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雷乍起 萧清绝几乎是怀着一种仇恨的心思,把霜仪赶到冷宫中的一处偏僻地段去住, 并吩咐手下,从此叫她自生自灭。 但说来也奇怪,被霜仪这么一闹,萧清绝却多了一分近乎愤怒的生机,他忽 然感到生命也不是预计的那么不堪。不管是天风海雨还是小桥流水,这一辈子远 远没完,命运的走向虽然无法掌控,冷落岁月、寂寞情怀却也是一种活法。 他就像一个慢慢品尝苦涩的人,日子久了,却发现这苦涩早已经是一种最习 惯的平常滋味。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是了,无心可猜啊……既然 已经无心,生生死死,却也如何呢? 几乎是苦笑着,萧清绝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心中却知道:一切成空。无限虚 空中,能有林琛和霜仪这样的冤家对头,也是一种乐趣吧? 就在这种绝望而沉默的状态中,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天雷帮主韩逸求见。 萧清绝对韩逸倒也清楚,知道此人虽是寡妇,却也是个极具野心和气魄的女 子,甚至有人说她根本该是男人中的男人。不过天雷帮和万剑王朝向来井水不犯 河水,就不知道韩逸跑来做什么了。他本来也没兴趣见这位江湖豪客,但不知道 为什么,却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会见韩逸——也许,他对这位传说中具有枭雄气魄 的女子多少还是有点好奇。 但萧清绝说什么也没想到韩逸的来意会这么耸动。 “皇帝陛下,我希望你册封我为妃子。” 一身青衣飘洒、修长如玉树临风的女子缓缓说着,口气就和谈论天气一样平 淡。虽然她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大美人,但这么直白倒也少见得很。 萧清绝甚至有点惊奇的说:“韩帮主,你可真敢说。” 韩逸轮廓优美但冷淡无情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丝笑意:“皇帝陛下是在称赞我 的胆量吗?” 萧清绝摇摇头:“很抱歉,虽然你确实美色惊人,但我对你没兴趣。” 韩逸微微一笑:“颇有同感,虽然皇帝陛下英俊异常,但我也不是对你的' 美色' 感兴趣。” 她冷淡而微带调侃的口气让萧清绝微微一怔:这么多年来,够胆开他玩笑的 人,这可是第一个! 韩逸看着萧清绝微有些惊奇的眼色,又是微微一笑:“我请求皇帝陛下娶我, 自然不会是没有代价的。陛下征战多年,想必国库有些空虚吧?我可以提供十万 两黄金作为嫁妆。” 萧清绝微一扬眉:“我只是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女人,本来已经根本没有 嫁人的必要。而且,只要你想嫁,也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来抢。为什么想到找我?” 韩逸苦笑道:“陛下说得很对,本来我做了好几年的寡妇,的确已经没有嫁 人的想法,甚至早就收了个义子,为天雷帮的后继发展做好了打算。只不过,现 在形势比人强。我也只好这么做了。” 萧清绝:“是吗?” 韩逸道:“不瞒陛下说,我稍微有点经商天份,所以我天雷帮还算有几个钱, 很有些江湖朋友看得起天雷帮这点小小基业,向我求亲,打算接收天雷帮。我倒 也不在乎什么武力相逼,反正敢和我打架的也没几个。不过,这种事情多了总是 麻烦,我是个生意人,喜欢和气生财,怎么说动武也不是好事,所以希望嫁一个 出色绝伦的人,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当然,有个前提,不管我怎么嫁,天雷帮的 主人只能有一个,就是我韩逸。” 萧清绝失笑一声:“这么说,你是找挡箭牌来了?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韩逸叹道:“我的要求也不高,不需要做什么皇后或者贵妃,陛下随便封我 一个什么头衔都可以。陛下如果看得起我,我可以侍寝。陛下如果对我的粗浅姿 色没兴趣,我也可以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不来打扰陛下。总之,我只需要做你的 妾就足够了。” 萧清绝淡然道:“本来我也没什么妃子,不在乎多个小妾。不过,韩帮主是 天下屈指可数的女英雄,我可不敢这么委屈你。” 韩逸苦笑道:“能做陛下的妾,韩逸已经荣幸的很,绝对没什么委曲可说。 陛下是怕向我求亲的人太多,娶我会给你惹麻烦吗?” 萧清绝一扬眉道:“韩帮主,你是在激将了。你看我萧清绝这辈子怕过什么?” 韩逸低首道:“韩逸不敢。” 萧清绝忽然轻笑一声,叹道:“明知道你是激将法,我就是听不过去。我这 个脾气其实也没意思得很。看来韩帮主事先可下了一番功夫了解我吧?” 韩逸微微一笑,承认道:“是的。有一些准备。” 萧清绝点点头:“好吧。我就娶你为妾。至于侍寝,那就算了吧。我说过对 你没兴趣。以后你每年送一万两黄金来,就可以放心大胆打着萧清绝妃子的招牌 做事情。不过,我希望你还是规矩一点,别给我惹麻烦。” 韩逸呻吟道:“一年一万两黄金?陛下,可不可以少一点?我挣钱也不容易。” 萧清绝摇摇头:“你还要讨价还价,就改成一年两万两黄金。随便你嫁不嫁。” 韩逸哈哈一笑:“也罢也罢,谁叫我有求于陛下呢?陛下说一万两,那就是 一万两好了。能做陛下的妾,已经是我的运气了。” 萧清绝微微笑道:“好说。” 心下忽然想到:“这韩逸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寡妇,如此绝艳而机巧的人物, 她丈夫虽然早死,其实已经算是有福气了。” 随口叹道:“韩帮主太客气,其实,能做韩帮主的挂名丈夫,已经是我萧清 绝的运气了。” 韩逸湛然一笑:“陛下这么说,我可要小心了。万一我听得晕晕忽忽,真的 爱上陛下,可不是要害我受苦吗?现下已经有个林霜仪为你痛苦不堪,我可很怕 受这个苦的。” 萧清绝脸色一沉,说:“为林家做说客?我劝你三思。” 韩逸叹了口气:“陛下反应如此强烈,真的有点出人意料。” 萧清绝冷冷道:“你如果还想做我的妃子,就不要罗嗦。” 韩逸一笑,点点头:“好,我明哲保身就是。” 这一夜,萧清绝迎接韩逸,封为蕾妃。 锣鼓喧天、洞房花烛。对于萧清绝来说,其实这是第一次。虽然只是名义上 的夫妻,却让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哼,想不到香国死后,我竟然还会成亲。 真是无聊的人生啊。” 一片喜气之中,霜仪狂奔而来,面色如雪、素衣也如雪,双目含泪,狠狠道: “萧清绝,想不到十万两黄金就可以买到你,你——真的很贱!” 所有的宾客都惊呆了! 萧清绝缓缓转过头看了看她,冷冷道:“谁让这个疯婆子跑出来的?把她带 下去。” 霜仪厉声道:“谁敢动我,我就杀了谁!” 丁小意叹了口气,劝解道:“林姑娘,你不要这样。虽然皇兄成亲让我们都 很不愉快,我可比你有风度多了。你要想得开。” 心里却想:“你这丫头也太能吃醋了。我为皇兄出生入死多年,他都不肯娶 我。我还没生气,你生什么气。” 霜仪狂笑一声,瞪了丁小意一眼:“我不是你!你早已经被皇室生活抹灭了 真性情。我却只知道争取我渴望的!” 萧清绝瞪了她半天,却只看到霜仪眼中烈焰一样浓烈的情感,似乎不顾一切、 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了!他觉得有点纳闷,暗想:“如此狂热,到底为什么?” 忽然觉得好笑,顺手拧了拧她清秀的脸,冷笑道:“这么想嫁我?就让你如 愿以偿,做我暖床的女奴如何?” 丁小意吃惊的说:“皇兄!你在说什么?” 萧清绝冷笑着看着霜仪:“我在达成她的愿望。我可是个很好心的皇帝。” 丁小意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从来不肯达成我的愿望?” 萧清绝只装作没听见,一把抄起霜仪,冷笑道:“给我暖床去吧。你这下可 高兴?” 霜仪被他钳制,动弹不得,颤声道:“我……为什么要高兴?我恨你!” 萧清绝冷冷道:“你以为我稀罕你喜欢?你算什么东西?” 说着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霜仪厉声道:“萧清绝,你这样对待我,我一定要你后悔!” 萧清绝狂笑一声:“就怕你没这本事!我倒是期待得很!” 就在这时,韩逸忍不住揭开了盖头,叹道:“这样不大好吧?” 说着轻飘飘的出手,攻向萧清绝要害。 这一招巧妙已极,好不厉害,萧清绝不能不防避。一闪之下,韩逸已经顺手 夺过霜仪,轻笑道:“放她一马可好?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萧清绝微哼一声,倒是对韩逸的武功刮目相看,回想起她那一句“反正敢和 我打架的也没几个” 这才知道果然不错。当下沉声道:“蕾妃,你如果要庇护这林家女子,我不 介意连你一起对付。” 韩逸微笑着半屈膝施了一礼,轻轻说:“臣妾冒犯虎威,还请陛下恕罪。不 过,陛下天下英雄,何苦为难一个孤弱女子?” 丁小意这才第一次看到韩逸,只见她样貌绝艳而清寂,颇有淡薄红尘的狂傲 之感,但却又有一种春风般的清静开朗,实在是个诡异而美丽的人。丁小意看得 叹一口气,心想:“这人果然好看得很。但霜仪的美,可也不输给她。看来我真 的没戏唱了。” 萧清绝看了她一会,干笑一声:“蕾妃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要给你面子。 好,我就放她一马。” 霜仪却已一跃下地,含泪叫道:“谁要你放过我?我……我可不会领情的。 这一记耳光,我一定会报复。” 萧清绝微哼一声:“这可是你自己找的。” 又对韩逸说:“你也看到了。你的面子只有一次有效,这回我不会再放水。 如果你还要强出头,就自己掂量一下分量再说!” 口中说着,手中骨节暴涨,狠狠一把扯过霜仪,冷笑道:“你好好记恨,慢 慢报复吧。我不介意。” 一边说,一边抱着霜仪扬长而去。霜仪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反抗!一路不 住尖叫大骂,却毫无效果! 丁小意看得着急,但她在萧清绝积威之下,早已经失却了反抗的勇气,却不 住问韩逸:“你阻止他呀!你怎么不出手了?” 韩逸苦笑:“我的十万两黄金可是血汗钱,不能为这件事情消磨完我的资源。 公主,我毕竟也不是皇帝陛下的对手啊。” 霜仪厉声狂笑。 她的衣裳早已经被寸寸撕裂,白玉般的身体裸露在冰凉的地板上,发丝零乱、 下体血迹斑斑,整个人凄艳得可怕。但她却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 萧清绝厌恶地说:“你疯了吗?” 霜仪眼中含泪,却笑的如花绽放,嫣然道:“我很高兴。真的好高兴。” 萧清绝皱眉道:“果然疯了。这么不经用,无聊。” 心下厌恶,就待走开。 霜仪阴恻恻的笑道:“我自然有我高兴的理由。皇帝陛下,你是处男吧。我 很荣幸啊!” 萧清绝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生平第一次有了无言以对的感觉! 霜仪狂笑:“想不到你为了南朝龙皇后果然守身如玉啊!既然如此,你又为 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你……” 萧清绝顺手抓一块破布塞住她的嘴,微微一笑:“我?我怎么?” 脸上虽做得若无其事,心里却窘迫已极,暗忖:“这小妖女怎么知道这种事 情?” 忽然想到:“是了,她以前是个云游四海的大夫,有什么不知道的。晦气!” 霜仪虽然被堵住了嘴,却笑眯眯的颇为高兴,吃力地爬了起来,从口中掏出 破布,忽然灿然一笑,踮起脚,勾着萧清绝的肩,亲了亲他的脸,低声道:“好 高兴!你是我的!” 萧清绝忍不住爆笑,笑道:“你还真会自我安慰!我都懒得对付你这种疯婆 子了!” 说着毫不留情的顺手一把扔开她,扬长而去。 霜仪象破碎的布娃娃一般,被扔到地上,痛得落泪,眼中却闪过烈焰般的光 彩,低声道:“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萧清绝,我要你一生一世,心中都记 着我!” 萧清绝出了霜仪居住的冷宫,忽然想到今天是和韩逸洞房花烛的日子,不去 走一趟好像不大说得过去。当下也不带随从,独个儿悄然前往韩逸的蕾苑。 远远听到悠然的琴声,还有一个女子的低低吟唱:“我坐幽篁里,弹琴复长 啸。深林无人知,明月来相照。” 走过去,看到月下一袭青衣、盘膝弹琴、自得其乐的韩逸。这样丰神飘举的 神仙中人,忽然让萧清绝有了一丝遗忘红尘的恍惚感。 韩逸听到萧清绝的脚步声,却没有理他,自顾把一曲弹奏完毕,这才抬头对 萧清绝微微一笑:“皇帝陛下,我以为你不来了。” 萧清绝一时兴起,笑了笑,随口问:“那你是希望我来还是不来?” 韩逸也微笑了:“我也想问,陛下是希望我盼着你来还是不来?” 萧清绝失笑道:“好口才。我还是不要指望和你对机锋了。” 韩逸淡淡道:“陛下如果一直这么温和,相信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 萧清绝微微哼一声:“我听得懂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不是个好皇帝吗?不 错,好战、残暴、不体谅民情,我就是这种人。” 韩逸叹息:“以陛下的智慧和英武,不难成为一代名主。我只是为陛下可惜, 可惜陛下不能充分利用天赋的雄厚优势。” 萧清绝悠悠道:“我从没想过做什么名主。做不做皇帝,我也不见得在乎。” 口中说着,却想起了龙香国,心下叹息:“香国,若不是为了你,我现在一 定是个浪迹天涯的江湖汉子吧?其实,那种浮萍般的自由,反而可贵。” 韩逸看了他一会,摇摇头:“陛下是个极于情的人,却太过执著了,反而忽 视其他的一切。这不是好事情啊。” 萧清绝涩然道:“蕾妃,你以前是个寡妇,应该明白失却心爱之人的滋味。” 韩逸淡淡叹息:“我……自然明白……” 她清丽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丝温柔而忧郁的神色,似乎记起了什么遥远而美丽 的往事,轻轻道:“我的心爱之人……那是很久的事情了。他可是为了救我死去 的,他死的时候,我不过十五岁,但我只怕会记得他一辈子。记忆真是一个奇怪 的东西。” 说着,她振作一下,说:“不过我还是好好的活着。我的命是他给的,所以 我要越发珍惜。” 萧清绝批评道:“这么说,蕾妃你是个负心人啊。这人为了你去死,你却不 能为他守贞。” 韩逸徐徐道:“守寡么?那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其实我从没嫁给他。但我愿 意自称为他的寡妇,因为我心里一直觉得希望嫁他。可惜……我没机会。” 说着淡淡一笑:“其实,嫁给陛下是因为我料定你不会碰我。陛下根本是一 个痴人。” 萧清绝吃了一惊,喃喃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说。我是不是太没威风了。” 韩逸叹道:“不过,我还是很感谢陛下的痴心,让我在得到保护伞之余,还 可以保留我希望保留的东西。” 萧清绝摇摇头,微微冷笑:“痴心么?倒也未必。” 他顿了一顿,说:“刚才我对林霜仪做了什么,想必你猜得到。” 韩逸看了看他,微笑了:“恭喜陛下。看样子,霜仪在你心中其实也不同一 般啊。” 萧清绝皱眉道:“我只觉得她又疯癫又讨厌。” 韩逸还是笑一笑:“这也算一种感觉吧。陛下,老实说吧,比如我,比如浅 湖公主丁小意,我们虽然也还能看,陛下心中,恐怕根本不会记得我们吧?霜仪 让你讨厌,却也成功的让你记住了她。不是吗?” 萧清绝似笑非笑横了她一眼:“蕾妃,很多时候我怀疑你是林琛的说客。你 很关心林霜仪啊。” 韩逸道:“我只是不希望陛下错过一份真心。霜仪虽然疯狂,却对你真的很 好。我罗嗦这么多,确实有些逾越。如果陛下实在不喜欢听这个,我可以不说。” 萧清绝忽然觉得心烦,摇摇手:“你还是弹琴就好。” 萧清绝回到自己的寝宫,却无法忘怀霜仪狂笑而凄迷的样子,只觉得烦恼, 再也无法入睡,披衣起床,随意在宫中漫步。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隐约听到小女孩的哭声,萧清绝循声而去,看到一个一 身素衣的小女孩,样子玉雪可爱,五官轮廓却分明是龙香国的翻版!——是龙香 国的女儿吗? 萧清绝吃了一惊,勉强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低声道:“小妹妹,你为什么哭?” 小女孩低头呜咽道:“妈妈死了。没人要水儿啦!这里的人水儿一个都不认 得,水儿好怕!” 萧清绝已料定这就是龙香国的遗孤、南朝的小公主。本来水儿公主已经来了 不少日子,萧清绝却怕触景伤情,一直不肯见她。但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娇 嫩而楚楚可怜的小脸儿,往事历历在目,不觉痴了,心中轻轻叹息:“如果老天 垂怜,这孩子本该是我的女儿!” 心下激动,颤抖着抱起水儿,轻轻问:“水儿,愿不愿意做我的女儿?” 水儿睁大了天真明媚的双眼,脆声道:“可是……水儿明明有个爹爹啊…… 虽然爹爹不要水儿了,可水儿好想他!” 萧清绝沉沉微笑了一下:“水儿,不要管那个爹爹了。以后你的爹就是我。 你不喜欢吗?” 水儿茫然想了一会,摇摇头:“不喜欢。虽然叔叔很好看很好看,可是叔叔 的样子好悲惨哦,水儿有点怕。” 萧清绝几乎无法言语,用力抱紧了怀中小小的身子,颤声道:“没关系…… 以后水儿就习惯了。我一定对你很好……” 他的颤抖是如此明显,甚至全身的骨节都在格格作响,水儿有些害怕,看着 眼前这位自称为爹的人,看到他眼中水光闪动的样子,脱口道:“可是,水儿觉 得叔叔本人都很不好,怎么对水儿好呢?” 萧清绝无声的笑了一下,轻轻自语:“香国,你的女儿可是个机灵的小家伙 啊!” 回首当年那个玉楼繁花下的灵慧少女,却已经烟云飘缈! 一切过往,如果是梦,这梦也太过真实而残酷吧?可如果不是梦,怎么又沉 迷其中无法醒来?难道当日玉楼初见,就已经注定他这一生,都是错误?不是不 想抛下一切,面对一个平静开阔的未来。可是……这未来却没了她……再多的彩 色,都成沧桑。 忽然想到,那个疯狂而痴迷的霜仪,其实不也是他的同类吗?同样惨切而无 望的情感,无计逃避、无可消除。这样的霜仪,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萧清绝轻轻叹息,忽然厌倦了对林琛和霜仪的报复,觉得失去了意义。现在, 他只希望平静的养大水儿。 “你走吧。我不为难你了。” 霜仪震惊的看着萧清绝,低声道:“你说什么?” 萧清绝缓缓道:“你该松口气了。我已经想开,不打算再扣留你。甚至包括 你哥哥,我都放一马。” 霜仪的表情吃惊多过欢喜,半天,才虚脱般的低声道:“要我走吗?可是, 我自愿留下啊。” 萧清绝厌倦而温和的说:“收起你无聊的情感。我放过你,不等于要对你如 何。” 霜仪涩然一笑,幽幽道:“好无情的回答。可是,我不肯走。” 萧清绝皱眉道:“由不得你。我会差人带你出去。” ——或者说赶出去。 霜仪情急,忽然说:“你亏欠我很多,所以不能赶我走。” 萧清绝冷冷摇摇头:“你的贞洁吗?昨天的事不过是你自找的。我没有什么 抱歉的意思。” 霜仪道:“不。不是昨天,是十多年前。你记不记得,你在江边欺负一个小 女孩?” 电光火石之间,萧清绝忆起了一切。江边、芦苇、小女孩的笑容、以及他说 过的那句“我一定会补偿你” 萧清绝吃了一惊,喃喃道:“是你!当真是你!” 霜仪道:“从那时候起,我一直记得你,不断找你。当日在龙王府,本来我 是去杀你的,却不能下手。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毁在你手上了。” 萧清绝定定神,忽然想到,正是当年和霜仪的一番相遇,他才会扮成小女孩 避祸,从而认识龙香国,结下这一生的因果!他不觉叹息了,轻轻说:“不错, 当年靠你那套衣服救了我的命。我确实该补偿你。” 霜仪双目似哭又似笑,悠悠道:“我要的补偿就是——做你的妻子!” 萧清绝听得愣了一愣,忽然淡然笑了:“我不介意兑现当年的承诺。不过, 霜忆,你也许不知道,我根本已不适合与任何人在一起。这还是你哥哥的功劳。 他下的断骨散有严重后遗症,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会变成一个疯子,见人就杀, 只有鲜血才会让我清醒。本来,林琛还说只有月圆之夜才会发作,可事实上根本 没有规律可言,结果我已经杀了十多个无辜的宫人。为了这个原因,我甚至把皇 妹小意都赶到宫外居住。就连我收养的水儿,也是离得我远远的,因为我不敢经 常见她。怕狂性大发伤了她们。你要嫁我,就不怕吗?” 霜仪呆了一下,面色微变,记起以前哥哥说过的话:“霜仪,你一定要杀了 萧清绝,否则就会死在他手上!一定要记住!”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林琛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轻轻呼一口气,沉思了一会,霜仪抬起头,柔声道:“我不怕。一切都是我 自愿的。” “即使是死?” 霜仪苦笑道:“我六岁那年,遭受你那种对待,其实相当于被你杀死过一次 了。这些年不过是拣来的。” “即使我根本对你毫无感情、甚至讨厌你?” 她温柔的吻上他的唇,幽幽道:“没关系。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绝对不是离 了龙香国就失去一切。” 他没有动,淡淡的看着她温柔而热烈的举动,微微侧开头,又问:“即使我 还是有可能一怒之下,会杀你哥哥?” “你未必能够杀他。他有他的手段神通。” “好吧。成交。” 霜仪狂喜,用力环着他的腰,头放在萧清绝胸口,感受着他海洋一样寂寥而 空旷的气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的留下来。 恍惚中,她忆起昨日,六岁的昨日…… 霜仪看着明净如碧玉的天色,心中欢喜。 这样可爱的日子,她很想出去玩玩。就算回来后会被余姨娘打一顿板子也没 关系。六岁的霜仪,早就习惯了庶出孩子的地位和众人的冷淡,也不把这些放在 心上。一直以来,她都是个明朗快乐的小小女孩,脸上永远是笑容满面的神情。 霜仪换了一身渔家女儿的衣服,尽量不惹人注意,然后偷偷的从后花园翻墙 溜出家门。 这样的明朗天气,这样的一江碧水,还有江边被太阳晒的金闪闪的芦花…… 她好想唱一只歌,可是又不会。 她只是一个从小死了娘、又不受爹宠爱、不被家人重视的小孩子,是余姨娘 养大了她。可霜仪爹有好多像余姨娘一样的美丽妻子,余姨娘和霜仪的娘只是其 中微不足道的两个。余姨娘和霜仪一样,都是霜仪爹不要的人。所以余姨娘从来 没有笑过,养着霜仪只是她一个无奈的负担。自然,也就从来没人教霜仪唱歌。 但她会笑,笑声如小小银铃般清脆,自己给自己摘了一朵野花戴在头上,蹦 蹦跳跳的走在江边。 一个异常俊美的小男孩忽然冲了出来,一下子捂著她的嘴,把她拖入芦苇丛 中。 霜仪惊慌的挣扎,她不知道这个漂亮得像神仙的小哥哥为什么要欺负他,但 她很清楚的看见了小哥哥眼中那种又残忍又悲哀的神情,可就是不懂。 霜仪最后的记忆是被小男孩一拳打昏,朦朦胧胧中,她知道小男孩夺去了她 的衣服,却把她盖到芦苇之中。霜仪心中只是不解:小哥哥是在玩一种新的游戏 吗?可他为什么要打她?霜仪明明是个乖孩子啊! “我会补偿你的。” 依稀听到这句话。 霜仪很想说:“我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包括今天的一切?!” 她在委屈和痛楚中晕迷过去,耳际轰鸣着一千句一万句为什么,却无法问出 口了…… 霜仪在巨痛之中醒来,朦朦胧胧中听到低低的议论和耻笑声。 “可怜啊,这么小就被人所辱,还嫁得掉吗?” “哼,搞得不好根本是她自己招来的。这孩子野得很,老是往外面跑,分明 和她那个娘一个德行!” “这倒也是!当年小夫人可是和人私奔、被老爷活活打死的!小霜有这样的 娘,自己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不得老爷不要她,把她丢在老家。搞得不好她根本不是老爷的女儿哦!” “哼,这种坏小孩吃了亏也是活该!” “要不是怕不好和老爷交代,我们根本不必救活她。” ………… 霜仪模模糊糊的听到这些无情的议论,忍不住哭叫出声:“不!不是这样! 不对!不……” 一下子坐了起来! 议论声一下子停住了,屋里的人都不说话,只用又怜悯又厌恶的眼光看着她。 霜仪虽然还小,却知道他们的眼中只有轻蔑和冷漠。她情不自禁的哭泣。可 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慰她一句,倒是余姨娘走过来,不耐烦的打了她一耳光,骂道: “小贱骨头,你什么不学,学你妈妈和人胡混,被人剥个精光。你怎么对得起林 家的列祖列宗?女子的身体被人看了,就该嫁给那个人,不然就得去死。没有人 要娶你,所以我看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霜仪哭叫道:“不!霜仪没有胡混,霜仪不要死!” 余姨娘冷哼道:“那可由不得你!你败坏林家门风,老爷知道了,一定杀了 你!” 霜仪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夺路而逃!——她知道冷酷的余姨娘说得出做得 到,搞不好真的会杀了她! 余姨娘大骂着,招呼众人追了上来。 霜仪慌不择路,不要命的冲出了家门。但毕竟人小步短,没一会就被追了回 来! 余姨娘冷冷喝道:“死丫头还敢跑,你不要命了么!” 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霜仪疼极,这一次却没有哭泣,反而咬紧了牙关——她发现好像哭也没用, 索性懒得哭了,心想:“你要杀我,我就一口咬死你!” 这六岁小女孩心中,第一次燃起了仇恨。 当天夜里,霜仪从家中逃跑了。 慌不择路的她,沿着江边一路奔跑,慢慢的道路越来越险峻,霜仪一不留神, 跌入了山涧,就此人事不知。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石阶上,一个黑衣男子正在为她挤压 出胸口的积水。 这黑衣男子大概四十多岁,神情淡漠悠闲,但霜仪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有 种亲切感,轻轻说:“伯伯,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 一边说一边微微一笑。 黑衣男子温和的说:“小姑娘,你怎么不小心掉到山涧里面去了?幸好伯伯 采药看到你,不然你就没命啦。” 霜仪眼圈一红,低声说:“我家里的人要打死我,我好怕,就逃出来了!” 黑衣男子吃了一惊,沉声道:“有这等事?” 霜仪眼看这黑衣男子慈眉善目,心中一动,赶紧跪下哀求道:“伯伯,求求 你收留我吧。我不可以回家,回家一定活不了的!”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皱眉道:“不成啊,伯伯独居深山,不方便收留女弟子。” 霜仪索性撒赖,大哭起来! 黑衣男子被这小女孩哭得无可奈何,想了半天,叹道:“小姑娘,你暂且留 几天吧。我会找你的家人好生说说。” 于是,霜仪在山中住下。这黑衣男子名叫祁恬之,却是当朝祁太后的弟弟, 曾经权倾一代,原本是个学究天人、傲视天下英雄的绝顶高手,但不知为什么隐 居深山。他和霜仪的父亲林劲节本来就是旧识,有祁恬之说情,林劲节自然不再 为难霜仪,接她回家。家中众人得了林劲节吩咐,不敢再胡乱说话,却免不了背 地议论,白眼有加。独有同母哥哥林琛对她亲厚,偏偏林琛自幼出家,兄妹俩难 得见面。霜仪明白这一切平静靠的不过是祁恬之的情面而已,对家中再无眷恋, 却一有空就来找祁恬之,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霜仪人本聪明,又得明师调教,文事武功的进境都是一日千里。春去秋来, 林琛慢慢长大,从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姑娘长成才具出众、温雅俊逸的绝色少女。 虽然都是粗衣布服打扮,却掩不住她清扬中不失清湄、清淡中别具清刚的绝艳风 采,那是一种无关性别的天然颜色,就如空气和阳光一样,明亮而自然,秀出群 伦。 日子本该是平静的,可在她心中,却怎么也忘不掉当年那个恶毒可怕的小男 孩,还有那种又残忍又悲哀的神情,更忘不掉家人的遗弃和残忍。每一次入睡前, 她都告诉自己一切已经过去,不用怕了。但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个无助而可耻 的梦中,再经历一次当年的羞辱之后,挣扎着从恶梦中醒来,在冷汗中颤抖着等 待黎明的到来。无可掌控、无计回避,就如一个永世不解的诅咒! 霜仪不知道,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毁在那江畔的芦苇丛中了。她觉得好恨好 恨,忍不住经常想象着找到那个小男孩,一刀杀死他的情形。日子虽越来越远, 小男孩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得可怕,她甚至可以回忆得起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 个神情,还有面孔、眼睛、眉毛、鼻子、嘴唇……所有的细节。 “也许,杀了他之后,就不再有这样的恶梦和悲哀?” 美丽光灿一如阳光的,只是她的外表。霜仪的心,却只有痛苦的低徊和渴血 的愤怒。甚至,她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一生的唯一目标,就是杀了那个小男孩? 虽然人海茫茫,虽然光阴杳杳,然,不思量、自难忘…… 悄然动用了林府的力量,经过无数次的暗中努力之后,她终于打听到了当年 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小男孩的名字和下落。 “萧清绝,你为了躲避武玄机的追杀,却害苦了我。我该好好回报你的。就 算你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孤儿、就算你也有些无奈、就算你已经是江陵龙王府的人 又如何?难道,我就活该承受这一切的不公平?” 霜仪喃喃自语着:“龙王府……香国郡主,说起来,你可是我的表姐呢。我 是不是该感谢你这么多年收养我的仇人呢?” 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觉得欢喜。这么多年的辛苦挣扎之后,忽然知道,她 的仇人其实只是一个躲避追杀的孤苦小男孩,似乎并不符合她的想象。甚至,某 种程度上,他们只是同类,被天地抛弃、挣扎着活下来的同类。 可是,这么多年的复仇愿望,怎能竭制?迷迷惘惘中,霜仪悄然离家,一骑 绝尘,奔向江陵。她要向萧清绝夺回失去的一切。 一路上,想了无数次见到萧清绝的情形。无数次的无数次,这样频密激切的 复仇渴盼,甚至让她自己有些恐惧了。 然,真的看到萧清绝的时候,霜仪忽然迷惘了。 她潜入龙王府之际,正值萧清绝为了龙香国恶战烟波泽,重伤昏迷,躺在床 上不醒人事。本来,这是个很好的复仇机会,一刀下去,萧清绝也就人头落地了。 不知道为什么,霜仪的刀却没有落下。 看着萧清绝昏睡中还是皱紧眉头、喃喃呼唤着龙香国的样子,霜仪忽然有了 一个恶毒的想法:“如果我杀了龙香国,是不是你会比丢了自己性命还痛苦?” “香国表姐,我很坏是吗?但我家不把我当女儿,我为什么要把你当表姐呢?”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如幽灵般飘然而去。 随便捉个家奴一问,知道龙香国在后园,霜仪悄然潜入。后园的情形却让她 忍不住想狂笑了:“哈哈,萧清绝,原来你的心上人正在勾引皇太子,你的爱慕 又算得了什么?哈哈,一个流浪儿和一个皇太子怎么比?你……真是活该啊!” 她强忍住笑,悄无声息地回到萧清绝的房中,老实不客气的把他摇醒。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萧清绝明亮如星辰、冷漠如深海的眼睛,霜仪忽然 有种心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的奇异感觉。 这双眼睛,多年以来,从未忘却。这样的动人心魄,却暗藏了无数的凶险。 霜仪忽然有种落泪或者逃跑的冲动,生平第一次,她模模糊糊的懂得了这么 多来的梦。是恐惧、是悲恨,但……却也是说不出口的其他情绪。这可怕的少年, 俊美如神诋,却也残忍如恶魔。是不是在她六岁那年,他就已经夺取了她这一生 的幸福和思念? 她忽然记起当年余姨娘的话:“女子的身体被人看了,就该嫁给那个人,不 然就得去死。没有人要娶你,所以我看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迷迷糊糊中,霜仪忽然想到:“萧清绝,如果你愿意娶我,如果……” 这个想法让她全身火烫起来,不可竭制的微微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萧清绝的心,却只有龙香国。霜仪无法回忆自己付出了什么,却很清楚 的知道,她什么也没得到。 带着无法下手的杀意和初生的隐约爱恋,她接近慌乱地逃离了。也许,潜心 修道才是她最好的选择?忘了萧清绝,忘了一切,从头再来。 回到老家,霜仪开始跟着师父学习天心剑法。天心剑法可以说是世间剑术的 极锋之作,据说练成后可以上达天心,直追不败不灭不破的神仙境界,可就连祁 恬之也未练到最高层,只有当年的萧风雨接近成功。但也只是接近而已,萧风雨 强练天心剑,虽成为无敌于天下的剑圣,却也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二十四岁 就暴病身亡。 以前,霜仪对这种可怕的剑术并无多大兴趣,根本不打算去碰。但现在,几 乎是绝望而百无聊赖的心境,她忽然产生了修炼天心剑的强烈愿望。 如果真的能够不败不灭不破,也许就不会再这么痛苦了吧? 随着天心剑法的修为逐步加深,霜仪的性情也渐渐变化。昔日的狂野悲恨逐 渐掩埋在温和平静的道法之下,整个人焕发出明净如天光云影的清淡自若,俊逸 清雅的风姿惊人眼目。她甚至离开故居,开始漫无目的地云游天下,偶然时就为 人治病,无事时就看云看山看水看惊鸿看世情,一切本该如此明朗而简单,可是, 她的心……她的寂寞开无主的心——内心深处,她还是忍不住自问:“就这样了 吗?这一辈子。” 然后,叹息着回答自己:“就这样了吧,已经……很好很好……” 本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但哥哥林琛与萧清绝之间的争斗,却又把她卷入了 命运的旋涡。 在他心中,她只是仇人的妹妹,或者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疯子么?也许吧。也许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已经注定了她的疯狂。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可是,为什么心中越来越绝望? 听到他纳妃的消息,她有种死过了一次的感觉。“呵呵,有心思纳妃了,他 应该恢复了吧?不再需要我了。” 不再需要了——或者,此时死去,就是最好?去他的婚礼上大闹一场,激怒 他,死在他手上,不就是一个幸福的结尾吗? 但事实远比霜仪想象中更幸福——或者说更残忍。她毕竟是失身给萧清绝了, 但她也得到了他的最初,虽然在他心中,她就只是一个讨人厌的疯婆子。她是哀 恸的,可也是快乐的。 而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越来越幸福?终于可以做他的妻子了……最初的梦 想,最终的归属,都是他,只是他,再没有别的!即使,代价是死亡,或者是疯 狂,那又如何?