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一场雪降临时,库尔德林大草原上还是一片青葱。野草没有来得及枯黄,树叶没 有来得及凋零,狐獾狼兔没有来得及找好过冬的家园,连那红的黄的紫的开满山谷的油 葵花、剑兰花也没来得及收回芳菲雪就来了,飘飘洒洒张张扬扬、候鸟归林群蝶斗春似 地来了。有了这第一场雪,草原上花红叶绿的季节就算结束,接下就是雪压冰欺、漫长 得看不到一点边际的冬天了。 第一场雪带给华云的是说不尽的欢欣。那不仅因为相隔四个半月之后又看到了雪花, 听到了凯华追逐雪花的叫声,也因为老科学家的生日来临了。而那是一年前就说好要庆 贺一番的。 “今年马马虎虎也就算了,明年七十七岁可是大吉,再这么马虎可是不行!”华云 说。老科学家自十三岁父母双亡就把生日丢了,是华云重新提起和接下来的。但每次老 科学家总是马马虎虎,一碗面条了事,不肯也不允许华云认真操办。 “七十七岁大吉?怎么好像没听说过呢?”老科学家调侃说。 “没听说过的事儿多了。六十六大吉不大吉?八十八大吉不大吉?单只这七十七就 漏到外边去了?”华云也自有理由。 “大吉,就是大吉嘛!就是大吉嘛!”八岁的凯华搂着爷爷的脖子撒起娇来。 “好,大吉!就按凯华说的,咱们大吉行了吧!”老科学家对这个半世里得来的孙 子,是只有听命的份儿的。 “妈妈妈妈!爷爷答应大吉啦!爷爷答应大吉啦!” “那不行,大吉是大吉大庆是大庆,得让爷爷答应大庆才行!” “爷爷爷爷!妈妈说得大庆才行!你快答应啊!快答应啊!” “那可不行。爷爷老了,还大庆得个什么劲儿!等你和妈妈的生日咱们再大庆好吗?” “不嘛!不嘛……你不答应大庆,往后我就不跟你玩了!” “那才好呢,爷爷还正想多睡会子觉呢!” “那……那我就再也不上学、不学英语了!” “那可不行!不上学、不学英语可不行!” “那你就说大庆!你说了大庆我就学,要是不说……爷爷!” “好,长本事了!行,大庆!明年咱们大庆……” 准备工作是从牧民们进山搭起第一座毡房时开始的。华云去了一趟县城,为老科学 家扯了十二尺青呢布料十二尺藏蓝粗布,做了一套中山装和一套长襟布扣的学者服。同 时买回的还有蜡烛、彩纸、灯笼、鞭炮。及至最后一批牧民拔起毡房出山时,华云又去 了一趟县城,拉回了一拖斗米面肉蛋、萝卜白菜、葱姜酒茶和香蕉、哈密瓜、香水梨、 葡萄干。库尔德林大草原的冬天,没有足够的生活用品是不可想象的。萝卜白菜、米面 肉蛋和葱姜酒茶等送进厨房,衣服和一应喜庆物品被放进柜橱,水果和提前订做的大蛋 糕则被送进地窖,上面又盖上了几张报纸。 悄悄准备的不只华云,两户为着孩子读书没出山的哈族牧民成了她的帮手。刷屋、 挂彩、布排……一切都是以清扫卫生的名义进行的。生日那天一早起来老科学家就被告 知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说了声“是吗!”只顾忙自己的去了。下午三点,牧区小学放学 时老科学家被叫进屋里,要他换下身上的旧布褂,穿上那套青呢中山装或者长襟布扣的 学者服。 “怎么回事儿?这是哪儿来的衣服?……不就是个生日吗,怎么还非得换衣服呢!” “别忘了今年可是大庆,你自己早就说好的!” “我自己早就说好的?我什么时候早就说好的?” “哦——爷爷赖皮喽!”凯华嚷着,“爷爷去年就说好了大吉大庆,我都没忘!爷 爷赖皮喽——” 老科学家这才想起去年确是说过大吉大庆的话的。“那……就算是大庆也不一定非 穿新衣服吧?” “你看看我们穿的什么。”华云指指自己又指指凯华和两位哈族牧民。老科学家这 才发现,华云穿上了一件新紫羊毛衫,凯华穿的是一套几天前刚刚买回的牛仔装,两位 哈族牧民的妻子也都换了新衣服,比起平时精神多了。 “行,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老科学家穿上那套长襟布扣的学者服被引进餐厅时,五颜六色的花纸突然自天而降, 落了一头一身。他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正面墙上是一个用七十七盏小灯笼排成的大大的 “寿”字,四个墙角各有一个印着“寿”字的大灯笼,围绕着大大的“寿”字和大灯笼, 七条用彩纸缀起的彩花联带,七根用鞭炮编起的红色立柱,把屋顶和墙壁变成了一片绚 烂交错的彩虹。与彩虹相对应,地上铺起了白色的地毯,地毯上撒上了五颜六色的干花 瓣。摆放大蛋糕的是一个特别搭起的平台,上面高低错落插了七十七支红蜡烛。老科学 刚刚坐到老寿星的位子上,七十七支蜡烛就鲜花般地开放了,凯华和几个哈族牧民的孩 子,用英语和哈语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华云和两位牧民的妻子也加入合唱的行列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那一刻,老科学家如同走进一座圣殿。七十七年的人生带给他的挫折和磨难是太多 了。十三岁丧父、十五岁丧母。唯一的一次爱情持续了一年便中途夭折。科研成果得了 大奖,自己却连参加庆功会的资格也被取消了。来到库尔德林大草原是最无奈的选择。 单位上和家里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以至于后来昭雪平反时花费了好一番周折。库尔德林 大草原给予他的除了宁静和安全,更有苍凉和孤独。特别是一到冬天,进山的路被封锁 出山的路被封锁,满山是冰雪满眼是冰雪,六七个月看不到一个人一只动物,时间、空 间包括太阳、月亮、血液、呼吸仿佛永久凝固和失去了周而复始的活力,那绝对是要让 人发疯的。第一个冬天,老科学家的一头青丝变成了一头银发。银发大把大把脱落,以 至于第二年夏天到来时,他差一点没能走出那间刚刚垒起的黑蜂房。后来渐渐好转和习 惯,然而根深蒂固刻骨铭心的苍凉和寂寞,还是无时不摧残和折磨着他,直到华云带着 那个黑黑的小肉团突然降临,生活和命运才总算出现了转机。 七十七岁是一个难得的数字;对自己,老科学家从来没有更多的奢望;可面对如此 的场景和气氛,他还是一阵心潮涌动波翻浪卷。 是吹红蜡烛的时候了。老科学家憋足了劲儿,华云、凯华和满屋子的人憋足了劲儿 ;一声,“开始!”众人嚷着、笑着、帮着,把七十七支红蜡烛吹灭了,又一齐端起饮 料和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把满心的祝福送到了老科学家面前: “祝楚老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祝楚伯伯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祝爷爷……再活一万年!” “祝楚爷爷再活两万年……” 老科学家笑着,一一地与华云和凯华等人碰着杯: “好!也祝你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好!也祝你再活一万年!” “好!也祝你再活两万年……” 老科学家如同回到七十年前,回到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他每祝一句都要把杯子里 的红葡萄酒狠狠地喝下一口;祝过喝过这才酣然大笑,一直笑得手舞足蹈,两只眼睛里 噙满了泪花。 “好哇!好哇……” 他试图抑制,泪水还是冲破围堤,在那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汇成了两道激流…… 相处八年,华云第一次看见老科学家流泪。在她的印象里,老科学家如同远方那座 大乳峰,永远都那么庄严、圣洁、肃穆。是什么打开了他的泪腺?往事的悲楚、心灵的 伤痛抑或是年龄一年比一年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好、觉出得生命的紧迫和无奈? “楚老……没事吧?”华云关切地拉住老科学家的手。 “爷爷爷爷,你干吗哭哇?干吗不使劲喝呀?”凯华一脸天真。 “爷爷不哭!爷爷喝!”老科学家挺起腰板,把泪水一抹,说:“喝酒!今天哪是 爷爷的好日子,爷爷就是要放开肚子地喝,放开胆量地喝,非要喝他一个大酒鬼不可!” 他倒过满满一杯,与华云、凯华一碰,一仰脖子倒进肚里。 “华云,喝!咱们爷儿俩是前世结的缘分!我楚浩天有了你和凯华,这一辈子就算 是没白活!你不喝可是不行!” 华云说:“喝!就凭着你对我和凯华的这份情意,这一辈子我能给你当这个女儿, 就是天大的造化!” 话确是出自于真心。如果说华云和凯华到来之前老科学家只是一只孤雁,一只不肯 屈从于命运的、高傲而悲怆的孤雁,华云和凯华带给他的就是家庭和亲情。如果说在来 到黑蜂房之前,华云只是风雨中一只漂荡的小船,老科学家就使这只小船有了锚泊之地, 扎下了生命之根。中外合璧、三代同堂、生死相依、相濡以沫……话说到心里酒喝到心 里,华云忽然一手搂着凯华一手搂着老科学家哭了。那哭先是默默地一点声息没有,不 一会儿就嘤嘤啜啜带出了音调,再不一会儿就滔滔汩汩变成了一江春水。凯华见妈妈哭 得伤心,也跟着哭得伤心,科学家的泪腺也又一次被打开了;相依为命的老少三代抱在 了一起,哭在了一起。 “别,别哭!”还是老科学家最先抬起泪眼,“今天是喜庆日子,咱们可是说好了 庆祝的!” “庆祝……庆祝!”华云一昂头抹掉泪水说:“凯华,还不给爷爷和妈妈倒酒!今 天妈妈是非陪着爷爷喝个够、乐个够不可啦!” 生日过后,接连几场大雪封闭了草原,封闭了黑蜂房,老科学家正好一头钻进暖冰 矿的开发设计。经过近四十年的奔走呼吁,暖冰矿总算引起了重视。那是北京一个决策 部门的负责人,也是当年老科学家的一名学生。去年夏天,在老科学家的一再邀请下那 位学生来到草原,登上了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大乳峰;在亲身验证了暖冰矿的神奇 之后,发誓要把这个项目推上去,把净化社会和灵魂的大事干成。回到北京后,他把暖 冰矿开发写进了“9623”计划。从来信的情况看,明年雪融花开草青水绿时,有关部门 的资金和人马就要进山了,老科学家几十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可因为暖冰矿地处大乳 峰上部,山势险峻冰覆雪裹,能不能从哪儿才能开出一条通道,能不能从哪儿才能开出 一个施工场地,也就成了一大难题。从得到肯定回答的那一天起,老科学家一直都在勘 察、论证,大乳峰去了四趟,线路选了五条,设计图纸画了十几张;如今急于要做的是 斟酌对比,拿出一套既节约又可行的方案。这样等到那位学生带人进山时,就可以直接 进入正题了。华云知道暖冰矿对于老科学家的意义,知道一旦开发成功将会产生的影响, 也就把照顾好老科学家的生活,保证老科学家顺利完成设计当成了第一要务。她从哈族 牧民那儿买来两只杀好的公羊,每天配上萝卜、山药和从山上挖来的中草药,为老科学 家熬起了羊肉汤。羊肉汤喝了一冬天,老科学家脸上就浮出亮色,身板也强壮得多灵活 得多了。 库尔德林大草原上没有春天,如果一定说有,也只是冰消雪化、草地吐绿和牧民返 回的那短短的十几天二十几天。及至草绿水清、游人进山,夏天就开始了。老科学家认 定今年夏天,他接待的第一拨客人是他的学生和学生带来的人马,华云也一连去过几次 县城,做好了接待的各项准备;然而第一批出现到黑蜂房的,却是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 记者。 “请问,这儿就是库尔德林大草原的黑蜂房吧?”高个子的男记者一边递过记者证 一边打量着华云和老科学家。他的汉语说得相当流利,只是带着一种西方人所无可避免 的艮劲。 华云接过记者证,见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注明的是“路透社记者安切尔”,不觉露 出了惊讶。库尔德林大草原时常有外国游客进出,记者却还是第一次见。 “欢迎!欢迎安切尔先生到我们这儿来做客!”华云她目视另一位金发碧眼、娟秀 娇小的女士问:“这一位是……” “露丝。我的搭档也是girk friend (女朋友)。” “你好!这么说你就是那位名叫华云的传奇女士了?”露丝的目光在华云身上一连 打了几个来回。 “传奇女士?什么时候我成了传奇女士?”华云觉得好笑。 安切尔握住老科学家的手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就是那位legend的老科学 家了?” legend在英语中是传奇的意思,老科学家和华云都不觉笑了:看来在这两位英国记 者的语言中,legend不过是个习惯用语,与“普通”“一般”之类的词汇并没有什么不 同。 “Correct (正确)!”露丝嚷着,“安切尔,我们找对了,这位肯定就是我们要 找的legend的华云小姐和老科学家了!” 又是一个legend,华云和老科学家禁不住笑了。 问准了没有错,安切尔这才告诉说,他们是从去年前来观光的英国游客嘴里,知道 了黑蜂房和老科学家、华云的,这一次他们是受通讯社委派专程前来采访的。 “哎呀,这可太好啦!”华云认定暖冰矿已经引起了国外新闻机构的注意。因为老 科学家的发现迟迟没有引起重视,华云曾几次给国内的新闻单位写过信,两位英国记者 肯定是从国内的同行那里得到了消息。 “Welcome (欢迎)!非常欢迎两位到黑蜂房来!”华云把安切尔和露丝领进老科 学家屋里,沏上茶,又俯在老科学家耳边叮嘱了几句,这才准备午饭去了。 老科学家不一会儿却进了伙房,说:“错了,人家要采访的是你!” “什么?怎么可能呢?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老科学家说:“错不了。他们是听说你为了凯华,不惜放弃一切和逃到边陲大草原 的故事才来的。他们说从来没有听说一位东方女性,会为了抚养一个非洲黑人的后代做 出这样勇敢的选择。他们认为这是一件很了不起、很legend的事儿。” 这真是天外奇闻。自从来到草原,华云一直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对凯华的出身 和与凯利的爱情,更是从来都没有向任何人透过一句,消息怎么会传到外国记者耳朵里 呢? “怎么办,见不见?”老科学家也觉出了难办。 “不,你告诉他们弄错了,这儿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段故事,让他们赶 快回去!” 老科学家说:“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根本不相信。说是好多年以前,他们就 从英国留学生嘴里听到过这个故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你和孩子。去年夏天露丝的姐姐 到这儿来,跟你和凯华一起照过相,他们才认准就是你和凯华的。他们把照片也带来了。” 华云接过照片,照片上果真是一个英国胖女人与她和凯华的合影。那是去年天气最 热的时候,照片上那个胖女人在黑蜂房外的草地上与她和凯华聊了几句之后,说是要拿 回去留作纪念照下的,天知道那“纪念”后面还隐藏着那样的心机! “你告诉他们那完全是一个误会,完全是她姐姐凭空猜想出来的。让他们赶快到别 处找去吧!”华云有些愤怒了,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扰乱她和凯华的生活。 “那好吧。”老科学家进到屋里,屋里随之传出一阵提高了音调的对话。对话结束, 老科学家再次出现到华云面前时说:“这两个英国记者非常固执,说他们是把你当做传 奇英雄才找到这儿来的,如果你不肯接受采访他们就不走了,在这儿住下了。” 华云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事儿,想想却也知道对方并没有恶意。掩盖显然无济于事, 争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唯一的办法只有躲避。她让老科学家稳住安切尔和露丝,自己 带上凯华和随身的几件衣物悄然出门,搭上一辆出山的汽车直奔伊犁。在卓美芹家里住 了一个礼拜,直到确信两名记者走了华云和凯华才重新回到黑蜂房。传奇、英雄?华云 才不想去当那个传奇和英雄呢!只要凯华能够平安长大,能够凭自己的才能赢得社会的 尊重,华云其心足矣、其愿足矣!其他一切都是不在话下的! 焦点又回到老科学家身上。从天暖草绿游人进山,老科学家就一直盼着那个学生。 书信通了几封,一直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可直到夏天眼看过去了才又来了一封信,语 气全变了,说是开发暖冰矿的项目上报后最终遭到了否定,非但否定还挨了批评,说国 家的开发资金怎么可以用来扶持这样一个没有科学依据的项目?“师心已尽,我心已尽, 然则世事如此,非你我之所能也!”信的末尾,当年的学生和如今颇有权势的决策部门 的负责人,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看着信,老科学家先是两手打颤。接着嘴角和眼角打颤。接着嘴唇和面部打颤。再 接着便两眼一直栽到了地上。等到华云和凯华发现,老科学家已经话都说不成一句了。 “楚老!楚老……”急急忙忙把老科学家抬进屋,急急忙忙把北京来信读过一遍, 华云搂住老科学家放声大哭。凯华伏在老科学家身边,把爷爷爷爷的呼唤,不停地向老 科学家耳鼓里灌。老科学家却跟睡着了一般,任你怎么喊怎么叫怎么落泪,没有一点回 应的表示。 五天的昼夜看护精心照料,终天换来了老科学家的起死回生。那天太阳西斜时老科 学家忽然睁开眼睛,拉着华云的手,说他要到草地上去看一眼黄昏的景色。 夏日黄昏的草原,太阳伸出数不清多少温情的小手,尽情地抚摸着云杉林和草地和 伊犁马;晚霞连接暮蔼,越发呈现出梦幻般的氤氲和瑰丽。老科学家躺在草地的一张躺 椅上,苍白干瘦的面庞上露出了几分欣慰。他望着草原,望着山谷,望着云杉林、胡杨 林和伊犁马,望着山谷、河流、花草、牛羊鹿鹅……最终把目光落到远处那座高高的皑 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巨大乳房的雪山上了。 “……大乳峰……暖冰……矿……”老科学家喃喃着,眼睛里喷出一层湿雾。华云 生怕触动他的心事引起他的激动,说了声:“咱们还是回去吧。”急忙要把他向黑蜂房 里抬。老科学家却把手和眼睛固执地探向远方:“大乳……峰……暖冰……矿……暖冰 ……矿……” 当晚,七十七岁的老科学家走完了人生的旅途。华云、凯华和与他朝夕相处的哈族 牧民们,把他埋葬到黑蜂房外那片向阳的草地上,让他与养育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生命热 土合为一体。 送走老科学家,是继续留在草原还是返回东沧,成了华云必须面对的抉择。老科学 家弥留之际叮嘱她,为了凯华要尽快回到东沧去,华云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凯华已经 八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黑的、连活下来也成问题的小肉团儿;社会与八年前相比也 有了很大不同,一个黄种人和黑种人的混血儿的身份,已经不足以阻挡华云的脚步了。 问题仅仅在于,华云对于这片边陲的、接纳和养育了她和凯华的热土,这片留下了老科 学家太多梦想和悲情的热土,已经有了难舍难分的情感。的确,她怎么能够离开库尔德 林大草原离开黑蜂房?怎么可能离开长眠的老科学家离开大乳峰和暖冰矿?怎么可能离 开伊犁马和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哈族牧民和他们的孩子?华云认定自己今生今世,是注定 要与库尔德林大草原同一个命运了! 她把想法告诉了晨玉。晨玉大学毕业考中的是加州东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去洛杉 矶已经一年多了。她相信晨玉是一定会理解她支持她的。然而等来的是晨玉毫不留情的 批驳。理由是随着社会的进步,当年逃往边陲草原的理由已经不复存在;随着老科学家 的去世,继续在边陲大草原上生活下去也成为海外奇谈;如果她一意孤行,不仅有违于 老科学家的遗愿,也必定毁了自己和凯华。“亲爱的姑姑,你的命运也许生来都是为着 面对苦难、经受苦难的,但那是旧时代的安排;如今,凯华难道还要重复你的命运,还 要接受旧时代留下的苦果吗?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文明时代的知识女性,承认自己肩负 着培养凯华和创造新生活的重任,你就应该毫不迟疑地接受我们大家的劝告,重新做出 选择。这不仅是我,也是我妈、我哥和我们这儿所有人的共同心愿!”晨玉信里,充满 了忧愤也充满了期待。 那封信来过不久,水娟和晨军的信就来了,众口一词,全是催促回东沧的。水娟和 晨军的信还没来得及放进抽屉,丹露的信也到了。丹露几年前就从青岛师院回到海州, 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办起一所惠英中学。她告诉华云,她正缺少一位副校长,非常希 望华云能够回去帮她一把。“亲爱的大宝贝,当年你不肯听我的话,让我一直想了八年。 今天你如果再不听我的话,我可就要‘私奔’了——到你那大草原上去看一看,是哪个 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勾住了你的魂儿。小心,别让我嫉妒!快点回来,我会亲你的!”信 的末尾,丹露又露出了当年的那股醋劲和辣劲。 华云觉出心帆的鼓动,可怎么回信没有想好晨玉的信又来了。这一次增加了智新。 晨玉和智新是从那次洛杉矶相识之后成了朋友的,晨玉的研究生考到洛杉矶就有他的因 素在里面。两人相互倾慕情投意合,可因为牵扯到两个互不相容的父亲和家族,建立爱 情关系也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华云对两人的相知和相爱十分珍视,也就给两人写了不少 信说了不少话。如今轮到两人说服起她来了: ……亲爱的姑姑,就算我们讲的道理你都不愿意接受,你总不会忘记自己是海牛岛 的女儿吧!不会忘记海牛和雾号吧!海牛和雾号如果有灵,也一定会盼望你尽早归去的 ……还有,你老是说舍不得离开老科学家爷爷,可你想过没有,老科学家爷爷最大的心 愿是在大乳峰上,即使为了老科学家爷爷的心愿有朝一日能够实现,你也应当早下决心, 重返东沧…… 晨玉、智新对自己和凯华的真诚华云一点都不怀疑,看着两人的信,她不得不承认 自己被打动了。那是晚上,她一边读一边哭,读了不知多少遍哭了不知多少遍,迷迷茫 茫中好像回到了海牛岛,眼前出现了四个遇难的渔民迎着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顶 和声声相连的雾号,爬上礁岩,垒石建村的情景,出现了三剩子重返海边、二次建村的 情景。带着梦中的情境和晨玉、智新的信,华云来到了老科学家坟前。天上新月如钩, 地上嫩草如茵。胡杨林里不时传来几声老鹰扑翅的钝响。草丛深处,蛐蛐和叫不出名儿 来的小生灵们,起劲地演奏着悠长缠绵的边陲恋曲。华云默默地坐在老科学家坟前,默 默地把心中的话向老科学家倾诉着,不知不觉中老科学家竟然出现了。老科学家穿的还 是那身长襟布扣的学者服,脸上还是挂着清纯温厚的微笑。他久久地凝视着华云,把涓 涓的情流不停地灌注到华云心里;直到月亮要被云朵遮掩起来时,才指着远方,把大手 用力地挥动了一下。 那挥动的大手,就镌进华云脑海中了。 华云回到东沧是在二十天之后。为了省钱,她和凯华在硬板车和长途公共汽车上颠 簸了整整十二天。东沧给予华云的最初印象是陌生。汽车停稳,望着车站内外那么直那 么宽的马路和那么高那么漂亮的楼房,她还以为是到了烟台或者青岛,直到晨军和水娟 叫着她和凯华的名字迎到车上,她才恍然大悟,知道已经到家了。 家是海州的那套四室两厅的公寓房。为了迎接华云母子,晨军和雨雨搬回银行宿舍, 家里只留下水娟和甜甜。“这儿比海牛岛和东沧可强多了。这一回啊,你和凯华就把家 安这儿,省得我和甜甜孤单。”进门,一边放着东西一边水娟就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华 云见公寓楼背山面海拥红偎翠,又这么大这么宽敞,很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凯华透 过窗子看到了大海,先自又跳又嚷,非要妈妈领他到海边去玩不可。 “妈妈今天累了,明天行吧?放心,我的小宝贝儿,以后这海就是你家的大脸盆, 你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去呗!”水娟亲了一下凯华的脸蛋。那年她和晨玉去新疆 时凯华还小,见不出个真实模样;八岁的凯华、大起来的凯华,肤色平和了许多,眼睛 和脸面神灵了许多,看起来舒服得多也漂亮得多了。 “不嘛!我就是要看sea (海)!就是要看sea (海)嘛!”凯华刻不容缓,没有 一点商量的余地。 “走,我领你去!”晨军放下手里的东西,拉起凯华的手。 “哦看海去啰!Sea !Sea !Sea ——”凯华飞快地拉开屋门,向楼下奔去了。 “都说是混血儿漂亮,还真应了!”水娟说,“学校晨军已经联系好了,就在刚才 回来的路上,离家近,教学质量也是全区拔尖的。” 华云说:“这可太好了。我哥呢,就他一个人在村里?妈和爸身体还好吧?我写了 那么多信,他们一个字都没回,我也不知道是身体不好,还是为着过去的事儿不肯理我。” 水娟说:“她爷爷奶奶的事儿,晨玉没跟你透过?” “透什么?她老是说爷爷奶奶身体挺好,就是年纪大了,有你和晨军在身边也用不 着我操心。” “这孩子,对你这个姑那可真是!” “怎么,爸爸妈妈出了什么事儿?”华云听出话中有话。 年打雷、筱月月去世时,按照年传亮的意见没把消息告诉华云、晨玉,水娟心里一 直是个事儿。晨玉是三年前回家探亲时知道的,哭过一阵埋怨过一阵,去新疆时也并不 主张告诉姑姑:姑姑身处边陲又带着凯华,让她知道了实在只能增加悲痛和麻烦。如今 华云回来了,水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她爷爷奶奶一会儿再说也来得及,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洗个澡睡一觉吧。坐了 十几天车,要我,没个三天五日就别想歇过那个乏来!”水娟从屋里找出一封信,说: “这是丹露留的。原先说好一起到车站接你,前天说是济南有点要紧的事儿走了。” 华云打开信,里面是一张叠起的字条: 我最最亲爱的大宝贝: 终于盼来了你回家的消息,我真要高兴死了!可我还是要出去几天,看来即使不想 死也得死上几天的。乖!好好地睡上几觉,等我回来!我会给你买好吃的东西和用力地 亲你的! 想你的Dailw 后面的英文签名写得很草,不仅胳膊长腿长而且夸张,那是丹露一贯的做派。华云 禁不住笑了,把自从老科学家去世以来积压在心里的忧郁,一刹那间化成了一股青烟。 “嫂!你看丹露写的什么!”华云把字条递给水娟,水娟也笑成了一团。“哎哟这 个宝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是同性恋呢!” 洗了澡,睡过一觉起来,水娟这才把年打雷和筱月月怎么去世的,去世后年传亮怎 么不准告诉她和晨玉,以及为年打雷和筱月月怎么举行的海葬,海葬时怎么出现的大雨 和雾号、龙兵,以及晨玉回来以后怎么哭和埋怨的,去新疆时又怎么没有告诉她的情形 说到了华云面前。华云想到了爸爸妈妈的种种,唯独没有想到两人已去世多年。她边听 边哭,一直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已。她恨哥哥不肯告诉自己,也恨自己惹出那么多麻烦, 以至于连起码的孝心也没尽到。“我得看看爸爸妈妈去!我得看看爸爸妈妈去!”她呜 咽着说。 “人死如灯灭,你看不看能怎么着?再说又是海葬,到哪儿看去!要我说,哪天买 几刀纸,在家里烧一烧也就行了。”水娟说。 “那不行!爸爸妈妈那么疼我,说什么我也得去看看他们!海葬也得去,不去我还 是个人吗!” 水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只得让晨军给年传亮打电话,告诉说华云回来和要 去海上祭祀两位老人的事儿,让他帮着准备条船。晨军出去后,华云问准爸爸妈妈去世 的具体时间,忽然想起正是那一年那一月的那一天,她一个晚上莫名其妙地心慌、落泪、 焦虑、悲伤,不停地跌倒和一个接一个地做着噩梦;老科学家当时以为她得了什么怪病, 紧张了好一阵子,可一个晚上过后便一切如常了。原本认定是一个特殊的生理现象,如 今看起来肯定是与爸爸妈妈去世有关了。天人相应、亲生骨肉相应,华云觉出了真实和 神奇。“咱们得看看爷爷奶奶去!咱们得看看爷爷奶奶去!”华云搂着凯华,好一会儿 都没法平静飞云走马的心绪。 第二天早饭后晨军找了一辆车,拉上水娟和华云、凯华直奔海牛岛。海牛岛与华云 记忆中的并没有太大差异,了不起只是道路加宽了几米、小楼和大楼增添了十几座二十 几座。从村头下车不过几分钟消息就传开了。自从华云那年出走,村里人都以为她回不 来了,见她带着这么大一个孩子出现到面前,真有说不尽的惊奇。华云一一地与乡亲们、 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们拉着手、问候着,好一会儿才来到码头,登上了那条等候的渔船。 渔船船长是当年参加过海葬的,没费多大周折就把船开进那片海域锭了锚。香火点起来, 黄表纸烧起来,华云边哭边与凯华、水娟、晨军一起,把满满的两篮子鲜花和特意从新 疆带回来的几袋雪莲和红花投进海里。想着爸爸妈妈对自己的钟爱,想着自己对爸爸妈 妈的留恋和怀念,华云祈望能够出现当年海葬时的奇迹,祈望爸爸妈妈能够像老科学家 那样出现到自己面前,与自己做最后一次告别。凯华自小满脑子装的就是对姥爷姥姥的 崇敬,也只是不停地哭着喊着:“姥爷姥姥,我是你们的凯华呀,快来看看你们的凯华 吧……”然而直到祭祀结束,海上和天空中始终平静如初,没有出现任何特别的迹象。 那使华云和凯华禁不住生出了几分失望。 从码头上出来,村口汽车停放的那边等着好多乡亲和同学。大路也来了,他告诉华 云年传亮因为有个要紧的会没在家,临走时特别交待,华云姑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找他, 由他全权负责。华云说了声“知道了”,便向汽车那边走去。离家八年好不容易回来, 身为哥哥的年传亮竟然面儿也不肯见上一个,华云自然没有更多的话好说。来到汽车前 正要上车,一辆黑色小轿车忽然停到面前,一个中年女人一把抱住华云说:“哎呀老同 学,你可是回来啦!”华云仔细打量认出是夏菊,说:“好你个夏菊,了不得了,坐上 小汽车啦!”夏菊说:“什么呀,这是俺们老板的。是他让我来接你的!”“你们老板 是谁,怎么认识我呢?”“还有谁,当年你救过命的那个人呗!”“卓守则?他什么时 候成了你的老板,我怎么没听说呢?”“你听说?得,还是快走吧,说是中午要请你们 吃饭哪!” 卓守则是自从那年新疆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的,既然回来了见一面总是应该的,只是 ……华云看看水娟、晨军,露出了几分犹豫。 夏菊说:“卓总说了,有多少人请多少人,让大家都去!” 水娟说:“那就别了,我家里还有孙女,晨军下午也还得上班。”她目视华云说: “你该去去。凯华愿意跟我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跟你去长长见识也行。凯华!” 凯华说:“我要跟妈妈去请吃饭!” “你倒是不带吃亏的!”水娟刮了一下他的额头,只管上车走了。 “这就是你那儿子啊?”夏菊打量着,“这么精神,比我那一个可是强多了!” 华云说:“你那一个几岁了?” 夏菊说:“还几岁,马上上大学了!你呀,这方面可是落后分子。”她打开车门说 :“走吧,卓总这一段忙得没黑没白谁也不见,听说你回来立马让我来接,说不定还等 急了呢!” 卓守则这一段确是忙得没黑没白。没黑没白指的不是没有黑白而是黑白颠倒:每天 从天黑下来开始忙,一到天亮便偃旗息鼓。那忙的自然是“大宇”、“现代”和“协和”。 眼看海牛岛和沿海一带的渔民们发了财,要卓守则和香港台湾洛杉矶的那几位卓氏兄弟 心不动手不痒是不可能的;何况公海上的交易,开始人民币和小打小闹还凑合,后来要 的全是美元,全是几百万几千万的大买卖。这一来,卓守则和卓家的几位兄弟得心应手, 大鲶鱼和那伙渔民们只得屈身做了帮手。那确是让卓守则和卓家的几位兄弟大显了威风, 也确是为卓氏家族的中兴大业增添了实力的。可惜的是最近北京有人发了火,海关也开 始理直气壮地缉查起来。可越是到了这份儿上,卓守则和那伙每夜必忙的人越是迫不及 待;那不仅因为眼看干不成了,更因为大笔美元已经预付出去,一旦情况有变损失就大 了。这样风声越紧,东沧一带的夜晚就越是忙得不可开交。卓守则一月前进的那批两千 多万块钱的货已经销完,另外三千万块钱的货也马上要到;只要这批货到了、销出去了, 卓守则就算是功德圆满了;那种迎着刀尖向上撞的事儿,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干的! 一切安排妥当,听说华云带着儿子回来了,卓守则也就乐得一起热闹热闹、庆贺庆 贺了。 会见在卓氏公司三楼会客室,卓守则捧着凯华的脸蛋,把几支国外进口的大香蕉送 到他手里,又把一杯龙井放到华云面前。“这一次回来就不走了吧?”他问。 华云说:“想是这么想,这儿是我的家嘛。” 卓守则说:“这就对了。过去是被逼得没办法,这会儿谁再逼逼试试,还说不定走 的是谁呢!” 华云说:“这么说你也想把别人逼走?” 卓守则说:“我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平白无故,钱我还挣不过来呢!” 华云说:“要不人家都说,卓老板如今是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呢!” 卓守则说:“你不会是还想救我一次,领着我向新疆和深圳逃吧?别说,说不定那 还真是好事!” 华云说:“怎么个好事法儿?” “哎……”卓守则想说的是浑话,瞅瞅夏菊、凯华只得咬住了。 凯华却急了,摇着华云的手说:“妈妈,你们要到大草原我可是不跟你们走,大草 原上没有海!” 会客室里溢起一重笑浪,华云搂着凯华笑得前仰后合。卓守则相隔多年,又一次感 受到华云笑声的魅力。他想不出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何以还会发出如此动人和纯真的 笑声! 午餐丰盛而又节俭,几味海鲜几盘青菜,肚子饱了饭菜也只剩下一个盘底。“下一 步怎么打算?要不先来给我帮帮忙?”碗筷收走,重新倒上茶时卓守则问。 “这我可得谢谢你的好意……” 一名工作人员来到卓守则面前说了句什么,卓守则一怔起身离去。夏菊连忙把话题 转到当年那伙同学们身上:冬君跟丈夫离了婚,秋雨又找了一个开汽车的,花雪的孩子 得了一种难缠的病……一直讲了半个小时,卓守则才回到屋里。 “出什么事了?”夏菊问。 “码头上。”卓守则回过一句,见华云看着自己又说:“你就说干什么容易吧!好 不容易进了一批货,靠港卸货的码头早晨还没问题,临要进港又说不行了!” 华云说:“换个地方不行吗,怎么还非盯在一个地方呢?” 卓守则说:“那么容易就好了,刚才这不又联系了几个,到现在还没一个说肯定话 的。” “海牛岛呢?海牛岛那么大的码头卸不了你的货?” 卓守则一个激灵,目光在华云身上打了一个回旋,忽然笑了。“你看我都是什么脑 子!我只记着你哥跟我过不去,怎么就记不起还有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呢!”他起身把会 客室的门关了,说:“要不你帮着说说,就说有几条船晚上十二点以后要在码头上卸点 货,该给的费用一分不少,让他帮个忙行吧?” 华云觉得奇怪也觉得好笑,码头本来就是靠船卸货的,哪儿还有求人一说!可想想 卓守则与哥哥几十年的对立,也就释然了。 “行,我可以打个电话。”华云想起离村时大路的话来。 手机递过号码拨了一半,卓守则忽然按住说:“不能说是我的货,也不能说是我让 你打的!” “我还没那么笨吧!”电话拨通,问准是大路,华云才把靠港卸货的事儿说了。 “是我的一个朋友你放心,靠港费一分也不会少。时间放到晚上,正好也不耽误生产。 你看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大路有些吃惊,但说既然是华云姑让办的,他那儿肯定不会有问题,只是得跟分管 副总和码头上打个招呼,让华云等他的电话。 卓守则且喜且忧。三千万块钱的汽车眼看到手,用了大半年的青鱼寨码头忽然说是 让海关盯上,不能靠了。又联系了几处,也都说风声太紧不好办。可海上的风声更紧, 二十六条大渔船随时都有被缉私船查获的危险。一旦出事,他和卓家几位兄弟可就惨了! 海牛岛是年传亮的领地,眼下或许是唯一可能帮助他摆脱困境的地方了。华云亲自打去 电话,大路不办或者不理睬是不行的,但倘若大路和分管副总把情况报告到年传亮那儿 就很难说了。可再想想,那么大一个海牛岛,连几条船靠港也得请示年传亮?大路和副 总岂不都成了摆设?然而海牛岛的事儿,又有谁说得准呢…… 好在不过十分钟大路的电话就来了,说是跟分管副总和码头上已经说好,明天凌晨 只管靠港卸货就行了。 “收费的事儿码头上可有规定,我说了可是不算。”大路叮嘱说。 “这你放心,规定交多少就让他们交多少,肯定不会让你为难就是了!”华云做着 保证。 电话放下,卓守则恨不能把华云抱起来扔到天上,可被抱起和扔到天上的换成了凯 华。凯华叫着乐着,恨不能飞进云彩里去。 “这有什么,你是海牛岛人,靠靠码头不很正常吗。”华云有意无意又问过一句: “你进的什么货?什么时候也搞起贸易来了?” 卓守则知道华云不过是随口问问,心里也还是打了一个惊颤。真实情况他当然不能 告诉华云,那不仅因为要费好多口舌和冒着前功尽弃的危险,也因为不愿意让华云参与 到这类事情里来。在他的心目里,华云永远是纯洁神圣的象征,他也宁愿让她永远保持 那种纯洁神圣的形象——人总是需要有点向往,尽管自己一身世俗的臭气,也还是愿意 眼前时而闪过一道彩虹或者圣洁的光照。 “嗨,我不就是一个做生意的吗,什么挣钱就干什么呗!”为了打消疑虑卓守则又 加了一句:“不过你放心,违法的事儿我是不干!”说过这才转了话题,问:“怎么听 说楚老不在了,这是么时候的事儿?” 一句话勾起华云心中的隐痛,她眼圈一红,簌簌簌地落下了几串泪水。凯华也“哇” 地一声哭起来。卓守则这才意识到老科学家在华云母子心中的分量,意识到自己问得太 过莽撞和唐突了。 “好了,伯伯对不起了。告诉妈妈,伯伯对不起了。”他搂着凯华,连声安慰着。 下午夏菊陪着华云、凯华去了海牛顶。从海牛顶下来又到海边赶起了海。卓守则给 卓守礼打去一个电话,问准年传亮确实没在家,这才通过渔业电台,与海上带船的大鲶 鱼接上联系,下达了凌晨两点到海牛岛靠港卸货的命令。命令下过,想到这么一大批货, 人不知鬼不晓在年传亮眼皮子底下上了岸,心里说姓年的,你本事再大,这一回也非得 气你一个鼻子歪到南天门不可了! 卓守则得到的消息没有错,从昨天晚上年传亮就出了村,只是不像大路说的去开什 么会,而是为着史美丽的走私汽车。与史美丽的关系是在病好不久恢复的。因为中间有 了过节,史美丽来得明显少但也还是来过几趟。这一次史美丽是专为汽车来的。车是新 车,一色的“大宇”,北京卖到二十六万,年传亮电话上开的是十二万,另外还要送给 史美丽一辆做为礼物。这一来史美丽带着几个铁哥儿们,一晚上赶到了东沧。但三十二 辆汽车要回北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年传亮说陆上不好走,还是走海上吧。那几个 铁哥儿们说:“陆上不好走?怎么个不好走法?咱爷儿们也不好走?”年传亮就不愿意 管那个闲事儿了。三十二个司机临时雇了三十个,计划一天一夜回北京吃烤鸭去。可车 开出两个小时就被截了三回。第一回是一伙修公路的,路中间横一根竹竿就要收钱,说 收的是公路维护费。问收多少,张口就是五万。史美丽说:“你们这不是拦路打劫吗? 就是拦路打劫也得问问来的是什么人吧!”那几个修公路的说:“你们是什么人,说吧!” 史美丽说:“我们都是从中央来的知道了吧!这一个是公安部的,这一个是安全部的, 这一个是高检的。你们不是想自找麻烦吧?”那几个修公路的说:“嘿,真敢唬!那中 央也走私吗?你们小子们就不怕咱爷儿们把你们告到中央?”那几个铁哥儿们说:“行, 你们小子挺牛!那好,咱们看看公安局来了铐谁吧!”说着拿出手机,做出一副打电话 的样子。史美丽见那几个人并不害怕,知道来硬的不行,只得骂一声“下三烂!”扔下 一万块钱走人了。 第二回拦的是一伙交警,理由是汽车没上牌照。史美丽拿出东沧市公安局发的临时 通行证,对方瞟了一眼就扔到一边说:“你知道这儿是哪儿?这儿可是方圆市!”史美 丽说:“我们是北京国家机关的,你们照顾照顾行吧?”她递上的是一位在化工部开车 的司机的证件。一位交警看了几眼说:“俺村一个人就在你们部当部长。行,照顾照顾, 拿五万块钱走人吧!”那个司机顺着杆儿往上爬,说:“哎呀老乡,既然你跟我们部长 是一个村,回去我跟部长好好夸夸你不什么都有了!”那位交警说:“什么都有了就是 没有钱。你这么多车要你五万就够照顾了,要不留下一辆车也行啊!”史美丽和那伙铁 哥儿们知道再说也是枉然,只得交了五万块钱买了三十二张方圆市的临时牌照。以为这 一次可以畅通无阻,起码在方圆市是不会有麻烦了,哪想走出不过二十里又被截住了。 这一次截的是几个村里的老乡,理由是汽车压了他们的地面,不交地面费就别想走人。 史美丽和那几个铁哥儿们忍无可忍,跳下车就把那几个老乡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威胁说 要把他们宰了,拉到北京,剁成肉馅包包子。那几个老乡拿起两面锣就敲起来。一敲, 村里和庄稼地里发大水似地涌出上百口子男男女女,把史美丽和那伙铁哥儿们铁桶似地 围了起来。 动蛮显然不行了,中央机关的话显然不行了,那几个铁哥儿们全成了傻二子。史美 丽只得脱下外衣,把一件紧身绣花短衫扯了扯,袅袅婷婷地下了车。 “大哥,有话好好说嘛。”她来到领头的老乡面前,扭了扭身子,原本诱人的胸脯 越发多出了几分魅力。她把对方叫到一旁,把自己的手放进对方手里,又故意把香气扑 了对方一身。“大哥,我知道你不容易,可你看大妹子容易吗?今天你要是够情意,改 天大妹子我好好谢谢你不就有了吗?” 领头的那位老乡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娇艳的女人,看着史美丽下车眼前先是金光闪 耀,及至被叫了一声大哥,再一拉手一哈香气骨头就软了,听她还要“谢谢”赶紧点着 头说:“啊啊啊啊!”同时朝人群用力地摆着手示意放行。第一辆车上的那位铁哥儿脚 下一踩就要开溜,旁边一位满嘴黑胡子的老乡连忙喊着:“不行!不能让他们走啦!” 拦到了车前。史美丽对那位领头的老乡说了句什么,那位领头的老乡连忙上前把黑胡子 向路边推。黑胡子挥拳跺脚还要争辩,史美丽走过,把满嘴的香气哈了他一脸,又把高 耸的乳房在他眼前晃了几晃。黑胡子慌忙躲到路边去了。前面一辆汽车开了,史美丽也 要上车,人群中一位壮汉忽然衣服一扒,向公路中间一站骂道:“你们小子们就这么让 人家给宰啦?门儿也没有啊!拿钱来!没有钱谁也别想走!”史美丽看出这是个不好摆 弄的角色,嘴里一连声地叫着:“这位大哥这位大哥!”快步走上前去,用高挺的乳房 在他胸前蹭了几蹭,又用面颊贴到他的耳边亲了一下。壮汉本来是坚决拒绝和反抗的, 被她突如其来的一蹭一亲,一张脸就变成了紫茄子,手和脚也全酥了。 汽车终于起了步,前面两辆已经驶出十几米,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突然抡着一柄铁 锨跳到公路中间,照准一辆正要逃离的汽车一拍,把挡风玻璃“哗啦”一声砸得粉碎。 同时喊道:“哪一个也不准走!哪一个走我就砸了哪一个!” 史美丽想不到还会出现这种局面,连忙下车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老汉却先自用铁 锨直直地指着她说:“你少来这一套!给我靠后!不靠后我连你也一起拍了!” “这位大叔,这位大叔……”史美丽紧身绣花短衫的扣子被解开了,两只乳房眼看 要蹦出来了;老汉不觉慌了,退后几步,却猛地照准另一辆汽车的窗户又砸了下去。 “不准靠前!靠前我还砸!”老汉吼着:“交钱!一辆一万!少一个也别想溜!” 史美丽和几位铁哥儿们面面相觑,也还是没有交钱的意思,老汉朝围观的村民喊道 :“这是走私车,咱们不能让他们跑啦!”一伙村民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手里的木棒铁 锹,朝着前面两辆汽车一阵乱砸。史美丽和那伙铁哥儿们上前要拦,老汉大声喊道: “走私犯法!咱们把这些车砸了,把这些走私犯送到上边请赏去呀!”一伙村民立刻一 拥而上,把史美丽和那几个铁哥儿们扭起来,朝向村里押去。 “这位大叔,这位大叔!我们给钱行吧?我们给钱行吧?”史美丽蔫了,只得把仅 有的八万块钱,一分不剩地交到了老汉手里。 路没走出一百里,钱先赔进去十几万,再走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史美丽只得要通 年传亮的电话,哭着叫着请求老情人救驾。年传亮尽管心里不痛快,也只得亲自找到海 州,以四辆汽车为代价,把史美丽连同那二十八辆“大宇”,送上了军用飞机。 一天一夜奔波,回到家里年传亮只想睡觉,卓守则的走私船要在码头靠港的消息, 还是被当作特别情况报告到他的耳边。大路并没有说是卓守则的走私船的话,年传亮问 过几句却咬定除了卓守则的走私船,决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长脑子了没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揽这种事儿,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年传亮脸上阴得要起风暴。 大路连忙又是检讨又是解释:“都怨我。我寻思着是华云姑找的,要是别人,就是 说到天上……”见年传亮还是黑着面孔,又说:“要不我给华云姑打个电话,让她另找 地方得了!” 年传亮脸上的风暴这才缓下了,说:“你现在变卦,那账还不全记到我身上了?… …收费是怎么说的?” 大路说:“还是按原先你定的,一辆一万。” 因为是海上走私,靠港卸货的码头也就成了生财之地。一年不到,单是这一项海牛 岛就增收了五六千万。 年传亮说:“那不行!咱们冒险掉脑袋,钱都让姓卓的赚去了不行!” 经过多年较量,特别是卓守则实实在在成了当地“名士”,卓家的振兴也成了既定 事实之后,年传亮与卓守则的关系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原本与阶级有关的内容已经淡得 看不出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家族利益、经济利益方面的内容了。 大路说:“那怎么办,再给华云姑打电话?” 年传亮说:“给她打什么电话,货又不是她的。” 大路思忖了思忖说:“那要不等卸货的时候每辆再给他加一万,不交就不让他出港, 看他怎么办!” 年传亮这才点了点头,说:“这可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 预定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卓守则不到一点就上了码头。天上没有月亮,只有零零碎 碎几颗星星;海上没有风浪,港湾里也就难得地平静和安宁。码头上负责接头的是小麻 子。他问卓守则有什么要求,卓守则提出门口要增加保安,严禁任何人任何车辆入内; 海上要派瞭望哨,发现缉私艇或者渔政船立即发信号;码头上的灯光要严格控制,不能 让人看出什么异常。“好,好。还是卓总想得周到!”小麻子连忙安排去了。与此同时, 卓守则通过高频电话一直都与大鲶鱼保持着联系,眼看二十六条小楼似的渔船靠港,一 颗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大鲶鱼从船上跳下来与卓守则见了面儿,三台吊车当即伸出 长臂,一辆接一辆地把汽车向岸上吊。汽车都是刚出厂的新品,卓守则不时地喊着: “小心!小心!”“轻点!轻点!”卸货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凌晨四点,三百四十 辆汽车全部停靠到码头一侧的空地上,卓守则才舒了一口气。 “卓总,你来一下!”小麻子恰在其时来到面前,“交费的事儿我还得给你汇报汇 报。”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说好是说好,还有点特殊的小情况。” 卓守则只得跟着小麻子进了港房。小麻子关好门,提出的就是每辆车再增加一万块 钱的要求了。 “什么?一辆增加一万?这是谁说的?” 小麻子说:“这样的事儿你想想,上边没有交待我敢做主吗?” “上边是谁?大路还是分管副总?你让他们来给我说!我就不信他们敢这么欺负我!” 卓守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哎呀卓总,我不就是个干活的吗!要找你自己找。我能说的就是这个钱你要是不 交,可是一辆车都出不了码头!” 卓守则一怔,说:“那好,我找他们,这他妈真是疯啦!”他抓起电话先拨大路家。 电话一拨就通就是没有人接。接下拨分管副总。电话铃响了不下五分钟,好歹才算是接 了。先上来是副总的老伴,接下副总才被叫了起来。“喂,你是谁呀?这现在正是睡觉 的大好时光,你小子不是捣乱吗……”睡眼惺忪、慢条斯理,打了半天官腔臭腔才听出 是卓守则。“哎哟,是大财主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子呢!你看看你看看,这他妈算什 么事儿,我一个副总,权没有酒盅大,事还真不少,这要是搂个大姑娘不全叫你给搅了?” 正在这时候港房里的灯忽然灭了。小麻子喊一声:“怎么回事儿?”出门去了;片 刻端进一个蜡烛,又拍了拍卓守则的胳膊说:“别着急,慢慢说。” 要卓守则不急不可能,但分管的副总确是一点不急。听说为的是多要一万块钱的事 儿倒乐了,说:“你他妈还大财主呢,也太抠门啦!你要那么多钱干吗?想带到棺材里 去呀?一辆车你小子少说也赚十万,那三百四十辆是多少你识数不识数啊?那三千四百 万,让你拿出十分之一给村里老少爷儿们做点好事你还舍不得?你他妈还是海牛岛的儿 吗?还是喝着海牛岛的水长大的种吗?你以后还想把那双脚后跟在海牛岛的地面上颤忽 吗?你别犟,我这还是轻的!我要是你,起码拿出一千万交给村里办好事儿——这我可 以给你打票,你要是真拿出一千万,村里要是不给你立一座汉白玉的大石碑,我他妈就 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信不信吧?” 卓守则哪有心思听他胡言乱语,可根本就没有插嘴的机会;直到卓守则破口大骂, 说是要到他家里去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揍个鼻青面肿,分管副总才好像醒过觉来,与卓 守则来起了讨价还价。 “一万五!少了一万五你能把车开出门,我他妈脑袋就挂到裤裆里啦!” “你那脑袋本来就在裤裆里!一万二!多一分我要是能给你,我就是他妈的黄鼠狼 子下的兔孙子……” 讨价还价进行了不下十分钟,好歹才在一万三上达成了协议。放下电话,卓守则骂 一句:“这四百多万算是白喂狗啦!”这才出了港房。出了港房发现码头上一片漆黑, 断电已不下半小时了。 “怎么回事儿?小麻子!小麻子……”卓守则喊着,见没人回声,又喊起来:“大 鲶鱼!大鲶鱼!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断电又持续了不下十分钟,等到码头上的灯光重新亮起时,卓守则发现放到在空场 地上的那三百四十辆“现代”牌小汽车,一辆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儿?我的汽车哪?我的汽车哪……”空荡荡的码头上,海风抓起卓守则 的怒吼轻轻一揉,便揉成粉末,扔进正在上涨的、一波一波上涌的潮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