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望着窗外铺雪堆银、芳气袭人,把小院都照亮了的蔷薇花,卓守则说:“要不就叫 白蔷薇吧?”珍妮说:“小名哪有三个字的?”卓守则说:“就是没有才叫呢,咱的闺 女能跟别人一样吗!”珍妮说:“白蔷薇可是有刺。”卓守则说:“有刺才好呢,我最 怕的就是我的女儿长大了受人欺负。哦白蔷薇白蔷薇我的白蔷薇……”他把那个白白胖 胖的小肉团儿,忘情地举过了头顶。 从确认怀的是个女孩,卓守则对珍妮就宠爱有加。住进医院这二十天,海参海胆木 耳银耳鳖汤鸡汤顿顿送,还不算香蕉金桔哈密瓜荔枝冬枣……“守则为着这个孩子可真 是!要是星星能补养身子,他也能给你送了来!”珍妮的妈妈不无得意地说。 卓守则早就盼着有个女儿了,从生下第三个儿子时就一直在盼。二十几年前最怕的 是断子绝孙,没命地求的是一个人丁兴旺。如今人丁兴旺已成现实,儿女双全才是最大 心愿。父亲一辈子没有女儿,卓守则无论如何不愿重蹈旧辙;更主要的是女儿贴心,看 着年传亮、展重阳的两个既漂亮又乖巧的女儿,卓守则心里每每就急巴巴的,恨不能用 面团儿捏出一个来。珍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身边的。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正正式 式地结婚,正正式式生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儿。她说到做到,卓守则因此了却了人生的一 大夙愿,卓家也因此把家族振兴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 “哎哟白蔷薇白蔷薇……”逗过一阵笑过一阵,珍妮说:“你答应我的事儿还没兑 现呢,白蔷薇可是生下来没有爸啊!” 卓守则知道她说的是紫荷。紫荷一开始打的就是离婚继续养着的老主意,开始她并 没有反对的表示,临到要办手续时却说:“做你的大头梦去吧!女儿不女儿该不着我的 事儿,想叫我跟麦香一样你就别想!”珍妮呼天号地恨不能翻了天,只是因为肚子里的 女儿日益见长和急着要见爹妈才只得忍下了。如今显然已经到了再次提起的时候。 “放心。你尽管好好养着。白蔷薇是我的女儿,我能让她受委屈吗!”卓守则还要 安慰,手机里忽然传来卓守礼的声音:“大哥吗,孩子的名字起了吗?这也太难了吧!” 卓守则说:“你怎么知道没起?白蔷薇。还行吧?” “白蔷薇……那不是花吗?” “就是花啊!要的就是花——卓家的一枝花嘛!” “行,还是大哥那两把刷子厉害。谢清可是又找你了!” “又是什么事儿?” “还是让你回来。说是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不通,问新号码我也没告诉他。”卓守 则要生女儿,对东沧和海牛岛、海牛镇当然要封锁消息。“他说让你这几天无论如何回 来一趟。” “我才不管他无论不无论呢!就镇上那几个破厂,我上那个当?” 卓守礼说:“你也别这么说。俄罗斯私有化一下子冒出多少亿万富翁你不知道?这 一次虽说不能跟那比,也是个机会。衣有恒买了一个三层小楼的酒店化了五万四!左撇 子那个厂,光是两条生产线就花了三百万,你知道转让时要了他多少?三十五万!妈拉 个蛋的,比卖破烂都便宜!” 卓守则说:“要照这么说,不瞪起眼珠子还不行了呢!” 卓守礼说:“你以为怎么着!现如今的事儿,只要是那些当官的、说了算的得了好 处,什么事儿还不是一句话。谢清可是说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他就到海州找你了。” “别!你可千万别!”珍妮和白蔷薇的事儿卓守则最怕的就是让年传亮、谢清听到 风声。“你跟他说,这几天我有点急事,下礼拜我肯定回去,耽误不了他的事儿!” 企业改制,大批国营集体企业转让、出售、股份制,报纸电视每天都在吵吵,卓守 则一直冷眼旁观没向深里想,听卓守礼一说这才意识到机遇来了。“卓氏中兴”那边除 了一个副董事长的虚衔儿他早就不管了,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办一个完全属于自己 的、像模像样的企业,为日后也为智新他们留下点基业。“回去!”卓守则如同看到了 一片绿洲,把手在面前用力地挥了一下。 “不嘛,刚才你答应我的事儿还没办哪!”珍妮撒着娇,“白蔷薇是你的宝贝,你 要是欺负俺们娘儿俩,可别说哪天我带着她跑了!” “办!我说过不办了吗?今晚上我就去找紫荷,无论如何让她同意离婚总行了吧!” 珍妮这才露着笑脸,用两只手臂把卓守则搂到自己的胸前。卓守则趁机在她乳房上 咬了一口。珍妮美美地哼了一声,躲开了。 回东沧,卓守则第一个见的是鲍主任。听鲍主任把上上下下的精神和情况说了,这 才找到谢清面前。谢清的镇党委书记已经当了五年,好不容易,前几天展重阳露了给他 再增加一顶市委常委的衔儿的意思。市委常委是正儿八当的副市级,比起一般副市长也 还要重要几分。谢清欣喜不已,只是眼下还没到向外显露的时候。 “企业改制,好多人都是两眼冒火,你老兄倒好!你这大企业家都是怎么当的!” 见面,谢清先自开了火儿。 卓守则知道那是虚张声势,笑笑说:“哪能啊,你书记下了命令,我这不是赶紧往 这儿跑嘛!” 谢清说:“这一段外商来了多少你问问胡镇长就知道了。那些人可是一个个眼珠子 都是红的。” 卓守则知道外商确是来了几个,都是看的时候什么好听说什么,一转身权当是没事 儿的。他有心回一句:那你还找我干什么?想想没意思,也就一笑了之。 谢清说:“今天是海牛镇十几个企业,除了灯具厂和摩托车配件全随你挑。只要你 挑中了,我保证一切优惠和方便!” 卓守则说:“哦,你是让我回来捡破烂的呀?” 谢清说:“这个话是怎么说的!海牛镇的企业个顶个,你想捡破烂就捡得着了!” 卓守则说:“那灯具厂和摩托车配件厂怎么例外?我要是看中的就是那两个呢?” “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改革能一条路吗?上边要的是多种形式,灯具厂和摩托车配 件是股份制改造,早就定了的。”谢清半是调侃半是鼓动地说:“你想要几个?这么多 企业我就不信不够你挑的!”他把一份介绍材料送到卓守则面前,卓守则瞥了一眼就搁 到了一边。 谢清说:“卓总对乳胶厂总该有点兴趣吧?那单是占地就是十五亩,光是两条生产 线当初就投了二百多万。要是再加上锅炉房、办公楼、车库,怎么着也少不下三百万。 我报的是一百九十九万,这可是你到天边也找不到的好事!” “这个意思是让我马上掏钱了?”卓守则一笑,“今天我可是光想着看热闹,口袋 里有一分钱也是偷的!” 谢清说:“想看热闹好哇!我陪你看去呀!” 一行人出了办公院来到工业街。工业街是展重阳时的一大景观,在一条宽三十米长 一千五百米的路段上,摩肩接踵地排了十几个厂子,很是兴隆了一阵。可惜的是几年下 来那些厂子大多偃旗息鼓,工业街也就成了一种嘲弄。谢清领着卓守则走进乳胶厂时, 车间里只有三十几名工人在织着劳保手套。厂区里全是荒草,卓守则向荒草里一站,眼 看就要没过腰了。 “这么大的厂区,你用起来干什么不行!”谢清说。 卓守则心里说干什么不行,我看是干什么也不行。嘴上只是笑笑。 “厂子转让,那债务归谁呢?”卓守则问。乳胶厂初建时贷了二百万,后来又断断 续续投了六十多万。 谢清说:“我转让的是厂子又不是债务,你管那些呢!” “行,反正是蚤子多了也不咬人。”卓守则知道,单是海牛镇欠下的贷款就不少于 几千万。 从乳胶厂出来又去的花生果厂。花生果厂的情况跟乳胶厂差不到哪儿去,只是没人 上班,荒草也长得更高。从花生果厂出来谢清要领的是汽车修造厂,卓守则却进了泰明 灯具厂。 谢清说:“跟你说了灯具厂是股份制,你看不看又怎么着了?” “什么叫怎么着了?吴有奇可是我的老朋友。”他径自入内,谢清也只得跟了进去。 “哟,卓总和谢书记来了!”一行人来到车间门前时,吴有奇忽然出现到面前。 吴有奇确是奇,他原是分管生产的副厂长,谁也没看出他有多大本事能耐;接替乔 海运当了厂长后,好多人都认定他非垮不可,哪想他非但没垮,还把灯具厂由一个变成 了两个、三个。正是得力于他的一枝独秀和摩托车配件厂的发展,海牛镇的产值才一直 没跌下去,展重阳和谢清脸上才一直光光的亮亮的。 “有奇,听说你这一段进了不少好设备真的假的?”卓守则问。他与吴有奇在市里 开过几次会,算是老相识了。 “那没有说的,好马配好鞍,谢书记比谁都清楚。”吴有奇大脸浓眉、黑里透红, 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有福的气象。 “看看看看!”卓守则推着吴有奇进了车间。 从车间出来,从灯具厂和海牛镇出来,卓守礼问:“哥,你打的什么谱儿?不是看 上灯具厂了吧?”卓守则说:“那还用问。海牛镇也就是灯具厂吧,别的我连看也懒得 看一眼!”卓守礼说:“那是谢清的宝贝,给了你他到哪儿邀功去?你这不是自找烦恼 吗!”卓守则说:“那就别理他,什么时候找急了再说吧!” 卓守则看过一趟没了下文,谢清等了半个月就等不下去,几次把电话打到了卓守礼 那儿。卓守礼把卓守则看中灯具厂的话说了,谢清说:“这不是胡扯吗!灯具厂是海牛 镇的传家宝谁敢动?动了那干部老师的工资到哪儿发去?他这是不想让我干了怎么着?” 卓守礼说:“他说是你不管转让给谁该交的税照样得交,再说转让的钱你还可以干别的 事儿。”谢清说:“那他怎么不干别的事儿,非得盯着灯具厂不放?灯具厂搞股份制是 市里定的,谁要是变了,厂里能拉倒才是怪啦!”卓守礼说:“那我就帮不上忙了,他 说得很明白,除了灯具厂哪一个也没看中。”谢清说:“这都算是什么玩艺儿!你让他 回来,我跟他再好好谈谈。”卓守礼说:“话我可以说,听不听我就说不准了。”谢清 说:“那行,你就告诉他灯具厂的事儿是展书记定的,有本事让他找展书记去;只要展 书记同意我保准不拦,要不,他就是拿一千万我也不敢应这个声儿!” 谢清抬出展重阳,意思是让卓守则死了心,老么实地坐下来谈谈别的厂子的事儿; 哪想听了卓守礼的转达,卓守则还真的起了去找展重阳,让他帮着把灯具厂转让到自己 名下的念头。 卓守礼说:“哥,你不是睡反觉了吧?灯具厂是给展重阳立了大功的,吴有奇又是 展重阳的亲信,他能说那个话才是邪了!”卓守则说:“什么事儿也是人干的,我总不 能按着谢清的摆布,去给他当破烂王吧。” 找展重阳是一个礼拜之后,展重阳从省党校学习回来之后。因为省党校里学的是企 业改制,说起回海牛镇看厂的事儿展重阳立刻来了情绪;可说到泰明灯具厂展重阳的情 绪就变了,说:“哎哟这可是大事。企业改制有多种形式,灯具厂搞股份制是上上下下 都同意了的。再说你又不懂灯具,真转让给你你干得了吗?” 卓守则说:“你展书记说得好,什么事儿都得我干不毁了?我也得靠能人嘛。我比 镇上那些人还笨到哪儿去了不成!” 展重阳说:“说是这么说,吴有奇那可是真有两把刷子,要不乔海运还不知狂到哪 儿了呢!当时连我都悬着两尺高的心。” 卓守则说:“这也好办,你说个话把厂子给我,我还聘吴有奇当厂长不就得了,工 资可以给他加倍!” 展重阳说:“这个话我可不能说。你还是找谢清吧。” 卓守则说:“是谢清让我找你,说只要你点了头他保证不拦。” 展重阳说:“你听他的!镇上的事儿他们不拿主意倒来找我?你看我不收拾他!” 卓守则说:“别别……”没等再说下去,市委办公室主任领着几个人进屋,卓守则 只得起身告辞了。 第一次碰了钉子,卓守礼说:“拉倒吧,这个事儿我看也没多大希望。再说你干吗 非盯着一个厂子,别的不也一样吗?” 卓守则说:“你说得简单。我是不干拉倒干就干个大的。灯具厂的底儿我知道,市 场要多大有多大,关键是没形成规模。我要是再投他一千万,说不定还搞出一个世界名 牌来呢!卓家要有大发展,这个机会抓不住可是不行!”卓守礼说:“行,想不到你还 有这么大劲儿,我寻思咱兄弟们混到今天也差不离了呢!”卓守则说:“你小子只看眼 皮子底下,就没看看人家香港美国那些大企业家。卓家将来要是能有那一天,那才真是 ……”卓守礼说:“那怎么办,还得找展重阳?”卓守则说:“不找他找谁。谢清那儿 你就是送一座金山他也不敢应。展重阳就不一样:东沧这么大,一个乡镇灯具厂不过是 一根汗毛。”卓守礼说:“他要就是不肯说呢?”卓守则说:“那不就在咱了吗。咱要 真叫他说,他不说就行了?” 认定要逼展重阳说话,卓守则把心思都集中到怎么“逼”上了。他一边找海州和东 沧的几位老领导,帮着在展重阳耳边吹风,一边就把主意打到书画上。书画热实际上是 书画送礼热。书画送礼,开始一般性的,包括海州、济南那些所谓名家的书画还吃得开, 随着热度提升,当地一些有职有权的官员,一般性的包括海州、济南那些名家的作品就 瞧不进眼里,要办大事只能向北京奔,向吴昌硕、徐悲鸿、齐白石上奔。卓守则认定拿 下灯具厂是一件关乎卓家未来的大事,狠下心,带上卓守礼和一张五十万块钱的牡丹卡, 向天津、北京跑去。 天津看的是行情。几条古文化街走过,哪些人的字画值钱、值多少钱,心里大致就 有了底儿。北京跑的就是琉璃厂。琉璃厂是和平门外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老街,却卧虎 藏龙地排列着不下几十家书画店文物店,蜚声海内外的荣宝斋就名列其中。因为卓守则 几年前来过一次,知道个大体,这一次又真心想挑一两样值钱的东西,就不慌不忙,从 路边第一家店挨着个儿地向前看去。他看的主要是书画。书画看的都是名家,从隋唐到 元明清到民国和新中国之初,林林总总目不暇接。他边看边问,那价格少的十几万,多 的四十万五十万,有的甚至于一百几十万。他是半世里赶着潮流喜欢起书画来的,喜欢 也只限于送礼和偶尔收藏那么一两件凡品,对于古人和名家大家则知之甚少;一路走下 来,就自觉学了不少懂了不少。卓守礼对书画不懂也没兴趣,看过十几家就说:“哥, 咱就这么溜达着玩啊?”卓守则说:“可不就是溜达着玩。不溜达着玩那学问是从哪儿 来的。”卓守礼说:“你是想在这儿长学问哪?”“卓守则说:“你呀,好好学着点儿, 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卓守礼撇撇嘴,却也只得跟在屁股后面向前挨。一直挨到将 近中午,把一条街逛过一遍,卓守则对要买什么、在哪儿买、花多少钱才大体有了数儿 ;正琢磨着向回里走,一个四十几岁的店主忽然来到面前说:“先生是真要买几件好东 西的吧?”卓守则说:“你怎么知道的?”店主说:“我看着了的,把那条街都看了一 遍。”卓守则说:“都看了一遍才不一定是买家呢。”店主说:“这你就瞒不过我了。 到我那店里也看看吧!”卓守则:“你那店?”店主向旁边街口一指,说:“来吧来吧, 不来你会后悔的。” 店主的店叫“集凤居”,不过二十几个平方的样子,显得有些逼仄。“你别看我这 地方小,他们那边有的我都有,价格还比那边好商量。”店主送过两杯香茶,示意两人 在藤椅上坐了。卓守则正有点累了,一边喝着茶一边就与店主搭起了话儿:“那边有的 你都有?怎么看不出来呢?”“这你就不懂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嘛。你是想送什 么人呢?”卓守则说:“连我想送人也看出来了?”店主说:“那是,看不出来我这生 意就不用做了。”卓守则想想人家整天琢磨的就是到这儿来的人,也就不辩了,说: “我想送一个有权势地位的人,你有什么就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吧。”“知道了。”店主 进到里屋,不一会儿拿过一张书画名录和价格表,上面列着从古到今五十几名书画大家 的作品和价格。有五代荆浩的《匡庐图》,南宋马远的《踏歌行》,元代王冕的《墨梅 图》,明代徐渭的《榴实图》,清初王原祁的《山水图轴》、八大山人的《荷花双凫》 和金农的《青山白鹭图》、黄慎的《渔父图》、郑板桥的《兰竹图轴》,更有任伯年、 王铎、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张大千、李可染、李苦禅、黄胄等人的作品。作品后 面的价格则全是天价,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哟,你这不成博物馆了嘛!”卓守则惊叹说。 店主说:“博物馆说不上,你想要什么人的那一幅作品,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就 可以给你搞到,这倒不是假的。” “是吗!这一幅我看看行吧?”卓守则指着徐渭的《榴实图》说。徐渭是明代有名 的文学家、书画家,字文长,号青藤道人,齐白石在自己的一幅画上题过一首诗:“青 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亦久愿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诗中的雪个、 老缶卓守则记不清是谁了,青藤是徐渭却是十分明白的:齐白石说甘愿拜到门下去当走 狗,这个徐青藤了得吗!在前边一家店里见过徐渭一幅作品,标价是四十五万,卓守则 就暗自动了心的。 画拿来了,画上是两棵顶天立地的石榴树,树上招招摇摇挂满了硕大鲜红的果实; 树不仅高挺笔立、直冲云汉,与地上的石榴和巨石相对应,还带着一股升腾回旋的姿态, 让人一看便生出某种豪壮之气。卓守则心里说一声“好”!脸上却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画是不错,价钱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卓守则说。价格表上,这一幅后面标 的是五十五万。 “好东西当然得好价钱。你想要便宜的也有,”店主指着后面几个标着二十万三十 万的作品说,“要不要看一看?” 卓守则摇了摇头,指着齐白石的一幅《十里蛙声出山泉》问:“这一幅有吗?” “有!我跟你说了,我这儿就没有‘没有’两个字儿。”店主起身,不一会儿《十 里蛙声出山泉》就摆到了面前。卓守则是一次吃饭时听人说起过这幅画的。那说的是齐 白石九十岁时,作家老舍要他以“十里蛙声出山泉”为题作一幅画,齐白石苦思冥想几 个晚上,突然从“出山泉”三个字中得到启发,画了一条奔涌的山溪和几只顺流而下的 蝌蚪,博得了老舍等人的喝彩。这次到北京他的主要目标是展重阳,其中也有谢清的考 虑:就算展重阳说了话谢清那儿也是一道关口,他的态度绝对是忽视不得的。 “东西是好东西,价格上怎么说呢?”《十里蛙声出山泉》的标价是三十五万,三 十五万加五十五万是九十万;卓守则寻思这两幅画加到一起,能压到五十万就好了。 “价格上好商量。不过千里马怎么着也是千里马,不能跟小毛驴混到一起对吧?” “对是对,这价钱万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你就说多少能出手吧。”“这么说吧,价格是 专家评估的不是我定的,要说九折就很了不起了。” “九折我也拿不出来,绝对拿不出来!”卓守则觉得与自己设想的距离太大,再说 也是枉然,喝一口茶就准备走人了。 店主说:“先生别急呀,价钱的事儿好商量。反正这条街你也看了……你就说你拿 得出多少吧?”“我拿得出,”卓守则笑了,“我拿得出十九万,可管用吗?”“十九 万?哎呀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这要是在街里边吗说不定还可能,我这儿那是绝对绝对 ……”店主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街里边……街里边怎么就……”“假的呀!你不是 说里边标价四十五万吗,四万五我也不要!”卓守则吃了一惊。假字画漫天飞早已是人 所皆知的事儿,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儿为的就是一个真字,倘若……“不可能吧?”他说。 “什么叫不可能!”店主点到为止,随即把话题拉回到两幅画上,说:“徐青藤这 一幅你是真看中假看中了吧?”“当然是真看中了,不看中我能跟你说这么多?你看我 兄弟都急了。”卓守礼的确急了,悄悄地看过几次表和朝向门外眺望过几回了。“那这 幅山泉呢,打谱一起拿走?”卓守则点点头,给了一个肯定答复。“现在拿走还是过两 天再说?”“怎么还过两天再说呢?真有那功夫倒还好了!”商家看重的莫过于当场交 结钱货两清,而那也是价格上做出最大让步的先决条件。“好,我就喜欢先生这种痛快 人!”店主牙一咬,仿佛下了最大决心,说:“那就按你说的:十九万,两幅一起拿走, 不带变的!” 卓守则一惊。十九万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带着戏谑和自嘲的意思,天知道……一幅 徐青藤外加一幅齐白石十九万,这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把惊疑的目光落到店主 身上,发现那脸上露出的不是后悔和要收回的神情,而是一幅急切等待和担心再生枝节 的样子。疑惑本能地跃上卓守则的心头:有鬼,这两幅画肯定有鬼!他极力稳住自己, 把两幅画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实在挑不出什么破绽,便说:“行,老板这么说还差不多! 不过刚才出来没带那么多钱。这样,我马上回去取钱,一会儿就回来行吧?”说着把画 放好,礼貌地点点头,拉起卓守礼就向门外去。 “先生别走啊!”店主连忙拦住了,“回来,回来!价格上的事儿我已经说了好商 量对吧?”他半推半请地让卓守则坐下了,卓守礼有心不睬,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店主 说:“咱兄弟们见一次面儿也是缘分,不让你满意我也对不住你大老远地来一趟。这么 说吧,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只要是不赔本,东西我给你不就是了吗!”卓守则只得坦言 道:“多少钱你这东西我也不敢要。这要是回去让人家看出来,我可就丢大发了。”店 主说:“看出来?谁看出来?别说是那些当官的,就是那些专家也是白费功夫。真那样, 我的买卖就不用做了!”卓守则说:“不可能吧?”店主说:“咱兄弟俩说到这儿我也 不瞒你,你知道这些字画是怎么来的?都是现今有名气的画家临摹的,你明白了吧?” “有名气的画家也干这?”“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书画家是伸出手就是一大把,别说 那些无名小辈,就是那些有点名气的,作品能卖多少钱一张?一年能卖出几张去?就说 送礼,你再有名气拿着自己的作品,第一次第二次可能还行,再多人家就不稀罕了。怎 么办?送唐伯虎、郑板桥、张大千哪!可唐伯虎、郑板桥、张大千总共能有多少?到哪 儿弄去?就算是真有一幅那也是传家宝,不到杀头的时候谁肯拿出来!再往后的事儿就 不用我说了。要不说假字画都在当官的人家里,就是这个道理懂了吧!” 卓守则“吁”一声,眼前如同洞开一方天地。守礼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玻璃球儿 似的。“不过假字画也分档次,那些水平低一眼看得出来的,白给也不能要,要了就得 栽进去。就是那些一般人看不出来的,正儿八经地送礼也不能用;要用只能用这一种。” 店主指着面前的两幅画说:“临摹的都是有名气的画家,论笔法、墨色都挑不出一点毛 病;加工也是老有经验和经过了高科技的。你别说是送给那些县长市长,就是送给省长 部长他也得感激涕零,把一张狗脸笑出几朵花儿来!” 卓守则让店主把两幅画挂到墙上,反复揣量,的的确确看不出一点假的痕迹,这才 舒了一口气说:“那要叫你这么说,送字画没有鉴定书是肯定不行了?”店主说:“那 是自然。不过你放心,我这儿是配套的,保险让你省了钱还把事情办成了。” 好,这才叫好呢!卓守则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了。“那价格呢?”事情说开,价格 肯定不能是原先的十九万了。“好商量。”店主说,“刚才我已经说了,假字画也有假 字画的档次,我这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成本高价格也高。这么说吧,一幅三千一幅两千, 总共五千块钱;你要是觉着行就拿走,觉着不行,就算是我陪着你老兄聊了一通闲篇子。” 一百万的天价眨眨眼成了五千,卓守则说不出得后怕和兴奋。但他笑了笑忽然说: “三千吧,两幅三千我多买你几幅。”店主沉吟了沉吟说:“你能要几幅?”卓守则说 :“这你不用管,你拿来我挑就是了。”店主咬了咬牙说:“也行,算我拉你这个主顾 了!”当即把徐渭、齐白石的两幅包好,从里屋又抱出一卷张大千、任伯年、王铎、启 功让卓守则挑起来。卓守礼心里说这么便宜的名人字画,可比送茅台酒、皮大衣合算多 了!连忙嚷着:“老板老板,给我也拿几幅来!”这一来,店主就乐得恨不能跳起拉丁 舞来了。 一幅徐渭的《榴实图》和五十五万元的发票以及保真鉴定书摆到展重阳面前时,展 重阳脸色顿时变了,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他情绪冲动地在客厅里打 了两个旋转,对卓守则说:“我跟你说:这样不好、不好!你老卓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 个搞法啦!” 卓守则倒是心平气和:“展书记别急呀,我这可是自己买回来欣赏的。” “那……那你送我这儿干什么?” “我这不是想让你帮着鉴赏鉴赏嘛!徐渭可是比齐白石名气还大,这幅画你也是第 一次见吧?跟你说,我欣赏了两天,还真是精神享受!你呀,也体会体会。”见展重阳 真的做出一副欣赏的样子,卓守则才又说:“不用急,放你这儿慢慢体会就行。什么时 候体会够了,再说够了的话。” 这样说展重阳的心才平下了。《榴实图》被挂进卧室“欣赏”了十几天之后,展重 阳在全市企业改制情况交流会上讲了一段话:“有人说企业改制就是党委政府扔包袱、 丢破烂,凡是转让的都是垮台和不赚钱的企业。这个说法值得我们深思。企业改制的主 要目的是创建现代企业制度,促进经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垮台的、不赚钱的企业 可以转让,没有垮台和赚钱的企业也可以转让。这是个根本态度根本政策问题。今后凡 是有人愿意出资和有把握搞好的都可以考虑转让。昨天我听说有人对泰明灯具厂感兴趣, 如果情况属实的话我看倒不妨试试,闯一条路子出来!谢清,你们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 啦?” 展重阳交办的任务谢清自然不敢马虎,泰明灯具厂转让的事由此成了定论。只是在 转让协议上谢清把乳胶厂和花生果厂也搭上了。他说:“就这么定了:这两个厂加起来 算你三十万。你要大发展、办大企业,没有大地方怎么行呢?我们党委政府对你可是够 支持的啊!”只是到这时候,卓守则才勉为其难地说:“行了谢书记,反正这个破烂王 的名声我也落下了,就算是我领了你的情了行吧!” 协议签订,并且作为经验出现到东沧和海州的报纸电视上时,吴有奇和泰明灯具厂 的职工们才如梦方醒,而那时卓守则已经通过越洋电话,几次催促智新回国了。 春天回到洛杉矶,智新感受最深的不是花开草绿而是蜂鸟,几只盯在早开的花丛中 的蜂鸟。“晨玉,你快看!”他指着一只比蜜蜂大不出多少,羽毛却极其绚烂的小生物 喊着。那小生物正振着双翅,把一支管状的、又细又长的嘴巴探进花蕊,专注地吸食着 花粉和微生物。 “呀!春天真的来啦!”晨玉惊叫着,仿佛只有蜂鸟振羽才是春天唯一的标记。 “真是太好啦!”郭百行也发着赞叹。他说蜂鸟是美洲特有的生命,来美国久了, 每每就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有看见蜂鸟才会想起万里之外的中国和亲人。正是为着 这个理由,他才把自己研制的抗癌新药,与这个美丽特别的小生灵的名字联到了一起。 “我爸昨晚又来电话,非得叫我回去不可。说是灯具厂原先那个厂长不肯接受他的 高薪聘请,厂里人心浮动,我再不回去他那四十万就算是白扔了。” “四十万,哪儿又来了个四十万?”晨玉问。 智新说:“转让费呀。协议上说的是四百万,实际四十万厂子就归了他。厂子如果 垮了,可就收不回来了。” 晨玉说:“那么大一个厂子四十万,可真够便宜的了。” “你就说怎么打算的,是真心不想回去还是回去也可以不回去也可以吧!”郭百行 用一个大哥哥的口气。 智新说:“我当然不想回去。我爸那个人tolerance (心胸)特别narrow(狭隘)。 再说一个乡村工厂我连是个什么样子也想不出来。” “晨玉呢?” “要我说,干事业不一定非回中国,回中国也不定非回东沧和海牛岛。世界那么大, 施展才能的地方多得是,当然没有必要眼睛只盯着一个小渔村。”晨玉说。三年前她与 智新成了朋友,特别是来到洛杉矶和关系明朗化时,为了躲开双方家庭的干扰,两人就 是说好要远离家乡父母,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的。 郭百行说:“行,你们俩这个态度我赞成。什么老家呀接班呀遗产哪,没多大意思, 人一辈子关键是得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要不这样,‘蜂鸟’的临床马上结束,下一步 的任务肯定是向国内打。你们愿意的话咱们还一起干。单是国内的科技园和高新开发区, 已经来过十几封邀请函了。你们还怕闯不出一番大事业来?” 智新说:“这倒是个路子。以‘蜂鸟’的疗效和科技含量,回到国内肯定会受到欢 迎!” 晨玉说:“好哇,你爸再来电话你就告诉他在国外已经有了公司和合作伙伴,省得 他再费那个心思!” 事情说好,卓守则再来电话时,智新果真把“蜂鸟”和为着“蜂鸟”将要创建的大 事业说到了前面。卓守则一听急了,说:“什么!你压根儿就不想回东沧和海牛岛?你 是想把你爸和卓家扔到茅厕坑里去吧?我告诉你,你是卓家的老大,卓家的将来都在你 身上!你要是想溜,说到天边也是没有影儿的事儿!” 智新说:“爸,你怎么除了卓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呢?好,就算是为了卓家,我也 得在外边风云集会,不能回到小河沟里对吧?” 卓守则说:“小河沟?东沧和海牛岛是小河沟?能得你!这么大的厂要是从头来够 你半辈子忙活的!再说这不是等你回来扛大梁吗!你小子再胡思乱想,小心我先煽你两 巴掌!” 智新见好说不行,便借口学校组织到欧洲考察,把凡是卓守则和东沧来的电话一律 拒之门外。这一下卓守则没了办法,智新和晨玉才好歹把精力集中到“蜂鸟”的批号和 生产准备上。一种中国人发明的、采用中西医结合方法研制的抗癌新药,疗效再好,要 被美国人接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郭百行和智新、晨玉调动起全部能量,才算是把 批号跑下了。为了庆祝,那天几个人在日本人开的一家山顶餐厅里,点了一桌子的蔬菜 沙拉蔬菜糕点。因为高兴,手机响时智新看也没看就接了,一接卓守则那被火烧了似的 声音就出现到耳边了:“智新吗?你小子这么长时间跑哪儿去了?你是想把你老爸吓死 怎么着?你没出事吧?不是躺在医院里或者少了一条腿、一只胳膊吧?” 智新有心借机吓唬几句,听他确是慌了神儿,才把去欧洲考察的话又说了一遍。 “哎呀呀你这个浑小子!再找不着,你爸就该到医院里去躺着了!”卓守则犹自惊 魂难定。 “你那厂子怎么样,没事儿了吧?”智新问。转让一个多月按说也该恢复正常了, 而那正是智新所希望的。 “你还好意思问!厂子全乱了。不是有人帮着说话,那个吴有奇到现在也不接受聘 请,那我可只有上吊了!” “这不就行了吗!你不是说那个吴有奇很有本事吗,只要他继续干事情不全结了!” “结啦?那个吴有奇原先跟我挺对眼儿,关键时刻你看怎么样?得有自己的人!办 企业没有自己的人那是绝对不行懂了吧!别的别说,你就说什么时候回来吧!你要是不 回来,明天我就买飞机票到美国去!我说到做到,你小子就说应不应吧!” 这一下轮到智新慌了,说:“哎呀爸,你别急急急急行吧?你总得让我再想想想想 几天吧?” “想也行,三天。三天没有话儿你到机场接人就行。我就不信我的儿,就能把老爸 和祖宗都扔到太平洋里去!” 一连三天卓守则没有再来电话,智新和晨玉越发觉出了紧迫和压力。回去,两人都 不甘心;不回,卓守则来了少不了一场风波,最后的结果也很难意料。两个人思量来思 量去,直到第三天半夜还是没能拿定主意。“睡觉,睡觉!”因为说好明天要跟郭百行 跑“蜂鸟”试生产的事儿,两人只得睡下了。 太平洋的波涛远远地、低低地吟唱着,如同一支古箫在吹着催眠的小调。伴着月色 和古箫,智新、晨玉不一会儿便进入一种清明浩渺的境地,眼前全是无边的阳光与和煦 ……这样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两人耳边忽然响起了“哞哞”的声音。那声音先是隐隐约 约,仿佛来自天际某个角落;响过一阵便清晰起来,活像一只牛在叫。两人半梦半幻中 以为回到了小时候的海牛岛,于是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一经坐起“哞——哞——”的叫 声便骤然嘹亮起来。雾号,这不该就是海牛顶上的雾号吧?智新和晨玉的脑子里同时升 起一个信号。信号一经升起,雾号立刻便如歌似吟地向两人心中灌注,通体明亮、犹如 一尊巨大火炬的海牛顶出现了。火炬点燃了两个人的心,埋藏于两人心底深处的神圣被 唤醒了,智新、晨玉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了…… 智新返乡的消息带给卓守则的是说不尽的欣慰。十年异国他乡十年倾心栽培,他的 儿子终于要回来了,要担起卓家的明天来了。他请来一队人马,对小洋楼进行了一番装 修整理,把家具和一应用品也全部换上了新的、跟得上时尚潮流的。接机是在青岛,时 间是提前四十五分钟。汽车停好,问准上海来的班机正点到达,卓守则和卓守礼走到机 场前的草坪上时,忽然发现年传亮和大路从候机厅出来,也正向机场出口那边去。卓守 则一个怔愣,说:“你看那是谁!”卓守礼看过一眼骂道:“怎么是这两个混蛋!”看 出年传亮、大路也是来接人的,卓守则、卓守礼只得退到一边,把目光远远地朝向机场 出口那边投去。 年传亮确是来接人的。晨玉离家六年,从大学读到研究生,从日本读到美国,原本 没有回东沧的意思,年传亮也没有一定要她回东沧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电话竟然就回来 了。女儿回家,他当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为着接机,他和大路已经等候一个小时了。 “从上海来的478 次航班已经准时降落,请接机的朋友们到机场出口等候接机了!” 随着广播,年传亮站好了位置。晨玉二十三岁,是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年传亮还是希 望她像小时候那样,远远地看见自己便一边跑一边喊着“爸爸——”扑进到自己怀里; 而自己也尽可以用力地亲着、搂着,把她举到天上或者抛向天空。 出机场的人并不多,先是零零散散几个,不一会儿变成了一伙几伙,不一会儿便又 是零零散散,直到这时候晨玉出现了。她快步走到年传亮面前,喊了一声“爸!”把一 口耀眼的牙齿笑成了一簇白牡丹花儿。 “好好好!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年传亮很为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女儿亲上几 口而抱憾,却还是笑着,拉起晨玉的手亲了一下,同时在她腰上亲昵地拍了拍:女儿再 大也毕竟是女儿啊!在这一切做过,并且接过女儿递来的一只小包时,年传亮这才发现 帮着女儿把行李拉到面前的是一位高挺英俊的小伙子。 “哟,这是谁呀?”他眼睛一亮,断定这个小伙子与女儿有着某种不容猜疑的特殊 关系。 “爸,你不认识啊?他就是……” 与晨玉见到年传亮的同时,卓守则、卓守礼也朝智新招着手:“智新!智新!这儿 哪!”智新看到了,亮着嗓子应过一声:“哎,知道啦——”对晨玉说:“我爸他们也 来了!”朝年传亮点了点头,说了声“大叔再见!”便离去了。 年传亮回头,卓守则、卓守礼的身影映进眼帘。他一惊,脸上立时阴云密布。“那 个小伙子是谁?”他问。 “是谁你不会猜呀?爸,他可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晨玉用的是女儿特有的娇音。 年传亮注视着,见小伙子走到卓守则面前叫了一声什么,卓守则立刻满面笑容地把 一只大手拍到小伙子肩上;小伙子转身又对卓守礼说了一句什么,卓守礼也把一只拳手 擂到了小伙子胸前。 “怎么,他就是卓守则的那个呆子?” “呆子?爸,你可真是!你看人家哪儿呆呀?” “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跟他走到一起的?”已经像是审问了。 “怎么认识的?爸,你问得可真有意思!”晨玉一边把两只箱子向一起集中一边埋 怨地说:“电话上不是跟你说了,我是陪着一个朋友回来的嘛!” 年传亮的眼睛一下子圆了:“你说的朋友就是他?” “啊,我不是说过你认识嘛!你可真是的!” 年传亮大张着嘴:“晨玉,你……你是逗你爸开心吧?” “爸,就是逗你开心哪!你不开心我还不高兴呢!人家可是美国毕业的经济学硕士!” “我管他硕士不硕士!我就问你:你是碰巧跟他走到一起的还是……” 不远处那边,在看清同智新一起走出机场的是年传亮的女儿之后,卓守则也慌了神 儿。“怎么回事儿?那不是年家的女儿吗?” 智新说:“啊,就是晨玉啊!” “你……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还怎么认识的,我们是好几年的同学加朋友啊!” “什么什么,好几年的朋……友?什么朋友,一般的还是那种特……特别的?” “当然是特别的,不特别的能一起回来吗!”智新一点都不含糊。 面对智新、晨玉突然做出的回国的决定,郭百行说不出的愕然。但听过海牛和雾号 的故事,见两人确是下定了决心又露出少有的激奋。说:“好,你们回去好!咱们总说 要‘建设中国、改造中国’,不回去说一万年也是白说!你们俩就算是开始吧!”当晚 他特意把一伙同学召集到一起,为智新、晨玉办起了一个派对。舞跳过,酒喝过,歌唱 过,祝福和希望说过,话题才转到回国以后如何应付两个敌对家族和父亲上。郭百行说 :“要我说,你们干脆把婚结了,把生米做成熟饭,回去以后看他们能把你们怎么样?” 智新说:“机票都订了,哪儿来得那么容易。”郭百行说:“不就是两桌酒席吗,你们 要是同意,我来办好了。”智新说:“你问晨玉吧。”晨玉说:“这倒是怪了!为了回 国还非得先结婚?这是十六世纪和旧中国呀?我还偏是不信呢!”郭百行说:“不信什 么?你不是早就说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是最大阻力?怎么轮到自己就忘了呢!” 晨玉说:“就是没忘才不信呢!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要是在今天有人同情才是怪 了!我和智新要是连家庭那点压力都顶不住,那个婚还结的个什么意思!”她瞟了智新 一眼说:“我呀,还非得看看有的人能不能当逃兵不可呢!” “你,你这这这这是说我?”智新把一只手举到面前说:“郭百百百行作证,今天 就算说定了:两年以内谁也不不不准提结婚的事儿,两年以后要是有人当了逃逃逃兵可 不带后后后悔的!” “行了!‘建设中国、改造中国’第一个就从你们自己开始吧!我可是等着瞧了!” 郭百行半是戏谑半是激励地眨着眼睛。 为了减少纠葛,智新和晨玉在飞机上就商量好,从走出机场的那一刻就公开两人的 关系,给两个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卓守则的脸顿时黑下了。“你 小子是故意气你爸玩的吧?” “哎爸!我干吗要气着你玩啊?现在可是自由恋爱时代!”汽车开到面前,智新一 手提着行李一手向晨玉招呼说:“晨玉!上车啦!上车啦!” “知道啦!你等一等!”不远处传来了晨玉的回应。 卓守则慌了,说:“你想干什么?” 智新说:“不是回家吗?” 卓守则说:“我的车可不许年家的人坐!” “爸,你也太太太太……那我们不坐你的车,打的的的的……好了!”智新向不远 处的一辆出租车招起了手。 “你小子还反边啦!”卓守则不由分说把智新推进汽车后座,与卓守礼一左一右把 他夹在中间。智新向车外探着脑袋要跟晨玉说什么,卓守则却把车窗关了,同时对司机 命令道:“开车!快!” 晨玉那边应过智新一句,对年传亮说:“爸,我坐那辆车去了!”就要走人。然而 没等她挪步,一只手就被死死拽住了。 “爸,你干吗呀?” “干吗?那辆破车算什么!你爸这辆凯迪拉克,在东沧才没人比得了呢!快上吧, 我的大小姐!” 他不容置疑地把晨玉推上汽车,没等坐稳就对司机说:“看准了没,前面那辆破宝 马,甩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