达溜达,院里忽然传来展重阳 的声音。 “年书记在家吧!”展重阳进到客厅,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四斤冻顶乌龙送到年传 亮面前。冻顶乌龙又叫高山乌龙,是生长在台湾中央山脉特别是玉山和阿里山上并且经 过了霜冻的茶。高山茶产量低,台湾有霜期又短,早春的冻顶乌龙卖到一两千块钱一斤, 市场上也还是难得见到。 “早就想来,总也不知道你在家不在家。今天我寻思管他在不在呢就来了。还真巧。” 展重阳用的是十分亲切自然的语调,好像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对于展重阳登门年传亮早有预料,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展重阳要想在海牛镇和 东沧市干出点名堂来,不登他的门是不可想象的。他想不到的是展重阳会来得这么快, 而且带着这么重的礼物。他一边吩咐倒茶一边说:“这一阵儿听说你忙得不赖,怎么样, 还都满意吧?” 展重阳不知道他说的哪件事儿,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赞赏还是带有讥嘲的意思,只得 半是解释半是叫苦地说:“哎呀,上边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乡镇这一级谁也没办法,只 能硬着头皮往前拱吧!” 展重阳说的都是虚话,但在年传亮听来却实得不能再实。一个镇党委书记的难处他 是知道的,展重阳能把这样的话说到面前,说明是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也等于间接承认 原先做的那些事儿说的那些话,都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出现的。这也是认错和解释的 一种吧。年传亮矜持地点了点头说:“那倒也是。” 展重阳知道这只是开头,关键的是在后边,在“卓氏中兴”的那件事上。尽管范江 南把责任揽过去展重阳也是必须有说法的,如果在这件事上得不到年传亮的谅解,后边 的话也就不用说了。 “这一段上边特别强调引进外资,任务全是死压的,完不成就拿一把手是问。”眼 下,诉苦怕是唯一可能争得年传亮同情和谅解的方式了。“也巧了,卓守则那小子要引 进港资台资,我寻思咱不接也有人接,闹好了将来还能收点税什么的就接了。谁知道接 下后那小子提出那么多难题,不是范书记顶着,搞得成搞不成还是另说着呢!” 年传亮静静地听。有关卓守则引资和兴办卓氏公司的事儿,年传亮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里边确有上级压和任务压的一面,也确有展重阳为着给自己争名声不惜一切的成份。 一上来他有过疑惑,想想政治需要对于展重阳这种人永远都是最高原则,也就释然了。 联想起展工夫为着卓守礼当兵和卓守则盖小洋楼,不惜把自己向死里打的往事,他心里 说这或许与展家的遗传基因也有点关系? 展重阳说到这儿打住了,后边的事儿就一句不提了。夫妻面前不说真,说了真打光 身。官场上的朋友之间,更是没有隐瞒就没有合作。譬如现在,假如年传亮什么都知道 了,自己能不能在这所屋子里坐下去怕也成了问题的。 “卓守则这小子天生不是个玩艺儿!不少人看他这一次人五人六的,可不知道中间 他使了多少坏劲!就说厂址吧,一上来他非得回海牛岛,非得把厂子建到海牛岛村口上 不可。我说你这不是找事吗?年书记是谁你不知道?硬是没理他那个茬儿。这要不是上 级压着,我早就把那小子赶到关东山喂狼去了!妈拉个蛋的!” 展重阳说得义愤填膺骂得咬牙切齿。卓守则要把厂子建到村里的事确曾有过,展重 阳把年传亮肯定不会同意、闹不好还得引出大麻烦的话说过卓守则并没有坚持。展重阳 之所以把这件事挑出来大骂一通,完全是因为要想赢得年传亮的好感,凭直觉,没有这 么一通无论如何过不了关罢了。 那骂果然在年传亮脸上泛起了笑影。卓守则想把厂子办到村里的话他是听说并且做 好了应对的准备的。事情不了自了他猜想必有原因,听展重阳一骂才知道了内情。他长 舒一口气,又摆了摆手,算是把这一段心中的郁闷和对展重阳的不满丢到一边去了。作 为一个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几年的人,这种事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从来都没有较真的意思 ;保住自己和村里不吃大亏、不受大损失,也就算是最高目标了。 接下说的是工作上的事儿,镇上准备干的几件事儿,都是用不着下边出钱出力、明 摆着对群众有好处的。再接下才说到了市里换届和哪些人有希望当副市长的事儿上。 “你哪,差不多了吧?” “说是进了大名单,总共六个人,起码还得刷下一半。” “那就有希望。” “希望有什么用。听说那些家伙都跟疯了似地到处活动,就我一个老老实实待着, 到了刷的还不肯定是我。” “那你也活动啊。范书记不是对你挺欣赏吗?” “欣赏是欣赏,关键时候顶不上,再欣赏也是白搭。” “不会吧?老范这个人还是挺重感情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范书记昨天进了栖霞山,今天省和海州不少人就找来了,说是 还有副省长一类的大人物。你想想,就是你是范书记,一边是省和大市的领导,一边是 咱这种话也没人帮着说一句的小喽啰,你怎么办吧?” “这么说也太不像话了!”年传亮显出几分冲动,“范书记在栖霞山准确吗?” “那肯定是错不了,不过听说是谁也不见。” “那……那依你说,我要是去找一找,是有这个必要还是没有这个必要呢?”年传 亮已经猜出展重阳的来意。 展重阳说:“哎呀年书记,这还用说吗!你要是出面,那可是比谁都强!我们这些 人你也知道,一辈子奔的不就是个位子吗!关键时刻,我可是就靠你年书记、年大哥啦!” 年传亮笑了。对于官场上的人和事他见得多知道得多,只要可能帮着说几句话的事 儿也干得多。这也正是他在东沧和海州这片地面上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的重要原因。对于 展重阳最近一段的表现他尽管有气,却也知道其中有许多原因,而且眼下毕竟是关键时 刻,展重阳又亲自求到了自己面前。 “这样,”面对展重阳诚惶诚恐的目光,年传亮露出了几分豪气。“我抓紧去一趟 栖霞山,该说的话我替你说去。不就是一个副市长吗,什么了不起的!” 年传亮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进了栖霞山。进栖霞山范江南明令手机不开、电话 不接、来访不见;然而看着秘书送来的名片,还是不得不打破了自己宣布的禁令。 会见在颇具江南韵味的翠竹轩,范江南说今天我可是冒着违犯纪律的危险来见你的。 年传亮说纪律不是人定的吗?在东沧你说是纪律就是纪律,你说纪律作废也就作废了。 范江南说作废不行,作废我就不用工作了,只能说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吧。 年传亮问:“听说这次要定副市长人选不会假吧?” 范江南说:“假是不假,你为谁来的吧?” 年传亮说:“还能为谁,也就是小展吧,别人我可管不了那么些。” 范江南说:“是他求你来的?” 年传亮说:“他求我就来了?我不想来谁求也是白搭。” 范江南说:“不是说他把你得罪得不轻吗?你还给他说的个什么意思呢!” 年传亮说:“嗨,不就是几句话吗!他想让我给他当领头羊,我没给他那个脸;屁 大的事一个。卓家那事儿大,你又硬是揽到自己身上,我有什么办法?” 范江南说:“实事求是,小展一上来先请示的我,是我让他去留的,留不下来我要 问个为什么的。这错不了。” 年传亮说:“我不跟你论那,就说这一次有希望没有吧?” 范江南说:“要说有希望也有希望,要说没希望也没希望。大名单上有,小名单上 能不能有难说。” 年传亮说:“这几年海牛镇上得挺快,不是年年是你市里的标兵吗?” 范江南说:“标兵也不一定就当副市长。名额少,上边还有不少杠杠:得有个女的 吧,得有个非党的吧。其他再平衡平衡,比他强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比方那个白森林, 光是计委主任当了六年。还有胡马镇的徐子兴,党委书记当了两任,全国都是拿了奖旗 的……” 年传亮说:“你别给我说那些。小展再怎么着是你一手拉拔起来的,年轻,有干劲, 对你也算是有情谊的。这种人你不用用谁去?再说用人这个事儿亲一分是一分,到你说 了不算的时候起码他也得多去看你几趟。任人唯贤,这就不贤了?哪方面也不差嘛!” 范江南说:“你年传亮年老板的话还能没道理吗?昨天是摆情况,今天还得议论议 论平衡平衡。你的意思我知道就是了。” 年传亮说:“就这么一个知道了?” “知道了就比不知道强。”范江南这才把声音放低了,说:“放心,再怎么议论平 衡,最后的板也得我来拍。” 年传亮点点头,随即起身说:“那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范江南说:“行,你告诉小展沉住气,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千万别闹出乱子来。” 两人出了翠竹轩,分手时年传亮才把两盒冻顶乌龙交到范江南手里,说:“小展送 的。台湾阿里山的。我品了品,比龙井和大红袍、毛峰,确实是别一个滋味。” 站到大会主席台上,面向来自于全市各行各业的人民代表,展重阳露出了少有的激 动。在四名新当选的副市长中,他是唯一不是靠着女同志、非党同志、上边派下来的同 志走上那个位置的。那使他博得了不少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正是在那些羡慕和嫉妒的目 光中,展重阳品出了人生的幸运和甜蜜。但从主席台下来不过十分钟,柳楠的一个传呼 就把他叫进了医院——展工夫已经病危两天了。展重阳来到病榻前时展工夫已经到了弥 留时刻,得知儿子当了副市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撒手西去了。医生们这一次是尽 了心的,那位白白胖胖的主治大夫一口一个展市长叫着,把用了哪些好药、采取了哪些 特殊措施一一地做着汇报。柳楠和展涛涛眼睛不瞅一下,展重阳却非但没有露出不满, 反而一连说了几声“谢谢”。盖棺定论,作为一名战争年代立过功、和平时期有过贡献 的老团政委和老县委书记,展工夫的追悼会开得既肃穆又庄重。从追悼会上出来,展涛 涛问:“爸,我爷爷活着的时候那么倒霉,怎么死了就这么了不起了呢?”展重阳把嘴 张了几张,到底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展工夫去世的消息年打雷、筱月月是从报上看到的。准确地说,是年打雷从报上看 到后逼着筱月月也看的。本来已经到了荣辱不惊、祸福不惊、高山坍于前江河陷于后不 惊的境地,展工夫死的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兴奋,当即拄着手杖,一步一挪地敲开了筱 月月的屋门。 筱月月正在练气功。练气功最忌讳的是有人打扰,见年打雷递过一张报纸,筱月月 当即便扔了回去。 “看看!看看谁死了!” “我管他谁死了呢!” “展工夫!” “谁?”报纸被抢回了,筱月月急急地翻着找着,把那条有关展工夫追悼会的新闻 读了两遍。“这个家伙总算是死了!总算是死了!”筱月月关了录音机,拿着报纸在地 上打了几个盘旋,又抓起电话跟两个一起练气功的姐妹通报了一通,接下便进到伙房, 做起了菜。菜做了三个,另外加了一个汤和一瓶法国产的马爹利。 “来,老头子!这一回可该庆祝庆祝了!” 马爹利是几年前年传亮拿来的,一直没人动过。说是庆祝,筱月月也只是倒了一个 杯底,年打雷嫌少,自己拿过酒瓶把一只能盛二两的杯子倒得只差流出来。他已经好久 没喝酒了,医生说他血压太高最好把酒忌了他就忌了,一忌连喝酒的念头也忌了。 “这个东西是个短命鬼!” 他一边喝着一边给筱月月也倒起来。能盛二两的大杯倒了一半筱月月抢过去说: “我就喝这些。”年打雷却把杯子又拿回说:“是庆祝对吧,那就真庆祝对吧!”硬是 把杯子倒得溢出来才罢了手。 “那东西比我还小五岁……我还好好的他倒……短命鬼!短命鬼呀……”年打雷一 边大口地喝着马爹利一边骂着、嘲弄着。 “你说他是短命鬼,我还嫌他活得太长!要早死十年才好呢!”筱月月也端起酒杯 大口地喝着、大声地得意着。好像她被那个人欺压了一辈子,这会儿才好歹被解放出来。 “我说他是短命鬼他就是短命鬼……”年打雷喝过一杯又抓起酒瓶要倒,筱月月说 :“行了行了。”伸手来夺,酒瓶却被他收进怀里;收进怀里还是倒满了,喝一口,便 一边拍着手一边唱起小调来了: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是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 恩情说不完,呀呼嘿嘿一个呀呀呼嘿……” 调门一上来就高,歌词唱完已经高得上不去也下不来了;接下的呀呼嘿恰恰爬到最 高一处时,那声音突然就有如弦断琴崩戛然而止了。等到筱月月从欣赏和等待中惊醒过 来,七十八岁的年打雷已经满面从容地驾鹤西去了。 筱月月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她在地上铺了一床新被,拽着抱着把年打雷放到 被子上躺好,这才给年传亮和水娟打去电话,让两人明天早晨到家里来一趟,有要紧的 事儿跟他们说;随之便淡淡地化了化妆,换过一身从没穿过的连衣裙,就挨着年打雷躺 下了。躺下后两眼微闭,把意念集中到一个神秘的穴位,任随身心一点一点地羽化、飘 零,羽化、飘零…… 第二天早晨,年传亮和水娟来到干休所的那个家里时,出现到面前的是一副足以让 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情景了。 年传亮默默地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而后一声没吭地出了门,给老干部局长打去电 话,要求为父亲母亲举行海葬。那说出的理由是父亲海边生海边长,在海边打了那么多 年仗,当了那么多年水产局长,退休后也一直把大海当成了自己的家园。那没有说出的 理由则是展工夫死了,身为副市长的展重阳为他开了一个体体面面的追悼会;卓立业死 了,卓守则和他的两个儿子为他举行了一个颇具宗教色彩的骨灰安放仪式——那消息年 传亮是从香港一份报纸上看到的——而论功劳论贡献论业绩论品格论影响,哪怕是从地 下论到天上、从远古论到未来,年打雷和筱月月都远在那两个人之上,年传亮当然不能 让自己的父亲母亲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年打雷是抗战干部,葬礼是有规定的,海葬从来都不在规定之列。老干部局长以 此为由试图说服年传亮,到北山革命公墓去给父母修一块像模像样的汉白玉石碑算了。 年传亮说那不行,市里如果不给老革命老英雄举行海葬,他就要自己为父亲母亲举行海 葬,规模和规格还要更大、更隆重,把省和大市的领导也请来参加。老干部局这才写了 报告。报告没人敢否也没人敢批,“旅行”了好大一圈,终了还是范江南在上面签了 “同意”两个字才算是定下了。 从给年打雷、筱月月蒙上单子,水娟就提出了要不要告诉华云和晨玉,要不要让她 们回来奔丧的事儿。“告诉她们干什么?”年传亮上来就是一句否定。晨玉身在国外, 进进出出不方便,不告诉也就罢了;华云是在新疆,坐飞机两天也就回来了,不告诉将 来落下埋怨水娟就不好交待了;就乘中午没人的时候又提了一句。年传亮恼了,说: “你是嫌我刚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呢还是盼着我早死?赶快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海葬的时间选在傍晚,太阳正在向海面降临却还没有降临,天空中一片金色海面上 也是一片金色。码头的高音喇叭里一直都在播放着哀乐。当周身挂满白纱,只有中间高 扬着国旗的渔政指挥船载着年打雷、筱月月,载着年传亮、水娟和晨军、晨民等人,载 着范江南、公达、展重阳和谢清等市镇的头头脑脑们,在一声悲壮悠长的笛号声中缓缓 离岸,早已等候在港湾里的几十艘渔船也随着拉响了笛号。在十几只渔船的护送下,渔 政指挥船一路前行,一路把悲哀和悲壮撒向海天。航行持续半个小时,直到海牛岛和海 牛顶变成远方一道约隐约显的细线时才停住了。其时夕阳如球、晚霞如火、海平如镜, 渔政指挥船被笼罩在一派绚烂之中。除了不远处一个海湾里几只小渔船正在撒网,天和 海仿佛都在一瞬间凝止了。 悼词是一首“献给爷爷奶奶的诗”,是由市文化馆两名诗人创作,海牛岛两名少先 队员朗诵的。朗诵结束,特制的升降机把包着白布、盖着红旗的年打雷、筱月月从舱下 双双抬上舱面,又从舱面双双抬上半空,在哀乐和人们的注目中缓缓移向海面,而后下 降,下降,终于轻轻地、轻轻地把两人投进了大海的怀抱。 人们没有注意,从献诗开始,海牛顶那边就徐徐地响起了雾号。雾号风一般地滚动, 海面上随之出现了大团的浓雾;浓雾翻卷,带动波涛也汹涌起来。及至年打雷、筱月月 的遗体被抬上舱面和被降至海面,雾号已如雷鸣鼓震,夕阳和晚霞已被浓雾遮掩,海上 也已是一片风起浪涌、涛雪连天的景象了。随着年打雷、筱月月被投进大海,一声惊雷 炸响,一阵大雨倾盆而下,在海上和船上溅起了一层硕大的水花。突如其来的风雨,使 年传亮和船上的人们都觉出了惊悚,众人或者慌忙抱成一团,或者紧紧地抓住船上的栏 杆和缆绳。“大家注意了,不要慌!大家注意了,不要慌!”渔政指挥船船长一边亲自 把舵,一边通过高音喇叭发着“敬告”。可“敬告”发过几句,高音喇叭突然中断了, 怎么喊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了。船长只得喝令几名船员,把范江南、公达、展重阳、年传 亮等人拉进指挥舱,又把船上的其他人送下底舱。 浓雾锁天,暴雨如注,巨浪腾空……大海仿佛翻了个儿,两名少先队员透过雨帘和 风浪,却分明看到海牛顶变成了一座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海上一队威武雄壮的 龙兵簇拥着年打雷、筱月月的遗体,围着指挥船绕过一圈,又围着海牛顶绕过一圈,悄 然远去了。 浓雾、暴雨、巨浪持续了半个小时,一阵清风拂过便戛然而止了;天空中又出现了 如诗的夕阳,海面上又出现了如画的绚烂,中断了的高音喇叭里又传出了哀乐;而不远 处那片海湾里的几只小渔船,依然悠扬地撒着网,仿佛从来都没有受到过任何惊扰和影 响。 这真是神啦!太神啦!渔政指挥船上一片惊叹。 十几篮五颜六色的花瓣撒向海面,海面上顿时形成了一道彩色的波涛。“呜——” 渔政船指挥船拉响了笛号,“呜——”随行的十几只渔船也拉起了笛号。 “呜——呜——” “呜——呜——” 粗豪雄浑、悠扬深长、亦悲亦怆的笛号,把无尽的情思传向大海,传向长天,传向 深邃而又神秘的远方。那一刻年传亮觉出了心海的澎湃。他知道自己又扳回了一分,年 家的好运非但没有随着两位老人的仙逝而沉落,反而愈发得神奇迷离和光芒四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