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爸,你可真会蒙人哪!我什么时候说过在国外不找男朋友的?”忍了几忍,晨玉 还是不得不提出反驳,反驳用的也还是女儿跟爸爸撒娇的腔调。 从进门,没等晨玉洗把脸喘口气儿,年传亮就盯准了追,追,非要晨玉说出与智新 的关系不过是一个玩笑的话来不可。 “你不说我也知道,像你们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没有个男朋友是不行,尤其出门在外。 不过那跟恋爱和夫妻可是两码事儿。”年传亮口气里包含着宽容,也包含着理解。 “爸,你怎么老给人家向旁边扯呢?我跟智新可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你不是 早就让我给你带回个满意的小伙子吗?人家真带回来了你又说是逗着你玩!你不该是高 兴糊涂了吧?” 年传亮这才沉下脸来:“这么说是真的了?咱家和卓家的那些事儿,你不是知道吗?” “嗨,我当什么呢!”晨玉说,“爸,你是说我爷爷和智新他爷爷的那些事儿吧? 那可过去好几百年了,你还让我们记那呀?” 年传亮说:“好几百年?那你爸和他爸也是好几百年?” 晨玉拿出一包西洋参和两瓶咖啡送到年传亮面前,说:“爸,你呀,辛苦了大半辈 子,好好保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智新说了,将来保证要让你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看着东西听着前半句话年传亮心里美滋滋的,听得后一句却又把脸沉了说:“晨玉, 我可是跟你说明白,咱家跟卓家那是水火不容,你找谁当朋友我都不反对,就是找这个 智新那是坚决不行!” 晨玉又把一个草莓布丁塞进年传亮嘴里说:“爸,这个口味特好,智新带回一大包, 说是要给你留着哪。” 年传亮哭笑不得,只得抓住晨玉的手说:“我的小闺女,你可是你爸的掌上明珠, 你总不会故意跟你爸作对,让你爸活不舒坦吧?” 晨玉说:“爸,让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哪敢惹你生气呀!” 年传亮说:“那你就听话,千万不能跟卓家的儿子谈什么朋友,更不能跟他好到一 起。你要是跟他好到一起,不但是你爸你妈,就是你爷爷奶奶知道了,那也非得死给你 看不可!” 晨玉说:“我才不信呢!我爷爷奶奶活着还不知怎么疼我呢!俺妈可是早就知道了, 不信你问问!”她拿起一条毛巾要进卫生间,却又呲着一口白牙说:“爸,我洗洗脸你 不会不批准吧?” 年传亮见她这副神情,只得叹一口气随她去了。对于这个宝贝女儿他就算铁起脸来 也还是没有办法。但晨玉进到卫生间刚刚扭开自来水管,他又叫住说:“晨玉,我再问 你一句话行吧?就一句。” “你是老爸对吧?问一百句那也是对我的关心对吧?问哪!”晨玉做出一副准备受 审的样子。 年传亮倒有点不自在起来,头一扭出到外屋。 晨玉说:“爸,这可是你自己不问的,以后我可是不想听你再问了啊!” “那不行!”年传亮回转身来,“我就问你,你跟那个智新没……没领结婚证吧?” “那倒是没有,”晨玉坦坦荡荡,“不过有什么两样吗?我们可是一起生活了一年 多。” 年传亮一怔却随即露出笑脸说:“那就好!那就好!行了,你洗脸吧,洗完脸赶紧 睡一觉。我叫他们给你煮大对虾吃!” 晨玉说:“爸,你以为没领结婚证风一吹就散了是吧?这你可不懂了。这一次,我 可是和智新一起回来创业的。” “创……业?不会是为的那个灯具厂吧?” “不是才怪呢。”晨玉说,“他爸非逼着他回来,说再不回来厂子就泡汤了。我们 原先是准备在美国创业,这不是没办法了嘛!” 年传亮卷了舌尖。对于泰明灯具厂转让,年传亮一开始抱的就是否定态度。“什么 狗屁经验!那么大一个厂二百万就成他的了?那不等于白送吗?里面没有浑水才是见了 活鬼!”吴有奇不肯接受卓守则的高薪聘请,不少工人上访怠工,其中就有年传亮的影 响在起作用。灯具厂垮台、倒闭、赔得一塌糊涂才是年传亮求之不得的,天知道自己的 女儿……年传亮觉出了悲怆。 “我跟你说啊!”他以少有的严厉的口吻说:“你跟智新交朋友我可以不管,但灯 具厂的事儿你绝对不能管!” “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说起来就多了,归根结底是你爸不想让你搅和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去!” 晨玉说:“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爸,和平和发展可是全世界的大主题。你看看, 现在除了非洲和中东那几个小国你拼我杀,谁还干那种蠢事!” 年传亮说:“真像你说的就好了。发展就不拼不杀?是美国跟日本不拼不杀还是日 本、美国跟中国不拼不杀?没有的事儿!” 晨玉说:“你说的那是国际竞争。你看看哪个经济发展快、生活水平高的国家,不 是一心一意发展经济?爸,你就想开点吧,把过去那些没用的丢到茅厕坑里去吧!省得 把你给压老了!” 年传亮心想真要都是过去的事儿、能丢进茅坑里去倒好了!嘴上却说:“晨玉,按 说你也不小了,可有些事你还是不懂。这么说吧,你爸的仇也罢对头也罢你都可以不管, 你姑你总不能也不管吧?要是她知道你跟智新好,还要帮着他爸办企业,她不骂你一辈 子才怪了!不是智新他爸,她能倒霉到现在这份儿上吗!” “爸,这你可说反了。”晨玉乐着,“我和智新的事儿俺姑可是早就投了赞成票的。 这一次我回来俺姑也是支持的。信在我包里,你要不要看一看?” 晨玉洗了脸,又进到洗澡间里放起水;边放边哼着蓝调。年传亮叹一口气出到院里。 院里一盆吊篮刚刚发出几串新叶。他浇了半瓢水,一抬头看到了西山上的那座小洋楼。 小洋楼盖起十几年还是一点都不落后,外墙刷成乳黄色之后就跟新盖了一座似的。他知 道卓守则那完全是为了儿子,心里说:小子,这一会儿你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了! 卓守则把儿子接回家,饭没顾上吃衣没顾上换,第一件事问的就是与晨玉的关系。 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跟年传亮的女儿产生爱情,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把年传亮的女 儿当成真爱甚至于要结为夫妻。可听智新把两人从相识到相知、相爱的过程说到面前, 卓守则不信也得信了。 “不可能!我告诉你,永远都不可能!”卓守则不仅仅是震惊而且是震怒了。 智新说:“爸,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儿,是现实,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卓守则说:“我告诉你智新,你小子听明白了:只要是你还姓卓,还是我卓守则的 儿子,你就不能跟年家的人拉拉扯扯!你爷爷死在谁手里你不知道?你爸爸差一点死在 谁手里你没听说?你不报那个仇也就罢了,要是还跟年家攀亲结好,可就别怪你爸不认 你这个儿!” 智新早就知道跟父亲少不了一场较量,心想要闹就向大里闹吧,便反击说:“这倒 是怪了!你宁肯不要我这个儿也得要仇恨是吧?你和晨玉她爸是对头,我和晨玉就得是 对头对吧?那你想叫我干什么呢?是放火还是杀人你说吧!” 卓守则不屑地瞟过一眼说:“就你这样的?哼!” 智新说:“我这样的你瞧不上眼儿是吧?行,你看着!”他进到伙房,拿出一个打 火机一只油桶,又把一把菜刀别到腰上说:“爸,我这就就就走!去给你和我爷报报报 仇去!” 卓守则知道他是斗气,有心不予理睬,又怕真的激起他的火,闹出事儿或者让村里 的人听到风声,只得上前一步揪住智新,把打火机和油桶、菜刀夺下了。“你小子少给 我来这一套!你不当你爸的叛徒,你爸就得给你烧高香啦!”他骂着,“反正你就是把 天说下来,你想把年家的闺女领进我的门,那也是做梦!” “行啊!”智新忿忿然在嚷着:“这可是你你你你自己说的!这一次是你逼着我们 回来的吧?既然你不准我们进你你你你这个门,我们可以走,一辈子都不进你你你你这 个门啊!”他噌噌几步进到大厅,把刚刚打开的一个旅行箱收好锁好,提着一个拉着一 个就朝门外去。这一下不仅卓守则怔住了,一直在门口抽着烟的卓守礼也赶紧拦住智新, 一边夺着行李一边喝道:“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哎呀跟你爸这是生得哪门子的气 呢!哥,你也真是,智新刚到家什么话不能慢慢说!这是搞得哪一套哇……” 拜见青草是在第二天上午。智新病好第一次回家时,就提出要把母亲接到美国治病 去。卓守则没同意,却让他陪着青草到淄博去做了一次PT,把病穴和病源找出来了。 回到洛杉矶,为着母亲治病智新写了不少帖子、求了不少专家、也寄了不少药。青草生 活上不需要操心,又经过这么多年治疗,病情已基本得到控制,只是因为年龄和接触人 少的缘故,脑子和手脚明显迟钝,一头原本灰苍的头发越发地灰苍了。她还是住在卓守 则当年翻建的房子里,只是家里一应杂事要自己料理,屋里炕上也就有些杂乱。智新、 晨玉进门时她正在屋里择菜,见儿子带着女朋友进门顿时慌了手脚,一边收拾着一边就 埋怨说:“你这个孩子,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你看看,这不是让人家笑话死你妈了 吗!” 智新说:“妈,你放心,没人笑话你。”晨玉说:“大婶,我来吧。”就接过笤帚 扫起来。 青草欢喜得又是要烧水又是要炒花生米、做荷包蛋——三十年前家中来了客人,那 要算是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智新说:“妈,你别忙活,我和晨玉什么也用不着。” 晨玉先扶青草坐下,剥了一个香蕉看着她吃了,又打开包,把从国外带回的几套衣 服摆到青草面前。她拿起一件薄毛衣,帮着青草穿到身上说:“大婶,太好了,你穿上 少说也得年轻十岁。” “是啊?”青草照着镜子,喜得满脸开了花儿。 “妈,晨玉说往后让你什么也不用愁,只管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就行了。” “好,那敢情好。”青草应着。 “俺大伯还经常来吧?”晨玉随口问了一句。在她的印象里卓守则对青草还是蛮好 的。“他哪有心思管我呀。”青草摇摇头,目视智新说:“说是又找了一个,给你生了 一个妹妹。” 智新吃了一惊。爸爸个人的事儿他从来懒得去问也懒得去听,这个消息还是引起了 他的注意。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可能……他想问个明白,嘴张了几张却没能问出 声儿来。 “说是要超过你爷爷,你爷爷娶了五个老婆生了六个孩子,他才是第四个……” 晨玉眉头尖蹙,一个直直的白白的脖子越发挺立起来。她望了望智新,智新心里生 出的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一家大宅院,一位身着马褂的老财主,身边跟着一群小老 婆,小老婆后面跟着一群孩子……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一百年前,满清王朝统治的年代。 “你那个爸呀……”青草抹起了眼泪。 智新一抬头把眼前的幻觉赶开了,说:“妈,咱不稀说他!上一次我寄的药你吃完 了吗?这一阵儿身上觉着好点了没有?” 从青草屋里出来,智新、晨玉直向海州赶去。水娟听说晨玉回来说不出的高兴,可 听说晨玉与智新成了恋人,是和智新一起回来的,心里鼓鼓塞塞说不出的不舒服。华云 说:“嫂,你怎么也跟我哥似的小心眼啊!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说晨玉是自由恋爱,别 人你不相信,还不相信自己的闺女呀?” 水娟说:“不是不相信,是觉着别扭。你说这么多年,你哥和你为着卓家的那些事 儿惹了多少麻烦。这下好,卓家的儿子倒成了咱家的女婿了!” 华云说:“这才好呢!老是那么你死我活什么时候是个完?到了是自己能得好还是 别人能得好?我看晨玉和智新能这样说明他们比咱们有眼光!嫂子,你可千万别想打拨 浪鼓子啊!” 水娟听华云这样说心里宽敞多了,说:“那是,只要他们俩好,我还懒得去操那份 心呢!” 晨玉、智新进门,水娟看着两个光彩照人亲密无间的身影,看着智新彬彬有礼的神 情和宽肩大额、笔挺健壮的一表人才,心里仅有的忧虑也不觉消失了。 “我说吧,你看人家多帅!你哪儿找去!”洗着水果,华云说。水娟只管笑着出到 厅里去了。 “姑,你给我妈说我的坏话了吧?”晨玉探过半边脑袋。她正把一包削下的果皮向 垃圾箱里丢。 “说你什么?说你没眼光,找了个男朋友又丑又矬!” “好哇你,一点当姑的样儿也没有啊!” “当姑的什么样儿,非得夸你不行?”华云搂着晨玉的脖子,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 笑声一片,屋子里漾起一层欢乐的涟漪。 “How are you (你好)!”凯华从门外跑进来。他站到晨玉面前说了一句“How are you (你好)!”站到智新面前又说了一句“How are you (你好)!”这才拉着 智新的手进到自己屋里,展览起自己的动漫丛书和四驱车、刀枪剑棒。智新一边看,一 边就用英语跟他对起了话。 “Glad/Nice to meet you (见到你很高兴)!” “Glad/Nice to meet you (见到你很高兴)!” “What’s this in English ?(这个用英语怎么说)?” “It’s a chair (是椅子)。” “What do you like(你喜欢什么)?” “I like playing footboot (我喜欢踢足球)。” “Best wishes for you (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你)。” “Best wishes for you (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你)……” “凯华的英语进步可真不小!”从凯华屋里出来时智新夸奖说。 凯华举着两个手指,说:“Yes (是)!Ofcourse(当然)!” “傲得你!”华云指着他的脑壳,“你智新哥的英语那才叫好呢!以后算是有老师 了,好好跟着你智新哥学吧!” “Yes (是)!”凯华拿起一包小食品,跑出门去了。 “昨天你爸没把你给吃了?”吃着水果,华云瞅了晨玉一眼。 “你以为他不想啊?”晨玉搂着妈妈的肩膀说,“我跟他说,你要是今天敢把我吃 了,俺妈和俺姑明天就敢把你给吃了!” 华云说:“行,有点男子汉气度!不是自吹自擂吧?” 晨玉说:“俺姑可真是!要不这会儿我还能坐这儿啊?” 华云和水娟、智新一齐笑了。 “智新呢,日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吧?”华云转了目光。 智新说:“嗨,纸老虎一个!我以为多大本事呢,我一说要和晨玉一起走,一辈子 不进他那个家门,他就软了呗!” 华云说:“真的呀?行,这算是击中要害了!他做梦要的都是你给他光宗耀祖,真 要走了,那才是鸡飞蛋打,连梦也做不成了!” 水娟说:“这个事儿我看没那么简单,你们别高兴得早了。” 华云说:“这么说我信。可不管怎么着,关键是看你们俩。只要你们俩真心相爱, 他们再想用仇啊恨呀的那一套把你们锁起来也是白搭。仇恨那可是条眼镜蛇,要是叫它 缠上,这一辈子你们也就别想干成什么事儿了!” 智新大受鼓舞说:“呀,姑,你这不成了大哲学家了嘛!” 晨玉说:“那可不!姑姑两岁的时候康德、黑格尔就向姑姑交过学费,一句话二百, 两句话三千!还是我帮着收的哪!” “好你个小臭妮子!”华云揪住晨玉,照准屁股上就是一巴掌。晨玉一声尖叫,把 众人乐成了一团泥儿。乐着,水娟悄悄问晨玉说:“你不是说他结巴,我怎么没听出来 呢?”晨玉说:“他是急了才结巴,没人惹他,他到哪儿急去呀!”水娟说:“该不是 跟你一急就火烧云,打机关枪一样吧?”晨玉说:“妈,你可真是!有你这么专揭人家 短处的呀!”水娟说:“短处?我还觉着是长处呢!” 在海州住了一晚上,智新、晨玉回到海牛岛要拜见的就是年传亮了。女儿见父亲是 一回事儿,女儿带着男朋友一起见父亲是又一回事儿;父亲不赞成或者反对女儿的选择 是一回事儿,女儿和女儿的男朋友主动靠拢和争取缩小距离是又一回事儿。从公司办公 室得到的消息是年传亮正在宾馆开会。电话打到宾馆,得到的回答是年传亮到东沧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晨玉、智新知道这是不肯见和不肯认可两人关系的意思,只得 向泰明灯具厂奔去。 到泰明灯具厂要见的是卓守则。进了厂门,看着那么大一个厂区,晨玉说:“咱还 是先到车间看看吧?”智新对灯具厂没有一点实际感受,便应一声:“好哇!”向车间 走去。车间有铸造车间、粗加工车间、精加工车间、装配车间和储运车间,两人从铸造 开始,看过装配线和主要产品之后,对整个生产流程和工艺水平、管理水平,已经有了 一个直观印象。那印象说不上太差,但与“好”实在隔着很大一段距离;突出的印象是 散散漫漫、松松垮垮,似乎处于半停产状态。 一个腰粗脸大的干部来到两人面前打量了几眼问:“你们是哪儿的,怎么到车间来 了?”智新说:“我们是客户,这不想看看产品吗。”旁边一个年轻人接过话头说: “狗屁产品,你没看垮了吗!”智新说:“那是怎么回事儿?”年轻人说:“叫那些当 官的当破烂卖了呗!跟你说,这儿是没戏了,赶快另找主顾去,连我和曲主任今天还不 知道明天的事儿呢!”他说过对那个被称作曲主任的人说:“俺组今天缺了七个,机器 只能开一台。”曲主任说:“开一台就开一台,反正也是给资本家干的。”两人要向一 边去,门外一位个子不高、清清秀秀的人叫着:“老曲,你们的订单还交不交啊?”曲 主任说:“我操你个供销科长,都到现在了你还扯的哪门子蛋呢!”供销科长说:“这 你别骂我,找老吴去呀,我可管不了那些!”“这都是哪一辈子造了孽,好事都摊到咱 们头上了!”曲主任骂骂咧咧出门去了。智新拉住那位年轻人说:“这个厂原先不挺好 吗,怎么成这模样了呢?”年轻人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原先厂里说的是股份制, 大伙都高兴得不得了,中间让姓卓的插了一杠子,大伙儿都成了打工仔,那心就全凉了 ……” 了解了厂里的情况和工人的情绪要求,智新、晨玉这才进了卓守则的办公室。卓守 则好不惊诧。前天与智新的一场交锋无果而终,他打的是缓几天再说的算盘,哪知儿子 竟然就把年传亮的女儿领到自己面前来了! “爸、小叔,晨玉今天是专门来拜见你们的。”智新说。 “大伯好。”晨玉走到卓守则面前鞠了一躬,又走到卓守礼面前鞠了一躬说:“小 叔好。” 卓守礼与晨玉去过日本,后来又见过几次面儿,算得上是很熟的,他站起来说: “哎呀,晨玉真成大姑娘了!”卓守则本来是坚决不肯理睬的,见三人的目光都盯着自 己,只得摆摆手说:“坐吧。” 晨玉在沙发上坐了,智新说:“晨玉大学学的是法律,研究生读的是经济史。要说 企业上的事儿她比我懂,这一回我是特意拉她回来帮忙的。” 卓守则知道这是介绍和夸耀,只管盯着智新说:“昨晚上你三姑、四大爷他们都去 了,还有雪林、白仁几个,说是哪天想跟你聚一聚。”智新知道这是转移话题,说: “行啊,哪天你买单我做东不就得了。”说过却又把话题捡了回来:“刚才我们到车间 去看了看,听了不少议论。” 卓守则说:“你们到车间去了?谁叫你们到车间去的?” 智新说:“怎么还谁叫呢?你让我们回来不就是管厂子的吗?” 卓守则哼一声,说:“你听那些呢!不就是说厂子不应该转让应该股份制吗?可合 同就那么签的,他们再议论又怎么着呢!” 卓守礼说:“这又是曲继强那一伙儿。昨晚上我还见他们跟乔海运在一起喝酒,说 是你把他们的饭碗砸了,要不怎么也落不到一个给资本家打工的下场。” 卓守则说:“这倒真是怪了!他们不就是个工人吗!咱们用得起用、用不起不用, 我就不信厂子就能垮了!” 卓守礼说:“哥,这个话你可别说,那几个都是技术大拿,真走了你还真得抓瞎!” “那咱这不是弄了一只刺猬捧手里吗?”卓守则叹一声,对智新说:“早知道,我 上这个当才是孙子!说是企业改制,就这帮子玩艺儿你说是怎么改吧!” 智新说:“爸,你就说是真想干一番大事业、创一个大企业,还是只想说几句大话、 好听的话吧?” 卓守则说:“你小子!不想成点大事,你爸这么一把年纪,还得把你也叫回来一起 过嘴瘾?” 智新说:“你有这个话就行。爸,我和晨玉有个想法,保证让你既把大事干成,还 能让吴有奇和那些工人心甘情愿地给你卖命。” “好哇!我等的就是你的想法!说给我和你小叔听听吧!” 智新说:“股份制呀!全员股份制,让干部职工都成为企业的股东啊!” 卓守则笑了:“儿子,你别是搞错了,咱这可是私营企业,你老子花钱买的厂子!” 智新说:“你以为只有国营和集体企业才搞股份制改造哇?你问问晨玉,国外的资 本家和企业要是不搞股份制改造,能有今天吗?” 卓守则一惊,说:“什么,资本家和资本主义也搞股份制改造?” 晨玉说:“大伯,智新说得对,当年国外好多私营企业、家族企业都是通过股份合 作制和上市,才成为今天这种国际型大企业和跨国公司的。资本家要是还像过去说的那 样‘榨取劳动者的最后一滴血汗’,早就被人推翻了!” “新鲜,这倒是新鲜!可……真那样,这个厂我不白买了吗?” “怎么会呢,”智新说,“你投了多少资算你多少股份啊。企业发展,单靠你投那 点资不行吧?可以划出一部分分给吴有奇和工人们,也可以让他们来投资啊。” 卓守则说:“我的厂凭什么分给他们和让他们来投资?这也太胡闹了……” 话到这儿,吴有奇和供应科长、曲主任等人推门入来。吴有奇把一叠订单送到卓守 则面前说:“老板,这是下半年的材料订单,对方要求三天回复,今天是最后一天,你 看怎么办吧。” 卓守则说:“原先是怎么办的?” 吴有奇说:“原先都是各车间根据需要上报,供销科统一填一个数字发过去。” 卓守则说:“还那么订不得了,怎么还用问我呢?” 供应科长说:“这些材料可是订了就不能退的。” 卓守则越发懵懂了:“怎么订了就退呢,这是谁说的?” 供应科长说:“也没有谁说,就是厂子这个样儿,还能不能生产、能生产几天,大 伙都没有底儿嘛!” 卓守则“吁”了一声说:“你们是觉着厂子办不下去了是吧?那我告诉你们,倒不 了!”他指指智新说:“这是我儿子智新,刚从美国回来的。办企业的事儿我是不懂, 他可是工商硕士。以后厂里的事由他负责。你们总相信了吧?” 吴有奇和供应科长、曲主任几个把目光在智新身上打了几个盘旋,、并没有露出多 少高兴的表示。 “你就是吴有奇厂长吧?”智新上前拉住吴有奇的手,“刚才我和晨玉——我还忘 了给大家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同学和女朋友晨玉,她在美国是专门研究企业发展的,希 望大家以后多关照。” 晨玉起身向众人鞠了一躬,吴有奇几个白了几个眼珠就算过去了;两个初出茅庐的 书呆子,在他们眼里实在值不了几分几毛。 智新说:“在美国我们就听说吴厂长是个有本事的人,认识你真是太高兴了!” 吴有奇有些惊讶,打量一眼也就过去了。他十七岁进厂,为泰明灯具厂立下了汗马 功劳。特别是当了厂长之后,他通过北京、石家庄的几个亲戚,创造了让展重阳也瞠目 的业绩。企业改制,他一开始拿的就是股份制改造方案,谢清和展重阳一开始赞赏和支 持的就是股份制改造方案:厂长占多少股份、副厂长占多少股份、车间主任和职工各占 多少股份;除了分配,每人还可以买多少股份;算下来,他不仅可以成为百万富翁,每 年还可以有十几万到几十万的分红;即使一线的工人,经济地位、政治地位也会有很大 提高。方案通过,接下是资产评估、审计、公证……眼看要正式推行了,一夜之间厂子 成了卓守则的个人财产,他和五百多职工全成了卓守则的雇员。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 个结局,几次向省和大市领导反映情况,事情却一直没有结果。卓守则聘任的年薪是原 先的两倍,可他怎么也找不到原先那个厂长的感觉,怎么也鼓不起劲头儿来。一个小嫩 瓜似的智新,自然也难能激起他的情绪。 “没有的事儿!我不过是你爸爸的一个打工头儿,以后有什么事儿小老板尽管吩咐 就是了!” 智新说:“吴厂长,你可千万别这么叫!要说小老板,你和各位科长、主任和工人 们都有资格当才对!” 吴有奇等人听他说得好玩,嘴巴一咧,把脑袋扭到一边去了。 智新知道能不能取得这几个人的信任,不仅对自己和晨玉站得住脚站不住脚至关重 要,对厂子下一步的发展思路也至关重要,便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和晨玉刚才正跟 我爸说我们俩的想法……” “智新,吴厂长他们还有事儿,今天就先认识一下,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吧。”卓 守则连忙打断说。 智新知道父亲的用意,越发要把话说到众人面前。道:“行,具体的以后再说,我 只说个意思。吴厂长和大家都想实行股份制,这实际上也是我和晨玉这次回来的基本想 法。道理很简单,股份制不仅是国营集体企业改革的方向,也是私营企业改良的方向。 晨玉刚才说这是世界性的趋势,国外好多有名的大企业走的都是这条路。” “咳,咳!”卓守则试图阻止。智新只当是没听见,对晨玉说:“我说得没错吧?” 晨玉说:“这的确是事实,世界上好多大企业,比方美国的福特公司、通用公司, 日本的松下、三洋,包括香港的长江实业,都是由原先的家族企业转为股份制企业和上 市公司、跨国公司的。” 吴有奇等人觉得新鲜,禁不住竖起了耳朵。 智新说:“我爸转让灯具厂为的是建成一个大企业,你们可能也听说了。中国现有 的灯具厂不少于一万家,与我们生产同类产品的也不下几百家。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们 与国外和香港、广东的厂家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从长远说,要靠灯具和现有的厂子干 出多大名堂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吴厂长应该比我清楚。那怎么办?只有引进高科技产品 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产品。而要引进高科技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产品, 单靠我爸的力量肯定是不行的。” 卓守则眼前一黯,说:“那你的意思是把灯具给丢了?” 智新说:“那倒不是,灯具有市场当然可以照常生产,但大目标必须放到引进高科 技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项目上。” 卓守礼说:“那你有目标吗?” “可以这么说。”智新把郭百行和“蜂鸟”在美国的情况,以及郭百行已经原则上 同意把“蜂鸟”交由他和晨玉引回中国的态度做了一番介绍。说:“要实现我爸提出的 大目标,单靠一个人几个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和晨玉的想法是从我爸开始, 所有干部职工,包括吴厂长和你们几个,都要成为厂子的股东和小老板。这个想法,不 知道吴厂长和你们几个赞成不赞成?” 吴有奇和几位干部紧绷的脸绽开了。“小卓老板,不智新,要真像你说的可就太好 了!只是……卓老板能同意吗?” 卓守则皱了皱眉头说:“这个事儿智新刚才跟我说过。厂子刚转让,还是以后再说 吧!” 卓守礼说:“我也这样想,真那么搞不等于退回原来了吗?这不是闹着玩儿了吗!” “怎么是退回原来和闹着玩呢?”智新说,“你们又想干成一番大事业又不想让别 人参与,这怎么可能呢!真那样,还要我和晨玉回来干什么呢?” “这是两码事儿!我要你回来,是让你帮着你爸……行了行了,你们几个赶快回去 忙你们的吧!”卓守则朝吴有奇几个挥着手。 吴有奇有心要走,见晨玉一连使过几个眼色,便与曲主任几个嘀咕了几句,说: “卓家的事儿按说我们不该管,可既然关系的是厂子和大家的利益我就得明说了:刚才 智新和晨玉说的思路我们是百分之百地赞成、百分之百地支持!如果真那么办,我们保 证全厂干部职工都跟我们几个一样坚决赞成和支持!” 卓守则说:“行了,你们的态度我知道了。不过你们也别忘了泰明灯明厂是私营企 业,股份不股份的事儿就用不着你们操那么多心了!” 智新说:“爸,有你这么说说说话的吗!” 吴有奇却并不急,与几个人又商量了几句又道:“既然卓老板这么说,我们几个也 把话说到这儿:如果卓老板接受智新和晨玉的建议,我们保证支持卓老板将来当一个大 老板、干成一番大事业;如果卓老板不接受智新和晨玉的意见,这个厂长我不干了,他 们几个的科长主任的也到了头儿,就请卓老板另外找人吧!” “对!就是这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不伺候了总行啦!”“对,不伺候 啦!谁再干就是婊子养的!还他妈大企业大目标呢,狗屁!”曲主任和供销科长几个嚷 着骂着,出门去了。 卓守则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结局。他面色铁青,把桌子猛地一拍,吼道:“你小子 聋了是怎么着?叫你不要说不要说你偏是逞能!你这是帮忙吗?我看你小子是帮乱还差 不多!” 智新如同没有听见,盯准一盆兰花欣赏起来。晨玉两排碎玉般的牙齿粲然一亮,也 把脑袋转到窗外几只叽叽嘎嘎的小麻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