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看望过病中的卢师母,华云、展重阳由卢老师和卢老师的女儿明媚陪同走进花卉馆, 淹没到霞云般的姹紫嫣红和葱翠苍碧中了。 选择明媚花厅作为与华云见面的地点,展重阳很是费了一番脑子。一次惊雷击鼓般 的斥责,一阵足以置之于死地的威逼,带给展重阳的是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愤怒。从小到 大,包括因为父亲的事儿落难时也从没有谁那样对待过他。命令是被迫下的命令,亲临 现场是被迫亲临的现场;即使在下过命令和亲临现场时,展重阳心里也还是怀着对华云 说不尽的敌视和愤懑。然而正是那一举改变了他的命运。在受命主持市委全面工作之后, 尤其是在得知年传亮、卓守则的两支队伍,是因为华云的一番沥肝泣血、惊雷击鼓般的 怒斥才各自散去,得知乔海运同时告到海关,自己的行动仅仅比海关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展重阳心中的屈辱和悲愤才渐渐消散,变成了震惊和庆幸。接下更是触目惊心:苏安全 被判了十八年,蓬西的市长被判了二十年,方圆的那位书记被判了无期,海州市的公安 局长和边防大队政委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连公达在反复检查半年之后,也背着处分调 到大市去当了一个副局长。只有到这时候,展重阳才真正觉出自己鸿运当头,觉出华云 非同寻常的情谊和恩德。 如果说世界上真有天使,华云无疑就是救展重阳于危难之中的天使。如果说世界上 真有大侠,华云无疑就是关键时刻斩妖镇邪的大侠。如果说世界上真有吉星,华云无疑 就是高悬于九天之上,指引和照耀展重阳的吉星。怨艾、敌视、愤懑、仇恨,往日的和 今日的,生活上和政治上的,一切一切都化为乌有,都变成了感恩戴义、感激涕零。 见华云一面,哪怕仅仅是为了表示感谢也要见华云一面!展重阳拿定了主意。可怎 么见、在哪儿见?请到办公室来吧显得刻板不说,还少了亲情多了居高临下的味道。到 宾馆饭店吧又难免做作,人多了说话不方便人少了又怕尴尬和惹华云不高兴。由自己出 面请吧年轻时有过那么一段,后来为着乔海运又有过那么一段,华云肯不肯接受也是一 个疑问。可由别人出面,一时又想不起由谁出面合适……这样也就耽搁了。直到市委书 记的任命下来,卢老师和他的女儿卢明媚才蓦然出现,让他体味了一次“柳暗花明又一 村”的境界。 华云那一次把年传亮、卓守则痛骂一顿之后悲愤莫名,没等看到被没收的走私汽车, 就带着凯华回了海州。回到海州见了丹露也还是悲情如火、忧心如焚。“你说说,天底 下有这么黑着良心的吗?这哪儿还像是共产党的干部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哪!这不跟 一群疯子似的了吗!”华云眼睛里噙着泪花。 丹露说:“你以为呢!现在这些人才不管共产党国民党呢!见了钱还不就跟一群疯 狗似的,连命都不要了吗!” “那可怎么办呢?要都这样,咱们这个国家和社会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好啊!” “国家和社会?也就是你这种呆子吧,他们才不管你那个国家和社会呢!”丹露笑 了笑,换过一种口气说:“行了,我的大宝贝!你是国家主席还是政府总理?你要是把 头愁白了有人管你才是怪啦!还是说说你自己吧,我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了!” 华云静了静心说:“我行吗?你那个副校长我可是担不起!” “哎,这可是说好的,明天的欢迎会都准备好了!” “哎呀,你这不是要吓死我吧……” 尽管推托再三,第二天华云还是上了任。惠英中学创办四年,学生由最初的二百多 人发展到两千多人。学校突出的是在英语教学上,发展前景也就日益看好。华云分管的 是后勤保障和学生的思品教育,开始一个星期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干什么和干了些什么 ;一个星期过后,感觉便找到了,工作就开始见出了成效。面对学生们的笑脸,华云心 里的郁结渐渐舒开了:黑暗和肮脏毕竟只是少数人,孩子们的笑脸才是照耀生活和明天 的阳光啊! 星期天上午华云原本安排了几件事,卢老师的电话使她不得不改变了计划。卢老师 当过她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她被开除学籍后好多人面儿都不敢见一个,卢老师却特地 找到海牛岛,说了那么多安慰鼓励的话。那情景至今想起来还是暖暖的。卢老师退休多 年,听说他请自己去看看花卉奇石,华云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梳了头换了衣服,正准备出门,水娟把一个大信封送到面前。信是英国住中国大使 馆寄来的,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年华云小姐亲启”几个字。“这倒怪了,英国大 使馆!”华云一阵晕天雾地,然而信一打开她的脸色就变了:英国大使馆转来的是一位 名叫姆贝拉的非洲富豪的信,信上说他是英籍留学生凯利的父亲,他从路透社的一则消 息里知道凯利当年在中国给他留下了一个孙子,他非常想念孙子,希望能够到中国来看 望孙子;请求英国大使馆帮助他寻找凯利当年的女朋友,请求儿子当年的女朋友能够理 解和满足他的心愿。信的后面英国大使馆特别附了一张短笺,说明为了找到华云,他们 是派人去到库尔德林大草原,从那位受托照看黑蜂房和老科学家墓地的哈族牧民那儿, 才得到华云回乡的消息和地址的。 “怎么回事儿?”水娟拿过信也看起来。“这可怎么办?前几天有人说凯华是黑人, 还让我骂了一顿!这要是他爷爷来了……” 为着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凯华小时候起,华云和老科学家就告诉他爸爸是一位哈 族工程师,为着国家建设牺牲了;好多年,凯华都一直为有一位献身国家建设的哈族工 程师的爸爸而自豪。对学校和邻居、朋友,华云和水娟也都是这么说的。 “怎么办?回是不回?”水娟有些紧张地问。 “封好给他们退回去!就说是查无此人,我已经带着孩子出国,跟家里失去了联系, 让他们不要再找了。” “那凯华要是问呢?” “凯华?” “啊,刚才信就是他从楼下拿来的,他要看,我说这是你的信,得你先看了他才能 看。还不高兴呢。” “就说是寄错了,是寄给另外一个重名的阿姨的。” 事情说好明媚恰好进门。半小时后,走进卢老师家的小院和与卢老师见过面儿,华 云才知道展重阳已经先到半小时了。 “哎呀,市委书记在这儿,早知道我可是要了命也不敢来的!”华云说。想起那次 怒火冲天地训责和威逼,华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市之长啊! “我有那么可怕吗?就算在别人眼里可怕,在你华云眼里也不过是纸老虎吧?”展 重阳自嘲地笑着。“今天是卢老师请你,跟我可是一点关系没有。” 卢老师说:“我这个花厅有今天,展重阳是功不可没。今天我是特意请你们来给我 和明媚打分的。” “你们看这几盆茶花!”走进花卉馆,卢老师把两人引到一排茶花前。茶花是云南 茶花,叶子又黑又亮,花朵又大又艳。“哎呀,太好啦!这花开得可太好了!”华云禁 不住一阵赞叹。 看过茶花又看兰花,剑兰、墨兰、蝴蝶兰……眼花缭乱。看过兰花又看百合、扶桑, 白的、红的、黄的……缤纷绚烂。看过百合、扶桑接下看的是盆景,小叶榆、小叶女贞、 黄杨……珍奇罕异。接下才进了奇石馆。奇石馆里陈列着卢老师收藏的几百件珍品。有 泰山石、三峡石、崂山绿、大华石、三江石,还有孔雀石、风砺石、钟乳石、硅化石… …最奇的一尊“达摩渡江”:石呈黄色,中间时有黑色相间,维妙维肖和颇多古风豪气 不说,轻轻一敲,还会发出磬磬之音,让华云很是惊奇了一番。 从奇石馆出来,卢老师把华云、展重阳领进一座小小的水榭。水榭环竹拥荷颇多江 南风情。榭中的石桌上摆着水果和小食品;三人坐下,卢老师陪着华云、展重阳说了一 会儿闲话,忽然说老伴吃药的时候到了便起身走了。那使华云觉出不自在,却使展重阳 露了笑脸。他给华云剥了一个桔子,才不无歉意地说:“早就想请你出来坐坐,一直没 得机会,真是不好意思。” “是吗?”华云好不奇怪,在她的印象里,展重阳对自己应该是怨恨满腹、连面儿 也不愿见才对。 “感谢你呀!”展重阳的目光里闪出几道特别的光亮。 “感谢我什么呢?” “感谢你对我的批评帮助啊!” “你不会是说走私汽车那一次吧?” “说的就是那一次。如果不是你那次将了我一军,我还不知道得犯多大错误呢!” 华云目光闪了几闪不吱声了。在她的印象里,那次是自己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不得 已采取的行动,展重阳能够不记仇就很不错了。她想象不出,那会与展重阳后来的升迁 有什么直接联系。 “那一次我可不是为着你,”华云说,“也不单是朝着你。” 展重阳笑了,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在当时的情况下,华云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市委 会议室里,也不可能仅仅为了找自己和救自己才闯进市委大楼。但那并不能改变正是华 云救了自己、帮了自己的基本事实。如果没有华云和她的那次鼓震雷吼的警告,没有被 迫下达的查处走私汽车的命令,无论如何他也无法逃脱怂恿和支持走私的责任。至于偶 然因素,就只能归结到自己与华云的特殊缘分上了。 “不是为着我也得感谢你,非常地感谢你!”展重阳加重了语气,“没有你,我展 重阳还说不定这会儿在哪儿呢!” “哎呀,可别这么说!那次你要是没那个觉悟,我能拿着刀子朝你身上捅吗!查处 走私是你自己干的,跟别人可没有一点关系!”华云说得平平淡淡,没有一点虚伪做作 的成份。 展重阳心里格登了一下。华云的“好心”他是三十几年前就领教过的。那时候他不 信也不屑。何曾想三十多年后,同样的“好心”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么说吧,”展重阳只得换过一个话题,“你刚从新疆回来,一个人、孩子也小, 有什么需要我这个老同学帮忙的吧?比方说惠英是个民办中学,工资也不高,换个别的 学校或者部门会不会更好一点?我说的并不是非让你回东沧,海州那边我说个话也照样 管用。还有凯华那个小学听说还不错,可同学和老师对他好不好?要不要去做点工作, 或者另外调一个班级学校什么的?” 从心里说,展重阳确是希望能够帮助华云做点什么;而在他看来,华云目前的处境 是远说不上“好”和“理想”的。 华云笑笑说:“多谢你有这份好心!我到惠英才半年,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可是哪 儿也不想去。凯华和老师同学也处得不错,你就不用操那个心了。” “生活上呢?生活上总有需要解决的问题吧?” “我怎么看你不像个市委书记倒像个老太婆呢!那么多大事你不去管,眼睛光盯着 我算怎么回事儿呢!跟你说,我和凯华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真把心用到干大事、给老 百姓当个好官上,那才是真正给我们这些老同学争脸面的事儿!” “好,好!”展重阳重重地擂了几下拳头,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说:“过去的 事儿我也不想说了。你自己的事儿怎么想的,总不能老是一个人单蹦吧?” 那冲动后面的潜台词是,最近他与柳楠的关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如果华云有意 的话,他真可以用自己的后半辈子去报答她的恩德,偿还年轻时带给她的痛苦和灾难。 他甚至于忽然悟出:华云恰巧在命运攸关的时刻降临到自己面前,或许正是某种命运的 刻意安排! 华云不明白展重阳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往事如烟,痛苦也罢美好也罢已经引不起她 的多少兴趣;经历了半生曲折,如今她希求的唯有心灵和命运的融合,那种稀里糊涂与 一个男人绑到一辆战车上的事儿,她是想也不愿意想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说,“有凯华和那么多学生,我过得并不比你们哪一个不愉 快吧?” 展重阳还想再说什么,华云先自站起来说:“今天真是高兴,见了卢老师和明媚, 还听你说了这么多话。行了,这一次回去就是三天不睡觉,精神头儿也用不完了!” 因为学校有事华云没有留下吃饭。眼看华云远去的身影,展重阳说不出得震惊和感 动:原先不少人都说华云纯洁善良、一身透明,他总认为那是一种假象,天底下根本没 有也不可能有那样的人。如今看起来,非但是事实还多出了一个大度和恬淡:面对自己 的感谢和请求,面对自己偿还爱情的冲动,华云竟然不肯承认自己有一点功劳,不肯提 出哪怕起码的要求,不肯丝毫为之所动!想起三十几年前的那场改变了自己和华云命运 的特别经历,展重阳眼前差一点落下泪水来。 三百四十辆汽车被没收、三千多万块钱打了水漂,对于卓守则和卓家海外的兄弟们 不亚于一次噩耗。面对华云的怒斥和痛责卓守则自觉心亏,带领人马退去,对于年传亮 的仇恨心和报复欲却一点都没有退,随着时间反而越发地忍无可忍和迫不及待了。 那第一个行动的主角是卓守礼。在汽车被没收的第四天下午,听说年传亮正在召集 一伙心腹开会,他一脚踢开屋门闯进去,指着年传亮骂道:“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从 今天起,老子不伺候你啦!” 打从那年去过日本,卓守礼原以为年、卓两个家族之间的对立已经告一段落,慢慢 地可能向好的方面发展了;一次“黑吃黑”使他彻底认清了年传亮的本质,重新燃起了 一腔仇火。 年传亮似乎早就料定卓守礼要闹事,听这一说笑了笑道:“那可就随你了!不过要 走人也行,得先把账目清一清吧!” “清啊!”卓守礼怪笑着,“不过抓起一个也得扯出一个,你信不信吧!日本的那 些事儿别人不清楚你总不会也不清楚吧!”前几年晨玉在日本上学和旅游、考察花的钱 多是卓守礼派人送去的,那明说是年传亮的钱,实际上都是从海上销鲜中开支的。年传 亮心知肚明,只是不肯说破罢了。这几年两人的关系比较亲近,很大成份也是从那儿来 的。因为有了这个把柄,卓守礼早就转出一笔资金,在东沧城里开起了一家自己的公司。 年传亮听这样说果然不吱声了,卓守礼也就把门一摔,扬长而去。扬长而去的第二 天,又开着那辆属于自己的宝马车回到村里,在总公司大院和大街上场场面面地转了几 个来回。 卓守礼离村损伤不了年传亮一根汗毛,当然也解不了卓家兄弟切齿拊心的怨恨,寻 机报复也就成了卓守则夙夜为谋的一件大事。他有心雇几名杀手,砍断年传亮的一条腿 或一只胳膊。但年传亮不住村里,回到村里也是亲信保安前呼后拥,外人根本靠不上边 儿。他有心在经济上让年传亮吃点苦头,可年传亮的经济主要在海上,连下手都找不到 地方。这样持续了半年,卓守则和卓家的几位兄弟被别的事儿缠住手脚,报复的心才渐 渐淡了。 恰在这时,一个意外的机会出现了。 那天是卓守则去海州机场送一位客人,从机场出来时忽然发现草坪上站着一个姿容 出众的女子;他忍不住多瞅了几眼,觉得有点眼熟。上了车,走出十几里路,脑子里倏 忽一亮:那不是年传亮的那位北京的小情人吗!那位小情人每隔一段总要到海牛岛来一 趟,每次来不管演出不演出总是满载而归。卓守则既羡慕又嫉妒,可人家是北京的名角, 羡慕也罢嫉妒也罢都只能是自寻烦恼。哪儿想到这一会儿,竟然就让他给碰上了。小情 人来不用问是年传亮请的。请她来干什么,同样也不用问。可既然请来了为什么没人接 机?如果……卓守则脑海里一阵波飞浪卷,当即吩咐司机倒车转向,朝机场飞驶而去。 机场外的草坪上史美丽已经等得心焦了。请的确是年传亮请的,接飞机也是电话上 提前说好的,年传亮却一直没有露面;非但没有露面手机也不是占线就是关着,怎么也 打不通。天气热史美丽心里更热,一件高领紫花的绒风衣就搭在手里,两眼不停地朝向 路口那边了望着。 “是史小姐吧?”卓守则来到面前。 “你是……”史美丽回过身,不无疑惑地打量着。 “我姓卓,卓氏电子公司的。”卓守则递过一张名片,又半是吹捧半是夸耀地说: “我看过你的演出,那可真是叫棒!” “是吗!”史美丽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夸奖话,她喜形于色,又看了看名片说: “哎哟是卓总啊,认识你真是太高兴了!” 卓守则说:“史小姐这是要去海牛岛吧?” 史美丽点点头说:“是啊。说好的,不知怎么回事儿……” 卓守则说:“年总是个大忙人,肯定是遇到什么特殊事了。我倒是顺路,要不,我 送你一程?” 史美丽说:“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车吧!”卓守则不由分说,把史美丽的提包放进车里, 又让史美丽坐进后排,自己在前排的位子上坐下了。 汽车驶上公路,卓守则回头打量了史美丽几眼说:“史小姐是来联系演出的吧?” 史美丽说:“啊,你不是说大家都喜欢看吗。” 卓守则笑笑说:“史小姐长得这么漂亮,演得这么好,干嘛单是看中海牛岛一个地 方呢?” 史美丽说:“怎么,卓总也想演几场?” 卓守则说:“那倒不是。我是觉着东沧这么大,欢迎你去的地方那么多,你干吗不 多去几个地方,扩大扩大影响啊?” 史美丽说:“好哇,卓总要是能帮着联系几个地方可是太好了!” “我一个外资公司的董事长哪来的那本事。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介绍你认识一 个人。” 汽车驶上高速公路,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行驶。窗外的原野村庄流星般地闪动, 车内一首《大自然之音》,带来的则是淡淡的幽雅和安详。 史美丽说:“认识什么人呢?” 卓守则欲言又止,说:“年传亮年总要是知道了,不会骂我吧?” 史美丽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认识人的权利我还是有的吧!” 卓守则说:“那好,东沧的展书记你听说过吧?就是原先海牛镇的展书记。他对你 可是相当欣赏,我就听他说过好几次。要是他肯帮忙,你一年带二十个团来也保险不成 问题。” 史美丽记起海牛镇的展书记来了。她第一次来海牛岛演出时,那个展书记跑前跑后 忙得挺欢,记得跟自己还合过影。 “是吗,展书记成了东沧的书记了?这可太好了!”史美丽觉出心中有什么东西隐 隐在动。 卓守则说:“这不就是了吗,你们也是老相识,说不定展书记想见你还见不着呢。” “那……就麻烦你帮着联系联系行吧?” “怎么,这就要见?那海牛岛那边……” “海牛岛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展书记那儿得看他的时间,还是抓紧点好你说是吧卓 总?”史美丽送过一个妩媚的笑脸。 那使卓守则一阵心跳加速。他并不知道年传亮与史美丽的关系出现了反复,但凭直 觉认定史美丽这种大都市的女演员,之所以不惜屈身到年传亮面前,认的完全是钱,是 能够为她搭桥铺路的能力。而在这方面,一个渔村书记比起市委书记就差得远了。他没 有想到的倒是史美丽见钩就上,比预想的还要急迫。 “也好,干脆先到市委接个头儿,看展书记有没有时间。”卓守则一副坦坦荡荡的 样子,生怕内心的得意泄露出来。 进了市委办公室,从一位副主任那儿得到的消息是展重阳正在宾馆开会。卓守则当 即让副主任把史美丽专程从北京来求见的情况做了报告。展重阳果然想起史美丽来了, 吩咐副主任把史美丽送到宾馆二号院先休息,同时安排一桌少一点精一点的晚餐,他会 完了就过去。 看着史美丽灿光四射、让人一看禁不住就要心驰魂迷的笑脸,卓守则站起身来说: “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得回去了。” 史美丽有点意外,说:“呀,你这就要走啊?”办公室副主任说:“要不你也一起 去得了。”卓守则说:“那可不行,我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呢!” 出了市委大院,想着年传亮找不到小情人时的焦急和沮丧,卓守则禁不住哼起了 《空城计》里诸葛亮的那个有名的唱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哪……” 年传亮其时确乎焦急沮丧得如同一只没头的苍蝇。史美丽一连两次电话要来海牛岛, 他确是表示同意了的;史美丽的飞机班次和到达时间他也是记到本子上的。可事到临头 一把火烧了眉毛,就给忘到脑后去了。烧火的是晨军。晨军从海州农行信贷科长下到市 区支行当了三年行长,一直想调回市里安个副职都没得机会。前段市行行长因为调用外 汇支持走私栽了,原先的常务副行长当了行长,空出一个位子才算是看到了希望。父子 俩一番奔走好歹有了眉目,不知谁却一封信告到省里,把晨军参与走私的事揭了出来。 父子俩正急得想办法,中午听说省行调查的人来了,俩人立刻马不停蹄地找起了关系。 等关系找好,刮风似地赶到海州机场,史美丽已经影儿也见不到一个了。 给北京打电话,说是中午就坐飞机走了。给海牛岛打电话,说是根本没见史美丽的 影儿。年传亮只得拼命地打史美丽的手机,可一连打了三天史美丽的手机始终关着。是 史美丽心怀不满故意不接电话还是被什么人劫持失去了人身自由?年传亮越想越疑、越 怕,万不得已给公安局一位朋友打电话请求帮忙。即使如此还是没有结果。直到一个礼 拜后史美丽回了北京,年传亮才从市委办公室那位副主任那儿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是卓守则亲自把史美丽领到市委去的?” “是啊,要不我怎么认识她的!” “是史美丽自己说,她是专程从北京来找展书记的?” “亲耳所闻。展书记还问她怎么不到海牛岛,她说是跟你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我操他个卓守则的八辈祖宗啦!我操她个史美丽那个臭婊子啦!”年传亮破口大 骂,可没等他骂够,两腿忽然一软,竟然就坐到了地上。 海上走私和围绕海上走私闹出的风风雨雨,传到四叔耳朵里时已成为往事。八十六 岁的四叔犹如一支风中的残烛,村里和家族里的事儿实在与他已经没有了关系。 然而四叔还是知道了走私的事儿,知道了年、卓两家为着走私车差一点儿动了刀子 的事儿。他闭着两眼躺在床上过起了电影:汽车像退潮的蟹子似地从海上向岸上爬;爬 上岸的蟹子全进了一张预设的大网;卓守则、卓守礼把大网一收,那么多的蟹子全进了 卓家的提兜;年传亮带着一群二鬼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抢了提兜就跑;几个装模作样 的警察把手铐戴到了卓守则和卓守礼手上;山呼海啸,西山上的小洋楼被掀翻了,卓家 的老少爷儿们鬼哭狼嚎人仰马翻…… “守礼!守礼……”四叔吓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到了屋顶和屋外老樱 桃树的阴影,似乎明白那只是一个梦,可两只眼睛依然怔怔的、圆圆的,充斥着一股杀 气…… 对于儿子四叔说不上多么得意,因为自小被送给别人,儿子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对 卓守则他更说不上亲近,卓家落难时两人有时还能坐到一起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侄子 成了一方名人之后要见一面也难了。大哥三哥回乡的时候,卓守则曾经陪着到他家里来 过一趟,四叔当时是想好了要招待他们吃一顿饭的,为此请来了两个邻居帮忙。卓守则 却睬也不睬说:“你还想让俺大伯和三叔回去吧?”三辆汽车,拉了大哥三哥,也拉了 他和守礼、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去了饭店。饭店是东沧最好的饭店。宴会厅是酒店最好 的宴会厅。连墙上挂的字画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字画。那天花了多少钱四叔说不清,只记 得上的全是山珍海味,一个没等吃完一个又上来了。扇贝柱是酒盅那么大的,一个说是 少不下几十块钱。鲍鱼是小碗那么大的,一个说不下几百块钱。对虾是日本对虾,两个 一斤。连玉米也是外国的,白白的粘粘的,带着一股特别的气味。酒是茅台,一溜五瓶, 还有五瓶是外国的什么人土马波个巴……卓守则说:“我就是要让东沧的人看一看我卓 家是什么派头!”卓守礼说:“卓家再也不是过去了!谁他妈也得把眼珠子抬得高高的!” 鲍鱼、扇贝和小玉米四叔倒是吃了一点,那波个巴的人土马只喝了一小口他就吐了,吐 了一地…… 二哥卓立群得意时四叔也参加过一次宴请,六七个菜两瓶酒就了不起;菜和酒还都 是当地的,价钱不很高的。而如今……卓家,从那一次四叔才知道了卓家,知道了侄子! 而年传亮那个坏东西却要毁了侄子,毁了卓家…… 一下午和上半夜四叔都在养精蓄锐,墙上的挂钟敲过十二点,他便挣扎着下了床, 找出了要带的东西,朝向大街上走去。“年传亮……你这个大恶霸……”四叔边走边骂。 正是秋后,街上飘荡着收获季节的甜香。没有人,只有一根颤抖的木拐支撑着他奋力而 行;走过一会儿累得不行,只得用手扶着街旁的墙壁,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好不容易, 村中那座威威赫赫的小楼看到了,街旁的墙却没有了,四叔只得爬到地上,一步一蹬、 一屈一伸地向前爬去。小桥爬过了。石阶爬上了。横道里积了不少泥水也爬过了。爬! 不停地爬。没命地爬。爬一阵歇一阵。一直爬到东边天上露出白亮时,四叔才好歹爬到 了那座威威赫赫的小楼前。“年传……亮……你这个大恶……霸……”他掏出打火机, 把汽油洒到墙下的一堆柴草上,又擦着了火柴。 火几秒钟就烧起来了。从下面一直向上烧去。小楼被点着了,熊熊烈烈、纷纷扬扬, 把天也给烧红了。“年传……亮……我叫你……”四叔仰面朝天,眼前只觉得金星闪耀、 霞光满天…… 天亮时卓守则、卓守礼被喊到村中的那片空地上。空地上的两垛苞米秸被烧成一堆 灰烬,四叔胡须头发被烧光,半边身子也成了一截焦炭。卓守礼不明白生命垂危的父亲 何以会来到这儿、怎么会来到这儿。卓守则沿着四叔爬行的路线走过一段,看到十几米 之外的那座年传亮家的小楼时,什么都明白了。 “赶快派人去给四叔买棺材和寿衣!挑最好的买!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快去呀!” 卓守则吩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