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雪熙熙攘攘飘飘欲仙,把候车室的玻璃门窗封住了,把长途汽车站外的街道、房屋、 林木、田野封住了,也把展涛涛的心封住了。 学校放假,展涛涛出了校门一路北去,先是秦皇岛和山海关,而后是吉林雾淞和长 白山天池,再而后就是哈尔滨冰雪节了。那果然没有使她失望,站在零下三十七度的严 寒里,面对一座座神话般的、如梦似幻的冰雕作品,她第一次感受到冰雪与艺术是如此 接近,如此浑然天成古朴奇拙。说好的腊月二十九到家,从哈尔滨飞青岛时一切顺利, 从青岛要回东沧却遇上了大雪。“通往东沧的高速公路封闭,所有汽车一律停开!”得 到消息后展涛涛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刚一消失,她便掏出大哥大,拨通了东沧市妇联 的电话。 “涛涛吗?你在哪儿?刚才我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开机,我正担心怎么回事儿呢!” 耳朵里传来妈妈惊喜交并的声音: 大哥大刚刚流行,全是半头砖似的;飞机上不准用,昨晚又忘了充电,展涛涛已经 不敢轻易开机了。 “妈!高速公路封了,我回不了家啦!” “什么?你说什么?高速公路……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听——”展涛涛把大哥大举过头顶,车站里嘈嘈杂杂的人声、广 播声便传到了几百里之外。 “那……那可怎么办呢?”柳楠的声音变了调儿。女儿去哈尔滨是她同意的,赶在 腊月二十九回家也是她批准的,可她没有同意临到春节还下这么大雪,没有批准封闭高 速公路哇! “我还正要问你呢!妈,要是走不了,我可得在车站过年啦!”电话里传来的是展 涛涛的哭腔。 柳楠这才想起慌不得,说:“涛涛,你千万别急!我马上跟你爸联系,让他想办法 啊!” 展涛涛说:“我……我的大哥大快没电了。” “哎呀那可不行!你等着,十分钟,不,二十分钟后我再给你电话。你千万别乱跑, 就在车站里等着啊!” 放下电话,第一个传呼打的是“家有急事,速回电话!”打过十分钟电话铃一直没 响,柳楠又发了第二个:“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可眼睁睁看着表针走过三分钟还是 不见回音,第三个发的就是:“你不会是死了,连涛涛也不要了吧?”只有在这之后电 话铃才骤然响起,展重阳才算是出现了。 展重阳其时正忙得四脚朝天。春节前历来是送礼的时机,柳楠第一次打传呼时,他 正在海城一座滨海靠山的宿舍院里,为敲不开一位大市头头的家门犯愁。接到传呼,认 出是柳楠,心想肯定是为着昨晚没回家的事儿就没理睬。哪想一次没回引来两次,把女 儿也扯上了;而一回,一颗心就变成一个秤砣,沉到一百米以下的冰水里了:女儿是家 庭的中心,是联结他和柳楠的纽带,春节历来又过的是一个阖家团圆,展涛涛如果回不 了家,这个春节也就不用过了! “这样,东西你们继续送,我马上回去!”展重阳对同去的几个人说。风雪自西而 东,青岛那边封了公路海州这边还只是开了一个头儿。展重阳一路向回赶一路就把电话 打到气象台,问准一两天内风雪没有停止的迹象,随之又把电话打到东汪盐场,以命令 和恳求的语气,让场长派两名经验丰富的司机,把那辆三菱越野车开到自己家门口。 “算我求老兄帮忙了!多谢啦!”展重阳难得大声地嚷着。 这边人刚进门那边三菱车也到了。“赶快跟涛涛联系,让她在车站等着,哪儿也不 准去!”展重阳发着命令。电话打过去,展涛涛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说是大哥大快 没电了,这可怎么办哪!”柳楠嚎着。“继续联系!一分钟都不停地联系!”展重阳吼 一声出门上了三菱车。“我也得去!要死我也得跟涛涛死到一起!”柳楠哭着叫着。展 重阳喊一声“快!”三菱车一声怒叫冲进风雪,朝向远方奔去了。高速公路关闭,原有 的老公路依然开通,三菱车便成了皑皑雪原上的一只甲壳虫。车到半路柳楠打来电话, 说是展涛涛已经联系上了,让她在车站死等,不见不散。展重阳这才舒了一口气。生拼 死斗、历波踏险,凭着两位老司机和三菱车难以置信的越野防滑能力,展涛涛终于赶在 大年三十晚饭前,回到了东沧城里的那个家里。 母女相会,如同经受了一次生离死别,展涛涛和柳楠抱在一起呜呜呀呀,只差没把 房子也泡进泪水里。 包着饺子下着饺子吃着饺子,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谈论着天南海北的奇事 轶闻,一个甜甜蜜蜜的除夕夜过去了,老天爷把一个晴晴朗朗的正月初一送到了人间。 正月初一照例要拜年,展重阳第一个拜的是年传亮。六点整打去的电话。那让年传 亮觉出了高兴,心里说这个小展行,知恩图报,不愁关键时刻没人鼎力相助了! 因为展重阳头午要出去给两个一把手和老领导拜年,看家和接待拜年的人的任务落 到了柳楠身上。一上午收到的三五百块钱左右的小礼品不下十几件,现金也有五六份, 少的一千多的一万,加到一起足有四五万。展涛涛大瞪着两眼说:“拜年还讲送钱的呀?” 柳楠说:“送什么的没有。你爸是副职,那些正职和权大的十万二十万也不一定下得来。” 展涛涛说:“我的妈呀!那怎么办?还不赶快退回去!”柳楠说:“往哪儿退?你不收 都得把人给得罪了!”展涛涛说:“那出了事儿怎么办?”柳楠说:“出什么事儿?送 得多了收得多了,再说连个收条也没打怎么证明是收了?”她见展涛涛忧心忡忡又说: “放心,名字我都记着,回来交给你爸,让他想办法退回去就是了。”展涛涛这才把心 放宽了,说:“都说是官场腐败,原先我只知道那些到学校给我送东西的人是冲着我爸 去的。哪知道后面的事儿老啦!”柳楠说:“哪朝哪代不这样?你还是好好念你的书出 你的国去吧!” 上午跑了一大圈,下午展重阳就坐在家里等别人来给自己拜年了。来的第一拨是泰 明灯具厂厂长吴有奇和摩托车配件厂厂长左撇子。两人都是展重阳的亲信干将,展重阳 离开海牛镇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以镇党委的名义给两人和另外几名镇办企业的厂长 经理每人重奖十万元。十万元从企业自有资金中出,展重阳发的只是一张纸。但没有那 张纸那十万元就装不进厂长经理的腰包,装了就得提心吊胆,说不定哪一天还得到铁屋 子里去蹲几年;有了那张纸不但可以装,还装得光荣,装得喜气洋洋。那使吴有奇等人 感激莫名。谢清说:“展市长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小子们没有良心可是不行!”那些厂 长经理们心领神会,加之也正恨不能为日后埋下伏笔,于是这个送一套房子,那个送一 辆小汽车,另一个送一套家电家具,又一个送十万块钱的保险单……用的全是合理合法 和难得挑出毛病的方式。这样的直接结果是展重阳的私有财产猛增了七十多万,间接的 结果是展重阳人虽然走了,与海牛镇那伙厂长经理们依旧千丝万缕难分难解。 因为礼品礼金年前送过,拜年的话一说,吴有奇说的是孩子他姨今年农学院毕业, 想进拖拉机厂,拖拉机厂的书记已经答应了,希望展重阳给他们厂长再打个招呼。左撇 子说的则是从深圳引进的那个项目准备正月十六剪彩,希望展重阳能去壮壮门面。前一 个展重阳回答了一个“行”,后一个展重阳说“没有特殊情况就去”;见门外又有人来, 两人便赶紧放下随身带的两件小礼品起身走了。 拜年的人一直没停,柳楠和展涛涛开始还出来打个照面陪着说几句话,几拨人过去 就不露面了;直到卓守则登门,展重阳叫了几次,两人才很不情愿地进了客厅。 卓守则如今是大不一般了。省政协委员,“卓氏中兴”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市里逢 有重大活动都要请到主席台上坐一坐的。与范江南、公达熟得不行,与展重阳更是铁得 掰不开。拜年,他送的是一副祖母绿,点名送的是展涛涛。展家只有一个女儿,要让展 重阳欢心这自然是一条捷径。展重阳不懂祖母绿,一看款式色泽也知道不是一般东西, 当即向里屋喊了一声:“涛涛!”里屋应了一声不见有人出来,他走到门口又喊了一声 :“涛涛,你来一下!” 因为明天要回姥姥家,展涛涛和柳楠正试着衣服,听展重阳喊过两次只得进了客厅。 展重阳把那颗祖母绿递到面前说:“你卓伯伯送的。还不赶快谢谢你卓伯伯!” 祖母绿是有名的天然宝石,展涛涛跟着同学到珠宝店去看过,并不真懂,但一看宝 石那么大那么绿那么亮,连忙喊一声:“妈!”把柳楠叫了出来。 柳楠对祖母绿也是一知半解,一看却知道比市面上两三千块钱的那一种要高档得多, 便一面道谢一面给展涛涛戴到手上。展涛涛个子不高,体形也有点偏胖,但那并没有影 响到手;祖母绿一戴,那双丰腴白皙的手便忽然放出光芒,把整个人都映亮了。 展涛涛喜抿了嘴儿,柳楠也喜抿了嘴儿,问:“这是哪儿来的?怎么好像没见过这 么纯这么大的呢?” 卓守则说:“咱们这儿当然见不着。这是那年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早就想给孩子送 过来,总是怕年龄小戴不出去。” 柳楠说:“这么好的东西得多少钱呢?” 卓守则说:“什么钱不钱的!孩子戴着好看,别的你管它呢!” 柳楠被说得笑了。从心里说,她对卓守则从来都没有好感。那倒不是因为卓守则与 展重阳过去如何如何现在如何如何,原因是在妻子和孩子上。一个只求生儿育女不把妻 子当成一回事儿,甚至于想娶就娶想离就离、离了还要养起来的男人,在她眼里,与过 去那些三妻四妾的大地主大资本家完全是一路货色。这不只因为她是妇联副主席,身上 担着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责任,单是作为一名妻子和女人,她就自觉与卓守则隔着 几个世纪。因此卓守则每次登门,只要展重阳不在她从不让他跨进屋里一步;即使展重 阳在,她也从没给他送过一杯水一个笑脸。可今天有了祖母绿,就另当别论了。 柳楠嘴里说:“那多不好意思啊。”把一杯芳香扑鼻的热茶放到卓守则面前。卓守 则道一声谢,她又把眼睛盯到展重阳身上,想听一句收不收的话。展重阳却转了话题, 说:“哎老卓,你那儿子还好吧?过年回来了没有?”他向展涛涛示过一个眼色说: “你卓伯伯的儿子就在美国留学。你想了解国外的情况,找你卓伯伯就行了!” 卓守则听说起智新和国外留学的事儿立时涨了情绪,说:“你说智新哪。人家美国 没有过春节这一说,再说他学习那么紧又那么忙,想回来也回不来呀!” 展重阳说:“原先说那孩子痴呆我就不信,哪有父亲身体这么棒、本事这么大儿子 痴呆的?结果怎么样,大智若愚、大器晚成,谁不服也是白搭!” 柳楠说:“老辈说福在天上,想躲都躲不过,原先我还不信,这会儿看还真是那么 回事儿呢!” 夫妻俩一唱一和,把卓守则心里的得意和甜蜜全夸出来了。他脸上笑着嘴里却谦虚 着:“别,也别这么说。这不都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嘛!” 展重阳说:“你这么说也对,没有改革开放智新出不了国,现在是什么样儿也难说。 到底是省政协委员有水平啊!” 卓守则越发如同进了云彩,展重阳却话题一转说:“哎老卓,国外上学的情况你也 知道一点吧?” 卓守则说:“怎么,涛涛也想出去?” 柳楠说:“想是想,可到底是现在出去还是过几年出去,去美国还是日本,出去以 后上哪个学校,还一点数儿没有呢。” 卓守则说:“这好办,你把需要了解的写好,我让智新帮着了解清楚再告诉你不就 得了。”说到这儿他忽然灵机一动,对展涛涛说:“要不这样也行:我把智新的电话和 地址给你,你直接给他写信、打电话,不也省了你爸你妈的事儿吗。” 柳楠说:“这倒是个办法,就是两个人没见过面儿……” “这好办,回去我先给他挂个电话。”见展涛涛应了,卓守则又说:“智新现在可 不是原先了,个头比我还高一块,英语连美国人都叫好,还是个学生头儿,说是跟好多 国家的留学生都有联系。” “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展重阳目视展涛涛说:“你卓伯伯这一辈子很不 容易,智新小时候也是受了罪的。有机会你真该跟他们学习学习才是。” 展重阳说的是奉承话,卓守则却动了心思,说:“你还别说,有机会让涛涛和智新 认识认识交个朋友,说不定还真是件好事呢!” 柳楠听出那话后面的意思,又见展涛涛皱了眉头,说:“那当然好,现在是信息社 会,年轻人多交几个朋友总没有坏处。” 按照卓守则留下的地址和电话,寒假临近结束时,展涛涛果然与智新取得了联系。 智新问准展涛涛急于知道的是国外留学生的学习和生活状况之后,说他们那个总部设在 加州东亚大学的海外华人学生联谊会,正在筹备一次有各国华人留学生参加的中国问题 学术研讨会,如果展涛涛愿意的话,他可以把她列入邀请名单,只是出国的一切费用要 自己承担,事先还必须寄一两篇论文来。展涛涛把情况跟爸爸妈妈说了,展重阳、柳楠 觉得无论女儿最终出不出国、出到哪个国,能有机会到国外走一趟总是好事,便一口答 应下来。这样展涛涛在寒假结束回到学校,填过几份表格寄过两篇论文之后,终于接到 了一份来自于美国洛杉矶的邀请函。 “快点展涛涛!你都晚了一个小时了!” 举办中国问题国际学术研讨会,是一年前在堪培拉的一次聚会时确定的,那时智新 刚刚出任联谊会副秘书长。在美国七年,他从一个痴痴呆呆、土里土气的半大孩子,变 成了一名高挑英俊、文质彬彬的高材生。加州和洛杉矶的华人学生过去多是来自台湾、 香港、东南亚,与中国大陆隔着一道鸿沟。随着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增多,有关中国大 陆的问题和情况日益成了关注的热点。举办中国问题研讨会,让来自世界各国的海外学 子(其中也包括少量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学者)会聚一堂,一边交流情况、研讨问题一 边观光游览、结交朋友,也就成了颇受欢迎的一种形式。 “开幕式过了,第一场研讨也快完了,再晚咱俩就不用参加了!” 为着筹备研讨会这一段智新和他的伙伴们脚尖都悬在空里。研讨会五天,要去大峡 谷和拉斯维加斯,真正的学术研讨只有一天。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近百名海外学子,智 新决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表达观点、展示才华的机会。可直到开幕式结束展涛涛还没到 场,他只得到大门外等起来。一个女孩子第一次出国,人又是爸爸介绍来的,果真出了 事儿他是没法交待的。 “上楼,三楼报告厅!对,就从那儿上!” 展涛涛是昨天上午到达洛杉矶的。她给智新的第一印象说不上靓却也落落大方。从 几次电话里智新听出,爸爸很希望他能跟她交个朋友。交个什么朋友没说,意思却是明 白的。明白也只是明白,交朋友的事儿智新自有主张。但热情确是没有虚假。 “不就是一个研讨会和几个发言吗?你也太认真了吧!” 洛杉矶是美国的“天使城”,那不仅因为在西班牙语里洛杉矶就是天使城的意思, 还因为这里有举世闻名的好莱坞和迪斯尼。洛杉矶的七月,是一年中最为美丽的季节。 把研讨会选择在七月的天使城,确是体现了智新和他的伙伴们一片真诚良好的愿望。 “你来参加的不不不……就是研讨会吗?那些发言不听才是遗憾。第一场马上结束, 再晚第二二二场也……”智新还是没能改掉一急就有点结巴的毛病。 研讨会的中心议题是“中国的文化遗产与改革开放”。远离中国大陆来研究中国大 陆,在海外学子们心目中是再正常不过也再理智不过的。曾经风靡世界的许多反映拉美 国家生活的长篇小说,不正是出自于身居他乡的众多拉美作家之手吗?距离产生美也产 生真理,何况这些海外学子多是抱定学成之后“建设中国、改造中国”的鸿鹄之志;而 即使那些不想回中国或者一时回不了中国的人,也无可选择地要与中国保持谁也无法割 舍的联系。 一步两台阶爬上三楼,智新和展涛涛进到报告厅,在后排的空位子坐下时,第一场 研讨会已经临近尾声。第一场的主持人是惠灵顿大学的时乐尔教授,发表人是来自纽约 的硕士研究生齐文德,评论人是考文垂大学的牛李珍珍。发表和评论已经结束,主持人 总结了几句下课铃就响了。第二场接着开始。第二场的主持人是来自堪培拉大学的博士 生郝真,发表人是来自京都法学院的四年级学生莫西娅,评论人是加州东亚大学的副教 授郭百行。郝真是智新去年在堪培拉认识的,他强调了几句中国的文化遗产对于改革开 放的特殊重要性,说明第二场要研讨的内容只是第一场的继续和深入,便请发表人莫西 娅开始演讲。对莫西娅智新一无所知,只是昨天在机场时打过一个照面,觉得她说不上 特别漂亮却很讨人喜欢。那突出地表现在一口牙齿跟碎玉似地特别整齐、耀眼,脖子跟 一株白杨树似的特别的长和白上。人白、脖子白、牙齿白,身上穿的又是一袭白裙;白 裙上缀的却是一朵火红的胸花,那火就一下烧得智新和他的同学们热辣辣的,把莫西娅 看成了一只人间的仙鹤。但让人眼睛着火是一回事儿,演讲是又一回事儿;莫西娅能不 能讲出让人信服的观点,智新就说不出来了。 莫西娅好像是飘上主席台的,她用普通话作了几句自我介绍,便用英语开始了演讲。 她讲的是两个中国家族的故事,从最初原始古朴的和睦相处到一方施恩一方报德,又到 相互仇杀你死我活,以至于时至今日仍然无从开释。她特别讲到的是家族中一位无比纯 洁、善良、美丽的女性,先是为着化解仇恨成了阶级斗争的受害者,后来又为了创造美 好生活而成了家族观念的牺牲品,成了种族偏见的牺牲品。她的结论是:落后陈腐的阶 级观念、家族(种族)观念,才是阻碍中国的改革开放走向深入的最大障碍,才是阻碍 中国走向民主繁荣、中国人走向自由和谐幸福的最大障碍。 “我可以坦率地说,我刚才讲的就是我的家族的故事,那位纯洁、善良、美丽和饱 受苦难的女人就是我的姑姑。在中国的改革开放走过十几年,中国大多数老百姓开始过 上美好生活的今天,她仍然在中国边疆的一个山区里过着没有爱情的生活。我为姑姑的 昨天悲愤不已,更为姑姑的今天扼腕长叹。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我始终认 为,改革开放的最终目标不仅仅是繁荣富强,更是人的心灵的自由和升华。从这个意义 上说,我认为不彻底铲除陈腐的阶级观念和家族观念、种族观念,彻底铲除由此引发的 种种不健康的社会心理,即使有一天中国富强了,改革开放也不能说真正获得了成功。 我为我的家族和另外一个家族的未来祝福,为我姑姑和许许多多像我姑姑一样的人的未 来祝福,为包括我在内的全体中国人的未来祝福!” 莫西娅用诗一样的语言结束了演讲。智新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似乎早就有 过的、十分相似相同的感受。只是这种感受是来自于莫西娅讲的那两个家族和那个女性, 还是来自于心灵中早就有过的某种情思,他一时还说不清楚。他用力鼓着掌,同时把身 子向展涛涛侧了侧说:“不错,讲得不错!” 展涛涛回过的是一缕不以为然的目光。中国改革开放最大的阻力是阶级观念、家族 (种族)观念,在她看来,这如果不是睁着两眼说瞎话,也只能是隔靴搔痒隔墙猜谜, 连起码的方向也没有找到。 主持人宣布评论人发言,那位名叫郭百行的副教授当即把麦克风拉到自己面前。他 是智新在美国的好朋友,他研究的“蜂鸟”牌防癌新药已经申请了美国专利,正在洛杉 矶和旧金山的几家医院里进行临床试验。他说他听了莫西娅的演讲,对改革开放前中国 社会的愚昧有了更深体会,对于阶级斗争和家族(种族)冲突的影响有了更深感受;演 讲中所说的两个家族很有典型意义,特别是那位美丽善良的女性的命运,让人感触良多 获益良多。但他对于莫西娅把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视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大阻力 表示忧虑,担心会不会有以偏盖全、一叶障目的问题。 “哎!这才真是讲得不错呢!”展涛涛用力鼓了几下掌,又故意向智新发了一句评 论。一个演讲几种反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智新笑了笑,只是没有鼓掌。 第二场演讲结束,接下是午餐。午餐被安排到海上,一行人出了会场直奔码头。码 头是一个半封闭的小海湾,里面停着不下几百只各式各样的游艇。 展涛涛说:“呀,这么多呀!”智新说:“多?这才是一部分,洛杉矶的游艇够你 数上几天的。”展涛涛说:“这得多少钱一只啊?”智新说:“那种大的、德国造的, 少说也得几百万美元;那种小的、当地造的也少不下几十万美元吧。”展涛涛说:“这 都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智新说:“什么叫集体的个人的?这么说吧,多数是家庭垂 钓兜风用的,也有大公司用来接待客户和谈生意的。”展涛涛说:“就这么一年到头停 在这儿?”智新说:“那当然了,游艇谁也藏不到家里。”展涛涛说:“得交钱吧?” 智新说:“一个月怎么着也少不下几百美元。”怕展涛涛不明白又说:“美国人好玩, 每到礼拜天节假日,不少人开着汽车游艇,带着一家人或者朋友就走了。这是人家的一 种生活方式懂了吧!”展涛涛“呀”了一声不吭气了。原先她只听说美国人有钱、生活 水平高,却没想人家过的会是这样一种生活。 两只摆渡的客艇开到面前,智新招呼众人上艇。客艇朝向小海湾外面的大海湾开去。 洛杉矶的海是蓝色的,比起东沧的海要蓝得深沉蓝得真实;东沧的海是蔚蓝,一眼 看下去清澄明澈,几米以下的水草鱼虾历历可数,洛杉矶的海则是靛蓝,即使把眼睛埋 进去也还是一片蓝光闪烁。靛蓝的海,在中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凝重。智新见莫西娅和 郝真站在舱前的甲板上说着什么,便走过去,目视莫西娅说:“你的演讲真好!” 莫西娅好像有点意外,说:“真的呀?” 智新说:“那当然了!起码是我认为好,不是一般得好,是特别得好、好极了!”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认识一下好吗?” 莫西娅接过看了一眼,把自己的也递过一张。智新看了看说:“莫西娅小姐说的那 位姑姑叫什么名字可以问一下吗?” 莫西娅说:“怎么,卓先生是想……” 智新说:“我只是觉得你姑姑,跟我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 莫西娅说:“是吗?那你家是中国哪儿呢?” 智新说:“山东啊。” “山东哪儿呢?” “东沧啊。” “东沧?”莫西娅吃了一惊,“东沧哪儿呢?” 智新说:“怎么,莫小姐也知道东沧?” 莫西娅说:“你就说东沧哪儿吧!” 这一下轮到智新吃惊了,他仔细看了看名片,又打量了莫西娅几眼,摇摇头说: “看我想到哪儿去了!可笑!真可笑!” 莫西娅说:“什么可笑,你是说我吗?” “不不,”智新笑着,“我把你姑姑跟我认识的库尔德林大草原上的华云姑姑混到 一起了!” 莫西娅说:“这么说你真的认识我姑姑?这可太巧啦!” 智新一愣:“你姑姑真是华云姑姑?那你……”他指着名片上的莫西娅三个字犯起 了诧异。 “这是我的英文名字。我的汉语名字叫晨玉——年晨玉!” “哎呀!”智新一个高儿跳起来,拉住晨玉的手说:“我说刚才你越讲我越觉着讲 到我心里了呢!我是智新,卓智新!那一年我和我爸还专门到新疆看过华云姑姑嘛!” 这一次轮到晨玉吃惊了。智新?面前这位英俊潇洒的海外学生联谊会副秘书长,会 是卓家那个又痴又呆的智新?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晨玉是半年前从一位朋友那儿知道这次研讨会,又经由朋友介绍报名参加的。因为 是第一次参加,生怕闹出笑话,才用了英文名字。两年前也是暑假,她与妈妈去新疆大 草原看望姑姑,与姑姑和凯华呆了一个礼拜;演讲中的观点多是那时萌生出来的,确是 代表了她的真实感受和思考。她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演讲和观点会受到原本属于对立阵营 的智新的赞扬。这对于她实在是一个不小的鼓舞。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啦!太好啦……” 客艇靠上大海湾中间的一只大船,大船是专为吃饭和海上观光设立的。参加研讨会 的学子们沿着楼梯来到二层的大餐厅,智新却喊着:“三层!三层!”把众人引进三层 的中餐厅。三层的中餐厅居高临下,可以尽情领略洛杉矶和东太平洋的风情,学子们争 先地在餐桌前坐下了。智新还是与展涛涛坐在一起,他指指隔着几桌的晨玉说:“原先 说地球村我还觉得夸张,你知道那位莫西娅是谁?就是晨玉,我们村年传亮的女儿!” 展涛涛一怔,打量了几眼道:“我说呢,怎么有股子土腥子味儿呢!”智新说:“土腥 子味儿,我怎么没觉出来?”又劝解道:“都是东沧来的,你总该也认识一下吧?”展 涛涛一撇嘴起身走去,走去并不理睬晨玉,而是与郝真交换着名片聊起来。 因为饭菜没上,又见郝真和展涛涛聊得高兴,晨玉走到窗前瞭望起来。 “我可是早就听说了你的名字,在北京就听说了的。”展涛涛坐到晨玉的位子上说。 “是吗?北京也有人知道我?”郝真的大学是在武汉读的,去澳洲已近十年。“不可能 吧?”他说。“怎么不可能,昨天我第一个打听的就是你。头午又见你主持得那么从容、 有风度。”从这次出国的本意出发,展涛涛套近乎买人情也就成了情理中的事儿。 饭菜上来,晨玉要回座位,见展涛涛已经拿起刀叉吃起来,只得另外找地方。“晨 玉!晨玉!”智新指着身边的空位子喊着:“这儿!这儿!” 晨玉得知智新是卓守则的呆儿子,又想起卓守则与父亲、姑姑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种不自在;也担心智新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生出疏远和隔膜;见 智新还是那么热情真诚,这才在智新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了。 饭是中西合璧,有洋芹炒田鸡、清蒸鲈鱼、香菇鲍片煲,也有土豆沙拉、带着血丝 的牛肉,吃起来也就刀叉勺筷各显其能。智新自然没有问题,晨玉在日本也时常如此, 展涛涛就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别急呀。这样,这样嘛。”郝真不时指点着。 大船的位置是固定的,二层以下是固定的,三层的餐厅却一直在缓缓旋转;展现到 众人面前的,也就一会儿是靛蓝无际的东太平洋波涛,一会儿是洛杉矶低矮却又色彩斑 斓的楼群和绿荫了。 吃过饭回到东亚大学图书馆,第三场研讨接着开始。第三场是非主题性研讨,除了 主持人,谁都可以上去发表自己的意见看法,可以是与前两场研讨的问题有关,也可以 另辟蹊径。海外学子思想活跃人人争先,发言从一开始就热火朝天。听过几位发言,看 看时间越来越少,展涛涛忍不住也上了台。 “同学们,海外的华人同学们,我是来自北京大学的展涛涛,我是到美国来长见识 的,但听了不少老师同学的演讲,我觉得也应该把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介绍给大家。我认 为影响中国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最大阻力,不是上午莫西娅同学说的阶级和家族(种族) 观念,而是中国由来已久的官本位思想和根深蒂固的官僚经济体制。”为了说明自己的 观点,展涛涛例举了不少党政官员为了创造“政绩”盲目上马盲目投资,以至于造成重 大损失的事例。那事例中也包括了海牛镇投资五千万从来都没能开工的汽车修造厂,海 牛岛投资三千万只落下一片空厂房和水泥池的养鲍场。 “五千万和三千万人民币在美国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中国一个乡镇和村子就是一 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更可怕的是在中国的乡村和城市,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这能说 不危险吗?能说不危及改革开放的前途吗?”展涛涛义愤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我说, 中国改革开放的主要阻力或危险,来自于现实而不是来自于历史,来自于官本位思想和 官僚经济体制而不是所谓的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阶级斗争在中国大陆早就成了历 史,家族(种族)的发展壮大,对于改革开放也是动力和机遇——在座的哪一位如果能 以家族的名义从国外引资回去,我相信肯定会受到欢迎。所以我坦率地说,把阶级、家 族(种族)观念当作主要阻力的观点,不过是少数心灵留下阴影的人一厢情愿的说法。 我的话完了,谢谢!” 在学校展涛涛就一向不甘人后,到美国,她觉得如果不表现得更勇敢、更有锋芒, 就肯定会被埋没;而批判,则是展示勇敢和锋芒的最佳方式。 晨玉对展涛涛一无所知,不仅对她的现在一无所知,对她的过去包括她的爸爸也一 无所知;对她把官本位思想和官僚经济体制视为主要危险的观点也并没有多少不同意见, 但听她把自己当成了靶子当即举手要求发言。智新却抢先一步,站到了主席台上。 “各位同学、老师,我是加州东亚大学的卓智新,我对展涛涛同学刚才发表的观点 并没有什么不同看法。但我认为,她更多地是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提出问题,而莫西娅同 学更多地是从精神尤其是人性的角度提出问题,两人的观点并不是根本对立的。这是我 的第一个看法。第二,就我个人而言,我更赞同莫西娅同学的观点。坦率地说,我就是 莫西娅同学说的另一个家族中的一员,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小时候就是在那种仇恨 和苦难中长大的,几年前我回到家乡时又亲眼见证了那种仇恨和苦难留下的恶果。如果 说这还是因为我心灵中存在阴影的话,那么我现在就讲两件离开我们并不遥远的生活现 实,看能不能帮助同学们更好地理解莫西娅同学的观点。” 他讲的第一件生活现实是刚果(金)。那个有名的“中非宝石”之国有着二百多个 部族,为着争夺钻石矿藏和牧场,多次发生部族之间的仇杀,二百五十多万人死亡,数 百万人流离失所,人均收入不到一美元,百分之七十的人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他讲 的另一个生活现实是卢旺达。卢旺达气候适宜、风景优美,有“非洲的瑞士”和“常春 之国”的美誉,发生在1994年的部族大屠杀,却使卢旺达成了“吃人之国”、“寡妇之 国”,使国家和社会倒退了几十乃至于上百年。 “中国的情况与刚果(金)和卢旺达不同,但历史上长达几十年的内战和阶级斗争、 路线斗争,无论激烈程度还是残酷程度,都并不亚于非洲的部族大屠杀。何况内战和阶 级斗争、路线斗争,很大程度上是与家族也包括种族之间的冲突交织一起,形成了非常 复杂的关系。家族的形成和发展有其正当的理由,但在今天,在一个开放的世界里,狭 隘的家族或种族观念,确实已经成为文明发展和人性解放的反动力。正是从这个意义上, 我认为把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做为阻碍改革开放深入的最大阻力不无道理。谢谢 各位。” 智新的发言引来了几声叫好,一位来自于阿姆斯特丹理工大学的小伙子,讲起了一 个流传颇广的现代寓言:一位天使到地球上巡视一圈之后向上帝报告说:那些地球人跟 一群发了疯的蚂蚁似的,每天都在不停地争斗、残杀、吞噬、破坏,如果任凭他们这样 下去,地球还能不能存在就成为大问题了。“这里说的是地球能不能存在同学们,假如 地球都不能存在了,还有什么改革开放可言?还有什么经济发展、人性自由可言?所以 我说,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是第一位的,但最终的成败并不取决于经济发展,而取决于能 不能建立起一个公正、平等、民主、和谐的社会体系和人际关系。而从这一点上说,消 除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的影响,确乎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在这里,我要特 别地向莫西娅小姐表示我的敬意!”他把手从面前划过,把一个飞吻抛向空中,抛向晨 玉座位的方向。 那引来一片笑声和掌声。在那片笑声和掌声中,主持人宣布第三场研讨结束、茶叙 开始。茶叙是场间休息的一种。会场外摆着不少点心饮料水果,会场内拉起手风琴唱起 歌,人们愿意吃就吃愿意喝就喝,愿意听愿意唱也尽可自便。在从会场通向门外的过道 上,晨玉迎住智新,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说:“太谢谢了!”智新说:“我还得谢你呢! 不是你还引不起我的联想来呢!”晨玉说:“那也得谢,谢谢你的联想啊!”智新说: “行,咱们就算是互谢吧!” 端了一个盘子,夹了几片芭乐、火龙果,又端了一杯香橙鸡尾酒,智新走到展涛涛 面前说:“怎么样,刚才我的发言还有点道理吧?” 展涛涛白过一眼,睬也不睬地飘到郝真那边去了。 “你你你你……”智新禁不住急了。 展涛涛跟郝真说起一个印地安人的笑话。她说得那么夸张,说过几句就放声大笑; 那神情和动作,都分明是做给智新看的。 一个问题几种看法,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都可以尽情发表意见、讨论争论,这 在美国是一种活力的表现、相互信任和友好的表现,智新想不出展涛涛会这样回应自己。 好在一位负责晚上活动的同学通知说,晚上要举办舞会,场地在二楼娱乐厅,舞伴要自 己找;凡是找好舞伴的同学请到他那儿报名。智新原本的搭档是展涛涛,舞伴也理应是 展涛涛;展涛涛这么一种情绪,他实在就没有了心思。 “怎么着,为什么不报名呢?”晨玉忽然出现到面前。 “我……就算了吧!”智新转身向会议厅里走去。 “哎,你这个人可真是够呛!”晨玉一把拽住他,同时把仙鹤般的长脖子和火烧云 般的面孔展露到他面前,说:“咱们可是同乡对吧对吧对吧?我大老远地来到这儿你连 一次舞都不肯请我跳,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