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终于,七月的时候,汪精卫最后发动了七一五政变,整个南京一片混乱。爹爹 用尽了各种关系去打听家展的消息,但是结果往往是因为南京政府工作缓慢,或者 路上没有送到的关系,断了又断。 天气已经很热了,但是家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很是焦急。爹爹几乎每天 都要放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在电话上,好像打遍整个沈阳也不够似的。我们都明白, 这样什么都干不了。大娘生了场大病,卧床不起,娘和我虽然每天都去看她,但是 她的气色一点转变也没有。 大夫说是心病。 家毅忙的似乎已经忘了时间,我也习惯在破晓的时候下楼给他冲杯咖啡。我变 的很少说话,主要原因是没有人可以与我讲话,有时候晚上我会陪家毅谈谈局势, 他非常担心家展的安危,我心情也跟他一块儿下滑。 但是让我万万想象不到的,事情会发展成另外一个样子。 爹爹的努力总算没白花,家里终于接到从南京寄来的通知书,说家展正在潜逃 当中,如果有人见到他,一定要与南京联系。那夜我生了病,虽然只是感冒而已, 但是娘还是不许我下楼。我明白家里的状况,也就没有坚持。 家毅和爹爹在楼下谈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个世纪。后来我听到家毅在楼梯间告 诉大娘他要去学校一趟。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还要费力上楼去只是打个招呼,好像也 想让我听到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家毅还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觉得担心,因为这几个 月一系列的事情让我有点害怕。 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就是爹娘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他们路过我房间门前时,爹爹还说小声点,别吵醒薇茹。 我静静躺着试图听到他们的谈话,但是我听不到。大概过了两个钟头,楼下又 吵嚷起来,有人开门关门的声音,窗外有汽车马达起动的声音。再然后,就是死一 般的寂静。就这样,我就躺着直到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才穿衣起来,天色还很 黑,我知道他们都出了门。 但是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搬把椅子坐到门前,想他们回来我就可以听到。 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窗外天色渐渐亮了,我才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马达的声音。 我听到楼下有人走动的,似乎又热闹起来。 我尽量压低声音地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好让我可以看到院子里现在发生的一切。 有几个佣人在搬东西,爹爹和娘也在,我试图让自己脑子转的更快一点,但还是搞 不清到底他们在搬什么。后来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看到家毅从另外一辆车子里下 来,他走过去和爹娘讲了些什么,然后又回头朝我这里望来。他发现我站在窗口并 没有什么吃惊,就只是看着,我们四目相接,什么动作也没有。我突然明白马上就 要失去他,眉也就跟着皱了起来,鼻子一酸,眼泪就划了下来。 我知道我赶不上了,汽车已经启动。我不知道要怎么做,窗户关着我竟然没发 现,对着他大喊别走。家毅又转看我的嘴型,他看懂了,他一定看懂了。 我以为一切还会如前,但是我错了。他朝我轻轻摇头,然后提起手提箱坐进车 里。我终于晓得我要失去什么了,刚刚擦干的眼泪就呼的全流了下来,一个人使劲 的敲打窗户,试图让家毅再抬头看我,再发现我,再留下来。 车子就这么走了。 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我大病了一场,不肯出门见任何人。爹爹好几次上楼来看我,我知道我不是在 生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气。我只生一个人的气,但是这个人,已经不再跟我住在一起 了。 我变的很斤斤计较,每个人得罪我的地方我都会牢牢记住,然后我会很大方的 告诉别人,有一天会要你还的。我明白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但是听的人已经没有 了,说多少遍都没有用。 我终于明白自己在家毅心里的位置,我永远是个小孩子,不管我怎么赶,怎么 追,在他心里,我没有任何变化。爹爹后来说他问过家毅要不要上楼来跟我到个别, 但是他回绝了,他说不要打扰薇茹了,她在生病。只是因为我生病,就有理由连再 见也不讲吗?刚开始后悔为什么那天生病的我也开始不再自责,我把所以责任都推 卸到我跟他的年龄之间。 我们差了六岁,总是补不清的六年。 自那以后我变的没有脾气,而且也不再成长。我开始懂得怎么和同龄人交朋友, 而且我也知道那并不是一件难事。很多时候夜里被恶梦惊醒,几乎都是同一个内容, 家毅在梦里跟我告别,但是一直笑着。听新闻时一听到南京两个字心里就会隐隐作 痛,报纸上面关于国民党消息我都要第一个读而且读好几遍。爹爹告诉我家毅是去 找家展,他告诉家毅如果找不到就在南京工作,不要轻易回家。为什么爹爹不懂得 放自己儿子出去有多么危险,娘变的很少讲话,全身心管教弟弟。大娘一天也见不 到,失去最亲近的人的心情,我可以体会到。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