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并不记得那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只不过家里添了三双筷子。阿婆 却想嘴里生了疮一样每天不停的讲大娘的轶事,什么她不会用家里的电话啊,没见 过会说话的盒子就是收音机啊一类的,反正是百分之一千的讨厌她。娘不许阿婆在 公共场合讲这些话,但是时间长了还会传到人家耳朵里。爹爹为了这个又把阿婆叫 进书房。 我开始很喜欢往家毅的房间跑,他有时也会从三楼悄悄蹭到我房间里来,我们 玩桥牌,看画片,有时他给我讲《史记》里的小故事,我就告诉他洋学堂里老师都 穿什么。他懂的怎么爬上后院桃子树上摘桃子给我,我就给他每天阿婆给我吃的糖 片。有时候我们会偷着跑到后院的小木屋里里躲起来,就是为了不让管家发现我们 从厨房里拿了腊肠。可惜的是每次被发现,都是家毅受罚,虽然他从来不在乎,但 是我还是心里有愧疚感,所以又偷偷从家里偷了药膏给他送去。我们把整个家当成 了像敌人的阵地,总会有“战斗”发生,也总能在“乱世”中存生。我从来没发现 过家里也会怎么好玩过,完全忘记了寒假一过就要回到学校里去。 直到爹爹那次把我们三个大孩子叫进书房,在我心目中,家里的书房是极度可 怕的,我曾亲眼看到弟弟被叫进去回来时身上有伤。那里是我唯一最害怕的地方, 尤其是天色暗下去以后,可是爹爹就偏偏在太阳下山之后工作,我们也就偏偏在太 阳下山之后被叫进去。进去之前,家毅拍拍我的肩,轻轻告诉我不会有事情。 爹爹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后面,感觉就跟平日里不同。他让我们都安稳地坐下, 然后告诉我们马上要开学了,我们必须收心去上学,而且家毅和他哥哥也要进洋学 堂。家展那一年已经十九岁,他问爸爸可不可以去南京上学,爹爹问他为什么,我 还记得他当时说南京那里有了新政府,要去看看。爹爹当时马上就反对,他很严厉 的告诉家展,不要与政治有任何关联,现在是乱世,搞不好就会家破人亡。家展很 不服气,说只是去看看而已,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各自为政,而且他说中华民国是脱 胎换骨的新形式,他还激动地站起来说爹爹思想顽固,让孩子上学无非是为了面子 上的舒服,根本不管国家兴旺。爹爹很是气愤,竟然冲家展大喊起来,问他上了几 年私塾都学了什么,难道四经五书就是教的这些,还说自从来了以后就讲什么救国 兴国的话,把家里搞的鸡犬不宁。 我吓坏了,躲在一角不敢说话。家毅走过来揽住我肩膀,他喘的气从我头顶吹 过,一上一下的很快也很急促,他还在一旁不住的讲薇茹别哭薇茹别哭。听他这么 一讲我倒是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一看忍不住了,干脆放声大哭。哇哇的声 音总算让他们平息了争吵,娘和大娘破门而入。大娘走过来轻轻的叫我别哭了,没 事了,还叫家毅照顾好我。娘则过去很爹低声讲了几句,看上去对这件事很不高兴, 然后亲自领着我上楼。 家毅没有跟上来,直到晚上阿婆也不许我下楼,说爹生气了,不要下去。隐隐 约约有时会听到楼下有争吵的声音在客厅,还有女人哭的声音。我想那是大娘的声 音。晚饭也是娘亲自端上来的。 “娘,爹爹会生我气吗?” 娘淡淡一笑,“爹爹不会。” “那家毅呢?” 娘摇头。“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吃过娘喂下的稀粥,我模模糊糊的就找了个舒服姿势,合上眼睛就睡着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开始一起上学放学。 家展跟爹爹的关系是很冲突的,不知道是爹爹下了令还是他存心想让爹爹生气, 晚饭他从来不于大家一起吃。我猜这对大娘起码是很尴尬的,他们已没有亲戚可以 投靠,爹爹又不喜欢她的儿子。不过大体上一切还算正常,最重要爹爹的生意还很 好。娘也没有什么担心的,气色很好。 看上去事情就是这样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该工作的工作,该上学的上学, 该干什么都还在干什么。 我和家毅也在迅速的长大,记得有一次,我从树上摔下来,额头摔破流了血, 娘也终于爆发了很久压抑于心的不安,表明了从他们三人进到梁家以来这个家的种 种变化。爹爹大惊,他终于发现我们放学以后都在干些什么,他对家毅大怒,把他 也叫进书房说了很久。我担心爹爹会发大火,任谁也劝不住的坐在客厅一整夜,直 到家毅从书房里出来。那一天晚上他第一次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快后半夜了, 上去睡觉吧。然后就头也不会的自固走回房。 我想从那时候开始,他从爹爹那里懂得了什么叫做地位不同,懂得了自己和我 的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迅速的成长,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的思想, 意志,也开始向成人一步步迈进。他开始跟我有意拉开距离,一开始我生气,不去 理会他。后来我发现这样他就更会疏远我,我得赶上他的速度。我开始读以前一点 兴趣也没有的古典书籍,开始注意他喜欢看的报纸,开始喜欢他喜欢的颜色。在后 院摘花时,我习惯突如间猛的抬头,因为很有可能会看到他站在三楼房间窗子里往 下看。我那时满心感觉他也想跟我一起玩,所以他去的地方我都去,连他用茶杯的 习惯我也学的满像。 我就这样乐此不疲的跟着他,要是说他有一夜间变成熟,我应该也是有不少改 变的。起码就拿我额头上留的疤痕就晓得,那是刻在表面上的,很容易发现。爹爹 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变化,开始跟我讲些大人讲的话,不再让我坐在他腿上,我一点 也不惋惜,虽然没有以前那么有趣,但是我又找到了新的兴趣。 我承认,我就像个影子一样的跟着他。他喜欢的我都喜欢,他讨厌的我都讨厌。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从书里读到,女孩子在这个时候都喜欢拿家里的姐姐或母亲作榜 样。我想我当初就是以这种心情跟着他的。一个不想像母亲一样重蹈女人的悲惨人 生,又没有姐妹,而且朋友也都是点到为止的女孩,就如此跟着一个超迅速成长的 男孩,模仿他的动作,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对他和自己不同的性别表示好奇…… 我相信他有时也在模仿我的东西,我有一阵子画素描的橡皮总是会丢,开始以为是 弟弟拿的,后来佣人在收拾三楼房间时找出很多用过一半的橡皮。虽然谁也没有注 意,但是我心里当时有一种平衡感,感觉我还是受人重视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