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华云听说码头上出了事儿,三百四十辆汽车跟长了翅膀似地不见了踪影,已是早晨 六点了。昨晚想的是回海州,因为晚了,卓守则又执意挽留,华云和凯华才在公司旁的 一家小宾馆里住下的。面对卓守则变了形的面孔华云一时懵了。三百四十辆汽车排起来 少说也有五里长,谁有那么大胆子就偷走抢走了?而且一点痕迹和线索也没有留下!这 不是跟电影和小说差不多了吗?即使从电影和小说上,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节啊!怎么 可能呢? “真是三百四十辆汽车?从国外进口的、能拉人跑路的汽车?” “这还能错吗!是三百四十辆,三百四十辆啊!” “真是一辆都没有了,被人家凭空给抢走了?” “要不卓总还至于急成这个样吗?一辆都没有了!全叫那些王八蛋给抢走了!”夏 菊做着证明。 “那是谁抢的?谁这么大的本事!” “这不就是吗,一般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本事?” “那你是说……那大路呢?靠港卸货可是他答应的,出了事儿他不管可是不行!” “卓总这不就是想叫你一起去找他吗!” “找!这个事儿不找可是不行!” 华云把凯华委托给服务员照看,披起一件外衣就跟卓守则、夏菊出了宾馆。汽车来 到大路家时,大路家的门还关得紧紧的,华云按了几次门铃蒙蒙才蓬着头出现到院里, 告诉说大路昨晚上压根儿就没回来。 华云问:“他去哪儿了知道吗?” 蒙蒙说:“光是说不用给他留门子,别的什么也没说。” 华云一怔说:“他要是回来,你告诉他我有特别要紧的事儿找他,让他赶快跟我联 系行吧?” 见蒙蒙答应了,华云和卓守则上了汽车正要向别处去,大路却从一辆汽车上下来, 急急地向家里走去。华云连忙下车喊过一声:“大路!”大路脑袋一转,不觉慌了: “哎呀,是华云姑啊……” 华云沉着脸,两眼直直地盯着大路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那三百四十辆汽车到哪 儿去了?” “哎呀华云姑,这你可别问我,车的事儿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不问你问谁?靠港卸货是你应的,汽车不见了你不负责谁负责,你说吧!” 卓守则来到面前,厉声道:“我告诉你大路,那是三千多万!你要是不给我找回来, 就是卖房子卖老婆也得还!不信你就试试!” 大路说:“哎呀华云姑、卓总!你们就不想想,这么大的事儿我有那个胆儿吗?你 就是白送给我,我也怕烫手啊!” 华云说:“这么说是你那传亮叔干的了?” “这我可没说!绝对没说!”大路连忙表白着,“传亮叔的事儿你们得问他,我可 是一点都不知道!说到哪儿也不知道!” “你怕年传亮就不怕我吗?”卓守则一副凶凶的样子。那倒让大路抓住了理由,说 :“这倒真是怪了,那汽车是你的,你又在现场,你不找自己倒找起我来了?你这不是 倒打一耙吗!” “好啊大路,了不得啦!行,你不说是吧?等我找到汽车,咱们有的是账算!”卓 守则“哼”一声拉着华云就走。华云却挣开了,对大路说:“大路,这个事儿可不是小 事!你华云姑从来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是吧?你这么对待华云姑心里就不亏吗?” “哎呀华云姑,你千万别瞎琢磨……”大路把华云拉到一边说:“有话你得找俺传 亮叔说去!我不就是一个跑腿的吗!” 华云说:“那你传亮叔在哪儿?” 大路张开嘴要说,瞅一眼卓守则和夏菊却又咬住了。“这我也说不准,就是说准了 也不敢告诉你。” 华云说:“好你个大路……” “对不起了华云姑,我还有急事啊!”大路嘭嘭地敲开门,进到院里去了。 “怎么回事,他又说什么了?”上了汽车卓守则问。 “我问他我哥在哪儿,他说他不能告诉我。” “他是你哥的铁杆,你就是把他剁成八瓣,他也不敢说的!” “那怎么办,咱们找谁去?” “找谁,找你哥!逼着他把车交出来!” “你到哪儿找去?真是他抢的你找他就交了?我看还是赶快报警吧!”华云说。 “那可不行!”卓守则一口否定说。为了避免华云生疑,想了想又道:“我是说眼 下还没到那时候。这样,咱们先找展重阳,让他找你哥,看他给不给!” “谁?你说谁?”华云吃了一惊。 “展重阳!哦对了,就是原先你认识的那一位,现在当上市长了——展市长!”事 过境迁,卓守则非但没有酸溜溜的感觉,倒露出了几分得意。“市里,快!”他向司机 发着命令。 汽车转了一个弯朝向东沧城驶去。华云连忙喊着:“停,停!要找你们找,我可是 得回宾馆了!” “怎么了呢?”卓守则似乎还没有明白。 “快七点了,我怕凯华醒了服务员弄不了他。”华云说着就要下车。“宾馆,先开 宾馆!”卓守则这才又吩咐了一句。 卓守则与展重阳的关系,是在代市长任命不久就修复了的。修复也只是恢复了来往, 卓守则有什么事儿找到面前,展重阳尽可能地帮着说几句话。卓守则要的其实也不过如 此。至于多么铁多么知心,原本就是两股道上的车,不仅不可能也实在没有必要的呢。 展重阳正在院里给几盆花草喷水,听过卓守则的话就把水壶搁下了。 “你说什么,三百四十辆汽车全没了?” “有一辆就算是我骗着你展市长玩的!” “就那么断电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里?” “对,从断电到我打完电话找人,顶多不过四十分钟。” 预谋,一次经过精心策划和准备的行动!展重阳脑子里升起一个明晰的信号。海上 半公开和大范围的走私已近一年,稀奇古怪的事儿出了一大摞,这样的事他还是第一次 听说。 “汽车抢到哪儿去了知道吗?” “码头上说不知道,大路明明知道也不说!” “除了年传亮,还有没有能干这种事的人?” “绝对没有!你想一想,码头是他的码头,除了他,别人就算是有那个贼心也没有 那个贼本事啊!” 的确,三百四十辆汽车,三十到四十分钟踪影不见,除了年传亮是决没有第二个人 做得到的。 “你准备怎么办?” “我这不是先找你吗!这三千万是我和几个兄弟凑起来的,要是被年传亮吞了,你 说吧,俺们几个能不能让他活安稳了!” 展重阳觉出事情的严重性,说:“这是你们两家的事儿,按说我不该管。不过你找 到我我也可以帮着问一问,他听不听我可就不敢说了。” “这可不是一般事儿,闹大了他不付出血的代价是不行的!”卓守则有意要增加几 分压力。 “你别在我这儿说这种话。我能管的我管,我管不了的,你们那些事我可不想知道!” 展重阳让卓守则在院里等着,自己进到里屋拨通了年传亮的手机。年传亮还像往常一样 亲热,可听准为的是三百四十辆汽车口气就变了。 “这小子怎么成告状油子了呢!他说那三百四十辆汽车叫我给吞了?我刚刚从外地 回来,连靠港卸货的事儿还蒙在鼓里,怎么给他吞的?再说他那么大本事,能看得起海 牛岛吗?八成是要向我头上栽赃吧!” “哎呀,这个情况我还真不知道。”展重阳小心地选择着字眼,“不过事情发生在 海牛岛码头,他怀疑你也不算一点根据没有。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来急了什么事儿都干 得出来。你要是真吞了他那么多汽车,他能不跟你拼命吗?这种事儿、这种时候,闹大 了可对谁都没好处。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情况。” “他想干什么?我一个几千人的大公司还怕了他一个新资本家?你跟他说,他要是 敢对我有一点不规矩的举动,我能让他有一天好日子过我就不姓年!” “哎呀这是何苦呢!原先那些事儿早就过去了,干吗还非得再来一次你死我活!我 看你还是查一查,真是你下面的人干的,赶紧把车还给他得了。卓守则那边我也帮着熄 熄火儿你看行吧?” “查我可以查,查得到查不到我可是说不准。要真叫我说,就算是那三百四十辆汽 车叫谁吞了也没什么不应该的!他不就是一个新资本家吗!他发的不就是国难财吗!让 他吐出点给老百姓‘共产共产’就那么不应该?李自成、洪秀全还讲个打富济贫呢!” 展重阳听他这样说,对汽车的去向越发有了底儿,但劝告的话也越发难说了,只得 把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把电话放下了。 华云回到宾馆正赶上凯华醒了要找妈妈。她看着凯华穿了衣服洗了脸,这才一起进 了小餐厅,要了一盘油条两碗稀饭一碟咸菜。她一边吃一边想着怎么帮卓守则把汽车追 回来,服务员忽然领着乔海运来到面前。多年不见,乔海运已经老得让人不敢认、瘦得 让人认不出来了。那使华云好不心酸。她之所以不肯跟着卓守则去找展重阳,除了不愿 重温年轻时的往事,主要还是从那次回乡实习起就对展重阳失去了信心,认准日后决不 再跟他打交道了。 “乔……海运?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乔海运笑着,“那一年你可是跟我们一起斗争过的!” 那一年乔海运被抓后一关就是三年。因为他执意不服,公安局也拿不出过硬的罪证, 海州中级法院一位亲戚明里暗里帮忙,最终才被无罪释放。可回家后展重阳和谢清坚决 不承认是他们让抓的,不肯给他恢复名誉安排工作。为此他多次上访,问题始终没有得 到解决。去年他拿定主意要去北京,年传亮忽然把他请到村里,以老朋友的身份建议他 到镇上新建的太空蔬菜实验场去当场长,并且保证让镇上尽快给他一个公正的“说法”。 他抹不下面子就应下了,可场长当上之后“说法”就再也没人提起了;直到展重阳当上 代市长,乔海运才明白中了人家的缓兵之计了,发誓非把展重阳扳倒了不可。可扳倒展 重阳需要过硬的证据,东沧走私和海牛岛码头也就成了乔海运关注的重点。今儿他是到 码头上搜集情况,得知华云回来和被无端牵进昨晚的大案,才特意找来的。 “听说卓守则那批汽车靠港是你帮着联系的?” “我这不正为这个事儿发愁吗!你看看我这是栽了多大跟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汽车吗?” “怎么还什么汽车,不就是进口的吗?” “进口的能不经过海关?能在海牛岛这种渔港上岸?” 华云一惊:“那……那你说是……” “走私!知道了吧,走私!”乔海运一字一顿,“全是从公海和韩国那边搞过来的, 根本就是犯罪!” 一桶冰水浇下,华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你想想要真是进口,卓守则还用得着半夜三更神神秘秘?你哥还敢这么不择手段 明抢暗夺?这是黑吃黑!黑吃黑你总该懂吧?” 华云脑子里嗡地炸了。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儿,自己还会碰上这样的事儿! 走私,这么说卓守则是因为走私才被别的什么人拒绝靠港的!大路是因为走私才特别收 取靠港费的!年传亮是因为走私才有意制造断电事故,把那三百四十辆汽车吞为己有的! 卓守则是因为走私才不敢报警而只得凭着关系去找展重阳的!走私!黑吃黑!天哪…… 乔海运说:“你不信是吧,我这儿有证据。”他拿出几页复印的材料对华云说: “这是海牛岛码头上的出门登记。光是这三个月,上岸的汽车就有三千多辆,昨天晚上 那三百四十辆还不在其内。” 华云接过,果然见上面每天什么时候、出去的什么货物、货主是谁、交没交费全记 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处登记的是汽车二百辆,一处登记的是汽车四百二十七辆,还有一 处登记的是汽车三百三十辆,旁边都特别注明“出港费已交”;只是“货主”一栏中, 留下的都是“孙先生”、“李小姐”、“庞经理”一类的虚称。 “这是我从码头值班的老头那儿复印的,听老头说这只是一小部分。光是这一项国 家就叫他们给坑苦了!” 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华云觉出的是从未有过的震惊和悲愤:天知道,卓守则和年 传亮竟然成了走私犯!自己也竟然成了走私犯的帮凶!“谢谢你乔厂长!多亏你来,要 不我还不知道得栽多大跟头呢!”华云说不出的后怕。 乔海运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找到车。有了证据就不怕他们不认账了。” 华云说:“可谁知道车在哪儿?那是三百四十辆,没个大地方可是放不下。” 乔海运说:“我也这么想。刚才在外边遇着两个人,说是北汪盐场那边去了不少警 察,我寻思着会不会……” 华云说:“警察……” 乔海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一次全是集体走私,公检法和不少部队都参与进 去了。” 华云说:“啊?那不是知法犯法吗!” 乔海运说:“要不怎么说复杂,非得抓住铁证不可呢!” 华云说:“那咱们还是赶快去吧!晚了说不定让他们跑了!” 三百四十辆走私车是自己帮着联系和被黑吃黑的,华云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找到 那批被“吃”的黑货,让卓守则和年传亮实实在在地接受一点惩罚了! 坐着乔海运的那辆小皮卡,华云与乔海运沿着海边公路来到通往北汪盐场的路口时, 果然见路口停着一辆警车,站着几名警察。 “我们是黄村供销社拉盐的。”小皮卡被截住时乔海运说。 “不行,拉什么也不行!” “哎,这儿可是盐场……出什么事儿了吗?” “什么事儿也没出,就是不能进!这是命令知道了吧!”警察不容置疑地挥着手: “走!快走!快走啊!” 盐场进不去,证据可无论如何也得抓到手。乔海运和华云发现离盐场不远的村子里 有一座三层小楼,当即拐着弯儿把车开进村里,悄悄地爬上了那座不知什么时候建的、 满院子长满荒草的小楼。站到楼顶朝向盐场望去,两人果然看到一片停放的小汽车,在 初升的阳光下明晃晃地眨着贼眼。 是了,这就是卓守则的那批走私车了!乔海运拿出照相机,不停地变着焦距按着快 门。“好!这些小子们!这一会儿看你们往哪儿跑吧!老子非得抓你们一个雷打也不松 口了!” 华云注视片刻,对乔海运说了声:“你在这儿看着,哪儿也别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便朝楼下跑去。乔海运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拍过一会儿回过头来,才发现华云已经跑 到楼下,坐上那辆小皮卡朝向村外奔去了。“华云——”他喊着。 “别走!看好啦——”楼下传来一声回答,小皮卡便箭一般地朝东沧城的方向射去。 华云要找的是东沧市委。眼见走私车被发现,华云觉得单是拍几张照片已经远远不 够,当务之急是得把汽车扣住、没收,否则一旦转移,即使照片再多也未必能够说明什 么,更不要说挽回国家损失了。而眼下唯一能够寄予希望的只有东沧市委;她不相信堂 堂的一个东沧市委,真的就敢庇护如此胆大无耻的走私和“黑吃黑”行为! 进了市委大楼,华云点名要见的是市委书记。市委办公室一位干部问准为的是走私 汽车的事,告诉说市委公书记到外地考察去了,另外几名副书记刚刚开了一个碰头会, 让她赶紧到会议室找去。三十多年前,为着那个“开除学籍”和“遣送回村”华云找过 展工夫,自那她从未找过东沧的任何头头;从心里说,她极不情愿跨进这座太过威势的 大楼。然而事态紧急,也只得硬起头皮来了。 会议室在楼层西头,门格外地高、宽,上面还雕了花团,华云推开屋门时,会议桌 前一个中等身材的干部正在收拾着几份文件。 “你是市委书记是吧?”华云说,“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要给你反映!” 干部惊诧地抬起头来,“你是……” “我是海牛岛的……”华云只说了半句便愣住了:面前的这个干部正是眼下她最不 愿意见到的展重阳! “你……华云?”展重阳同样满面惊诧。自从那年一别,他再也没有见过华云,而 且她明明是生了黑孩子逃到新疆去了的。 “哎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没听说呢!”展重阳试图装出一点热情却 怎么也装不出来,为着华云和她的学生们向上级写信的事儿,他心里留下的阴影是太浓 了。 华云有心出门却还是停住了,道:“听说你当了市长是吧?”那后面接着的半句是 :“你干吗不在市政府却跑到这儿来了?”想想市长兼任市委副书记是起码的常识,也 只得咽下了。 展重阳说:“怎么,不信?” 华云说:“不是不信,是有件特别紧急的事儿你能处理吗?” “特别紧急的事儿……你就说是什么事儿吧!”牵扯到权威和自信,展重阳就是另 一副神情了。 “走私!走私的事儿你管不管?”华云单刀直入:“卓守则走私的那三百四十辆汽 车已经找到了,你管不管吧?” 展重阳早晨没能说服年传亮把抢走的汽车还给卓守则,就知道这件事没完,闹不好 要出大乱子;上班后又得到北京派来的特别工作组正在向这边赶的消息,心里正在暗暗 地犯着寻思;听华云一说,一时搞不清她是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汽车在哪儿?你是想帮卓守则追回汽车还是想帮你哥把事 情平息下去?” “你说什么?你还是一个市长吗?”华云眼睛里蓦地迸出两团火花,“你不知道走 私是违犯国法的行为?你不知道对违犯国法的行为应该怎么处理?怪不得说有人暗中支 持怂恿呢!你到底管不管?我明着告诉你,证据我们已经有了,如果你不查处我们马上 就向海关报案!你就说句痛快话吧!” 展重阳惊住了。走私热潮持续将近一年,上上下下都有不少议论,但真正理直气壮 地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并没有几个,敢于把这样的话说到他面前的更是绝无仅有。作为代 市长,展重阳虽然没有直接从走私中捞到多少好处,东沧的经济却因此出现了“复苏” 和“繁荣”,而那是为他壮了不少胆和为抹掉那个“代”字提供了保障的。查处走私, 至少在目前,并不是他的心愿和利益所在。 然而华云最后的那句话戳痛了他的神经,他不得不抖擞起精神来了:“管,我一定 管!可车在哪儿你总得告诉我吧!” “北汪盐场,一伙警察在那儿帮着看着。” “不会错吧?我是说如果追起来找不到就不好了。”展重阳脑子里闪过的是卓守则 找了一早晨没有见到车的影子的情形。 “肯定不会错!”华云断然地说,“今天我来找的不是你展重阳而是东沧市委,你 如果不马上采取行动,让那些走私车卖了或者逃了,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她转身走 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展重阳,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东沧市的市 长!” 走廊里一阵轻微的脚步随之归于宁静,办公室那位干部推开门缝望了几眼停在门外。 展重阳觉出一种震撼,一种巨大得不能再巨大的震撼;那不仅来自于华云明白无误的警 告和胁迫,更来自于华云的威严和大义凛然。一个经历过那么多生活磨砺、命运多舛的 女性,从远离人世的边陲大草原返回家乡之后,竟然还会管这样的事儿!竟然还会为着 这样的事儿,不惜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哥哥和朋友! “小吴!”他朝向门外喊着。他必须行动!面对华云的警告他没有任何犹豫和退缩 的余地! 办公室那位干部推门入来:“市长,你找我?” “立即通知公安局,北汪盐场发现大批走私汽车,让他们立即派人封查,一辆也不 准跑了!你给他们说清楚,这个命令是我以代市长的名义下达的,如果错了由我负责; 如果他们耽误或者不执行放走了这批走私汽车,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请你把我刚才这 些话记下来,同时报告公书记和其他各位副书记!”展重阳一时间,仿佛成了一名战场 指挥员。 “是,代市长同志!我立即传达你的命令!”办公室那位干部,以军人般的姿态回 答说。 从展重阳家里出来,卓守则当即回到海牛岛,把卓守礼和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请到 西山的小洋楼里。 “咱们卓家这一次算是遭了大劫,你们说怎么办吧!”讲过码头上发生的事和找到 展重阳家里的情形,卓守则落下了两行浊泪。从摘掉头上那顶“紧箍咒”至今,卓守则 和卓家还从没遭受过如此的灾难和打击。三百四十辆汽车和三千多万是个不小的数目, 可对于卓守则和卓家说来,那又何尝仅仅是汽车和钱的事情啊!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跟他们拼!无论如何也得把汽车夺回来!”卓守礼气血冲天, 把一只浇花的水壶踢到墙角的脸盆架上。那三百四十辆汽车和三千多万块钱中,卓守则 和海外三兄弟占了绝大部分,卓守礼和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也各有一份在里面。“同气 连枝,同功一体”,遇到这样的灾难,也就谁都逃不脱了。 “你们就说怎么办,需要我们做什么吧!”事情同样激起了卓家几位头面人物的悲 愤。三百四十辆汽车被抢,在他们心目中,是与五十年前卓家遭受的那场灭门大祸差不 到哪儿去的。 “我赞成守礼说的,赶紧把各家年轻力壮的叫出来,想办法找到汽车和年传亮。只 要能找到地方和人,下一步就好办了!”卓守则说。 “行!我看什么也别说,赶快叫人吧!” 卓守礼和几个头面人物急急而去,卓守则随之把电话打到香港台湾洛杉矶。香港台 湾洛杉矶的三兄弟听了切齿拊心异口同声:哪怕拼上血本也要打赢这一仗,把被吞的汽 车夺回来,同时给年传亮一个血的教训,比方剁掉他的一条腿或者挖掉他的一只眼睛, 让他日后即使向卓家瞟一个目光也得寻思上三天! 派出的人马不一会儿报回消息,说大路早晨从北汪盐场那边回来过一趟,先一会儿 又朝北汪盐场那边去了,抢走的汽车很有可能就在那儿。为了证实,卓守礼以有紧急情 况报告为由,连续打了不下十几个电话,也证实从昨晚开始年传亮一直都在北汪盐场遥 控指挥。 “北汪盐场,肯定是在北汪盐场了!”卓守礼说。“怎么办,单是卓家这百十来人 不行,要去得把公司那二百多号人也拉出来吧!” 卓守则说:“行,我马上通知停工,除了保安和值班的全部出动!这一次要是抢不 回车、抓不着年传亮,咱们也就不用回来啦!” 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集合起来,众人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夺回被坏人抢走的 公司财产,如果实在夺不回把坏人抓回来也行;完成任务后论功行赏,每人另发二百块 钱奖金。 村里的消息,卓家三百多人向盐场开进的消息,很快传进年传亮耳朵。同意每辆车 增加一万块钱的提议之后,年传亮怎么也平静不下心绪。对于卓家这些年的振兴他一直 耿耿于怀,只是由于大势所趋,只能把气向自己肚子里咽罢了。如今卓守则把这样一笔 “赃物”送到面前,他要是眼看让它跑了就太无能太可笑,甚至于要给后人留下话柄了! 晚上十二点他把大路、老五哥等人找到家里,做出了把三百四十辆走私汽车一口吞下去 的决定。那把大路和老五哥等人吓得脸都青了。“传亮,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卓守则那 伙子人可是非跟咱拼命不可啦!”老五哥忧心忡忡。 “听说雷打死人,没听说屁吓死人的。”年传亮倒是悠然,“这些车都是走私来的, 他们敢向上告还是敢报警?只要上边不管公安局检察院不管,你怕卓守则和卓家那几个 东西咬了鸟毛去?” 见年传亮主意已定,大路和老五哥等人也就没什么好说了,一套完整的方案随之付 诸于实施。停电和打电话是关键步骤,从卓守则被请进港房开始,早已等候着的人们便 一齐上了汽车,一辆紧接一辆地把车开出码头,开向北汪盐场那片隐蔽空旷的场地。为 了防止卓守则和卓家那伙人闹事,年传亮又以事成之后赠送两辆汽车为条件,让警察分 队一位指导员带领二十多名警察,封锁了通往盐场的大小路口。那真是一次要多刺激有 多刺激、要多美妙有多美妙的行动。坐在盐场办公楼二层的会议室里,透过窗户看着那 么多外国小汽车,从十多里外的码头迤逦而来,面条鱼似地钻进自己的口袋,年传亮真 比喝了二百年前的陈酿还要舒坦出不知多少倍。什么叫成功和胜利?什么叫得意和自负? 没有战利品和俘虏,没有如此直观精彩的场景,年传亮到哪儿去体会一位将军面对胜利 时的亢奋和伟岸? 展重阳早晨的电话只是增加了年传亮加快行动的节奏,几十上百个电话打出去,几 十个关系单位和关系人正马不停蹄地向东沧赶来,预计从中午开始就陆续把车开出北汪 盐场和东沧的地面了。而一旦汽车出了北汪盐场和东沧地面,你卓守则就算是把东海龙 王请来,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卓守则会如此快地盯准北汪盐场,如此快地调动起那样一支人马要 来拼命。他一边让警察分队那位指导员前去拦截,一边命令大路和老五哥,从公司各单 位紧急调动六百名员工,把卓家的那伙人马包围起来。 “别的不用管!就说是奉了上级指示查处走私的,希望那些职工不要做卓家的牺牲 品。要是劝说不听你们就给我揍!往狠里揍,只要不出人命就行!你们听清了没有?” 大路和老五哥等人行动去了,年传亮想着自己坐在盐场的二层楼上,凭着一个手机 调动众多人马,很是有点电影电视剧里那些运筹帷幄的指挥员的味道,心里很是陶醉了 一番。然而没等陶醉结束,手机里就传来了公安局长亲自率领一百多名警察,封锁了北 汪盐场周围的道路,明令要扣押和没收走私汽车的消息。那使年传亮大吃一惊。果真如 此,自己的心岂不白操、力岂不白出了?他连忙拨通公安局长的手机,得到的回答是: 他是奉命行事,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年传亮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展重阳反映。 年传亮跳起身来,果然见几辆满载公安干警的汽车飞驶而来,把盐场大院内的走私 汽车团团包围起来;刚才还在为自己效力的那位指导员,一边清点汽车一边就向汽车上 贴起了封条。 “我操他个展重阳的祖奶奶啦!”年传亮一边骂一边拨起展重阳的手机。但手机占 线,一连几次都无法接通。他躁火飞升,踢翻一张椅子掀翻两张桌子,喊来司机,飞也 似地朝向鲨鱼湾路口那边奔去。 鲨鱼湾离盐场五里,是外界通向盐场的岔路口和必经之处。在那里,年传亮看到了 封锁路口的警察和被截住的卓家人马,看到了老五哥和大路率领的总公司的人马,看到 了上千人怒目相向剑拔弩张,一会儿冲到一起一会儿又被强行隔开的情景。年传亮在路 边一个小卖部前下车,问准公安局长和展重阳从另一条路奔盐场去了,正要回头去追, 小卖部里屋忽然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 “年传亮,你进来!年传亮,你进来!” 声音有些耳熟,年传亮踅身进屋立刻惊住了:卓守则,出现到面前的竟然是他眼下 最最不愿意见到的卓守则! 卓守则是在卓家的人马遭到拦截和围堵后,听说公安局长和展重阳在这间屋子里才 找来的;哪想公安局长和展重阳没找到,却与寻找了大半个头午的仇敌撞到了一起。 “你……” “你……” 两人面对的都是一副厉目圆睁、恨不能把对方吞进肚子里的面孔。 “这一回看你小子向哪儿跑吧!” “这一回看你小子向哪儿跑吧!” 两人都拿出手机,都要向自己的人马发出号令,随即却又都停住了,变成了怒气冲 天的喝责: “是你小子向展重阳报的案?” “我看还是你小子呢!你小子从来就没长过一点好心眼儿!” “这倒怪了,展重阳哪来的这么大胆子?没有人报案他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干的!” “算你小子放了一个响屁。公安局的人说有人不但报了案,还说如果展重阳不管就 向上告,让展重阳负法律责任!” “这是哪个王八蛋?肯定是你那伙狗东西里出了汉奸!你不赶快把报案的人找出来, 你小子不彻底栽了才是怪啦!” “你哪?你小子干的那些事儿以为别人不知道?走私可是你开的头儿!不判你二十 年就算是你占了大便宜!”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走私为的可是集体,说到哪儿也没什么事儿。你为的可是 自己。还卓家中兴,兴你妈的监狱去吧!” “蒙你的鬼去吧!你以村里的名义贷了那么多款换了那么多美金,都花到哪儿去了? 老百姓谁得了你一分钱的好处?你以为群众都是糊涂蛋,那监狱里给你准备着单间是吧?” “行,算你小子嘴硬!别的什么也别说赶快查人吧!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可会是谁 呢……” “我告诉你吧,这种事儿连你的老婆情人也不能相信!汽车没收是小事,报案的人 要是查不出来、捂不死……” “行,你小子这不是也会说几句人话吗!不过我告诉你,你也得赶快回去查,说不 定就是你身边哪个狗东西报的案!” “那行!什么也别说,咱俩赶快办这个事儿吧!” 两个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了不下几十年的仇敌,终于在此刻、在这里找到了共同语言 和共同目标。然而没等两人出门华云便出现了,说:“你们谁也不用查,报案的人就是 我!” “你?”年传亮、卓守则不约而同地瞪圆了双眼。 华云胸腔起伏,眼睛里喷出的全是火星。“怎么,我报案不应该吗?走私犯法,三 岁的孩子都明白你们倒不明白?你们一个人大代表、渔村书记、总经理,一个政协委员、 外资企业副董事长,没有国家和改革开放你们凭的什么有今天!可你们做的这些事儿对 得起自己的身份吗?对得起国家和改革开放吗?你们还要想方设法地骗人!还要恨不能 你吃了我吃了你!还要调动那么多的人来拼个鱼死网破!还要合着伙儿地把报案的人查 出来捂死!你们还有点良心没有?还有点人味儿没有?这个案就是我报的!就是我跟展 重阳说,如果他不马上采取行动我就连他一起告,让他到海关和法院去说个明白!怎么 样,你们不是说要捂死我吗,来吧,我可是等着啦!” 面对华云义正辞严的话语,年传亮、卓守则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放不出一个屁来了。 华云却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你们还是我的哥哥和朋友……我怎么就摊上你们这种哥哥 ……和……朋友啊……” 年传亮、卓守则不由地目光逡巡,慌忙向小卖部门外溜去。 眼看三百四十辆汽车被扣押封存,北汪盐场被封锁得老鼠也休想逃出一只,展重阳 禁不住露出了几分得意。 下达了给公安局长的命令,他原本并没有亲临指挥的打算。那一是这一类的命令按 说应该由公达或苏安全下,自己下了公安局长肯不肯执行、苏安全让不让执行,他心里 一点数没有;那二是这件事的当事人是年传亮、卓守则,是自己的朋友,特别是年传亮 还有恩于自己,如果亲自出面以后的关系就算是完了。可得知卓家三百多人的队伍朝向 北汪盐场开进,海牛岛六百多人也正尾随而去,展重阳知道事情大了,如果自己不亲自 出面,事情很可能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恰在这时公安局长打来电话,说按照他的命 令一百多名干警已经出动,苏安全住进医院和拒绝对他的命令表示态度,展重阳越发明 白事情到了最后时刻:苏安全的态度肯定与北京的特别工作组马上要来分不开,在这种 情况下,如果因为查处走私车引发年、卓两支人马的冲突,或者年卓两支人马与公安干 警的冲突,他展重阳就成了东沧的第一大罪人,接下的就不是那个“代”字去掉不去掉 的问题了。 到现场,展重阳第一个要找的是年传亮、卓守则,第一个要下的命令是把各自的队 伍撤回去。但他既没有找到年传亮也没有找到卓守则。卓家的人马被拦住,正与公安干 警搅在一起;年家的人马又来了,与卓家的人马又搅到了一起。双方先是骂、吼、指点, 不一会儿便扭到了一起、打到了一起。展重阳赶紧命令公安干警冲进人群,强行把两支 队伍隔开了。“坚决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坚决不能跟他们打起来!”展重阳一连下了几 遍死命令。他火急火燎赶到盐场,除了检查扣押汽车的现场,还是急于要见年传亮;得 知年传亮去了鲨鱼湾路口、卓守则也在鲨鱼湾路口露了面儿,他赶紧拉着公安局长向回 返。恰在这时,电话里传来了年传亮和卓守则各自带着队伍撤回的消息。 “不可能!你看准了吗?”他对报告情况的公安局副局长说。 “绝对没错。两个人是从路边的小卖部出来以后,向大路和卓守礼发的命令。现在 已经撤离二三百米了。” “那受伤的呢?先一会儿被打伤的那些人呢?” “也都带走了,卓家那边七八个,年家那边五六个,都是扶着搀着一起走的!” “这肯定是想避开你们死拼的!你们赶快跟上去,千万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不可能!年传亮那一队走的是曲家,卓守则那一队走的是孙村,根本就碰不到一 块儿去。” “这就怪了!你们千万不能大意,马上派人跟着,看看他们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没 有!有情况马上报告,听清了没有?”展重阳越发忧心忡忡。他认定年传亮、卓守则是 在玩花招,玩更大、更毒也更让他难以承受和应对的花招。 然而担心没有出现,被派去的公安干警报告说,两支队伍撤回后便悄无声息地解散 了,除了受伤的被送去治疗,年传亮和卓守则全没有了原先那股张狂凶蛮的气焰。展重 阳说不出的惊诧和疑惑。一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宿敌,一场剑拔弩张、两强相拼的 恶斗,一顶破坏稳定和改革开放大好形势的罪名,倏忽间就平定了、消解了,展重阳百 思不解,只能用“天助我也”来作为解释和说明了。 晚上公达从外地回来,听说了白天的情况连声叫好,当即召开紧急常委会,以市委 市政府的名义把没收三百四十辆走私汽车的情况向全市发出通报,号召全市干部群众行 动起来,打一场反走私的人民战争。晚上十点零五分紧急常委会开会,十点一刻东沧电 视台、东沧人民广播电台,同时播发了通报和号召。只是不知出于什么人的疏漏,通报 中自始至终没有说明走私汽车的货主是谁、是怎么处理的。 第二天上午特别工作组到达东沧时,东沧上下已经掀起一片声讨走私、查处走私的 热潮。但公达、展重阳请求汇报的要求还是遭到了冷遇。公安局、检察院、法院请求配 合工作的建议还是没有受到重视。由市委办公室派去的几名服务人员也被客气地退了回 来。那使公达、展重阳如坐针毡。然而傍晚时消息还是传了出来:特别工作组一到,苏 安全就让乔海运送去了展重阳支持走私的证据——海牛岛码头上那份出门登记簿的复印 件,并且引起了特别工作组的高度重视。 特别工作组的到来,苏安全暗中作祟是展重阳料定了的,乔海运的出场则出乎他的 意外。情况紧急,他当即飞车找到年传亮的住处——为了防止卓守则和卓家的报复,自 “黑吃黑”后年传亮就带着十几名保安和工作人员,住进了离村十五里的一家宾馆。 听了情况,年传亮的脸色也变了。如此重大的走私证据和特别工作组的特殊背景, 是足以剥夺他这个省人大代表的全部特权,把他从“老板”和一方名人,变成一只关进 铁笼子里的狮子狗的! “这个王八蛋苏安全!这个王八蛋乔海运!总有一天老子要让这两个狗东西尝尝厉 害!”年传亮恨不能把门牙也咬得粉碎。 “还是说怎么办吧。”展重阳说,“第一,他告状送的是复印件,你必须马上把原 件收起来,另搞一份准备工作组来查。这件事今天晚上必须做完,明天早晨就晚了。” 年传亮当即拿起电话找到大路,命令他带着几名亲兵亲将,立即到码头上去把一年 来的所有登记簿全部收起来,并且在明天早晨五点以前,另外造出一个看不出一点破绽 也查不出一辆走私车痕迹的登记簿来。“告诉他们,这一回就看你们几个的本事了。任 务完成得好每人奖励一万,完成得不好,可别说我一个不留!” “明白了老板,我拿脑袋顶着了!” 电话放下,年传亮露出的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码头上值班的那几个人呢?”展重阳提醒说。 年传亮“哦”一声又抓起电话,说:“刚才我还忘了,码头上原先看门的那几个人, 立即派人送到外地。有人问就说是早就换人了。工钱可以照发,但不准给家里通信和打 电话,没有我的命令也不准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马上办!” 展重阳这才如同卸下千斤重负,端起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一个精光。“苏安全那小 子这一次是非要搞倒咱俩不可了,咱也不能光等着挨宰吧?”他说。 “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年传亮皱了皱眉头,要通了司机小林子的手机,说:“你 马上把那天毛疃食品厂王厂长拍的那一摞照片给我送来。越快越好!” 因为住的是宾馆,处的是“战时状态”,司机小林子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接到命 令后不过五分钟,就把一摞照片送到年传亮和展重阳面前。年传亮翻着,不一会儿就从 中拣出一张递到展重阳面前说:“你看一看这上面是谁?” 这是一张以海边和码头为背景的照片,面前是几排刚刚上岸的走私汽车,几个人正 在点着数目,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对一位身着警服的人说着什么。因为是侧影,那 位干部的面孔被挡住半边,展重阳却一眼就认出那是苏安全。 “好!太好啦!这是什么地方能看出来吗?” “不就是小龙门外面那个车场吗,错不了。” “好!这一下就看是谁治了谁吧!”展重阳把手轻轻一摆说:“赶快给特别工作组 送去,把时间、地点和那几个人是谁都标上,让工作组一看就能明白,免得浪费时间!” 年传亮把照片装好把说明写好,当即吩咐司机小林子给特别工作组送去。“要亲自 交到他们手里,还不能暴露了你的身份懂了吧?” “你们就放心好了。我就说是有人给了我一百块让我送的不就得了?”司机小林子 应声而去,展重阳把拳头向沙发上重重一擂,放声大骂起来:“苏安全,你个王八蛋! 这一回我倒是看你怎么逃过这一劫啦!” 因为码头上的登记簿被伪造得足以乱真,几个“值班的”也眼睛不眨一下地认定根 本就没见过那份所谓的登记簿和走私汽车,苏安全先下手为强的计划泡了汤儿。又因为 展重阳、年传亮送去的那张照片和附加说明没有一点可以怀疑的地方,苏安全还没来得 及做出反应,就被从医院请进隔离室。苏安全动用警力保护走私,通过的第一个人是公 安局长,而从最初放开走私的口子说公安局长也是罪责难逃,接下要隔离的就是公安局 长了。公安局长觉得自己太冤,更担心自己进去以后态度好,非得扯出一大批人来,态 度不好,说不定这辈子也就完了;接到特别工作组要找他谈话的通知,当即以上厕所为 名溜到街上,截住一辆大卡车,逃到二百里以外的一个山村去了。直到一年后没人再提 走私两个字了,他才重新回到东沧要求安排工作;而他也果然被安排到市供销社去当了 主任。 最难受的还是公达。公达没有收过一辆走私车,没有参与过一次走私活动,本来以 为最多也就是负一个领导责任,而那又有上边的文件和讲话摆在那儿;没想到他在公安 局报告上批示的“慎重处理”四个字被抓住了:什么叫慎重处理?国家法律摆在那儿, 你还要慎重处理是什么意思?这一来停职检查顺理成章,由谁接替他主持东沧市委全面 工作,就成了特别工作组必须面对的重大问题。 很快,展重阳被叫到南山宾馆三号楼特别工作组的办公室里。 “小展哪,方圆市和周围几个县这几天的情况你都听说了吗?”谈话的是特别工作 组的女组长。这位以干练和敢碰大案要案闻名的老太太,看上去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大 姐的模样。 “没有哇。”展重阳回答。即使听说了,他也是只能说没有的。 “蓬西的市长被隔离了,方圆的书记被抓起来了。特别是方圆那个书记胆子大得很 呢!工作组已经进去了,监听网已经布下了,他还要打电话布置销私转移;找他谈话, 把录音都放给他听了,他还说是有人要陷害他。这样的干部怎么得了哇!” 方圆在海州是个小市,海岸线短渔船少,与东沧相比,不仅走私开始得晚规模也小 得多,天知道那位书记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还有海州的公安局长和边防大队政委也抓起来了。武装护私闹到动用运输艇和开 枪的地步,这在全世界也是不多见的,我看枪毙都是轻的!”女组长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因为昨晚与范江南通过电话,方圆和蓬西的情况展重阳已经听说了,海州公安局和 边防大队的情况则是第一次听到。一段时间以来,武装走私护私确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 步;但那多是地方政府和大单位、大公司所为,与一般渔村渔船没有关系。 “你对东沧走私的总体形势怎么评价呀?”女组长问。 “形势相当严重,甚至于可以说非常严重。”展重阳说,“不单走私时间长、涉及 的人多面广,数量也相当可观,这在全国恐怕也很少有过。”展重阳知道事到如今,掩 饰和假话只能适得其反。 女组长对他的回答显然没有异议,又问:“你认为干部中——我指的是乡镇以上的 领导干部中,涉案的有多大比例呢?” 展重阳说:“那得看按什么标准。要是沾上边儿的就算,我看不到百分之八十也差 不多;就是陷得比较深和直接参与的,恐怕也不少于百分之六十。” “原因呢?就是上边的那个讲话和文件?” “这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一条。没有上边的那个讲话和文件,下边就是有人想搞也搞 不了那么大,更不会失控。咱们国家的体制你比我清楚,上边一个文件或者领导讲话, 好多时候比法律管用得多。”展重阳认定这一条不讲清楚问题就讲不清楚,要保住东沧 多数干部就是一句空话。“但只说这一条不行。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成了第一位的任务, 有些人就头脑发热,认为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把经济搞上去怎么干 都行。” “你等等。”女组长示过一个手势,“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用到这上面 了?” “可不就是,好多干部都是这么想的。” “不对吧?白猫黑猫说的可都是猫、都是捉老鼠,走私是猫捉老鼠还是老鼠偷粮? 明明是老鼠偷粮嘛!这可是用不到一起去的!” 展重阳怔了怔,心里透进了一束阳光,说:“哎呀,何组长的话太对了!可市委市 政府包括我自己在内,就这么一个认识和觉悟,遇到这种时候没有彻底栽进去就算是万 幸了。不是中央纠正得早,还不知得有多少人栽进去呢!” “也不能一概而论吧,你就表现不错嘛!那三百四十辆走私车扣押和没收得就很及 时嘛!”女组长说。 “哎呀何大姐——不何组长,你这是鼓励我我知道。我那也是被逼到了份儿上:中 央态度那么明确,有的人还那么猖狂,我这个代市长再不采取行动可就要犯大错误了!” “嗯。”女组长显然很高兴展重阳说出这么实实在在的话。她点点头又说:“苏安 全的问题你可能听说了,调动公安干警为走私保驾护航不说,自己还收了三辆走私车; 问题严重得很哪,能不能保住那条命我看都难说。公达是个好同志,可在原则问题上丧 失了原则,要继续主持市委工作是不合适了。我们的意见是由你来临时主持一段,你看 行不行呢?” 因为事先女组长与海州市委领导交换过意见,范江南从电话上已经跟展重阳打过招 呼。这对于展重阳无异于天大的喜讯:一个连代市长的“代”字还没有去掉的人,一下 子成了主持市委全面工作的一把手,那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但他还是连忙推托说 :“哎呀何组长,这我可真没想到!眼下这种特殊时期我合适吗?还是请上级给我们派 一个人来吧!” “你看你看!虚心是好的,看不到自己的优势就不好了。”女组长说,“派一个人 来当然可以,可从稳定干部情绪上说就不一定有利了。再说你是代市长,这一次表现也 是好的,我们完全信任你嘛!” 展重阳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他沉了沉,这才似乎下了最大决心说:“行,既然何组 长这么信任我,我就先接了。不过工作上的事儿,还得靠你和工作组的同志才行。” 女组长说:“不对啊!我告诉你小展,我们的任务就是查处走私案件,工作上的事 儿要靠你们市委市政府,我们是既不代替也不干预。你有什么想法咱们交流交流倒是可 以。” 展重阳略一思忖说:“反走私是当前的重点,一定要下狠心抓,抓出声势成效来, 让干部群众都从中受到教育,这是第一件大事,没有什么问题。但我觉得只抓这一项不 行,还必须抓稳定大局和经济发展;只有大局稳定了经济发展了,才能真正把干部群众 从走私的阴影里解放出来,也给咱们的反走私斗争和特别工作组脸上增光!” 这个大思路是昨晚与范江南通电话时商量好的。按照范江南的分析,特别工作组查 处大案要案是首要任务,但也决不愿意影响了当地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只要抓住这 一条,踏踏实实做出成绩来,就不怕特别工作组不满意,上上下下不满意。 果然,女组长笑了,说:“好,小展,你干!我们全力支持你!一定要做出成绩来, 让那些戴有色眼镜的人看一看,反走私是不是就一定会影响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 有了这次谈话,展重阳一手抓反走私斗争,大张旗鼓地宣传走私的危害和反走私的 意义,让有严重问题的人主动投案、争取戴罪立功,一般问题的人讲清情况、轻装上阵 ;一手抓发展经济,上项目、要资金、招商引资,大张旗鼓地表彰先进鼓励后进。没有 多久成绩就出来了:在全省县级市排名中东沧再次名列前茅,在全国百强县中的位次也 上升了两位。消息传来女组长喜形于色,逢会必讲反走私斗争对于促进稳定和发展的重 大作用;半年后,在顺利完成任务返回北京前,又亲自找到海州市委,提议正式任命展 重阳为东沧市委书记。 展重阳以东沧市委书记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到东沧电视台和海州电视台的荧屏上时, 乔海运把一个电视遥控器摔成了三截;华云也足有十几秒钟,没能把上眼皮下眼皮阖到 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