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次见到家毅的时候,我只有九岁。 那一年奶奶病逝,爹奔丧回来之后就变的闷闷不乐。娘也变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很低,一直持续到过了年。年初一,爹在老家取的大房就带着 孩子投奔过来了,以前他们是跟着奶奶过的,现在奶奶死了,只有再来见爹。 那一天早上,阿婆匆匆上楼来翻箱倒柜的把我最漂亮的洋装硬生生的给我套上, 屋子外面下了一夜的雪,窗子上结了冰。阿婆难得的没有再唠叨我,我静静的听着 她的指示换衣洗梳。 带我离开屋子前一刻,还告诉我要给娘争口气。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便随着她 下楼。 爹爹和娘都坐在正对着楼梯的那条沙发上,我一下楼就看到娘的反常,她穿着 最喜欢的黑绒丝旗袍,由于季节不对,看的出很冷的样子。爹爹则背对着的沙发里 的人讲话,声音很低。 看到我跟弟弟都到齐了,他招手让阿婆带我们过去。娘抱着弟弟,爹则牵着我 的手。 “薇茹,叫大娘。”爹爹的手握的紧了些,为了不让我分心。 我不晓得怎么去形容面前的这个女人,裹着小脚,身体却像个男人一样强壮, 好像根本没有戴过手套的样子,粗劣的双手布满类冻疮,她穿着极厚的棉袄,灰土 色的,胳膊肘的地方还有补丁,衣领半翻着,脸上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冻疮,皱纹布 满了眼角,看上去年级比娘要大很多,棉帽子下面可以看到少许凌乱的头发,不过 也许是因为已经赶了很久的路了。眼睛里血丝斑斑。还好的是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 让人看了很舒服。看着她冲我微微笑着,我也自然地回应了她,而且也顺着爹爹叫 了声大娘。 挨着她坐着的,是两个男孩子,看上去都十六七岁的样子,两个人都穿着一样 的中山服,深灰色的,不过很旧,有的地方还摩破了。我渐渐明白眼前这些人的来 历。他们大概就是跟爹爹有关系的人,那时候爹爹不常跟我和弟弟讲他在老家的事 情,不过我听阿婆说过,爹爹在老家还有另外一个家,当初为了这一句话,我大哭 了一天,阿婆也差一点就被送回老家。 “薇茹,家超,这个是大哥。”爹爹试着尽量慢的给我和弟弟介绍,紧挨着大 娘的,就是我所谓的大哥,眉毛浓浓的很像爸爸,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第一 眼看上去和大娘长的很像。弟弟乖乖的叫了声哥哥,我不动。我不能叫,叫了第一 声哥哥以后,就要永远都这么叫了。 我不要。 “薇茹。”娘轻生唤我,示意我要叫哥哥。 也就是从那一刻,我发誓一定要平反妇女几千年的卑劣地位,娘是堂堂正正跟 爹爹恋爱的人,快乐日子没过多久,老家的“讨夫婆”(阿婆背地里叫大娘的称谓) 就要来打破这一切。 再怎么有修养,懂礼仪的女人,也避不过这一关? “孩子小,不太适应。”娘在打圆场。大娘会意的点点头,“别逼她。”她讲 的是很土的老家话,爹爹有时也会讲一两句的。我不理会她,咬着嘴唇不讲话。我 对面这个人竟然没有一点表情,依我的猜测,他该是很喜欢我叫的才对,只有我叫 了,他才会被承认,才会霸占我爹爹,才会和那个讨夫婆把我全家拆散。可是我错 了,他冷冷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嗯。”爹爹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些,我知道,这不是在惩罚,这是我跟爹爹之 间的秘密,意思是说我了解,不用担心。“老二,这是妹妹和弟弟。”爹换了介绍 的方式,由于紧张的缘故,我才看清这第三个人的容貌,他留着当时很流行的平头, 我在学校里见过年长的学长留同样的发式。他长的很像爹爹,我不知道爹爹年轻的 时候是否也真是如此,但是见过爹年轻时照片的人,一定会说他像爹爹,浓浓的眉 毛不说,眼睛很大,鼻子也很高挺。他的手很大,给我的感觉一定是很有力的。那 一刻我就断定了他一定是学生,虽然我不知道在老家他们上不上学,但是那一刹那 间,我认定了他是爹爹嘴里说的聪明人。 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也仔仔细细看了我一通,“梁家毅。你呢?” 我对这种问法很舒服,感觉关系很近,“梁薇茹。”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叫他哥哥或另外的名字,每次就叫他家毅,一直叫 了很多很多年。相反地,大哥我倒是没有什么好感,我相信他对我也没有,所以后 来的好几年,我都对他没有一个固定的称谓,有时是家展(大哥的名字),有时就 喂、唉、啊的哼哼哈哈过去。家里人都以为这是我的风景线,没有人在这个称谓上 给我下很多规定。我猜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三个人在梁家的地位,永远也 没有我们高贵。 气氛变的很凝重,爹干咳了几声,拉我坐在他腿上。他又一个个的介绍家里的 佣人、司机等。我就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家毅,他也保持大概九十度的坐势,双手交 叉地看着我,有时还朝我笑笑或者挤挤眉。我喜欢他笑时候的样子,不像个哥哥, 倒好像是自己一个很亲近的朋友,跟自己关系很大的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从那 一刻起我就已经了解了他对我的重要性,跟别人不一样的那种感觉。 那一天,是1921年的二月十四日,西方的情人节。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